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我转头,见刚过门的二嫂杨巧云,扛着把锄头,小跑着追了上来。
行囊与锄头
"凡子,等等!"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我转头,见刚过门的二嫂杨巧云,扛着把锄头,小跑着追了上来。
初夏的阳光洒在她额头上,汗珠闪闪发亮,她那件半新不旧的蓝底碎花衬衫已被汗水浸湿了后背。
那是1996年的夏天,一个注定要铭刻在我记忆深处的夏天。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宿。
第二天,我便收拾了行囊,准备去深圳打工。
"落榜算什么,咱们周家人不靠高考吃饭。"爹说这话时,眼里的失望却怎么也藏不住。
我知道他失望,因为整个周家村,考上大学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爹娘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我身上,可我却考了个"吊车尾",连专科线都没摸着边。
那天早上,爹一声不吭地坐在堂屋抽烟,娘在灶房里叹气,我背着那个用了三年的帆布包,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家门。
二哥周建国前年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县运输公司当了个小干部,今年春上才娶了杨巧云。
二嫂是隔壁杨家屯的姑娘,长得不算漂亮,但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初中毕业后在县里食品厂干了几年,腼腆却能干。
嫁进来不过三个月,婆媳相处甚欢,只是与我这个小叔子话不多。
每次我放学回家,她都在厨房忙活,看见我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择菜、洗米。
"二嫂,您这是..."我看着她扛的锄头,一时不解。
"我送你一程。"她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了脸上,"这锄头,你二哥当兵前用的,我想着给你带上,到了外头,万一找不着正经活计,起码能讨份苦力钱。"
村口的老槐树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枝繁叶茂,投下大片阴凉。
我和二嫂站在树下,初夏的微风带着稻田的清香,吹动她的衣角。
巧云放下锄头,从衣兜里掏出个蓝布包,那是常见的老粗布,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发白。
"我知道你不想打扰家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一千块钱,不算借的,算我这个当嫂子的见面礼。"
那个年代,一千块钱可不是小数目,足够在县城吃上好几个月的饭了。
我没接,心里五味杂陈,手指不自觉地抠着背包带子。
自打二嫂进门,我还没跟她说过几句体己话,只知道她是杨家屯出了名的能干姑娘。
现在她却拿出积蓄给我这个高考落榜的小叔子,心里怎能不触动?
"你别瞧不起我这锄头。"巧云的眼睛很亮,像是装了两颗黑葡萄,嗓音却低了下来,"我十七岁那年,也像你这样,背着包出去闯。"
我愣住了,从来没想过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二嫂,也有过闯荡的经历。
"那年,我在广州一家玩具厂,每天十六个小时,手指头全是胶水痕。"她伸出手,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泥土。
"后来回乡,是因为看透了。"她说这话时,眼神望向远方,似乎穿越回了那段辛苦的日子。
她顿了顿,拍了拍锄头,那动作熟悉而亲切,就像抚摸一个老朋友。
"外面的世界很大,有高楼大厦,有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有从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但别忘了根在哪。"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字字戳心。
"这锄头跟了你二哥十年,锄过地,也撑过场子。他说,人生在世,要能耕地能打仗。咱农村人,再有出息,也不能忘了锄头是咱的祖宗。"
风吹过来,带起她额前的碎发,我第一次正眼看她,发现她眼角已有了细纹,想着她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却已经历过我未曾体验的人生。
那时候的农村姑娘,十七八岁出去打工,二十出头就要嫁人,三十岁就已是半老徐娘。
"我没念过多少书,初中都是勉强毕业的,可我知道,读书人走出去,比我们容易出头。"她把布包硬塞进我手里,力道不容拒绝,"周家现在就你一个读书人,你爹你娘指望着你。"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别嫌二嫂多嘴,外头的花花世界,经不住诱惑的人多了去了。我见过不少乡里的小伙子,到了城里就迷了眼,工资挣了不少,却都搭在了吃喝玩乐上。"
巧云说着,竟红了眼眶,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流露出如此真切的情感。
"你二哥常说,他这个当兵的,保家卫国;你这个读书的,要光宗耀祖。现在你落榜了,不等于你不是读书人了。外头见世面去,将来回来继续考。"
