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字正腔圆,像一颗颗坚硬的石子,砸在客厅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弹来弹去,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妻子林静在厨房洗碗,水流声被完全盖过,只有锅碗偶尔碰撞的脆响,能证明她还在那里。我看着父亲,他坐在沙发正中,那是他的“皇位”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字正腔圆,像一颗颗坚硬的石子,砸在客厅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弹来弹去,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妻子林静在厨房洗碗,水流声被完全盖过,只有锅碗偶尔碰撞的脆响,能证明她还在那里。我看着父亲,他坐在沙发正中,那是他的“皇位”,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仿佛国家大事的每一个细节都与他晚年的退休金息息相关。这台老旧的电视,音量超过30就会失真,发出一种沉闷的轰鸣,但他不在乎。
这是我们家,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汉中三口之家,加上一个日渐沉默的父亲,所构成的四人世界。自从三年前母亲去世,父亲就搬来和我们同住。起初,一切还算融洽,但渐渐地,一种无形的墙在我们之间悄然砌起。这堵墙,就具象化为电视音量的35,不多不少,精准地划分出两个世界——他的世界,震耳欲聋;我们的世界,被迫安静。
我放下手里的报纸,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女儿乐乐在自己房间写作业,门关得紧紧的,门缝里塞着棉布条,那是她对抗噪音的最后防线。林静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熟悉的无奈。她走到父亲身边,把声音放大到几乎是喊的程度:“爸,吃点水果吧。”
父亲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只是摆了摆手。他的手背上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像一块风干的地图。
“爸,医生说您要多吃水果。”林静锲而不舍。
“晓得了,等会儿。”他的声音含混不清,淹没在新闻里。
林静只好把果盘放在茶几上,那位置离他很近,但又像隔着千山万水。她走回我身边,用气声说:“你爸今天一天都没怎么说话。”
我“嗯”了一声,心里烦躁。他何止是今天,这半年来,他每天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句。除了吃饭、睡觉、看电视,他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安静地存在于这个家的角落。我尝试过沟通,问他身体怎么样,想不想出去走走。他总是那句口头禅:“人嘛,就这么一辈子,还折腾啥。”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就在这时,他放在茶几上的那部老年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是刺耳的《好汉歌》。父亲像是被电击了一下,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那部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串没有存名字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四川巴中。
他没有接。
他就那么看着,任凭“大河向东流”一遍遍地在客厅里冲刷。我的心脏莫名地跟着那节奏收紧。林静也愣住了,端着空盘子站在原地。直到铃声自己断掉,客厅里才恢复了电视的轰鸣,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
父亲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笨拙地划拉了几下,似乎想做什么,最后却只是把手机翻了个面,屏幕朝下地扣在桌上。然后,他转回头,继续看电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那晚,我失眠了。父亲反常的沉默,那个来自巴中的未接来电,像两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神经。第二天一早,我被林静的惊呼声吵醒。
“陈伟,你快来看!爸的房间……”
我冲进父亲的卧室,里面空无一人,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是他当兵时留下的习惯。床头柜上,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我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父亲那手颤巍巍的钢笔字:
“我出去一趟。勿念。”
字迹下面,还有两个更小的字,像是后来补上的:“巴中,通江。”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信纸旁边,还放着一样东西——他那个宝贝了几十年,每天都要摩挲无数遍的紫砂茶杯,此刻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冰冷的垃圾桶里。
第一章:失控的轨迹
“报警!必须马上报警!”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纸,手却抖得厉害,声音也变了调。一种混杂着愤怒、恐惧和荒谬的情绪在我胸腔里横冲直撞。
林静一把拉住我:“你先冷静点!爸是自己走的,留了条子,失踪都算不上,警察怎么管?”
