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伯陈大海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像一张浸了水的驴皮,又长又黑。
我在老家大院里埋下一坛酒,三十年后打开,里面竟是父亲的信。
大伯陈大海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像一张浸了水的驴皮,又长又黑。
“陈阳,你搞什么鬼?”
他那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
我没理他。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坛口里露出的牛皮纸包。
那不是酒。
三十年前,父亲明明和我一起,亲手封存了一坛最好的高粱烧。
他说,等我三十年后,四十有八,功成名就,再回来打开,那时候的酒,才够味。
酒呢?
我的酒呢?
我妈的眼圈先红了,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发颤:“阳阳,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能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的手也在抖。
小心翼翼地,我从坛子里取出了那个被油纸和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很轻。
完全没有一坛酒该有的分量。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棵老槐树上的夏蝉,不知死活地嘶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大伯、大娘,二叔、二婶,还有我那几个堂兄弟,十几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手上。
他们的眼神,一开始是期待,是贪婪。
毕竟,一坛三十年的陈酿,光是听听,就足以让这些嗜酒如命的庄稼汉子口舌生津。
可现在,那期待变成了审视,贪婪变成了怀疑,最后,汇聚成一种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的愤怒。
仿佛我,陈阳,是一个偷梁换柱的窃贼,一个欺骗了全家人的骗子。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一层一层,剥开包裹。
油纸已经发黄变脆。
最里面的塑料布,还算完好。
包裹的正中央,是一封信。
信封上,是父亲那熟悉的,遒劲有力,又带着几分泥土气息的字迹:
“吾儿,陈阳亲启。”
落款,是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父亲……
他三年前就走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心梗,没留下只言片语。
这封信,像一道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认知。
“信?一封破信?”
大伯陈大海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他的声音像是破锣,“陈阳!我们大老远跑回来,陪你在这儿演戏,你就给我们看这个?酒呢?你把酒藏哪儿去了?”
“就是啊,阳子,”大娘李翠花也跟着帮腔,她那双三角眼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子精明和刻薄,“你现在出息了,在城里当大老板,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一坛酒都舍不得?”
我没说话。
我的指尖,摩挲着信封上那几个已经微微褪色的字。
父亲的笔锋,总是那么用力,力透纸背。
我仿佛能看到,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坐在昏黄的灯下,一笔一划,写下这封信时,那微微佝偻的背影。
我的心,又酸又胀,堵得难受。
“哥,你别这么说,”我妈抹着眼泪,声音怯怯的,“阳阳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
二叔陈大河一拍大腿,他比我大伯更瘦,但嗓门却一点不小,“我看就是他小子,怕我们喝他的好酒,偷偷给换了!人心啊,真是隔着肚皮!”
“爸,你少说两句。”堂弟陈浩拉了拉二叔的衣角,眼睛却也瞟向我,带着几分不屑和嫉妒。
他们一言我一语,像一群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那些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进我的心里。
三十年。
我十八岁离开这个院子,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我妈烙的几张硬邦邦的煎饼。
那时候,大伯拍着我的肩膀说:“阳子,好好干,给咱老陈家争光!”
二叔塞给我二十块钱,那是他当时半个月的工钱:“穷家富路,拿着。”
那时候的他们,眼神里是真挚的。
可现在呢?
他们的眼神里,只剩下算计。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来。
前几天,村里传出消息,说我们这片要拆迁,占地赔款,按人头,按宅基地面积。
我家的这个老院子,是村里最大的。
他们,是闻着钱味儿来的。
“开酒”,不过是个由头。
一个让他们所有人,理直气壮地聚在这里,逼我表态的由头。
我捏紧了那封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都给我闭嘴!”
