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霓虹在雨里眨眼,像鱼塘边的萤光一闪一灭,我坐在婚房的床沿,手里捏着一包红色喜糖。
窗外的霓虹在雨里眨眼,像鱼塘边的萤光一闪一灭,我坐在婚房的床沿,手里捏着一包红色喜糖。
喜糖硬邦邦的,像我的心。
母亲在厨房里炒着花生,油锅“滋啦”一声,冒起的白烟在日光灯下发亮,她的背影瘦而直,像院子里那根老榆树的干。
手机屏幕又亮了亮。
“对不起,我今晚不回了。”
没有称呼,没有解释,她甚至没有在后面补一个句号,像这条字的尾巴还有无限的可能,却什么都没有。
我摁灭屏幕,抬眼看见墙壁上刚贴好的囍字,红得刺眼。
我伸手摸过床头,摸到父亲留下的那把古老的电笔,黄壳,划痕很多,像人生的折痕。
灯光有些闪,我起身拧了拧灯头,灯稳了。
外面的雨又大了,滴在窗台上,滴在心里。
第1章 [婚房的灯光]
第二天清早,雨停了,天边一条淡蓝色的光,像洗过的布。
院子里堆着昨天刚送来的喜酒和糖盒,红的红,白的白,母亲拿着抹布一件件擦,嘴里念叨着“别沾灰,别沾灰”。
她的手粗糙,我看在眼里,心却莫名有些软。
“妈,歇会儿。”我把抹布拿了过来。
她转过头,眼睛里是掩不住的笑,“等会儿你舅他们就到了,给人看见乱糟糟的不好。”
我“嗯”了一声,问不出那句“她昨晚没回来”。
这话像卡在喉咙的一根鱼骨,挑不干净,咽不下去。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隔壁的老吴头探进来,“小程,今儿大喜的日子,你笑一笑。”
我勉强咧了咧嘴。
他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低声问,“新娘子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抢过话,“化妆呢,姑娘家磨蹭,我年轻时候也那样。”
我看了一眼母亲,她的嘴角有一丝抖。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只是这院子离不开一句好听的话。
我去铺子里看了看。
我的铺子在镇子的东头,牌匾很简单,三个黑字,“程家水电”,字是我自己用炭笔写了让印匠刻的,歪歪斜斜,倒别有一股子老实气。
我把卷尺和钳子仔细擦了一遍,像往常那样摆放好,又检查了一下备用的漏保开关,心才稍稍定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婚庆公司的刘琴。
“程先生,彩排你不过来看看吗?新娘那边我们也联系了几句,她没接,是不是在忙?”她把“新娘”两个字压得很轻。
我想了想,回了一句,“我过来。”
路上我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要掂量。
我与林巧认识,是在市医院的配电间。
那天他们的应急灯一直闪,护士忙得团团转,叫了人都没修好,是我临时被叫去的,一个人一把钳子、一卷胶布、一支电笔解决了。
她当时站在门口,扎着高高的马尾,眼睛又亮又干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师傅,你真厉害。”
我说,“这不算什么。”
她偏头看了我好一会儿,像看一本旧书的封面,最后还是问,“你叫什么?”
我说,“程立。”
她说,“我叫林巧,是在这儿上夜班的护士。”
后来我们渐渐熟了,她下夜班的时候我骑摩托车送她回单身宿舍,冬天的风刮在脸上很疼,她从兜里掏出手套套在我手上,自己冻得脸通红。
有一次她看着我的双手,说,“你手上的茧真多。”
我说,“干这个的手,干净不了。”
她抿嘴笑,“可也扎实。”
她说起她大学时候的一个人,轻轻带过,像春风扫过湖面。
“他比我大一届,学机械的,我们社团一起去支教,他是队长,大家叫他顾行。”
她说得很平淡,我也当时没多想,只是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
往后的两年平稳又琐碎,我们相互适应着彼此的脾气,她对我家的条件也有点闲言碎语,但更多时候她是善良的,她会在我们铺子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忙收拾台面,把工具按照大小摆好。
她也曾说过一句,“你这个人太倔。”
我问,“哪里倔?”
她说,“就像电路图,到了你的手里,非得按你的思路走,别人插不上嘴。”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那是怕短路。”
她笑得夸张,“那人生也不能总怕短路啊。”
前天,她手机响了一次,神色刷地变了,又很快装作什么也没有。
我问,“谁的电话?”
她说,“一个老同学。”
昨天傍晚,她穿上那件浅蓝色的风衣,跟我说,“我跟一个老朋友吃个饭,很快回来。”
我看着她,心里像有人切开了一块,又很快合上。
我说,“注意安全。”
她点点头。
后来,就是那条没有句号的短信。
彩排的场地在镇上的“福满楼”,二楼的大堂挂着红红的灯笼和布幔,舞台上一个圆圆的拱门,旁边摆着我和她的照片,笑得那么好看,朱砂一样红。
刘琴过来,压低了声音,“程先生,新娘还没联系上?”
我摇摇头。
她吸一口气,脸上迅速过了一遍“职业微笑”,“没关系,我们先做流程,男方这边的人多吗?”
