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时代”语境下弗里德里希的橡树图像研究

360影视 日韩动漫 2025-06-05 13:08 2

摘要: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是德国浪漫主义的代表风景画家之一,有着枯败生命姿态的橡树图像贯穿了他一生的创作,但目前学界尚缺乏对其橡树图像的系统研究。本文将在“危机时代”的语境下,运用图像学与文献研究法,梳理弗里德里希笔下“英雄式”橡树图像生成的历史脉络;综合19世

文 / 马 宁

摘要: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是德国浪漫主义的代表风景画家之一,有着枯败生命姿态的橡树图像贯穿了他一生的创作,但目前学界尚缺乏对其橡树图像的系统研究。本文将在“危机时代”的语境下,运用图像学与文献研究法,梳理弗里德里希笔下“英雄式”橡树图像生成的历史脉络;综合19世纪前后的小说与文本,概述弗里德里希所处年代作为“危机时代”的征候特征以及当时人们对橡树的共识;解构弗里德里希作品中带有橡树图像的风景画,阐释艺术家如何以“英雄式”的橡树图像为媒介,回应其所处时代德意志社会的危机。本研究不仅建立起弗里德里希的橡树图像与“危机时代”的关联,也有助于理解后世橡树意象在文学与绘画中的运用。

关键词: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危机时代 英雄式 橡树

Abstract: Caspar David Friedrich is one of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landscape painters of German Romanticism. He depicted withered oak trees throughout his artistic career; however, there is a lack of systematic research on his depection of oak trees. Iconography and literary studies will be employed as methodologies. This essay will start by sorting out the historical lineage of image generation of Friedrich’s heroic oak. Then, by synthesizing novels and texts from around the nineteenth century, outlining the symptoms of “time of crisis” and the consensus on the image of oak in Friedrich’s time. In the end, deconstructing Friedrich’s landscapes, which have the image of the oak tree, and demonstrating how the artist used the “heroic” oak as a medium to respond to the crisis of German society of his time. This study not only establishes the connection between Friedrich’s heroic oak and “time of crisis” , but also contributes to a broader understanding of the image of oak in both literature and painting.

Keywords: Caspar David Friedrich; time of crisis; heroic; Oak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 1774—1840)是德国浪漫主义的代表风景画家。凋敝的自然风景是他经常描绘的对象。其中,橡树图像作为贯穿他绘画生涯的母题之一,在形式上以枯败的形象出现,几近程式化。这些橡树图像不仅体现了弗里德里希对自然的精准观察,其重复出现暗示了具有连贯性的逻辑和作者为之赋予意义的尝试。于弗里德里希个人而言,受到家庭路德派信仰与同时期德国浪漫主义自然观的影响,他以有橡树图像的风景画为载体,通过将希望寄托于彼岸世界的宗教,将个人生命纳入自然的永恒轮回,实现了与自身死亡阴影的和解。〔1〕于其所处的19世纪而言,其笔下的橡树图像连接起了古老的橡树崇拜传统与雷斯达尔“英雄式”树木的隐喻,在“危机时代”作为爱国主义的共识,具有承上启下的历史意义。

弗里德里希所处时代正值法国大革命为欧洲带来结构性变革的年代,而他被认为是肩负了整个时代痛苦的艺术家之一,其作品与思考具有启示录般的性质。〔2〕参考吴琼从“历史描述”“文化感知”和“文化批评范式”三个角度对“危机时代”的定义:时代在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的结构性动荡;作为一种先知话语,是特定心灵对时代节奏与可能性的感知;对隐藏在文本各个角落的危机感的另类阅读或阐释文化及其文本的技术。〔3〕本文将解构部分弗里德里希有橡树的风景画,将有着枯败生命姿态的橡树图像独立置于“危机时代”话语的讨论中,探讨它在19世纪德意志社会中所具有的革命潜能。

一、作为自然物与文化载体的橡树

橡树(oak),栎属,山毛榉科,树叶边缘呈浅裂、深裂或全缘,主要分布于北温带和热带高海拔地区。〔4〕橡树有落叶和常绿树种。落叶橡树为应对冬季光照减少的气候,遵循秋季落叶、春季萌发新叶的模式。〔5〕它的木质坚硬,寿命长,甚至能够存活数百年,是常用木材。橡树能够适应多类土质,即使是树桩的萌条也能长成树木。〔6〕单独生长在农田与草地的橡树不仅因其繁茂的树冠作为地标,成为乡村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为牲畜与动物提供食物与荫蔽。〔7〕但是,橡树也因其体型高大、树皮粗糙、根系发达,含水量大的特点,在雷雨天气时更易遭受雷击。〔8〕

橡树在雷雨天作为雷电导体的自然特性使它成为古代欧洲雅利安人的崇拜对象,他们都崇奉一位橡树与雷、雨之神。〔9〕在希腊神话中,宙斯司雨并掌管雷电,希腊的古老圣地多多那(Dodona)的橡树林被认为是宙斯的家园,因为那里雷雨频繁,其间橡树叶的摩擦声和雷电的轰鸣,听来像是来自神的声音。〔10〕古代日耳曼人宗教中的神树主要是橡树,其分支条顿人也把橡树之神视作雷神,认为它有强大的生育繁殖能力,可以降雨使大地丰产。〔11〕凯尔特人中的高级祭祀阶层被称为德鲁伊特(Druid),意为“橡树的知者”。〔12〕他们选择橡树林作为神圣礼拜的场所,因为在他们心中,宙斯的形象就是一棵大橡树。〔13〕