我吼了一声。
这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长辈说话。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被我镇住了。
他们或许还以为,我是三十年前那个可以被他们随意拿捏的,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们忘了,这三十年,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拼到今天这个位置。
我的脾气,早就被现实磨得又臭又硬。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从大伯、二叔,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刮过去。
“这是我爸留给我的信。”
“在打开这封信之前,谁,都别想再多说一个字。”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伯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到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
里面是几张泛黄的信纸。
父亲的字,铺满了整整三页。
“阳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大概已经不在了。
不要难过,人活一辈子,草木一秋,都是一样的道理。
你看到这封信,也说明,你已经等到了我们约好的三十年。
你可能会奇怪,酒坛子里,为什么是信,不是酒。
孩子,原谅爸的自私。
那坛酒,在你走后的第二年,就被我偷偷挖出来,喝了。
那一年,你妈生了场大病,要动手术,家里拿不出钱。
我找你大伯、二二叔借,他们说,家里也困难。
我知道,他们不是困难,他们是怕我还不上。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一宿的烟。
天快亮的时候,我想起了这坛酒。
我想,这酒,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
你妈,也是为你活着的。
救你妈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我把酒拿去县里,卖给了一个懂行的老板,换了三千块钱。
正好,是你妈的手术费。
孩子,爸没本事,爸对不起你。
爸答应你的三十年陈酿,没有了。”
读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信纸上,晕开了父亲的笔迹。
我妈,已经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老头子……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我扭过头,看向我大伯和二叔。
他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染坊。
大伯陈大海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二叔陈大河,则把头埋得很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继续读下去,声音因为哽咽而沙哑。
“阳阳,爸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但有时候,情义,是要看对什么人的。
咱们这个家,看着是个大家,其实,人心早就散了。
你爷爷奶奶走得早,我把你大伯、二叔拉扯大,给他们盖房,娶媳妇,我自认对得起他们。
可人心,是会变的。
自从村里开始富裕起来,自从你开始往家里寄钱,他们的心,就变了味儿。
你每次寄回来的钱,我都记着账。
一部分给你妈看病,一部分,存了起来,想着以后给你娶媳妇用。
可你大伯家盖新房,你二叔家儿子结婚,都来找我‘借’。
我若是不给,你大娘、二婶就在村里戳我的脊梁骨,说我这个当大哥的自私,说你这个当侄子的在城里发了财,就忘了本。
我没办法,只能给。
我知道,那些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爸心里,憋屈啊。
但我不能告诉你。
你在外面打拼,已经够辛苦了,我不能再让你为家里的这些‘几瓜两枣’分心。
爸只希望你,在外面,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
家里的事,有爸顶着。”
信纸,已经被我的眼泪浸透。
父亲那朴实无华的文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一刀一刀,剜着我的心。
我从不知道,我那个沉默寡T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父亲,内心竟然承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和压力。
我一直以为,我拼命赚钱寄回来,就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我错了。
我寄回来的,不是孝心,而是引来豺狼的诱饵。
我抬起头,看向院子里那群所谓的“亲人”。
大娘李翠花,正心虚地拽着大伯的衣角。
二婶王秀兰,则在偷偷抹着眼泪,不知道是羞愧,还是委屈。
我的那些堂兄弟们,一个个都低着头,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爸在信里还说,”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把每一次‘借’钱,都让大伯和二叔打了欠条。”
“什么?”
大伯和二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同时跳了起来。
“胡说!哪儿来的欠条!”陈大海梗着脖子喊,但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慌乱。
“就是!大哥那是自愿给的!怎么能算借!”陈大河也跟着附和。
我冷笑一声。
“爸说,欠条,就压在堂屋那块‘家和万事兴’的牌匾后面。”
我站起身,不顾他们的阻拦,径直走进堂屋。
屋子里,还是三十年前的摆设。
正中央的墙上,挂着那块已经有些褪色的红木牌匾。
我踩上凳子,伸手,在那牌匾后面,摸索着。
很快,我摸到了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小本子。
我拿着本子,走回院子里。
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中,我打开了那个陈旧的笔记本。
里面,是我父亲的笔迹。
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X年X月X日,借大海贰仟元整,用于盖房。”
后面,是陈大海歪歪扭扭的签名和红手印。
“X年X月X日,借大河叁仟元整,用于陈浩婚礼。”
后面,是陈大河的签名和红手印。
一笔,又一笔。
从十几年前,一直到父亲去世前半年。
总共,不多不少,八万六千块。
在三十年前,在那个万元户都算稀奇的年代,这笔钱,是一笔天文数字。
“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我把本子,狠狠地摔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
“这……这是你爸逼我们写的!”大娘李翠花尖叫起来,声音又尖又利,像是在指甲刮玻璃,“我们当时说了是给,不是借!他非要我们按手印!”