我点点头,“亲戚有些。”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拍拍我的肩膀,“别急,姑娘家,总会来的。”
我笑了笑,“谢谢。”
我回家的时候,母亲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那一小块红绸,给我缝喜字边的线头,针脚细密。
她抬头,“巧巧给你打电话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她的手微微一顿,针尖在红绸上停了一瞬,随后又继续飞快地走,“没事,姑娘家,出门遇见老熟人,说话说长了。”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把那句“她去了她的白月光那里”的事实,咽回去。
天开始阴了,像一杯苦茶,越看越苦。
第2章 [消息与面子]
第二天早上六点,院子里起了人声,舅舅一家先到,满脸堆笑,手里提着两箱牛奶和一袋苹果。
“立子,大喜啊。”舅舅把手拍在我肩上。
我笑了笑,叫了一声“舅”。
表弟穿着新买的皮鞋,走路咯吱咯吱响,“表哥,伴郎我可当上了啊。”
我说,“穿皮鞋小心别崴脚。”
他哈哈笑,“你这人,一点都不夸夸我。”
母亲把人都往屋里让,“快进来,里头暖和。”她擦擦围裙,冲我使了个眼色,“去厨房帮帮忙。”
我去了灶台,炉火旺,锅里咕嘟咕嘟熬着肉,葱姜蒜的味道扑鼻。
姑姑把我拉到一旁,“新娘子还没到呀?”
我“嗯”了一声,拿筷子挑了一块肉,顾左右而言他,“味道还可以。”
姑姑压低声音,“这姑娘昨晚住哪儿?你去不去接?”
母亲端着一盘花生走过来,听见,笑,“都年轻人,手机上叫一声比过来回跑快。”
姑姑“哦”了一声,似乎也信了。
我转身看到餐桌上摆着一圈红包,红纸上写着人名,四四方方,像一个个等我去兑现的承诺。
手机没消息。
我给林巧发了一条,“我妈这边忙起来了,你还回不回来?”
后面停了很久。
我又发了一条,“不回来,也说一声。”
还是没有。
我拨过去,响了一声,被挂了。
再拨,直接转到了语音。
我靠在厨房的门边,灯光在抹布上跳,像鱼腹翻起来的那点亮白。
母亲走过来,眼睛盯着我,“她呢?”
我把手机塞进兜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她说今晚不回,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母亲抿了抿嘴唇,那一瞬间她所有的笑都像被抽走了,放空了半秒,随即又回来了,“小姑娘,像风一样,飘来飘去。”
我看着她的背,忽然觉得委屈,又觉得可笑。
外面婚庆公司的人来了,扛着一长串气球,红白相间。
刘琴在门口看见我,笑,“我们晚点去女方家接人?”
我摇了摇头,“不用去。”
她怔住了,“怎么了?”
“她不来。”我尽量用陈述句。
刘琴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这不是她第一回处理这种事,但每一次都像在刀尖上绕。
她迅速换上那张标准的笑脸,“程先生,先别急,我们还有时间,实在不行,我们——”
我打断她,“我不想去找她。”
她看了我很久,很久,像在衡量什么。
“可是两边亲友都来了。”
我点头,“是,来了。”
一点点烦躁从胸口里冒出来,又被我按下去。
“刘小姐,你帮我一个忙。”
她挺直了背,“您说。”
“帮我把台本改一改。”
“改什么?”
我说,“新娘的名字。”
她手里的话筒差点掉地上,“程先生,你别开玩笑。”
我抿了一下嘴唇,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不开玩笑。”
她像是被我的笑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嘈杂,又转向我,“那……新娘是谁?”
我把目光投向了院子的角落,那儿有一张旧旧的长椅,坐过夏天和冬天的人,留下了光滑的痕迹。
我说,“我去请一个人。”
“现在?”
“现在。”
她把话筒握紧,点了点头,“我等你的消息。”
我骑上摩托车,风从耳边刮过,街道还是早晨的冷清,只有豆浆铺子门口的蒸汽一团一团地往上冒。
我去的地方,是镇西头的那间小缝纫铺,门口的招牌,白底蓝字,“茜衣铺”。
门还没开,我拍了拍门板。
里面有人应了一声,“来了。”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再开,大半个身子。
宋茜站在门后,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毛衣和黑色的围裙,围裙上沾着几根线头。
“怎么这么早?”她把门打开,给我让行,“进来坐。”
我没坐,站着,有点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看了看我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声,“她没回来?”
我“嗯”。
她低头笑了一下,笑得苦,“那时候我把有些话说早了,你嫌我多事,她却一句也没说,你就觉得她懂你。”
我不争,也不解释,她说的是事实。
“我来找你。”我抬头,直直地看着她,“不是为了做戏。”
她靠在机器旁边,握着那把老式的剪刀,剪刀在她手里反射出一小片光,“你要说的话复杂一点,这样我们还能慢慢想一想。”
“对我妈来说,今天这场是把她半辈子攒的体面拿出来晒一晒,我不想在全镇人面前,让她抬不起头。”
我顿了顿,“对你来说,是二次伤害。”
她抬眼看我,眼睛里有一点点潮意,“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前年她定过亲,男方嫌她家的贷款和母亲的病,把婚退了,人情世故像一把没有打磨的刀,削得她浑身都是口子。
我深吸一口气,“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我妈。”
“我说的换新娘,是我想和你结婚。”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轻轻问,“不是为了今天,是为了以后?”