在文学和艺术中广泛出现的橡树意象塑造着欧洲的社会与文化,与之相伴的是对美德与荣耀的嘉许。在古希腊时期,橡树被视为智慧的化身,柏拉图(Plato, 前427—前347)在《斐多篇》中记录道:“多多纳宙斯神庙里的人说,最早的预言出自一棵橡树。那时的人们……满足于听一棵橡树或一块石头说话,如果它说的是真理。”〔14〕古罗马时期,维吉尔(Publius Vergilius Maro,70BC—19BC)在《埃涅阿斯纪》中,将决意离开迦太基,去往意大利,以完成使命的埃涅阿斯(Aeneas)的决心比作一棵深深扎根土地、在大风中仍然屹立的坚韧橡树。〔15〕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 23—79)在《自然史》中表现出对橡树的独特兴趣,用了大量篇幅介绍了橡树与罗马人社会生活之间的关联:橡树一直受到罗马人的尊重,橡树叶做成的公民冠(Civic Crown)象征着皇帝的宽厚仁慈或战士的英勇无畏,用以嘉奖救过罗马公民生命或杀死过敌人的罗马公民。〔16〕16世纪末,在建立了西方图像志体系的《里帕图像手册》中,多种美德的拟人像中均包含有橡树图像。例如,处于悬崖边缘,佩戴橡木冠的年轻武士象征着“祖国之爱”;身着盔甲,一手握橡树枝和长矛,另一手挎着饰有狮子和野猪图案盾牌的女子象征着“力量”;身穿盔甲,一手持出鞘的剑,一手握一根结着橡子的橡木枝的男子象征着“救助”。〔17〕

繁茂的橡树作为其理想生命姿态的呈现,构建着神话宗教故事发生的场景,出现在诸如老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 the elder, 1472—1553)的《帕里斯的审判》(The Judgement of Paris)和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 1571—1610)的《逃往埃及途中小憩》(Rest on the Flight into Egypt)等油画中。文艺复兴时期,随着“自然美”的发现,它们作为风景的一部分,也为人们带来了愉悦的感官享受。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便记录了教皇伊尼亚斯·希尔维优斯于1462年夏天于阿绵达山峰中度假时的情形:“在山上的清凉空气里,在古老的橡树和栗子树中间,在碧绿的草地上……这位教皇就在那里度过他的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日子。”〔18〕

二、弗里德里希“英雄式”橡树的生成

弗里德里希风景油画中的橡树图像并不带有它作为宙斯圣木所具有的神话色彩的荣光,也不呈现其理想生物状态的枝繁叶茂。其枯败的造型来源于弗里德里希在1804年、1806年和1809年间,在德国东、北部徒步旅行写生时的铅笔速写稿。弗里德里希的旅行目的地主要集中在波西米亚(Bohemia)、新勃兰登堡(Neubrandenburg)、格莱夫斯瓦尔德(Greifswald)和吕根岛(Rügen)。〔19〕这些地区属于温带落叶阔叶林带,树木夏季绿叶,冬季落叶,橡树是常见树种。根据速写稿上的时间信息,弗里德里希的旅行时间是四月下旬至五月末,此时正值春季,是橡树叶生长的季节,但是他的观察写生对象仍然集中于枯败的橡树,可见他对这一特定姿态的橡树的偏爱。虽然弗里德里希早期的户外写生研究小稿常以棕褐色墨水(sepia)、水彩和铅笔为主,但是他对橡树图像的写生研究仅以铅笔为媒介,着力刻画这些枯树盘曲的枝干线条、树皮纹路、断枝和树瘤,让铅笔充分发挥其细节刻画能力。

以橡树速写稿为基础,弗里德里希将它们安排进不同的风景油画场景中,而橡树图像的重复出现,意味着他的风景画并非完全写实。以1806年《一棵橡树的研究》(Study of an Oak Tree,图1)的速写稿为例,这一造型同时出现在《海边的墓冢》(Dolmen by the Sea,图2)、《有猎人和橡树的风景画》(Landscape with Oaks and Hunter,图3),和《雪中的橡树》(the Oak Tree in the Snow, 图4)中。弗里德里希的内科医生,好友兼学生卡尔·古斯塔夫·卡鲁斯(Carl Gustav Carus,1789—1869)对其绘画过程记录道:“他从不为自己的作品画草图、彩色素描,因为他声称,借助这些辅助工具,想象力会冷却。直到画作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他的眼前时,他才开始画画。他先用粉笔和铅笔粗略地在平整的画布上画出整个画面,然后用芦苇笔和墨水整齐地画出整个画面,并很快开始画底色。因此,他的画作在创作的每一个阶段都显得坚定而有序,总是给人一种他的独特印象,以及画作最初出现在他内心时的情绪。”〔20〕因此,徒步旅行写生时对自然细致入微的观察与记录,对弗里德里希创作的意义在于为其后续在画室中想像性的创作实践提供扎实的造型基础。

图1 [德]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一棵橡树的研究 铅笔 尺寸未知 1806 挪威国家艺术、建筑与设计博物馆藏

图2 [德]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海边的墓冢 棕色和灰黑色墨水 铅笔 尺寸未知 约1806—1807 德国魏玛古典基金会藏

图3 [德]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有猎人和橡树的风景画 布面油彩 32×44.5厘米 1811 瑞士温特图尔艺术博物馆藏

图4 [德]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雪中的橡树 布面油彩 44×34.5厘米 1827 德国科隆瓦拉夫·里夏茨博物馆藏

弗里德里希对特定生命姿态的橡树的选择,首先受到了他在哥本哈根艺术学院学习期间的老师延斯·尤尔(Jens Juel,1745—1802)的影响。尤尔作为当时看重对自然进行实证研究的哥本哈根自然历史协会(Naturhistorie Selskabet)的一员,曾经和协会里的其他成员一起出城进行植物学考察,其油画中的植物,不只是复制了植物学图谱,还体现了他在自然中所进行的植物研究。〔21〕弗里德里希在他的《橡树》(Der Eichbaum)中,直接学习了尤尔的《日落后丝绒般的傍晚》(A Late Evening After Sunset. Twilight)的构图与枝干曲折的树木造型。以这棵橡树为开端,弗里德里希在日后的旅行写生中,开始为自己的橡树图像语言积累素材。