“那怎么办?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身上估计就带了几百块钱,他能去哪?巴中通江?他去那儿干什么?我们家在那边连个远房亲戚都没有!”我感觉自己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口不择言地发泄着情绪。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这是我说谎或者极度心虚时的小动作,连我自己都没察令。我在心虚什么?我不知道。
“你吼什么?”林静的眼圈也红了,“现在是发火的时候吗?你赶紧给亲戚朋友打电话问问,看爸最近有没有跟谁联系过。”
我像被抽了一鞭子,立刻拿起手机,开始一个一个地拨号。叔叔、姑姑、父亲的老战友……电话打了一圈,得到的答复都惊人地一致:“老哥最近没联系我啊。”“挺好的啊,上次见他还硬朗得很。”
每一个否定的回答,都像一桶冰水,从我头顶浇下。父亲就像一颗脱离了轨道的行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我们习以为常的宇宙里。
乐乐怯生生地站在她房间门口,小声问:“妈妈,爷爷去哪儿了?”
林静走过去,蹲下身抱着女儿,柔声说:“爷爷出去旅游了,很快就回来。”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旅游?一个连小区门口的公园都懒得去的人,会一个人跑去几百公里外的巴中旅游?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我断定,他是故意的,是存心给我们找麻烦。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抗议我们对他的忽视,抗议那台音量35的电视机。
“我去找他。”我抓起车钥匙,对林静说,“公司那边你帮我请个假。”
“你一个人怎么找?巴中那么大,通江也不小,你上哪儿捞人去?”林静站起身,脸上写满了担忧。
“他一个老头子,总要吃住。我就不信找不到。”我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蛮横的固执。这不仅仅是寻找,更像是一场追捕。我要把他“抓”回来,然后好好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这种自以为是的“孝顺”,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控制欲,那一刻的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从汉中到巴中,三百多公里的路,我把车开得飞快。高速公路两旁的秦巴山脉连绵起伏,风景壮丽,我却无心欣赏。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这几年的片段:我给他买最新款的按摩椅,他一次没用过;我给他办昂贵的体检套餐,他总说浪费钱;我试图教他用智能手机视频聊天,他摆弄了两下就扔在一边,说:“花里胡哨的,没球用。”
我以为我做得够多了,物质上从未亏待过他。可我忘了一件事,母亲去世后,他真正需要的,或许并不是这些。
【有些墙,不是用来挡风雨的,是用来困住自己的。】
这句话毫无征兆地跳进我的脑海。那是我在某本书上看到的,当时只觉得矫情,现在却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心里。我和父亲之间的那堵墙,究竟是谁砌起来的?
车子进入巴中境内,导航提示前方进入通江县。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没有任何线索,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从最基础的旅馆、招待所开始找起。我拿着父亲的照片,一家一家地问。
“老板,见过这个人吗?七十岁左右,身高一米七,汉中口音。”
得到的回答大多是摇头。一下午过去,我问了不下三十家,喉咙都快冒烟了,却一无所获。天色渐晚,通江县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我把车停在路边,巨大的挫败感和疲惫感将我淹没。
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或许我应该听林静的,从长计议。我甚至开始怀疑,父亲是不是根本就没来这里。
就在我准备放弃,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想办法时,手机响了,是林静。
“怎么样?有消息吗?”她的声音充满焦虑。
“没有,像大海捞针。”我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你别急,我刚才在家收拾爸的房间,发现他枕头底下压着一张旧的购票存根,是很多年前从通江到汉中的汽车票。票根背面,用铅笔写了个地址,叫‘红军路招待所’。”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红军路招待所?我马上查!”
挂了电话,我立刻在地图上搜索。果然,在县城一个老旧的城区里,有一个同名的招待所。我几乎是颤抖着发动了汽车,朝着那个地址疾驰而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至少有三四十年历史的老式建筑,墙皮斑驳,霓虹灯招牌坏了一半,在夜色中闪着诡异的红光。我冲进前台,把照片递给一个正在打瞌睡的中年男人。
他眯着眼看了半天,慢悠悠地说:“哦,这个大爷啊,有印象。昨天下午来的,住了一晚,今天一早就退房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我急切地追问。
“那哪晓得嘛。”老板打了个哈欠,“不过他退房的时候,跟我打听了个地方,叫啥子……哦,对了,叫‘通江纺织厂’。”
第二章:一封尘封的信
通江纺织厂。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个地方。他的人生履历我倒背如流:参军,转业,在汉中的机械厂干到退休。他的世界,简单得像一张白纸,怎么会凭空多出一个纺织厂?