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
"你二哥说了,等你考上大学,他攒钱给你买台'长江'牌收录机,听广播学英语用。"
听到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二哥从小就疼我,小时候我要吃糖葫芦,他总是偷偷塞给我两毛钱;上初中时我想要一支英雄钢笔,他攒了三个月的津贴给我买。
如今我辜负了全家人的期望,却还是他们眼中的"读书人"。
我低着头,眼睛有些发热,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小到大,家里人对我寄予厚望,今日却是刚过门的二嫂送我出村。
"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事,周家人有骨气。"巧云抹了把眼泪,把锄头递给我,"带上它,别忘了自己是谁家的孩子。"
那把锄头并不重,却似乎承载了整个家族的期望。
接过锄头的刹那,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家人。
不是血缘,而是在你最失落的时候,愿意背负村里闲言碎语,追着你送行囊和心意的人。
村里人最爱传闲话,我走得急,又带着锄头,怕是要被说"周家小子考不上学,只能拿锄头讨生活去了"。
二嫂不怕这些,她只怕我在外面吃苦受罪。
"二嫂,我一定争气。"我郑重地说,声音有些哽咽,"等我学成归来,一定让您和二哥骄傲。"
巧云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别管我和你二哥,你爹娘盼着你呢。"
说完,她转身往村里走去,背影挺拔如松,丝毫看不出刚才的伤感。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村口的拐弯处,这才擦干眼泪,扛起锄头,朝着汽车站的方向走去。
那天,我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然后转乘长途客车去了深圳。
客车上挤满了像我一样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大家脸上都带着对未知世界的期待和忐忑。
我把锄头放在腿上,感受着它的分量,仿佛二嫂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
到了深圳,我先是在一家小电子厂当了搬运工,每天搬运原料和成品,累得腰酸背痛,手上起了厚厚的茧子。
宿舍是十人间的铁架床,晚上挤在一起,夏天热得像蒸笼,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汗臭味。
第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四百多元,扣除食宿,所剩无几。
但我没有气馁,每天下班后,我都会拿出随身带的高中课本,在昏暗的灯光下复习功课。
工友们都笑话我:"周凡子,你这是想当厂长啊?还看书呢!"
我笑而不答,心里却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不辜负家人的期望。
三个月后,我被调到了流水线上,因为手脚麻利,很快成了小组长。
工资涨到了七百多,我省吃俭用,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信封里还夹着一张字条:"爹娘放心,我在外面很好,正在准备明年的高考。"
其实,那时候我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晚上还要自学,累得常常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但我从没向家里透露过半点辛苦。
深圳的日子,教会了我很多。
我见识了真正的大城市,见识了南方人的精明能干,也见识了世态炎凉。
厂里的一些老乡,挣了钱就去"发廊"挥霍,或者迷上了赌博,几个月的血汗钱一夜输光。
还有人被所谓的"朋友"骗去做传销,倾家荡产后才悔不当初。
每当我动摇或者疲惫的时候,就会想起二嫂那双粗糙的手和她递给我锄头时的眼神。
那把锄头,我一直放在床头,像护身符一样提醒着我不要忘记自己是谁。
一年后,我攒够了学费,辞去工作回到县城,报了一个高考补习班。
那一年的寒窗苦读,比在工厂的辛苦还要煎熬,但我咬牙坚持了下来。
1998年夏天,我以超出重点线15分的成绩,考入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中文系。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第一时间骑车回了村里,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全家人。
刚到村口,就看见二嫂在田里插秧,腰弯得像一把弓,不停地将秧苗插入水田。
见我回来,她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点,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凡子回来了!考得咋样?"她的声音清脆,远远传来。
我举起手中的录取通知书,高兴地喊道:"二嫂,我考上了!省师大中文系!"
她听了,扔下手中的秧苗,踩着田埂就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建国!你快出来!凡子考上大学了!"