在弗里德里希结束学院生涯后,于1798年前往德累斯顿,成为独立艺术家。在这一时期,雅各布·伊萨克松·雷斯达尔(Jacob Isaackszoon van Ruisdael,1628—1682)的作品亦对他产生了直接影响。他曾模仿雷斯达尔的作品《犹太公墓》(The Jewish Cemetery,图5),该作品当时为德累斯顿国家艺术收藏馆(Staatliche Kunstsammlungen Dresden)所藏,在新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时期皆受人们推崇。《犹太公墓》中的彩虹、破败的教堂、兼具签名与碑文双重作用的墓碑等元素,出现在弗里德里希的一幅只剩下文字记录的棕褐色墨水画《我的葬礼》(My Burial)中。〔22〕《犹太公墓》前景处,生命姿态挣扎但仍然长着零星树叶的树木为雷斯达尔风格的典型。此类姿态的树木亦能在其他弗里德里希的作品中找到对应:雷斯达尔的《有人行桥的风景》(Landscape with a Footbridge)左侧,生长于陡峭斜坡上,树根裸露在外的树木可见于弗里德里希的《凝望月亮的两人》(Two Men Contemplating the Moon)、《三棵橡树》(the Three Oak)中,山坡上屹立的橡树与前景中倒下的朽木之间的对比,亦出现于弗里德里希1829年的《雪中的橡树》中。

图5 [荷兰] 雅各布·伊萨克松·雷斯达尔 犹太公墓 布面油彩 84×95厘米 1655 德国德累斯顿国家艺术收藏馆藏

雷斯达尔笔下残损但仍然长着新叶的树木,被称为“英雄式”的树木。一方面,它们是指受到自然外力侵袭,导致外形残损但仍然能够存活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当它们与教堂同时出现在画面中时,象征着在外在危机中将生命救赎的希望寄托于上帝的信心。〔23〕雷斯达尔所处的荷兰17世纪正值黄金时代,艺术家却将目光投向有着残损姿态的树木,这与当时荷兰人对泛滥自然灾害的危机意识和关于灾难的小说和历史记载的流行相关。〔24〕雷斯达尔笔下被雷电击中并爆裂的橡树,如《带有一棵爆裂橡树的山区景观》(Mountainous Landscape with a Blasted Oak Tree)和《一条穿过橡树林的路》(A Road through an Oak Wood),成为荷兰众多自然灾害的缩影之一。阿特伯·维贝罗克(Artbur K. Wbeelock Fr.)在对荷兰灾害图像的研究中指出,对上帝的信仰成为17世纪荷兰人对抗外在自然灾害的信心来源:在荷兰人的心目中,虽然灾难最终是可以被克服的,但他们相信自己是生活在应许之地被选中的人,不断接受灾害带来的挑战,一直希望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25〕

以长出新叶的枯树象征以宗教为媒介实现的救赎更早可追溯至《以西结书》(17:24)中写到的:“田野里的所有树木都会知道我——上主砍倒大树,使小树长高;我使绿树枯干,使枯木茂盛”和老克拉纳赫的《律法与福音》(the Law and the Grace,图6)。〔26〕画面以一棵一边为枯树,一边长着橡树叶的树木作为分割。枯树一侧的背景处,上帝在天堂中进行审判;地面上,偷食禁果的夏娃象征着人类堕落的命运,前景处摩西手指着写有律法的白石板,画面中赤裸的男性正被身后骷髅与怪兽赶往地狱。长有橡树叶的一侧,右下角的基督复活并制服了怪兽,树旁赤裸的男性由圣约翰引导着,向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祈祷。十字架上耶稣的鲜血以圣灵为连接,径直洒向人物的头部,暗示获得救赎与否取决于对基督恩典的信心,信徒可以直接接触三位一体的上帝,而不需要牧师作为中保(intercessor)。〔27〕《律法与福音》是路德“因信称义”观点的呈现:上帝既是审判者也是救世主,单独的律法不能使人们获得救赎,它应该将人们引导向对基督与福音的信仰、宽恕和永生的承诺。〔28〕整幅画面以树为媒介,其枯败与繁盛暗示了人类生命的获救与否。

图6 [德] 老卢卡斯·克拉纳赫 律法与福音 木刻版画 27×32.5厘米 1529—1530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老克拉纳赫的作品创作于民间因积累了两百年对天主教会腐败的不满而爆发的宗教改革时期。公元14世纪至15世纪末,教会一方面兜售赎罪券搜刮钱财,另一方面为反对教会的人加以“异端”的罪名,依靠异端裁判来维持其权威。除了对民间的压制,互相对峙的教皇之间不断指责,诸多矛盾导致这些所谓上帝在人间的代表不再使人信服,而当他们在信众心目中的权威地位被推倒后,人们的思想又处于无序的状态,神秘主义思潮盛行,导致无序的思想根源围绕着“如何信仰才能获得拯救”。〔29〕马丁·路德“因信称义”的救赎观成为那个“危机时代”的曙光,在画面中以长有橡树叶的树木图像暗示救赎的希望。

弗里德里希作为虔诚的路德派教徒,其早年组画《有橡树和猎人的风景》、《冬天的风景》(Winter Landscape, 图7)和《有教堂的风景》(Winter Landscape with Church, 图8)便展现出以橡树为媒介,将生命救赎的希望寄托于上帝的信心。在第一幅作品中,茂密的树丛与栖居在风景中的人物,体现了时间之初,人与自然的一体性;画中人物以具有破坏性的猎人为职业,象征着鲁莽的青年时代。〔30〕在第二幅画中,拄着拐杖的漫游者停留在两棵“英雄式”的橡树间,背景是杂乱的树桩,画中的人物是一位旅途中的追寻者,凝视着未知的前景,但橡树上仍然生长的树叶成为后续救赎希望的暗示。在最后一幅作品中,背景是黑夜中若隐若现的教堂,人物最终将拐杖舍弃在雪地的前景中,来到冷杉树下的基督十字架面前,坐下祈祷着,对应《马太福音》(15:30)中写道的:“群众又来找他,并带来的跛脚的、瞎眼的、残废的、哑巴的,和许多患其他疾病的人,放在耶稣脚前;耶稣——治好他们。”〔31〕这组画反映了最终在上帝处找到归宿的人类生命轨迹:年轻时期的猎人,后来的精神追寻者,最后的信仰者。〔32〕