“对!大哥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二婶王秀兰也找到了理由,立刻大声嚷嚷起来。
我看着她们那副丑陋的嘴脸,只觉得一阵恶心。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在信的最后,写下那样的话。
我翻到信的最后一页。
“阳阳,爸知道,等我走了,他们肯定会为了这个老宅子,来找你的麻烦。
这个院子,是我和你妈,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是你的根。
卖不卖,分不分,爸都听你的。
爸只想告诉你,家,不是审案子的地方,但家,也不是一个可以任人索取,不知回报的无底洞。
爸把欠条留给你,不是非要让你去讨债。
爸只是想让你看清楚,谁是真心待你的亲人,谁是披着亲情外衣的饿狼。
三十年了,爸没有给你留下一坛好酒。
爸给你留下的,是这三十年来,人心的冷暖,世事的变迁。
希望你喝下这坛‘酒’,往后的人生,能活得更通透,更明白。
勿念。
父,陈德山。”
读完最后一个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蹲在地上,抱着那封信,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三十年的委屈,三十年的思念,三十年的愤懑,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父亲,我的父亲啊。
他用一种最沉默,也最决绝的方式,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他不是没给我留酒。
他给我留下的这坛“酒”,比世界上任何一种佳酿,都更加辛辣,更加醇厚,也更加……让人肝肠寸断。
哭声,在院子里回荡。
我妈抱着我,母子俩哭成一团。
而我的那些亲戚们,则站在一旁,面面相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尴尬和难堪。
那本摊开的账本,像一张审判书,将他们钉在了耻辱柱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慢慢止住了哭声。
我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大伯,二叔。”
我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这账本上,一共八万六千块。我不要求你们连本带利。但是,这笔钱,你们必须还。”
“什么?!”陈大海的眼睛瞪得像牛眼,“陈阳,你疯了?那是你爸自愿给的!再说了,我们是亲兄弟,亲叔侄,你跟我们谈钱?”
“对啊,陈阳,”李翠花也跟着嚷嚷,“你现在是大老板,不差这点钱,何必为了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伤了亲戚和气?”
“伤了和气?”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从你们打这个老宅子主意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还有‘和气’可言吗?”
“从你们逼死我爸,让他到死都心里憋着一肚子委屈的时候,你们还配跟我谈‘亲戚’这两个字吗?”
我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冷。
“我爸心软,顾及兄弟情分,被你们拿捏了一辈子!”
“我,陈阳,不是我爸!”
“这笔钱,一分都不能少!还有,这个宅子,是我的根,是我爸妈留给我唯一的念想,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我指着大门,一字一顿地说道:“今天,话我就撂在这儿。要么,你们现在就给我写下还款计划,什么时候把钱还清,什么时候我们再谈亲戚情分。要么,你们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从此以后,我们陈家,再没有你们这门亲戚!”
我的话,像一颗炸雷,在院子里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和的我,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陈大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我,手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这个……不孝子!”
“我孝不孝,轮不到你来评判!”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只知道,我爸的委屈,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爸的血汗钱,不能就这么被你们白白吞了!”
“今天,我就把话说明白了。”
我拿起那本账本,走到他们面前。
“这上面的每一笔账,都有你们的亲笔签名和手印。按照法律,这就是有效的借贷凭证。”
“你们可以选择不还。那好,我们法庭上见。”
“到时候,丢人的,可就不是我陈阳一个人了。整个陈家村,十里八乡,都会知道,你们陈大海、陈大河两家人,是怎么算计自己亲大哥,怎么吞掉侄子血汗钱的。”
“你们的儿子,女儿,还要不要在村里做人?你们以后,还有没有脸面,走出这个村子?”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戳中了他们最脆弱的软肋。
在农村,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可以贪,可以懒,可以耍无赖,但他们不能接受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大伯的脸色,从猪肝色变成了惨白色。
二叔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的儿子,我的那几个堂兄弟,更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大气都不敢出。
“陈阳,你……你别逼人太甚!”李翠花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逼人太甚?”