第二天一早,我按照招待所老板的指引,找到了那家已经废弃的纺织厂。巨大的厂房矗立在晨雾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红砖墙上爬满了藤蔓,窗户的玻璃大多已经破碎,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眼。
我在厂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踩着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这里除了风声,再无其他。父亲来这里做什么?怀旧吗?可他的青春和这里没有半点交集。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我看到厂区角落里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其中一间的烟囱里,正冒着袅袅炊烟。我走过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看上去年纪和父亲相仿。她警惕地打量着我。
我连忙拿出父亲的照片,说明来意。
老太太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眼神从疑惑慢慢变得惊讶,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是他……是他……真的是他。都这么老了。”
“您认识我父亲?”我心中一喜。
“何止是认识。”老太太把我让进屋,给我倒了杯热水,“我叫王秀英,以前是纺织厂的工人。你爸……他叫陈建国,对吧?”
我点了点头。
“我们都以为他早就……唉。”王奶奶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水光,“昨天他来过这里,站在这片废墟前,站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跟他说话,他好像没听见一样,就那么站着,像尊石像。”
“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他和这个厂子有什么关系?”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王奶奶沉默了片刻,起身从一个老旧的木箱子里翻出一个用手帕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小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发黄的信件。她抽出一封,递给我。
“你自己看吧。这是五十年前,你爸写给她的一封信,后来被退了回来,她一直没舍得扔。”
“她?她是谁?”
“苏云。我最好的姐妹,也是你爸当年的……心上人。”
我的大脑仿佛被重锤击中,嗡嗡作响。心上人?我那个木讷、古板,一辈子没对母亲说过一句软话的父亲,竟然有过一个“心上人”?
我颤抖着打开那封信。信纸已经脆黄,字迹却依然清晰,是父亲年轻时遒劲的笔锋。
“云:
见字如面。
分别三月,恍如隔世。部队的生活很苦,但每当夜里想起你,心里便觉着甜。你说你喜欢看星星,我在这里,也能看到和你头顶上一样的星星。不知我们何时能再见。家里来信,说父母已经为我定了亲,是邻村的姑娘,我从未见过。我已回信拒绝,我告诉他们,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这辈子,非你不娶。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建国
1972年 秋”
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此信无法投递,原址查无此人。”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邻村的姑娘……那不就是我的母亲吗?原来,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包办的错位。而父亲,他心里装着另一个人,装了一辈子。
“后来呢?”我的声音干涩。
王奶奶叹了口气:“后来……苏云家里出了变故,举家搬迁到了巴中。那时候通讯不方便,这一走,就断了联系。你爸退伍回来,找不到苏云,家里又逼得紧,就……就娶了你妈。再后来,我们都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他心里记挂了一辈子。”
我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那个来自巴中的电话,不是骚扰电话,是某个知情人打来的。父亲的反常,他的沉默,他把母亲的茶杯扔进垃圾桶的决绝,他义无反顾地奔赴这里……原来,他是来赴一个迟到了五十年的约。
“那苏云阿姨……她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唉,她的命,比我还苦。”王奶奶的眼泪掉了下来,“前些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现在什么人都不认得了,就在市里的‘阳光养老院’住着。”
阳光养老院。
我几乎是立刻就冲出了王奶奶的家,连一句道别都忘了说。我开车冲向市区,脑子里一片混乱。嫉妒、愤怒、心酸、怜悯……五味杂陈。我嫉妒那个叫苏云的女人,她拥有了父亲一生的牵挂;我愤怒于父亲的隐瞒和欺骗,为母亲感到不值;我又为他感到心酸,为这段被时代洪流冲散的爱情。
我不知道,接下来我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幅颠覆我整个世界的画面。
(第三人称上帝视角切换)
陈建国坐在养老院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上午。
病房里,那个叫苏云的女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护工刚刚给她喂完流食。她的记忆,像被橡皮擦反复擦拭过的纸,只剩下模糊的印记。
陈建国没有进去。他只是在外面看着。五十年前,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像月牙。她曾对他说:“建国,等我,我哪里也不去。”
他等了,也找了。但命运弄人。当他终于打听到她的消息时,得到的却是她已经患病多年的噩耗。那个电话,是王秀英打来的,她告诉他,苏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所以他来了。他扔掉了妻子的茶杯,因为他觉得自己像个背叛者,没资格再用它喝水。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不是为了重续前缘,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完成一次对青春的告别,对那个叫苏云的姑娘,说一句迟到了五十年的“对不起”。
他不知道,他的儿子陈伟,正带着满腔复杂的情绪,朝他奔来。他更不知道,这场迟到的告别,将掀开这个家庭最深的伤疤。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手里的苹果,已经因为氧化而微微发黄,就像他那段早已褪色的青春。
第三章:沉默的苹果