图7 [德]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冬天的风景 布面油彩 尺寸未知 1811 美国施维林州立博物馆藏

图8 [德]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有教堂的风景 布面油彩 33×45厘米 1811 德国多特蒙德艺术与文化历史博物馆藏

三、“危机时代”的征候

对自然表象的再现,对前人树木造型与象征的继承并非弗里德里希的最终意图。由于弗里德里希的作品“总是同时被感受和沉思,艺术对象的精神概念始终是他作品的中心”〔33〕,因此,对其笔下橡树姿态的理解还需要超越外在形式,将它置于弗里德里希所处的“危机时代”中。

在启蒙运动的影响下,德意志在18世纪60年代产生了狂飙突进运动。热爱真与美的青年,意识到了封建制度的压抑,呼唤启蒙时代在德意志的到来,却对坚不可破的现状无能为力。他们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进退维谷,于是以文字承载情感与理想。1774年,弗里德里希出生的同年,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出版。歌德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位独立思考与感受、蔑视陈规旧俗、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青年维特。维特在小说中的感慨,揭示了当时德意志社会在保守与进步之间的矛盾:“啊,朋友们,为什么天才的河流难得冲破堤岸,难得成为汹涌澎湃的洪水,震撼你惊愕的灵魂?——亲爱的朋友们,其原因就在于,两岸住的是沉着冷静、深思熟虑的老爷,他们担心自己花园中的亭榭、郁金香花圃以及菜园会被洪水冲毁,所以知道及时筑堤挖渠,以防患未然。”〔34〕对社会矛盾的感知也出现在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的文本中,他在《强盗》中塑造了一位在时代的粗野与野蛮的两极分化之间,不得不选择自我牺牲,以维护内心道德理想与精神自由的人物形象。在《审美教育书简》中,席勒批判了那些生活在由模糊概念建立起的幸福幻觉中的人,因为他们不愿让真理的光芒将舒适的物质生活幻影戳破,以迎接启蒙的到来。〔35〕因此提出以审美教育为方法,从培育感觉出发,唤醒人们追求真理的冲动。〔36〕

文学领域的狂飙突进运动揭示了社会矛盾间的暗流涌动,而后的法国大革命为欧洲社会带来了直接的流血冲突。在启蒙运动理性思想主导下的法国革命,起初承载着人们对清除不公正统治制度的期待,希望用理性推翻封建君主专制,建立一个理性共和国,但最终走向的是极端理性主义——它所认为存在的理想生活、人的理想形象的范式,在强加于人时,导向的却是新的暴政。当法国大革命以“平等、自由、博爱”为口号席卷欧洲时,虽然促进了启蒙运动进步思想的传播,激发了欧洲各地区人民的民族意识,但随着拿破仑的加冕,在后期演化成了一场法国对欧洲大陆的征服战争。长期征战带来的巨大人员伤亡,使得百姓身心俱疲。据统计,1789年至1815年,250万士兵和100万平民在拿破仑战争中丧生。〔37〕以弗兰西斯科·戈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的《战争的灾难》(The Disasters of War series)系列作品为例,该系列作品记录了法国士兵于1808年在西班牙钦琼(Chinchón)地区对百姓的杀戮。

1815年拿破仑战败后召开的维也纳会议,成为欧洲封建君主专制卷土重来的新起点。君主制政府带着对刚过去的资产阶级革命的忌惮,为巩固统治,对自由思想的压制更甚。普鲁士的威廉三世(Friedrich Wilhelm III,1770—1840)认为自由主义者是对贵族王室特权的威胁,于是将反抗拿破仑的战争称为“解放战争”(Befreiungskrieg),而非“自由战争”(Freiheitskrieg),以免将它与美国、法国的革命相提并论。〔38〕1819年,促成维也纳会议的梅特涅(Klemens Wenzel von Metternich, 1773—1859)出台了诸如禁止出版表达政治异见的出版物、开除思想上偏离或看似偏离官方政策的大学生和教授等一系列被称为《卡尔斯巴德决议》(Carlsbad Decrees)的镇压性法规。〔39〕社会上充斥着对法令的忌惮、对压抑氛围的感知。弗里德里希在解释《凝望月亮的两人》中的那两个背对观众窃窃私语的人物形象时说道:“他们正在策划蛊惑人心的阴谋。”〔40〕贝多芬的谈话册中也有一次在咖啡馆闲聊的记录:一人突然结束了对话,在其中一本谈话册中写道“下次再聊——现在间谍海恩斯尔(Haensl)在这儿”。〔41〕

由于外在通过社会完善自我的道路受阻,自由思想受到压抑,启蒙运动所推崇的逻辑推理无法对现有混乱做出解释,伴随着政治困境与对理性的质疑,人们试图用知性说明在可见世界之外起作用的部分。“每当一个时代陷入危机与迷雾,总会有许多艺术家转向神秘主义去寻找灵感与启示”,浪漫主义时期亦不例外。〔42〕既然理性不能回答所有问题,人们便展开了对表象之下不可见部分的探索,对人类隐秘精神层面的关注再次占据上风。18世纪,尤其是下半叶,启蒙运动所代表的理性思想动摇了宗教旧秩序,但当理性科学被应用于对宗教神迹的解释时,变得不再让人能够获得精神愉悦,原有精神寄托之所的崩坏使得巫师、神婆和炼金术士获得大张旗鼓的机会,秘教实验再次流行。〔43〕