我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讽刺。
“到底是谁在逼谁?”
“你们为了钱,连最基本的亲情和良知都不要了,现在反过来说我逼你们?”
“我告诉你们,这还只是开始。”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从今天起,这个家,我说了算。我爸没能挺直的腰杆,我来替他挺直!我爸没能讨回的公道,我来替他讨回!”
“八万六千块,一个月之内,我要见到钱。如果见不到,那就别怪我,把这张账本,复印个几百份,贴满全村!”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扶起我妈。
“妈,我们进屋。”
我妈已经止住了哭泣,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有欣慰,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点了点头,任由我扶着她,走进了那间承载了我们所有记忆的堂屋。
身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知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们不会就此罢休。
贪婪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人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直到将整个人吞噬。
但我已经不再是三十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了。
父亲的这封信,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也像一副铠甲,让我拥有了对抗这个世界所有恶意的勇气。
我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我妈去里屋休息了。
我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封信。
信纸已经半干,字迹却因为泪水的浸染,显得更加深刻。
我仿佛能看到父亲,就坐在我的对面,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为我倒上一杯热茶,眼神里,带着熟悉的,沉默的慈爱。
爸,你放心。
这个家,有我。
您的儿子,长大了。
傍晚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
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跟我打招呼。
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个仇人。
我知道,那层薄如蝉翼的亲情面纱,已经被我亲手撕得粉碎。
也好。
省得以后,再被这些虚伪的东西蒙蔽了双眼。
夜里,我睡在自己小时候的房间里。
床还是那张老旧的木板床,躺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却睡得异常踏实。
这是三十年来,我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把整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拔掉了墙角的杂草,擦干净了门窗上的灰尘。
阳光照进院子,洒在那棵老槐树上,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
我正准备给我妈做早饭,院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了。
来的人,是堂弟陈浩。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我没见过的,流里流气的年轻人。
“陈阳,我爸让我来跟你谈谈。”
陈浩的下巴扬得很高,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冷笑。
看来,他们是换了种方式。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或者说,是软硬兼施。
“谈什么?”我淡淡地问道。
“我爸说了,那笔钱,年代太久了,算不清了。大家都是亲戚,没必要为了钱伤和气。”
陈浩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身边的一个黄毛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吞云吐雾起来。
“至于这个宅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两家,也不让你吃亏。等拆迁款下来,我们三家平分。你看,多公平。”
“公平?”
我几乎要被他这副理所当然的嘴脸气笑了。
“陈浩,你是不是觉得,我昨天的话,是在跟你们开玩笑?”
“我再说一遍。钱,一分不能少。宅子,是我的,跟你们没关系。”
陈浩的脸色沉了下来。
“陈阳,你别给脸不要脸。我爸说了,你要是再这么固执,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身后的两个小青年,立刻往前走了一步,捏着拳头,发出“咔咔”的声响,一脸的挑衅。
我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惧。
“不客气?怎么个不客气法?”
“是想打我一顿?还是想把我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我一步一步,走到陈浩面前,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
“陈浩,我劝你,回去告诉你爸和你二叔。别把事情,做得太绝。”
“我陈阳能在外面混到今天,不是靠偷,不是靠抢,是靠我这一双手,这一身胆子拼出来的。”
“你们要是觉得,找两个小混混,就能吓住我,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
我的气场,显然镇住了他。
陈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嘴里却还在逞强:“你……你吓唬谁呢!我告诉你,今天这事,你要是不答应,我们……我们就天天来闹!闹得你鸡犬不宁!”