我点头,“为了以后。”
她把剪刀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像落地的那粒尘埃终于有了声音。
“你知道我喜欢你多久了?”她说。
我沉默。
“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中间走走停停,别人笑我没出息,喜欢一个人这么久,我也笑过自己,可笑着笑着,还是喜欢。”她笑,“你这人木得很,木到我一闭眼都能看见你拧螺丝那股劲儿,拧过头了还要往回拧半圈。”
我觉得鼻子里有一股酸,没出声。
“你再问一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像要把全镇的空气吸到肺里,“宋茜,你愿意今天嫁给我吗?”
她直直地看着我,慢慢点头,眼泪掉下来,又被她手背抹去,“愿意。”
她把围裙解下,拿起一件白色的棉衬衫披上,“但有个条件。”
“你说。”
“我们今天是为你妈,也为我们自己做个开头。”
她顿了顿,“但不是演戏,演戏出来的日子谈不上好过。”
我说,“我明白。”
她想了想,抬眼,“我们先去领证。”
我笑了笑,“好。”
她拿起柜台上的小包,转身把店门从里面插上,“路上骑慢点。”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和我父亲生前一样。
第3章 [换新娘]
民政局在镇政府的后面,七点半开门,我们到的时候,冷清得和冬天的田地一样。
门口一位保安坐在凳子上,手里捧着一个大茶缸子,见我们,点点头。
“办结婚证?”
我“嗯”,把户口本和身份证从包里拿出来,手有些抖。
宋茜把自己的证件也递过去。
柜台里的工作人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着一副细金边眼镜,说话不疾不徐,“最近年轻人都赶这个吉日。”
她抬眼看我们,似乎在看两朵被风吹乱的花,“照片拍了没?没有,我们这儿可以拍。”
我和宋茜对视一眼,站到白色背景的板前,她站在我左边,肩膀微微靠着我,摄影的年轻小伙子说,“笑一笑。”
我扯了一下嘴角,宋茜也笑,眼睛红了。
按指纹,签字,工作人员把两本红色的小本本递了过来,“恭喜了。”
她笑的时候,有一种见惯生活冷暖之后的慈悲。
我们站在民政局门口,风从河面吹过来,掀起我们证件本的角。
宋茜把本子放在我手心里,“拿好了,别丢。”
我把本子紧紧握住,掌心都有了汗。
我们又去了婚庆那边,刘琴听完之后,像吞了一个核桃,卡在喉咙,半天才发出声音,“我……我先改台本。”
她跑得飞快,我看见她背后绑的对讲机一摇一晃。
新娘换,伴娘也得换,她问,“你们这边有没有合适的?”
宋茜想了想,“我堂妹在街对面服装店,手巧,人也稳,你去喊她。”
刘琴马上去找人。
母亲在院子里见到我和宋茜一起回来,愣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神像是没对上焦,下一秒,她的眼里潮水涌来又退去,几步迎到我们跟前,手伸了出去,不知道该抓谁的手。
“妈。”我喊她。
“阿姨。”宋茜的声音轻,却稳。
母亲看着她,嘴唇颤了颤,最终握住了她的手,手背上青筋一条条,像老树根。
“好,好……你们来了。”她声音发抖,理不出句子,“进来进来。”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眼泪终究掉下来,她抬手抹了一把,“这孩子……苦。”
宋茜笑了笑,“不苦,我们以后慢慢过。”
母亲点头,“好,好。”
舅舅他们起初不知道,还照原来的称呼喊人,后来消息像油锅里的泡一样迅速冒开来,院子里的话头一阵一阵,像风刮过麦子地。
有人说,“这怎么回事?”