人类精神创造潜力的重要性被艺术家们重新提起。将牛顿等科学家视为时代恶人的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以《牛顿》(Newton)等作品对建立在逻辑推理之上的理性秩序表示轻蔑,批判了理性科学对人类灵魂的扼杀,并写下诗句:“他们制定谨小慎微的法律,以为那就是上帝的永恒的法律”,更是声称“科学是死亡之树”。〔44〕弗里德里希在《论艺术和艺术的精神》(über Kunst und Kunstgeist)中反对存在普遍适用的艺术范式的同时,强调受上帝感召的个体心灵在艺术创造中的重要性:“神圣十诫是我们所有人对真善美认识的纯粹和清晰的表达……请密切关注你内心的声音,因为它是我们内心的艺术。”〔45〕不同于启蒙运动积极地为外部客观世界建立人类可认识的理性秩序,浪漫主义艺术家们不以客观再现可见世界为准则,而是强调个体心灵的独特性,重新建立起自我与上帝的关系。

四、“英雄式”橡树对德意志社会危机的回应

当橡树意象进入19世纪前后,起初它以枝繁叶茂的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作为“恋地情结的意象”(image of topophilia),承载着人们对故乡土地的依恋与乡愁,而后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影响,转换为人们对民族历史与国家命运关切的爱国主义图像符号。〔46〕

橡树作为乡野生活的一部分,因其高大而作为地理位置的参照物,又因其长寿而承载人们的生活记忆,成为在情感上唤起人们内心深情与乡愁的文化符号。在格林兄弟根据在德国乡间搜集到的民间故事整理而成的《格林童话》中,多次提及了作为居所参照的橡树:小红帽的外婆住在三棵大橡树下的房子中;《井旁的放鹅姑娘》中的水井也坐落于三棵老橡树下。〔47〕德国浪漫主义作家路德维希·蒂克(Ludwig Tieck,1773—1853)在《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中,用大篇幅描述了主人公对故乡橡树的记忆与情感:“这是一棵粗壮的橡树,树枝多,伸展得远,树荫下清爽宜人。他找到了这橡树……在这个地方,他回忆起多少童年时的感受啊!他曾经希望,坐在上面弯曲的树冠里,遥望远方……他想起了从前想过的一切,所有幼稚的概念和感受从他的身旁走过,向他伸出小手,对他表示衷心的欢迎,使他从心底里大为惊异,以为他此刻又站在那棵老树下,又想着和感受着相同的东西,他又是当年的他了。这中间的全部岁月,这些岁月对他产生的种种影响,在这一瞬间内都从他身上脱落,他站在这里,又是个孩子了,他的童年时代离他这样近,他简直要把其余的一切都当作一场飘忽而过的幻梦……”〔48〕橡树在蒂克的小说中是施特恩巴尔德童年乡野记忆的一部分,在形态上亦有着古老与茂盛的特点。此段关于橡树的描写有着浪漫主义梦境与现实交织的特征:前半段写到施特恩巴尔德“找到了这棵橡树”,面对这棵熟悉的橡树回忆着童年时的感受;后半段却是“以为他此刻又站在那棵老树底下”,他所感受到的童年的日子才是真。我们分不清小说的主人公是真的找到了树林中的橡树,还只是想象着来到了童年那棵橡树脚下。但无论是何种解释,他的乡愁——对童年的记忆、对故乡生命与非生命一切的热爱,都以橡树为线索展开。

19世纪前后人们普遍的“橡树情结”在与法国大革命相遇后,成为表达爱国主义与民族意识的文学意象与图像符号,并为当时关心时局的人们所熟知。18世纪末开始的法国大革命为欧洲社会带来了结构性的变革。它在法国范围内废除了封建制度,建立了共和国。其自由的观念通过符号如三色旗、自由树和无套裤汉的革命者形象等承载着,与拿破仑的军事行动一起跨越了法国的边界。这些符号在到达德意志后,发展出了自己的样式。1789年确定的蓝、白、红三色旗是法国大革命的象征,而后1813年黑、红、金三色旗被作为德意志解放战争的象征。法国革命者头戴在古罗马时期象征奴隶解放的弗里吉亚帽(Bonnet phrygien),身着工人阶级的直筒长裤,自称无套裤汉(sans-cu-lottes);而德意志的革命者因怀念过去德国统一的英雄时代,于是依当时的风格,为男性和女性均设计了民族服饰。在法国,自由树(liberty tree)通常是橡树,因为它长寿,木材坚硬有力,被视为自由树的理想类型。〔49〕它们在法国与被法国征服的国家广泛种植,并且在1792年达到了6万棵,这也就使得人们在想到橡树时,不可避免地将其与19世纪的欧洲革命产生了关联。〔50〕

在德意志诗人的作品中, 橡树被视为德意志民族的象征,用以表达人们对古代德国的怀念。蒂克曾写道:“树木繁茂出胜利和自由,祖国万岁!欢呼之歌传遍一切葱绿的空间,橡树林也在高呼:自由!”〔51〕爱国诗人科尔纳(Karl Theodor Körner,1791—1813)在他的诗歌《橡树》(Die Eichen)中写道:“古代德人忠诚的美丽的形象,曾有目睹国这种忠诚的良时,那时,市民们为了稳固地建国,曾经欣然大胆地捐躯赴义。啊,我干吗来重提这种痛苦?大家对这种痛苦都很熟悉!德国国民,最了不起的国民,你的橡树屹立着,你却已凋零!”〔52〕

结合19世纪前后关于橡树的共识和法国大革命的时代背景,弗里德里希将“英雄式”的橡树与石室墓冢、古德国服饰和牧羊人图像组合,通过呈现历史的风景,以构建德意志的民族身份,回应时代的危机。

石室墓冢作为史前遗迹,与“英雄式”橡树的组合出现在弗里德里希1806/1807年的《海边的墓冢》和1809年《雪中的墓冢》(Dolmen in the Snow,图9)中。画中的橡树和史前纪念碑与爱国主义情怀相关。〔53〕约翰·哥特列布·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在1807年发表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Address to the German Nation)中,希望通过强调德意志民族拥有继承祖先土地的独特性,以唤起人们的民族意识。“德意志人当初是整个日耳曼民族的一个部族……在德意志人与其他同源部族的命运之间有明显的差别:前者定居在这个本源民族原初居住的地方,后者迁徙至别的地方。”〔54〕弗里德里希笔下的石室墓冢位于新勃兰登堡附近,作为史前遗迹,提醒着德意志人们关于祖先的历史。橡树以亘古、扎根大地、生命绵长的特质见证民族的兴衰。二者带着过去时代的记忆,成为连接当下与历史时间的媒介。〔55〕

