摘要:"三十年了,顾同志。我爹临终前让我转交给你的。"队长女儿李小芬递过一个泛黄的信封,双手微微颤抖。
重返插队地的信封
"三十年了,顾同志。我爹临终前让我转交给你的。"队长女儿李小芬递过一个泛黄的信封,双手微微颤抖。
我愣在那里,心头一震。
这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冬日。
我叫顾建国,今年已经五十有二。那年三月,带着城里人对农村的怀念和对青春的追忆,我重返当年插队的兴隆大队。
北方初春的风还带着凛冽,田野上残留的雪水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远处,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依然挺立,只是比记忆中更加苍老。
一路上,我心绪难平。每走一步,脚下的土地都在诉说着往事。
插队那年,我二十岁,是个瘦高个儿,戴着黑框眼镜,操着一口城里腔,背着印花布做的铺盖卷进了兴隆大队。
那是1968年,全国上下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我和几十万同龄人一样,告别父母,奔赴农村。
记得刚到村里那天,天阴沉沉的,似乎预示着未来的艰难。
队长李大山是个糙汉子,脸庞被太阳晒得黝黑,手掌粗糙得像树皮。他穿着打了补丁的蓝色对襟棉袄,腰间别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插着几支自制的旱烟。
"小顾啊,城里来的娃娃,以后就是咱队上的人了。"李队长拍着我的肩膀,目光坦荡而温暖。
不同于其他生产队对知青的冷淡甚至排斥,李队长待我们如亲人。
"你娘身体不好,你爹一人撑着,你要懂事。"他时常这样嘱咐我,眼神中透着长辈的关怀。
当时我不明白,他怎么对我家情况这么了解。后来才知道,他曾特意向县里打听过每个知青的家庭情况,就为了能更好地照顾我们。
那个年代,农村生活艰苦。我和其他知青住在破旧的土坯房里,睡的是木板床,盖的是从家里带来的棉被。冬天,北风呼啸,从墙缝里钻进来,冻得人直打哆嗦。
李队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让村里的老木匠给我们的窗户加了木板,缝隙处糊上纸,墙根堆上黄土,尽可能地挡住寒风。
"城里娃娃,不比咱农村孩子皮实。"他对老乡们说,语气中满是怜惜。
生产队的活儿重,对于我这样的城里人来说更是艰难。第一次下地插秧,我腰酸背痛,手掌磨出了血泡。
李队长看见了,二话不说,撕下自己的衣角,给我包扎。
"慢慢来,熟能生巧。"他粗糙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咱农活儿看着简单,做起来有门道。"
渐渐地,我适应了农村生活,学会了锄地、插秧、收割,甚至能赶着牛犁田。每当我有了进步,李队长总是第一个露出欣慰的笑容。
夏夜,知青们和村里的青年常聚在大队部的院子里,围坐在一起听广播。偶尔有部队放映队来村里,放映《地道战》《南征北战》这样的电影,更是全村的盛事。
李队长总会安排我们知青坐在前排。"让城里的娃娃看得清楚些。"他笑呵呵地说。
那时候,队长家有个收音机,是村里少有的"宝贝"。每逢重要广播,他都会把收音机搬到大队部,让大家一起听。
他的女儿李小芬比我小两岁,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因为父亲的关系,对我们知青也很友善。她经常借给我们高中课本和一些文学书籍,那是我们在艰苦环境中难得的精神食粮。
时光如流水,转眼便是一年。
那是1968年冬天,天寒地冻。我在田间劳作时,生产队的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来喊我:"顾知青,县城来电话,你爹病了,让你速回!"