有人说,“小程这人胆子不小。”
也有人冷笑一声,“丢不丢人。”
我不去听,刘琴来找我确认流程,主持词里怎么说,来宾席怎么安放,女方父母的位置。
“宋小姐的父母?”她犹豫。
宋茜说,“我妈来,我爸……早就不在了。”
刘琴点头,“那就安排阿姨坐第一排。”
她又压低声音对我说,“林小姐那边……”
我摆摆手,“不用管。”
午时一到,太阳从云里露出了一小角,像孩子从门后探出半个脸,又迅速躲回去。
门口响起唢呐和锣鼓,喜字和红绸跟着抖,光从条幅里穿过,像一条一道的线,一端在天里,一端在我们手里。
我换了礼服,宋茜换了一套暖白色的长裙,布料不贵,剪裁得体,她站在镜子前,轻轻转了一个身,我看见她侧脸上的那颗小痣,像一颗落下来的星。
母亲站在门外,眼眶红红,手里捧着那两束自己买的康乃馨,“走吧。”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一场,可她还是把门打开,像一位老人打开了尘封的箱子,把仅有的好看衣裳拿出来,拍了拍皱折。
酒店里人头攒动,热气和味道搅在一起,酒杯碰撞的声音像雨打窗棂。
主持人站在台上,假装没发生任何事,声音明亮,“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两个家庭因为两个年轻人的决定聚在一起……”
我牵着宋茜的手,走上台,心里像许多线拧成了一股,紧紧绷着,又有一点松。
台下本该坐着林巧的母亲李桂花,她并没有来。
她后来托人捎过一句话,“不丢这个人。”
我能理解她,换做谁,也难以抬脚。
我们鞠躬,敬父母。
母亲把杯子举得很稳,眼里有一种压抑了许久的骄傲和委屈,一饮而尽。
我接过话筒,准备讲那段临时想好的话。
我想说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过日子。
“各位亲友,今天来的,都是看我们的人情,给我们面子的。”
我停了一下,看着台下那些熟悉的脸,“我干水电这么多年,知道一个道理,线再多,管再复杂,只要按照规矩走,就不怕短路。”
“婚姻也是。”
“今天,原本有另一个安排,”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但日子要过的是以后的,我们不做戏。”
我转头看了一眼宋茜,她眼里的那点潮,像秋天河面上的雾,一点点散。
“我娶宋茜,是因为我相信,我们可以把日子一件件拧紧,不紧不松。”
台下有窃窃私语,有人叹气,也有人点头。
主持人缓了缓场,唢呐又响起来,喜乐把尴尬盖过去了。
敬酒的时候,堂哥笑着碰我的杯,“你这人……心真大。”
我笑,“心大,胆也大。”
他压低了声音,“那边……来了吗?”
我摇头。
他叹气,“她不来也好,省得闹场。”
我端着酒杯走到每一桌,认认真真叫每一个人的称呼,喝到后来,胃里翻,有点烧,我端着汤,慢慢地喝了一碗。
晚上回到家,院子里的灯黄黄的,静下来之后,风吹树叶的声音才出现。
新房里那张床还是新的,床单是大红色,花团锦簇,母亲特意去镇上挑的,说,吉利。
宋茜坐在床边,看我拿了一床薄被,“我去隔壁房间。”
她看着我,笑,笑里没有一点勉强,“好。”
她拿起桌上那本小小的红本,递给我,“你要放哪?”
“放在工具箱里。”我说。
她笑了一下,“也行,跟你最宝贝的东西放一起。”
夜里,雨又来了,滴滴答答打在窗棂上,我躺在隔壁的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坐起来,穿上拖鞋走到窗前,看见院子里那盏灯,暖暖的,像一只被捧在掌心里的橘子。
第4章 [礼成与风波]
第二天一早,亲戚们陆陆续续散了,院子里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地上零星的红纸屑,像落了霜一样贴着地。
母亲拿着扫帚一下一下扫,把那些红纸集在一处,装进麻袋。
她抬头看见我和宋茜,笑着招手,“来,帮我把这个倒了。”
宋茜接过麻袋,提着走出去,她身子不高,却很有力量。
舅舅临走时拉着我到门口,“立子,昨天……你这事儿,做得痛快。”
我笑了一下,“谢谢舅。”
他又叹气,“面子,里子,你都顾到了,就看你以后怎么过。”
我点头,“日子一天天过。”
他拍拍我肩膀,“你爸在的时候就说,你是个能扛事的,果然没看错。”
他走了,邻里也走了,院子里只剩我们三个人。
母亲坐在门槛上,手里转着一串钥匙,“茜茜,后屋那边空着,以后你把布料啥的搬来,方便。”
宋茜笑,“好。”
母亲抬头看我,“今天你们去把喜糖给没来的人送一送,走访走访。”
我说,“好。”
午后,我把一盒盒喜糖装进袋子,绑在摩托车后座,宋茜坐在我后面,我们一家一家地敲门。
到了李桂花那边,我在楼下犹豫了一下。
宋茜问,“要不要上去?”
我摇头,“算了。”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们继续送别家的。
晚上回到家,手机上有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谁。
我想了很久,回了一句,“明天早上,河堤。”
第二天,天微亮,我去了河堤,空气湿湿的,草上挂着露。
她站在柳树下面,穿着那件浅蓝的风衣,跟昨天出门时一样,脸上的妆已经淡了,眼睛有红肿。
“对不起。”她说。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她咬着嘴唇,“我昨晚……他回来了,说只见一面,我以为我能沉得住气,但坐下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抬眼看我,“你知道的,他是我大学时候的……”
我笑了一下,“白月光。”
她的脸白了一下,“你也知道这个词。”
我说,“你说话的时候用过。”
她沉默了很久,“我以为他会娶我,结果……”
我抬手,“你不用把后面的说出来。”
她看着我,眼里有水,“你不问我后不后悔?”
“后悔对你有用还是对我有用?”
她哑了,一时间无话可说。
“林巧,你去过远一点的地方,比我见过更多的世界,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把一个人的心从另一个人那里稳稳地拿回来?”