那一刻,我看见她跑得比两年前送我出村时还要急切,仿佛这不是我的成功,而是她自己的梦想实现了一般。
全家人聚在一起,爹破天荒地喝了两杯,娘做了一桌子菜,二哥拿出珍藏的"大前门"香烟分给村里来道贺的叔伯。
而二嫂,则一直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吃饭时,二哥按照承诺,给我拿出了一台崭新的"长江"牌收录机,"这是我和你二嫂一起攒钱买的,听说大学里要学英语,这个能帮上忙。"
我接过收录机,心中满是感动,却见二嫂又进了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东西——那把送我出村的锄头。
"凡子,这个你带着。"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上大学了,更不能忘本。"
我接过锄头,发现它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锄面上的铁锈都被磨去,木柄上还缠了一圈红绳,显得喜气洋洋。
"二嫂,这锄头我带不进大学宿舍啊。"我有些哭笑不得。
"那就放家里,每次回来看看它,别忘了咱是农民的根。"她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上大学后,我每个假期都会回家,帮着干农活,陪爹娘说说话,听二哥讲他在运输公司的见闻。
而二嫂,总是默默地在厨房忙碌,为我准备最爱吃的饭菜。
渐渐地,我发现二嫂和二哥的感情非常好,但一直没有孩子,村里人背后不知嘀咕了多少闲话。
有次我回家,无意中听见娘和二嫂说话:"巧云啊,要不去县医院看看?你和建国成家这么多年了..."
二嫂轻声回答:"娘,不急,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凡子还在上学呢,等他毕业了,有出息了,咱们周家再添丁。"
听到这话,我的心头一热,原来二嫂一直把我的学业看得比自己的孩子还重要。
大学四年,我刻苦学习,获得了校级奖学金,还发表了几篇文章在省级刊物上。
毕业那年,我被母校留用,成为一名大学教师。
拿到聘书的那一刻,我想到的第一个人,不是爹娘,不是二哥,而是那个曾经追着我,扛着锄头送我出村的二嫂。
十年后的一天,我背着行囊回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看见二嫂还是扛着那把老旧的锄头从地里回来。
只是这一次,她的身边,多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而我的行囊里,装着一纸大学教师的聘书和刚出版的学术专著。
她依旧是那个朴实的农村妇女,脸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但眼神依旧明亮如初。
"二嫂,我回来了。"我接过她手中的锄头,像十年前她递给我时那样郑重。
"凡子,这次回来待几天?"她牵着孩子的手,脸上是藏不住的骄傲。
"我准备待一个月,帮着收完秋再走。"我看着她身边的孩子,问道,"这是?"
"你侄女,周小雨,刚满三岁。"她抱起孩子,笑着说,"你二哥说,要等你当上大学老师,咱们周家才有脸添丁。"
听到这话,我的眼眶湿润了。
原来,这十年来,二哥二嫂一直在等我实现梦想,他们把我的成功看得比自己的幸福还重要。
回到家里,我把带来的礼物一一拿出:给爹的是一条上等烟丝,给娘的是一件暖和的羊毛衫,给二哥的是一块海鸥表,而给二嫂的,是一条精致的丝巾。
二嫂接过丝巾,却不敢系,只是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抽屉里,"太好了,留着过年戴。"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叫做无声的付出。
那把陪伴我十年的锄头,那个曾经塞给我的布包,还有那个追着我的背影,都是这种爱的象征。
晚饭后,我陪着二嫂在院子里乘凉,初秋的风带着稻香,吹拂着我们的脸庞。
"二嫂,那天你为什么要追着我送锄头?"我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多年的疑问。
她望着远处的田野,轻声说:"因为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诱人,也有多危险。我怕你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
"那把锄头,不是真的让你去干苦力活,而是想让你记住,不管你走多远,飞多高,脚下的这片土地,永远是你的根。"
她转过头,眼神坚定而温柔,"周家人,不管是种地的,打工的,还是教书的,都要有骨气,有志气,不能丢了祖宗的脸。"
我点点头,心中充满感激。
十年前那个扛着锄头的身影,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指引,让我在迷茫时找到方向,在困难时获得力量。
她依旧是那个朴实的农村妇女,而我的人生,却因为那把锄头和那个布包,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轨迹。
如今,每当我站在大学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求知若渴的年轻面孔,我都会想起二嫂那句"周家人有骨气"的叮嘱。
我知道,无论走多远,那把锄头和那个追赶的身影,永远都是我心灵深处最珍贵的财富。
因为它们教会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不是飞得多高,而是记得自己从哪里起飞。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