图9 [德]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雪中的墓冢 布面油彩 61.5×80厘米 1807 德国德累斯顿国家艺术收藏馆藏

《雪中的墓冢》的收藏者卡尔·施尔德纳对作品解读道:画面中的寒冬暗示着“冷酷的外国专制主义”,而橡树会挺过统治者的寒冬。〔56〕步入19世纪的德意志社会境况与施尔德纳的解读相呼应。法国军队由公民组成,他们忠于自己的国家,被有效地组织起来。然而,与团结的法国相比,统一的德意志并不是社会共识,并且大多数人并不关心这个问题:政治家们想从战争中获利,诗人们不呼吁爱国抵抗,而是希望过上和平的、没有英雄主义的日子。〔57〕这一时期的社会环境是被法国军队入侵、德意志民族身份被遗忘的寒冬。在弗里德里希的《海边的墓冢》与《雪中的墓冢》中,如纪念碑般挺立的“英雄式”的橡树成为“危机时代”下德意志民族艰难生存境况的隐喻。

1814年,反法解放战争胜利后,即使摆脱了法国的统治,德意志仍处于分裂状态,随后的维也纳会议也恢复了封建统治。弗里德里希在1814年3月和5月的两封信件中流露出他对德意志社会的担忧:“只要我们仍然是王子们的仆人,就不会发生任何伟大的事情。在人民没有发言权的地方,人民不允许有自我意识,也不能授予自身以荣誉。”〔58〕

在1819年的《凝望月亮的两人》(图10)中,两位男性穿着古德国服饰,背对观众,站在一棵树根裸露、树体倾斜的橡树下。画面左侧男子穿着黑色短夹克、立领衬衫、巴雷特帽和软皮鞋,这种装束在1814年由恩斯特·莫里茨·阿恩特(Ernst Moritz Arndt, 1769—1860)发明,被认为是模仿所谓的德国统一的英雄时代的服装,即中世纪末和宗教改革时期的城市居民服装。〔59〕右边男子身着的古德国袍,是19世纪爱国者对古英雄时代的致敬。橡树与身着古德国装束的改革者的形象在哈罗·哈林(Harro Harring, 1798—1870)于1819年到访德国后的旅行游记中被提及:“……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很奇怪的事情现在又恢复了光明;德国人给自己做了一件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的外套,他们穿着这件外套走向未来——一个在他们面前华丽地伸展开来的未来,装饰着所有和平的祝福,充满了许诺,也充满了骄傲的希望!德国人在沾满鲜血的土地上徘徊,而这块土地的自由是通过成千上万优秀的人的牺牲来换取的。他们牺牲了自己,作为长期以来获得的赎罪的祭品。德国的橡树神秘地喃喃自语着一件奇妙的事情,一个强大的时代……”〔60〕哈林的记录体现了穿着父辈的服饰为当时人们的风尚,这一装束承载着历史上英雄时代的荣光和解放战争中牺牲人们的沉重过往。片段末尾提到的“喃喃自语的橡树”呼应了古老橡树崇拜的传统:“橡树叶的沙沙声……听来同样都是神的声音。”〔61〕画面中两位男性的“密谋”,不被封建君主欢迎,但是他们就像是在橡树下倾听神谕,将改革的希望寄予未来。然而,《卡尔斯巴德决议》颁布之后,自由和民族运动被封建君主镇压,古德国服饰被取缔。〔62〕弗里德里希等一众爱国者的自由理想也变得遥远。

图10 [德]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凝望月亮的两人 布面油彩 35×44.5厘米 1819 德国德累斯顿新大师画廊藏

19世纪初,受到人们在诗歌与绘画中为“黄金时代”赋予革命潜能的影响,弗里德里希在1822年创作了《晨光下的乡村风景》(Dorflandschaft bei Morgenbeleuchtung,图11),将“英雄式”的橡树置于田园风光中。瑞士诗人萨洛蒙·格斯纳(Salomon Gessner,1730—1788)在他的《田园诗》(Idyllen)中,将“黄金时代”描述为一个牧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时代,以区别于其所处时代人与自然相割裂、农民被压迫、为城市提供辛勤的劳动却依然贫穷的境况。〔63〕路德维希·里希特(Ludwig Richter,1803—1884)在《有彩虹的风景(波希米亚田园风光)》[Landscape with Rainbow (Bohemian Pastoral)]中,将普通乡间的生活场景与古典基督教圣像元素结合,以唤醒观众对返回黄金时代过去的渴望。〔64〕弗里德里希的《晨光下的乡村风景》不同于其他蛮荒的自然图景,画面呈现的是和谐的乡村景色。前景视野开阔,空间连贯地向纵深发展,一直通向远方的山脉。“英雄式”的橡树伫立于丰泽的草地的中心,树前水面清澈,倒映着天空的颜色。牧羊人靠着橡树,闲适而宁静。画面一方面是对尘世的田园生活的表现〔65〕,另一方面,“英雄式”的橡树和远处蓝色调群山下的教堂成为通过信仰获得救赎的暗示。

图11 [德]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晨光下的乡村风景 布面油彩 55×71厘米 1822 德国柏林旧国家美术馆藏

平静的田园诗歌与图景不仅是对理想化的过去和具有民族特色的古代历史的回望,在当时也意味着对争取摆脱君主制束缚的民族主义运动的同情。〔66〕弗里德里希在《德累斯顿从法国解放后》(Nach der Befreiung Dresdens von den Franzosen)中,通过对理想田园生活的描述,表达对专制与外国侵略的不满:“专制主义领着权杖,贪婪之心带领军队。快乐已离我们多年;在外国人的压力下,我们呻吟……田地的果实被毁坏,城镇和村庄被亵渎的手变成废墟和灰烬……让劳动者在劳作中欢喜,在和平中享受你的祝福。赐予雨露和阳光的季节,使一切都能开花并结出果实。不要让野蛮人蹂躏我们的田野和草地。”〔67〕