她摇头,嘴角抖了抖,“拿不回来。”
“所以,我不去拿。”
她眼泪滑下来,落在她的风衣上,留下一小点黑。
“我妈家那边,说我丢人。”她的声音低低的,“我也知道,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你,是什么东西这话,谁也没资格说。”
她抬起头来,“你昨天换新娘,是不是冲动?”
我想了想,“我不冲动。”
她抿嘴,“她对你好吗?”
我点头,“很好。”
她苦笑一下,“她比我适合你。”
我说,“不关适合不适合。”
她看着我,似乎从我的脸上找答案,“那是什么?”
“是一起把灯修好,别怕黑。”
她沉默地站了很久,最后轻轻说了一句,“祝你幸福。”
她转身走的时候,背影有点佝偻,我很想喊她的名字,又咽了回去。
男人有时候的沉默,不是因为狠,是因为看到了一个结。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几个工人正在修桥,铁锤敲在钢筋上的声音有节奏,像心跳慢慢恢复了均匀。
我回到铺子,阿杰坐在门口,嘴里叼着一根草,见我回来,赶紧站起来,“师傅。”
他是去年秋天跟我学的,留守少年,父母在外面打工,跟着奶奶长大。
我问,“今天的预约?”
“老李家的漏电,查了好几回没找着原因,叫你去看看。”
我点头,“走。”
宋茜在缝纫台上缝一件棉袄,针走得很顺,我停在门口看她,她抬头,“回来啦?”
我说,“嗯,去一趟老李家。”
她“哦”了一声,“路上慢点。”
我骑着车,阿杰坐后面,手抓着后座,“师傅,你昨天真厉害。”
我笑,“厉害不厉害,不是看一天。”
他嗯了一声,“那姑娘昨天在楼下哭了很久。”
我回头瞪了一眼,“别东张西望。”
他吐吐舌头,“我就是眼尖。”
我笑,又叹气,“很多事,你没看见比看见好。”
他“哦”了一声,学会了闭嘴。
到了老李家,老李年纪大了,头发花白,走路慢,说话慢。
“漏电总跳闸,女儿家里洗衣机一开就黑。”老李抓挠着头,“请了两回人,看不出来。”
我蹲下身,把总闸的盖子打开,里面的线路纷杂得像没梳理的草。
“这是当年你自己接的?”我问。
他不好意思笑,“年轻时候图省事。”
我慢慢按着线,一根一根顺,找到了那根问题的线,外皮磨损,裸铜接地,我用胶布好好裹住,换了新的漏保,试了试。
“好了。”
老李的脸上露出那种人的笑,那笑不是为了客气,而是放下的轻松,“小程,这钱,按你说的给。”
我摆摆手,“按价。”
他塞了我一个小袋子,我以为是钱,回到车上打开,里面是他自己腌的咸萝卜和一斤他晒的花生。
我笑,心里暖。
回到铺子,天开始阴,我把工具放好,宋茜给我端了一碗热面,“趁热吃。”
她坐在对面,看着我吃,笑得安安静静。
吃到一半,她说,“我们要不要把你家的旧房线换一换?”
我抬头看她,她舔了舔嘴唇,“我害怕那根老线哪天生气了。”
我点头,“换,按规矩换。”
她笑出声,“你就这个人——”
“怕短路。”
我们都笑了,笑里有一种解开结的舒畅。
第5章 [日子的螺丝]
婚后的日子,像一盘需要慢慢拧的螺丝,一圈圈,稳稳地,紧一点,又松一点。
我早上出工,晚上把车子停在门口,母亲坐在台阶上择菜,宋茜在门内缝补,灯光从旧玻璃里撒出来,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月光。
“今天怎么样?”她抬头问。
“北街那家新开的面馆,电线全部重拉了一遍,老板挺实在,老板娘怕老鼠咬线,要我加了护管。”
“收她多钱?”
“按价。”
她笑,“你这人。”
我耸耸肩,“按价的人,睡得踏实。”
她低下头,继续缝,针尖在布上过,发出细细的声音。
阿杰慢慢地学会了,有一次我让他去独立接了一个灯头,他回来时眉飞色舞,“师傅,我会了。”
我敲他的脑袋,“会是会,别得意,灯头没拧紧,过两天客户还会找上门。”
他摸着被我敲的地方,“你怎么知道没拧紧?”
我看他,“你拧过头了。”
他佩服得不行,“师傅,你是神仙吗?”
我扳他的耳朵,“神仙也是从凡人走过去的。”
冬天一场雪来了,镇上的屋顶白了,空气里有一种干脆的冷。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镇上的卫生院,“配电箱总跳,病房里冷。”
我带着阿杰赶过去,门口一堆家属裹着棉袄等,孩子在怀里哭。
我打开配电箱,快,一看就知道,是负荷分配不均,电暖器全插一条线上。
“借我一把螺丝刀。”我对一个年轻医生说。
“给你。”
“遇到这种情况,不要再借用拖线板了,容易烧。”我边干边说,“你们的电工呢?”