“好啊。”
我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我等着。”
说完,我不再理他,转身走回厨房。
陈浩愣在原地,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他和他那两个“帮手”,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大娘李翠花,每天饭点,准时坐在我家门口,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天抢地,控诉我的“不孝”和“冷血”。
引得左邻右舍,都围过来看热闹。
二婶王秀兰,则到处散播谣言,说我在外面发了横财,就翻脸不认人,连亲叔叔都要逼上绝路。
村子里,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
我妈气得病倒了,躺在床上,整日以泪洗面。
我一边照顾我妈,一边冷眼看着他们的表演。
我没有去争辩,也没有去解释。
因为我知道,跟一群不讲道理的人,是永远讲不清道理的。
我只是默默地,做着我该做的事。
我请了县里最好的律师,咨询了关于财产继承和债务追讨的所有法律问题。
我把我爸留下的那本账本,以及这些年我往家里汇款的所有凭证,都做了公证。
我还去了一趟村委会,找到了村支书,把事情的来龙脉,原原本本地,跟他讲了一遍。
村支书是个明事理的人,他听完之后,拍着桌子,大骂陈大海和陈大河“混账”。
他答应我,会出面帮我调解。
一个星期后,在村委会的调解室里,我们几家人,再次坐到了一起。
陈大海和陈大河,依旧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钱,没有。要钱,就是要我们的命!”
“宅子,必须分。不然,我们就去镇上,去县里告状!告他陈阳不赡养长辈!”
我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我只是把我带来的文件,一份一份,摆在了桌子上。
律师函,汇款凭证公证,我爸的账本复印件。
最后,我拿出了一支录音笔。
我按下了播放键。
里面,传出了陈浩和那两个小混混的声音。
“……我们就天天来闹!闹得你鸡犬不宁!”
“……不给钱,就把他腿打断!”
陈大海和陈大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陈浩更是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你录音了?”
我关掉录音笔,冷冷地看着他们。
“这,叫做‘威胁恐吓’。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可以拘留。如果造成了严重后果,那就是刑事犯罪。”
“还有,”我指着那份律师函,“这上面写得很清楚。债务问题,如果你们拒不偿还,我们就会向法院提起诉讼。到时候,法院会强制执行。查封你们的财产,冻结你们的账户。如果你们名下没有财产,那你们就会被列入失信人员名单。以后,坐火车,坐飞机,住酒店,子女上学,都会受到影响。”
“至于你们说的‘赡养’问题,”我笑了笑,“我爸妈,有我这个亲生儿子。轮得到你们来指手画脚?你们要是再敢拿这个说事,我就去法院告你们‘诽谤’。”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他们的心里。
他们彻底慌了。
他们这些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的人,哪里懂这些法律条文。
他们只知道,事情,好像闹大了。
大到,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控制的范围。
调解室里,一片死寂。
村支书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大海,大河,事情的经过,我都清楚了。说句公道话,这件事,是你们做的不地道。”
“德山在的时候,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自己心里有数。现在他走了,你们就这么欺负他的孤儿寡母,你们的良心,过得去吗?”
“陈阳说的,不是吓唬你们。现在是法治社会,凡事都要讲证据,讲法律。你们要是再胡搅蛮缠,最后吃亏的,只能是你们自己。”
“我给你们个建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笔钱,你们必须还。至于怎么还,你们可以跟陈阳商量,分期,或者用别的东西抵。宅子,是德山留给陈阳的,那就是陈阳的,谁也抢不走。”
村支书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们所有的心理防线。
陈大海瘫坐在椅子上,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李翠花,则开始抹起了眼泪,嘴里念叨着:“这日子,没法过了……”
最终,在村委会的见证下,他们签下了还款协议。
八万六千块,分五年还清。
每年,年底结清当年的款项。
走出村委会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件事,并没有真正结束。
钱,他们可能会赖。
麻烦,他们可能还会找。
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比钱,比宅子,更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一个儿子,为一个父亲,讨回公D道和尊严的决心。
回到家,我妈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
她看着我,笑了。
那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笑。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瞬间驱散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
“阳阳,吃饭吧。”
“嗯。”
我坐下来,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着。
饭菜的味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真香。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和大伯、二叔他们,已经形同陌路。
在村里碰到,也只是冷冷地瞥一眼,然后各自走开。
我并没有催他们还钱。
我知道,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我在老家,又待了一个月。
帮我妈把院子修葺一新,把屋子里的线路,水管,全都换了新的。
我还给她在县城里,买了一套小公寓。
我说:“妈,您要是觉得在村里住着不开心,就去城里住。那里清净。”
我妈摇了摇头。