结论

弗里德里希所处的19世纪前后,历史的车轮裹挟着不停歇的冲突前进。狂飙突进运动,法国大革命和维也纳会议,生活的压抑与无序伴随着思想上的无序与内在情感的涌动。卡鲁斯指出,当时的艺术家要在艺术中赋予痛苦以声音,“如果现代艺术家被夹在一个剧烈而奇怪的动荡的时代的车轮之间,并带有诗歌精神的易怒性,他必须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伤口,那么它就需要在艺术中赋予这种痛苦以声音”;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以末乐章奏出人类博爱、世界大同的理想;弗里德里希带着橡树的隐喻,以“英雄式”的姿态作为他表达对民族危机关切的图像语言。〔68〕

从乡愁到爱国主义,19世纪前后的德意志人们对橡树的熟悉与依恋感,让它从田园牧歌式的文化符号转换为对危机的回应。橡树所承载的这两种情愫在海因里希·海涅(Christian Johann Heinrich Heine, 1797—1856)的诗歌中汇聚。1839年的诗歌《叙事谣》(Anno)写道:“在喜尔达的诱人的橡树林下,诗人悠游在他静谧的家园,以紫罗兰的芳香和月光的翩翩,我曾编织深情的诗篇。”〔69〕此时的海涅旅居法国,远离故乡德国,但是诗人想象着将自己置于有着朦胧月光与紫罗兰芬芳的橡树林中,让故乡熟悉的景致“教堂的钟声”与“诱人的橡树林”进入他的回想,慰藉他因身处异国而不平静的心灵。1844年,在讽刺德国旧制度诗集《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中,作者与红胡子皇帝在梦中对话:“罗马不是一天筑成的,好东西都需要时日。今日不来,明天一定来到,栎树都是慢慢地生长,罗马帝国有一句谚语——谁走得慢,就走得稳当。”〔70〕浪漫主义诗人海涅以深深扎根于土地的橡树作为对德意志未来期待的类比,在他的梦中,让橡树意象承载着乡愁与爱国主义在诗歌中延续。

在弗里德里希之后,橡树图像的生命也并未结束,它仍然与民族命运相联系。橡树叶的图案被用来装饰铁十字勋章,被用来嘉奖勇敢的战士。但这一徽章在二战时也为纳粹党所用,使其历史蒙上了一层阴影。二战以后,1982年约瑟夫·博伊于斯(Joseph Beuys, 1921—1986)在卡塞尔文献展上开启了“7000棵橡树:城市造林替代城市管理”项目。战后的卡塞尔曾被炸为废墟,在这一项目中,博伊斯鼓励市民参与种树,将树苗种植于城市的任何地方,让橡树与这座因战争曾变得千疮百孔的城市一起成长。直至今日,当时种下的橡树已经长大,让整个卡塞尔变得郁郁葱葱。〔71〕市民们通过实际行动,让管理城市不仅仅停留于政府的职责,而是以种树的方式参与到城市重塑中。在此,橡树再一次成为媒介,连接着时间、民族历史、城市和居民,成为国家记忆的一部分,延续着橡树图像的生命。

注释:

〔1〕Ning Ma, “Death and ranscendence: tarting from aspar avid Friedrich’s mages of ak rees”, Art and Society, Vol.3, No.3, Jun. 2024, pp.41-49.

〔2〕Staatliche Kunstsammlung Dresden, State Tretyakov Gallery Moscow (Eds.), Dreams of Freedom: Romanticism in Russia and Germany, Hirmer, 2022, p.66.

〔3〕吴琼、袁园、臧策、朱锐,讲座:瓦尔堡与危机时代的艺术,服务器艺术,2022年3月19日。

〔4〕oak也被翻译为栎树,根据《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二者的英文均为oak。《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277—278页。

〔5〕https://www.encyclopedia.com/science/encyclopedias-almanacs-transcripts-and-maps/oaks-0. Access date:16/01/2024.

〔6〕《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278页。

〔7〕Tobias Scharnweber, Lisa Heinze, Roberto Cruz-García, Marieke van der Maaten-Theunissen, Martin Wilmking, “Confessions of Solitary oaks: We grow fast but we fear the drought”, Dendrochronologia, Vol.55, June. 2019, p.44.

〔8〕https://treesforlife.org.uk/into-the-forest/trees-plants-animals/trees/oak/oak-mythology-and-folklore/. Access date:16/01/2024.

〔9〕[英] J·G·弗雷泽著,汪培基,徐育新,张泽石译《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74页。

〔10〕同上,第270页。

〔11〕同上,第273页。

〔12〕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Druid. Access date:16/01/2014.

〔13〕[英] J·G·弗雷泽著,汪培基,徐育新,张泽石译《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第272页。

〔14〕Moshe Gold, “A Proverbial Tale of Tree or Stone: Joyce’s Rewriting of Plato’s Reminders”, Joyce Studies Annual, Vol.11, summer 2000, p.66; B. Jowett, M.A. translated in to English, The Dialogues of Plato, Vol.1,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452, https://oll.libertyfund.org/titles/jowett-the-dialogues-of-plato-vol-1.

〔15〕[古罗马] 维吉尔著,曹鸿昭译《埃涅阿斯纪》,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99页。

〔16〕[古罗马] 普林尼著,李铁匠译《自然史》,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23,225页。

〔17〕[意] 切萨雷·里帕著,[英] P·坦皮斯特英译,李骁中译《里帕图像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9、73、147页。

〔18〕[瑞士] 雅各布·布克哈特著,何新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99页。

〔19〕Norbert Wolf, Friedrich, TSCHEN, 2015, p.94.

〔20〕Hinz Sigrid ed., Caspar David Friedrich in Briefen und Bekenntnissen, Henschelverlag, 1984, p.202.

〔21〕Løventoft Jessen, Anne Christine, “Kunstneren Jens Juel og det videnskabelige blik på naturen”, 1700-tal: Nordic Journal for Eighteenth-Century Studies, Vol.10, Aug. 2013, pp.148, 156.