“出差,回不来。”年轻医生有些尴尬,“临时叫的你。”
我没有多说,迅速把各路分开,严丝合缝地把回路标记好了。
护士站里几个小护士围过来,看的眼神像看节目。
“师傅,这么快。”
我笑了一下,“习惯了。”
她们笑,“你还是那个修配电的师傅啊,上次护士长说就是你修好的。”
我抬头,笑,“是。”
“你……结婚了?”她忽然问。
我点头,“是。”
“恭喜。”
我心里有一点像茶叶在温水里舒展开的感觉。
回到家,宋茜端给我一杯热水,我双手捧着,手心里冒汗。
她说,“我今天给妈去取了药,医生说她这段挺稳,别太累。”
我点头,“你跟着她辛苦。”
她摇头,“你妈也是我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自然,没有重量,却在我心里落下了重。
晚上,林巧发来一条消息,“你方便吗?”
我看了一眼,放下手机。
过了会儿,她又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妈住院了,插座坏了,他们找不到人,你能帮一下吗?”
我打了个电话过去,“哪个病房?”
她报了号。
我提着工具就去,到了门口,李桂花躺在床上,脸色不好,见到我,眼神有点躲。
我笑,“阿姨。”
她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插座确实有问题,我很快修好。
林巧偷偷对我说,“谢谢你。”
我点头,“该做的。”
她抿嘴,看着我,“他……去了外地,不会回来。”
我嗯了一声。
“我以为,我能抓住点什么。”她吸了吸鼻子,“现在才知道,那些东西像雾,手一伸就散了。”
我看她,没说话。
“你现在过得好吗?”她问。
“挺好。”我说。
她笑,“那就好。”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忽然都笑了笑,笑里没有仇,也没有怨。
回家的路上,风刮在脸上,我觉得冷,缩了缩脖子。
宋茜在门口等我,披着一件深蓝的棉袄,看到我,笑,伸手接过我的工具箱,“洗手,吃饭。”
母亲在灶台边翻炒青菜,菜香扑鼻。
饭桌上,母亲说,“立子,收徒收得好,阿杰将来能成。”
我点头,“他手稳眼准,就是性子急。”
宋茜笑,“跟谁像?”
我故意不接她的茬,“像他奶奶。”
母亲笑骂,“你就拿我开涮。”
我们仨笑了,笑声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又落在那盏灯下面,灯光不再冷。
第6章 [雨夜的短路]
春雨连绵,雨水像从天上拧下来一根线,缠缠绕绕地落在镇上的每一处。
有天夜里,雷声一路滚过,电话响个不停,老小区那边电力不稳,一走半城。
我抓起雨衣,背上工具包,阿杰也跟了出来,“师傅,我去。”
我看他的脚,“鞋底别太滑。”
他伸伸腿,“新买的防滑。”
宋茜在门口给我塞了一个小饭盒,“里面是姜汤,记得喝。”
母亲站在窗口,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又没说话。
街上水已经齐了脚踝,我们一行人从变压器旁边走过,雨滴打在铁壳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哪个闸?”我喊。
“南面那栋,八层。”一个物业小伙子道。
我迅速判断,“先把总闸拉下,再一层一层复位,漏电的那路单独查。”
我们冲进楼道,楼梯像瀑布,水一直往下淌,电箱在楼梯间,里面密密麻麻的线,像被雨淋湿的麦秆,贴在一起。
我拿出电笔,阿杰站在旁边把手电筒的光稳稳照着,“师傅,注意。”
“嗯。”
我把手伸进配电箱,手心都是水,心也跟着紧了一下。
这一刻,经验就是命。
我先用干布把关键点位擦干,检查了漏保开关的状态,逐一路试,终于定位到那一路出问题,打开下来查,果然是顶层住户为了方便,把阳台的插座拉了个线盘出去接洗衣机,雨水淋了个透。
“先断掉,告诉住户用延长线进来,再处理。”我对物业说。
物业连连点头。
我去拉那根线盘,忽然脚下一滑,一瞬间我感觉到手臂上一阵麻,像有一条蛇沿着我的血管窜上来。
“师傅!”阿杰惊叫。
我咬牙,稳住,迅速把手抽回来,往后退了半步,靠在墙上,深呼吸。
“没事。”我说,“有点电,没打透。”
宋茜塞给我的姜汤还在包里,我端出来,咕噜咕噜喝下去,胃里暖,背上冷汗慢慢收了。
阿杰眼睛红红的,“师傅,这活儿太危险。”
我拍他,“危险,是我们要把它的道理讲给别人听,不能怕。”
他点头,手还是有点抖。
我们顶着雨一户一户讲,告诉他们不要用线盘在雨里拖,漏保开关怎么用,不能乱接电。
有人不耐烦,“麻烦。”
我笑,“麻烦,是为了以后不麻烦。”
凌晨三点,雨小了,楼道里的水慢慢退去,我肩膀疼,手也麻,但心里那点气在,像一个小小的火苗,不能灭。
回到家,宋茜早就没睡,在门口等着我,见我回来,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疼吗?”