“不了。我还是喜欢住在这里。这里,有你爸的味儿。”
我没再劝她。
我知道,这个院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离开老家的那天,是个清晨。
我妈把我送到村口。
她拉着我的手,嘱咐了半天。
“阳阳,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妈。”
“那些钱,他们要是实在还不上,就算了。别为了钱,伤了身体。”
我看着我妈,点了点头。
“妈,您放心。我有分寸。”
我坐上车,车子缓缓启动。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我妈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回到城里,我又投入到了繁忙的工作中。
但我的心,却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我只知道埋头赚钱。
我觉得,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但现在,我明白了。
钱,可以买来很多东西,但买不来亲情,买不来良知,也买不了,一个父亲对儿子,那份深沉而无言的爱。
年底的时候,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说,大伯和二叔,把第一年的钱,送来了。
虽然,有些不情不愿。
但,终究是送来了。
我拿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我说:“妈,那钱,您就留着,自己买点好吃的。”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我想起了父亲的那封信。
他说,希望我喝下这坛“酒”后,能活得更通透,更明白。
我想,我明白了。
亲情,不是无条件的索取。
而是,有来有往,有恩有报。
不懂得感恩的人,不配拥有亲情。
又过了几年,老家那边,真的开始拆迁了。
我家的老宅子,因为面积大,位置好,分到了一笔不菲的拆迁款,还有两套安置房。
消息传出后,大伯和二叔,又找上了门。
这一次,他们的态度,和几年前,截然不同。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他们说,以前,是他们不对,是他们糊涂。
他们希望我,能看在血浓于水的份上,拉他们一把。
他们想要一套安置房。
哪怕,是最小的一套也行。
我看着他们那副卑微的嘴脸,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是淡淡地告诉他们:“房子,没有。但是,你们欠我的钱,剩下的,可以不用还了。”
说完,我关上了门。
我没有再给他们,任何开口的机会。
我不是圣人。
我做不到,以德报怨。
我能做的,只是,和我心中那个已经和解的过去,划清界限。
我把一套安置房,留给了我妈。
另一套,我卖了。
卖房子的钱,我以我父亲的名义,在村里,建了一所希望小学。
小学落成的那天,我回去了。
我站在学校门口,看着那些孩子们,在崭新的教室里,大声地朗读着课文。
阳光,洒在他们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希望。
我仿佛看到,父亲就站在我身边,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的沉默,却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我拿出那封,已经被我珍藏了多年的信。
信纸,已经很旧了。
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爸,您看到了吗?
您留给我的那坛“酒”,我喝了。
它的味道,很复杂。
有苦,有涩,有辣,但回味,却是甘甜的。
谢谢您。
谢谢您,用一生,教会了我,如何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故事到这里,似乎已经可以结束了。
但我总觉得,还有些什么,被我忽略了。
那天,在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我在他床头的一个旧木箱子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铁盒。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钥匙。
打开铁盒,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珠宝。
只有一张,泛黄的,陈旧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
一个,是我父亲。
另一个,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眉清目秀的男人。
他们并肩站着,笑得,是那么的灿烂。
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小字。
“陈德山,李文博。战友。摄于1978年。”
李文博?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着。
忽然,一个尘封已久的片段,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大脑。
我想起来了。
三十年前,我离开家的那个晚上。
父亲和我一起埋下那坛酒后,他喝了很多。
他醉了。
他拉着我的手,反反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
“文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那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喝醉了,在说胡话。
现在想来,一切,似乎都没有那么简单。
那个叫李文博的战友,是谁?
父亲为什么会说,对不起他?
这和那坛被换掉的酒,和那封信,又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照片上,父亲那张年轻的,充满了朝气的脸。
一个巨大的谜团,在我心中,缓缓升起。
我预感到,父亲留给我的,绝不仅仅是,一封信,一本账本,那么简单。
在那段被尘封的岁月里,一定还隐藏着,一个更深的,关于父辈恩怨,关于人性抉择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的钥匙,或许,就藏在这个叫“李文博”的男人身上。
我收起照片,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我必须,找到他。
或者,找到他的后人。
不为别的,只为,能真正地,读懂我的父亲。
读懂他那沉默背后,所背负的一切。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