〔22〕Helmut Börsch-Supan, “Caspar David Friedrich’s Landscape with Self-Portraits”, The Burlington Magazine. Vol.114, Sep.1972, p.623.

〔23〕John Walsh, “Lecture: A History of Dutch Painting in Six Pictures: Jacob van Ruisdael’s Windmill at Wijk bij Duurstede (ca. 1668-70) and Dutch Landscape”,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February 6, 2015.

〔24〕[美] 约翰·梅里曼著,焦阳等译《欧洲现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29页。

〔25〕Artbur K. Wbeelock fr. “Accidents and Disaster”, in Time and Transformation in seventeenth-century Dutch Art, Susan Donahue Kuretsky ed., Vassar college·Poughkeepsie, 2005, p.81.

〔26〕《圣经》,新加坡、马来西亚及文莱圣经公会1979年版,第908页.

〔27〕Gesa E. Thiessen, “Spreading the Word through the Image: Luther, Cranach, and the Reformation”, in Ecumenical perspectives five hundred years after Luther’s Reformation, Gerard Mannion, Dennis M. Doyle, Theodore Dedon ed., Palgrave Macmillan, 2021, p.179, 181.

〔28〕Ibid, p.179.

〔29〕[美] 布鲁斯·雪莱著,刘平译《基督教会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53、258页。

〔30〕Joseph Leo Koerner, Casper David Friedrich and the Subject of Landscape, London: Reaktion Books, 2009, p.25.

〔31〕《圣经》,新加坡、马来西亚及汶莱圣经公会1979年版,第23页。

〔32〕Joseph Leo Koerner, Casper David Friedrich and the Subject of Landscape, p.27.

〔33〕Hinz Sigrid ed., Caspar David Friedrich in Briefen und Bekenntnissen, p.16.

〔34〕[德] 歌德著,韩耀成译《少年维特的烦恼》,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页。

〔35〕[德] 席勒著,冯至、范大灿译《审美教育书简》,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7页。

〔36〕同上,第38页。

〔37〕[美] 哈维·萨克斯著,朱明月、丁雅静译《第九交响曲:贝多芬与1824年的世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8页。

〔38〕Joseph Leo Koerner, Casper David Friedrich and the Subject of Landscape, p. 281.

〔39〕[美] 哈维·萨克斯著,朱明月、丁雅静译《第九交响曲:贝多芬与1824年的世界》,第98页。

〔40〕Joseph Leo Koerner, Casper David Friedrich and the Subject of Landscape, p.279.

〔41〕[美] 哈维·萨克斯著,朱明月、丁雅静译《第九交响曲:贝多芬与1824年的世界》,第98页。

〔42〕申舶良《神秘主义再临:危机年代的艺术转向》,《周末画报》2021年第90期。

〔43〕[英] 以赛亚·伯林著,吕梁、张箭飞等译《浪漫主义的根源》,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61,62页。

〔44〕同上,第65页。

〔45〕Hinz Sigrid ed., Caspar David Friedrich in Briefen und Bekenntnissen, p.85.

〔46〕恋地情结的意象来源于周围的环境现实。人们特别重视环境中令人敬畏的、在生命历程中能提供支持和满足的那些要素。[美] 段义孚著,志丞、刘苏译《恋地情结》,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80页。

〔47〕[德] 格林兄弟著,魏以新译《格林童话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3,459页。

〔48〕[德] 路德维希·蒂克著,胡其鼎译《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1—32页。

〔49〕Mona Ozouf, Festivals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341.

〔50〕[英] 威廉·多伊尔著,张弛、黄艳红、刘景迪译《牛津法国大革命史》,人民日报出版社2021年版,第687页。

〔51〕钱春绮《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抒情诗选》,江苏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9页。

〔52〕同上,第446页。

〔53〕 Johannas Grave, Caspar David Friedrich, Prestel, 2017, p.129.

〔54〕[德] 费希特著,梁志学、沈真、李理译《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97、98页。

〔55〕Norbert Wolf, Friedrich, p.21.

〔56〕Ibid, p.23.

〔57〕Hans Kohn, “The Eve of German Nationalism (1789-1812)”,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12, Apr.1951, p.257.

〔58〕Hinz Sigrid ed., Caspar David Friedrich in Briefen und Bekenntnissen, p.24.

〔59〕Joseph Leo Koerner, Casper David Friedrich and the Subject of Landscape, p.280.

〔60〕Ibid, p.280.

〔61〕[英] J·G·弗雷泽著,汪培基、徐育新、张泽石译《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第270页。

〔62〕Joseph Leo Koerner, Casper David Friedrich and the Subject of Landscape, p.281.

〔63〕Salomon Gessner, Idyllen, 1756, https://www.projekt-gutenberg.org/gessner/idyllen/anleser.html.; Staatliche Kunstsammlung Dresden, State Tretyakov Gallery Moscow (Eds.), Dreams of Freedom: Romanticism in Russia and Germany, p. 27

〔64〕Staatliche Kunstsammlung Dresden State Tretyakov Gallery Moscow (Eds.), Dreams of Freedom: Romanticism in Russia and Germany, p. 303.

〔65〕Helmut Börsch-Supan, Caspar David Friedrich, Prestel, 1973, p.130.

〔66〕Staatliche Kunstsammlung Dresden State Tretyakov Gallery Moscow (Eds.), Dreams of Freedom: Romanticism in Russia and Germany, p. 27.

〔67〕Hinz Sigrid ed., Caspar David Friedrich in Briefen und Bekenntnissen, pp.81-82.

〔68〕Ibid, p.6.

〔69〕[德] 海涅著,欧凡译《海涅诗选》,山东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03页。

〔70〕[德] 海涅著,冯至译《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0页。

〔71〕袁园、顾振清、申荷永、臧策,讲座:博伊斯与心理分析,服务器艺术,2021年5月28日。

马宁 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硕士

来源:美术观察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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