我笑,“不疼。”
她把我拉进屋,让我把衣服换了,烫了姜水,拿药箱给我擦那道红红的电痕,动作轻得像摸一只鸟。
“以后少去。”她一边擦,一边忍着哭,“去也要多带人,多抬头看一眼天。”
我点头,“好。”
她又说,“你呀,总想着别人。”
我笑,“你不也一样。”
她抿嘴不说话,把药膏盖了盖,“睡吧。”
我躺下,她坐在床边,盯着我脸看了很久。
“摸摸你的手。”她说。
我把手伸过去,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掌心里,用力握了一下。
那一握,像把之前所有不确定,都盖了一章章子的那一下。
第二天,我的手还是麻,干不了粗活,只在铺子里坐着,看阿杰练习。
他把一个旧灯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像一个小学生写字,一遍遍写“永”字。
我点点头,“稳。”
他笑得很傻,“师傅,你夸我了。”
下午,镇上的广播里传来一则消息,说镇里要搞一个“安全用电进社区”的活动,我被点名去做讲解。
我心里嘀咕,嘴上答应。
晚上,宋茜给我在纸上画了几个图,灯泡、插座、漏保开关,她画得可爱,像课本上的插图,“你就照这个讲,通俗。”
我看她的图,笑,“你真在行。”
她微微扬了扬下巴,“那是。”
母亲坐在一旁看电视,时不时插一句,“讲的时候不要发火,那些个老头子不爱听大道理,你就举例子,讲谁家因为乱接线挨过电。”
我点头,“妈,知道了。”
她笑,“你爸要在,得比你还唠叨。”
我听到“你爸”,心里一颤,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那个人戴着一顶旧瓜皮帽,笑得憨厚。
他的工装口袋里也插着一支电笔。
第7章 [白月光的余温]
夏天来了,蝉叫得像背了一部合唱谱,打雷下雨的日子少了,街边的摊子多了,大家都在热气里活着。
社区活动我去讲了,台下坐着一群老人,拿着扇子一下一下扇,像一片片小风在厅里转。
“漏保开关要装在每一个需要的回路上。”我站在台上,“家里的插线板不要长期负荷使用,夏天注意空调线路。”
我举了几个例子,他们哼哼哈哈,有听懂的,有没听懂的,但最后他们都拿了我画的小图回去,说回家照着看。
活动结束,有一个老太太拉着我的手,“小程,你讲得好。”
我笑,“谢谢。”
回到铺子,刚坐下,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程立?”那头的声音很低。
“是。”
“我是顾行。”他顿了一下,“你方便吗?”
我笑了一下,“怎么?”
“我不该打这个电话的。”他在那头说话也有些紧,“只是想说一句,关于林巧的事,当初是我软弱,我没敢承担,我又回来,是因为我以为我愿意了,可我还是……”
我打断他,“你打错了人。”
他沉默。
“她现在过得挺好,有工作,有妈妈,你不用担心。”
“你……恨我吗?”他像在寻求某种解脱。
我想了想,“恨不恨对你都不重要,对我没用。”
他轻轻“嗯”了一声,“祝你好。”
我挂了电话,心里没有涟漪,像河面上的一片荷叶,雨点砸了又滑开。
傍晚,宋茜从店里出来,端着一盘蒸出来的玉米,我接过来,咬了一口,“甜。”
她笑,“我去买菜的时候遇见她了。”
我停了停,“她说了什么?”
“说你很好,让我对你好。”
我笑,“她说了就说了吧。”
宋茜看着我,眼里有个问号,“你心里,还有她吗?”
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有过,但像老电线,拆掉了,换了新的,新的安全。”
她“嗯”了一声,“好。”
母亲在旁边笑,“你们就是,话越简单,越扎实。”
宋茜忽然说,“我今天下午把屋里的那条老线换了,拉了新线,插座也换了,明天你帮我看看,合不合规矩。”
我竖起大拇指,“合规矩。”
我们三个人在门口吃玉米,晚霞把天空染了一层橘,远处有小孩在放风筝,线拉得很长,一直跑一直跑。
有天晚上,宋茜翻出了我和她的小本本,笑,“你的名字,写得跟电路图一样。”
我看看她的名字,那一笔一画稳稳的,像她本人。
“我们……要不要考虑……孩子的事?”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笑,摸摸她的头发,“先把屋里再收拾一下,再把铺子稳定一下。”
她点点头,笑得眼睛弯弯,“行。”
秋天前的一场风,吹掉了榆树上不少叶子,院子里多了好些黄。
我带阿杰去工地,他已经能独当一面,我站在一边看,心里有一种父亲看儿子走路稳定的感觉。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经过了河堤,柳树下没有人,只有几只鸟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我停了一下,摸出烟,又放回去。
到了医院,我又经过护士站,站里人换了一批,新的小护士们对我笑,“师傅好。”
我笑,“好。”
林巧从角落里出来,拿着一个文件夹,“你来了。”
“路过。”我说。
她点头,“你气色很好。”
我说,“你也是。”
她沉默了一下,“我妈好些了,谢谢你上次。”
“别客气。”我说。
她又看了看我,轻声,“你当初没有来找我,是不是就是要我知道,我不是你生活里唯一的电源?”