我一听,手中的锄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出的滋味。
我慌了神,连夜收拾行囊。李队长得知消息后,二话不说,亲自帮我借了生产队的马车,把我送到了公社。
那天,雪下得正大。马蹄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李队长坐在前面赶车,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眼神中满是担忧。
"建国啊,家里有事就别惦记这边,安心照顾你爹。"临别时,李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爹要是有个好歹,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写信回来,我去接你娘过来住段时间。"
当时我只是感动于他的关心,却不知道这一别,竟成永诀。
等我赶到城里,爹已经去世了。医生说是急性心梗,走得太突然。
我站在病床前,看着爹苍白的脸,白布已经盖在他身上。我痛不欲生,最痛的是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听他最后一句话。
妈妈瘫坐在病床边,眼泪干涸,整个人像失了魂。
邻居王婶子搂着妈妈,低声安慰:"顾大姐,节哀啊,你还有建国,不能垮了啊。"
葬礼简单而肃穆,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讲究的是"厚养薄葬"。
我和几个远房亲戚抬着爹的棺材,走在飘雪的街道上。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摘下帽子表示敬意。
爹一生正直,在机械厂做了一辈子钳工,没有大富大贵,却留下了清白的名声。
葬礼后第三天,我带着沉重心情回到了兴隆大队。大队部的喇叭正播放着《东方红》,村民们三三两两地从地里回来,看到我都投来惊讶的目光。
李队长看我神情恍惚,只是拍拍我肩膀,没多言语。他让我先回知青宿舍休息,并吩咐食堂给我留了一碗肉汤面。
那晚,我躺在硬板床上,盯着屋顶的油灯发呆。在这远离家乡的土地上,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第二天一早,李队长来敲门。他递给我一个搪瓷杯,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鸡蛋汤。
"多少喝点。"他粗糙的声音透着关切,"人活一辈子,总有生老病死,你还年轻,得照顾好自己。"
我接过杯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知道我不愿在人前流泪,李队长识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那时我不知道,原来爹去世那天下了场大雪,有一封我爹的信被邮递员送到了公社。李队长冒雪去取,半路被困在雪中整整一夜。等他把信带回来,我已经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农村的生活按照季节的节奏缓慢而坚定地前行。
我开始适应没有爹的生活,也渐渐在农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1972年春,国家政策有所松动,一些知青开始返城。我本可以回去,但想到妈妈已经搬去姑姑家,而我在农村也算熟悉了,就决定再留一段时间。
李队长对我的决定很是欣慰。"建国,你是个好娃娃,以后这农村离不开你这样的人才。"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满是期许,让我无法拒绝。
又过了两年,我终于接到了调回城里工作的通知。离别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
李队长站在村口,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村里妇女做的饽饽和几个煮鸡蛋。
"路上饿了就吃点。"他递给我,眼角有些湿润,"到了城里别忘了写信回来。"
我接过竹篮,心中五味杂陈。"队长,我会常回来看看的。"
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是我们之间特有的告别方式。
然而,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一晃眼便是十几年。
我在城里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工作也日渐繁忙。与兴隆大队的联系渐渐少了,只是偶尔写封信问候,或者在春节时寄些城里买不到的东西。
直到1998年,我已是一家机械厂的中层干部,妻子在医院做护士,儿子上了高中。那天,我在翻阅旧相册时,看到了一张在兴隆大队拍的合影,忽然心生愧疚。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该回去看看。"我对妻子说。
她微笑着点头:"早该去了。"
于是,在那年三月的一个周末,我踏上了返回兴隆大队的路。
公路已经修到了村口,但我选择了走那条熟悉的土路。春风拂面,带着泥土的芬芳,让我想起了当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
村子变化不大,依然是那些低矮的房屋,只是屋顶多了几根电线杆。大队部的大喇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户人家窗户里传出的电视声。
我径直走向李队长家。记得那是村子中央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和一片菜地。
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推开,叫了一声:"队长,有人吗?"
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我:"顾知青?是建国吗?"
我仔细一看,竟是当年的李小芬。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
"小芬,是我。"我笑着点头,"你爹在家吗?"
她的眼神黯淡下来:"我爹...去年走了。"
我的心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胸口。
"怎么...怎么会..."我喃喃道,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小芬招呼我进屋,给我倒了杯热茶。"爹一直念叨着你,说你是兴隆大队出去的好样的。"
我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我本来答应他常回来看看的,结果..."
"他知道你们城里人忙。"小芬宽慰我,起身去里屋翻找什么。
片刻后,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泛黄的信封。
"三十年了,顾同志。我爹临终前让我转交给你的。"队长女儿李小芬递过那个信封,双手微微颤抖。
我接过信封,沉甸甸的,像是装着整个过往。
"这是...?"我不解地问。
"当年你爹去世那天,邮递员送来一封信,爹冒雪去取,差点冻坏了。"小芬解释道,"等他把信带回来,你已经回城了。他想着等你回来再给你,可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年。"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指轻抚着信封上模糊的邮戳,上面的日期正是父亲去世那天。
我颤抖着手打开这个尘封三十年的信封。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纸,上面是爹那熟悉的字迹,只是比平日里潦草许多:
"建国,爹病了,怕是不行了。医生说是心脏问题,我这几天总觉得胸口闷。这辈子没给你留下什么,就留下一句话:做人要像李队长那样,心中装着别人。不管以后你在哪里,做什么,都要记得,人这辈子,活的就是一个'心'字。爹去了,你要好好的。替我照顾你妈。"
纸上有几处晕开的痕迹,是泪水吗?是爹的,还是李队长的?或者是小芬的?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此刻的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你爹那封信,我爹没敢打开,说是顾叔叔的心事。他一直念叨着等你回来。后来你调走了,他还托人打听你的消息。"小芬轻声说,"去年我爹走前,还记挂着这事,怕自己走了,这信就没人给你了。"
我不禁泪流满面。信封里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和爹的合影,背面写着:"儿子,爹永远以你为荣。"
那是我高中毕业时拍的,爹穿着唯一一套像样的中山装,神情严肃却掩不住眼中的骄傲。而我,青涩的脸庞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却不知道这会是我们最后一张合影。
"队长他...是怎么走的?"我擦了擦眼泪,问道。
小芬叹了口气:"去年冬天,村里修水库,爹非要去帮忙。那天冷,他穿得少,回来就发烧了,后来成了肺炎,没挺过来。"
我点点头,李队长这一生,不就是这样吗?总是把别人放在心上,却不太在意自己。
"你爹走的时候,村里人都来了。"小芬接着说,"老支书说,我爹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死后有颜面见祖宗。"
我沉默不语,心中却翻涌着无尽的感慨。
小芬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这是我爹的日记,里面有好几页写着你的事。"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日记本,粗糙的纸页上写满了李队长歪歪扭扭的字迹。
"1968年12月15日,大雪。顾知青他爹病了,我送他去公社。这孩子不容易,家里就他一个儿子,要是他爹有个三长两短,这家就全指望他了。"
"1968年12月18日,今天去公社取信,路上碰到大雪,差点回不来。有顾知青他爹的一封信,等他回来给他。"
"1968年12月20日,顾知青回来了,脸色不好,他爹怕是走了。没敢问,怕他伤心。信还没给他,等他心情好些再说。"
我一页页往后翻,发现李队长竟然记录了我在农村的每一个重要时刻:第一次独立耕田、学会驾牛、帮村里孩子补课、生病时他熬的姜汤...
最让我心酸的是最后一页:
"1997年11月,天冷了,不知道建国在城里还习惯不习惯。他爹的那封信我一直留着,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给他。小芬说我太固执,应该寄给他。可我总觉得,这种事,还是当面交给他好。"
这是李队长生前的最后一篇日记,字迹已经很不稳定,但仍能看出他对我的牵挂。
我合上日记本,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小芬,谢谢你们。"我擦干眼泪,声音哽咽。
"顾叔叔,我爹生前常说,你是他最满意的知青。"小芬微笑着说,"他说你不但有文化,还懂得感恩,这是做人最重要的。"
"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我自责地说,"这么多年,我竟然没回来看过他一次。"
"他不会怪你的。"小芬安慰我,"他知道你们城里人忙。"
傍晚时分,小芬带我去了村后的小山坡上,那里是村里的公共墓地。李队长的坟墓不大,墓碑上简单地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我跪在墓前,点了三支香,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队长,我回来了。"我轻声说,仿佛他就在眼前,"谢谢你保存了爹的信,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关心。"
春风轻轻拂过,带着泥土的芬芳。我似乎看到了李队长站在田埂上的身影,朴实、坚毅,永远挺直着腰杆。
站在故乡的黄土地上,我仿佛看见了李队长粗犷的身影和爹慈祥的面容。在这片曾经让我难以释怀的土地上,我终于完成了与父亲的告别,心中的疙瘩在三十年后的春风里慢慢解开。
"队长,我明白了。"我对着墓碑说,"爹说的没错,这世上最珍贵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那份情谊。"
离开兴隆大队的那天,我走过村口那条熟悉的小路,看着田野里新种下的庄稼,想起了当年李队长教我插秧的情景。
他总是说:"种地呀,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心'字。对土地用心,土地才会回报你。"
如今想来,他对人也是如此。他把每个人都装在心里,用他那粗糙却温暖的方式关怀着每一个人。
回到城里,我把爹的信和照片装裱起来,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当看到它,我就想起爹和李队长,想起那段艰苦却珍贵的岁月。
那年冬天,我再次回到兴隆大队,带去了一些城里买的年货,和小芬一起给李队长上了坟。
站在山坡上,望着远处的村庄,我对小芬说:"小芬,我打算每年都回来看看。"
她微笑着点头:"我爹会很高兴的。"
风吹过田野,麦苗轻轻摇曳,像是在向我们招手。在这片黄土地上,埋葬着无数平凡人的故事,也埋葬着我最珍贵的回忆。
而那封尘封三十年的信,则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来源:江枫渔火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