我笑,“你不是我的断路器。”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你这个比喻真是……你这个人。”
我们笑了笑,像两个很久以前认识的同学,在路口偶遇。
回家的时候,宋茜坐在门口,给我留了一碗小米粥,粥上漂着几颗枸杞,红得扎眼。
她问,“见到她了?”
我点头。
她不追问,“喝粥。”
我端起碗,喝到最后一口,碗底露出一个小字,是母亲用蓝色的笔不知什么时候写上去的,“福”。
我轻轻把碗放下,感觉到了另一种不响声的力量。
第8章 [慢慢亮起来]
冬天又过,春天又来,日子一页一页翻,声音不大,却能扎进心里。
阿杰出师了,我给他发了一把新的电笔和一套自己打磨过的螺丝刀,他捧着,眼睛通红,“师傅,我以后……能开个自己的小铺吗?”
我笑,“能,只要你记住两个字。”
他急,“哪两个?”
“良心。”
他用力点头,“记住了。”
他走的那天,母亲包了饺子,塞给他一袋,“在外边,别饿着。”
他背着包,像一只准备起飞的年轻鸟。
我和宋茜把铺子整理了一遍,又把后屋改了一个小小的工作台,她缝她的衣,我修我的电,偶尔互相递一个水杯,互相递一把剪子。
这就是日子。
镇上的人知道我们这场婚礼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有话,后来慢慢也就不提了。
我们用我们的方式,一点一点,把别人眼里的“戏”变成了我们的“戏台日子”。
我被社区聘为“民间安全用电志愿者”,每个月去给老人讲一讲,去学校给孩子讲一讲,孩子们喜欢我的工具箱,我就把他们一个个抱起来,让他们摸一摸电笔,然后告诉他们,“不能乱摸。”
有一次在学校,校长请我上台,说几句,我对着台下那么多亮亮的眼睛,说,“电是好东西,能让家里亮起来,能让冬天暖,但电也像性子急的人,一急就伤人,所以我们要给它规矩,给自己规矩。”
孩子们鼓掌,我看见宋茜站在人群后面,笑着冲我比了个“OK”。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母亲晾着衣服,风吹,衣服像一排飘在空中的旗子。
“我们去拍一张全家福?”宋茜忽然说。
我笑,“好。”
我们找了镇上唯一的照相馆,老掌柜拿出那台老照相机,咔嚓一声,把我们定在了那个下午。
照片出来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后面是那张贴着裂痕的白幕布,可照片里的我们笑得很舒服。
“这笑,真像是被灯暖过。”老掌柜说。
后来,我们又有了一个小生命,肚子一点点大,宋茜走路慢下来,我每一步都放慢,怕吓着,要她多歇。
她摸着肚子跟我说,“你起个名字。”
我苦恼了好一阵,“叫安然,怎么样?”
她笑,笑里有月光,“好。”
孩子出生那天,天是晴的,云像棉花糖,母亲在产房外转来转去,两只手不知往哪放。
护士抱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那张皱皱的小脸,所有的苦、累、委屈,在那一瞬间都像被阳光晒干了。
母亲抱着孩子,眼泪一颗颗掉,“老程,你看看,你看……孙子。”
她抬头,冲墙上的那张照片说。
晚上,我先把漏保开关检查了一遍,再去厨房给宋茜煮了一个小汤,她眯着眼一口一口喝,笑,“你这个人,对电比对人还上心。”
我说,“对人比对电更上心。”
她笑得眉目弯弯,“算你会说。”
孩子长到会笑,他笑的时候,两边脸上也有浅浅的小窝,像他的娘。
我们把院子的地又重新铺了砖,上了防滑,给母亲在走廊装了扶手,把厨房的煤气报警器装好,把每一个小地方都按规矩做。
每一次我拧紧一个螺丝,心里就稳一点。
有一天晚上,雨又下起来,我走到窗前,看着那盏灯。
那盏灯与几年前的那盏灯不同,灯罩被换了,灯头被紧了,线路被归了类,开关也换了,灯光不刺,不冷,暖和到似乎可以把人包进去。
我伸手关掉,又打开。
宋茜在床上看着我,“你每天要关开几次你才放心?”
我走过去,坐到床边,“我在看当年的那盏灯。”
她明白,“你看到了啥?”
“当年的我坐在床边,手里捏着喜糖,灯光跳,我去拧了拧灯头,现在我也还在拧,只不过,心里不抖了。”
她伸手握我的手,手心还是那么暖。
“人生是一个大屋子,时不时会有风,电也会有个小小的短路。”我说,“我们不要怕短路,怕的是我们从来不思考怎么接好线。”
她笑,“你这个人,讲一辈子电。”
我说,“讲给你听。”
母亲在隔壁传来轻轻的鼾声,平稳而安宁。
我躺下,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了那天夜里的窗外雨和那一条“对不起”的短信,又浮现了在民政局门口的风,以及宋茜把证件本放入我手心的那一刻。
很多年之后,这些画面仍然像电路板上的每一颗小螺丝,记在心里,拧在心上。
而灯,一盏一盏,慢慢亮起来了。
来源:月下独行的侠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