阳光养老院坐落在巴中市的郊区,环境清幽。我把车停在门口,却迟迟没有下车。我在害怕,害怕看到那个场景,害怕面对那个彻底陌生的父亲。
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绪。我深吸一口气,走进养老院。在前台询问了苏云的名字后,护士指了指三楼的一个房间。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廊里很安静,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饭菜混合的味道。我走到那个房间门口,门虚掩着。
透过门缝,我看到了。
父亲就坐在病床边的一张小凳子上,背对着我,背影佝偻。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专注地削一个苹果。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刀锋过处,红色的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长线,轻轻垂落。
那个场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小时候,我每次生病,母亲都会给我削苹果,她总说,苹果皮不能断,断了福气就跑了。母亲去世后,父亲接过了这个任务。每次我加班晚归,他都会默默地递给我一个削好的苹果。
而现在,他正用同样的方式,为另一个女人削着苹果。
病床上的苏云,头发花白稀疏,面容枯槁,眼神呆滞地望着窗外。她对父亲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
父亲削好了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起一块,小心翼翼地递到苏云的嘴边,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语气说:“云,吃块苹果,甜。”
苏云毫无反应。
父亲也不气馁,就那么举着,像一尊虔诚的雕塑。过了许久,苏云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机械地张开嘴,把那块苹果吃了进去。
父亲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孩子般的笑容,纯粹而满足。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座冰山,冷硬、沉默,不懂感情。原来,他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所有的温柔,都给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那我母亲呢?我们这个家呢?这三十多年的婚姻和亲情,又算什么?一个笑话吗?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我猛地扭过头去,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用力地眨了眨眼,试图把那股不受控制的湿意逼回去。
我没有进去打扰他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我像一个闯入者,一个可耻的偷窥者,窥探了父亲内心最深、最柔软的秘密。
我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父亲从房间里出来。他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你……怎么来了?”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了?”我的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讥讽。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朝楼下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像两个陌生人。
我们走到养老院外的一片小树林里。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都知道了?”他问。
“是。”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知道了也好。”他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远方,“省得我再费口舌。”
“费口舌?你有什么好说的?”我终于爆发了,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你对得起我妈吗?她跟你过了一辈子,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到头来,你心里装的却是别人!陈建国,你就是个骗子!”
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他。他的身体震了一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悲哀。
“人嘛,就这么一辈子。”他终于开口,还是那句熟悉的口头禅。但这一次,我听出了里面无尽的疲惫和悲凉。
“别跟我说这句!我听够了!”我上前一步,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我妈不在了,这个家还轮不到你这么作践!”
他突然抬起头,一直隐忍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作践?我作践什么了?我这一辈子,哪点对不起你妈?哪点对不起这个家?我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的,是我自己!”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你个瓜娃子,你懂个球!”他情绪激动时,家乡的方言脱口而出。他猛地推开我,转身就走,步履踉跄,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小路的尽头。秋风吹过,卷起一地落叶,萧瑟而凄凉。我突然意识到,我或许,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的父亲。
第四章:一碗面的温度
和父亲不欢而散后,我没有立刻离开巴中。我像个游魂一样,开着车在陌生的城市里乱逛。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打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像我此刻混乱的心绪。我把车停在一条不知名的小巷里,熄了火。
车厢这个封闭的空间,让我感到窒息。我推开车门,走进雨里。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反而让我清醒了一些。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一家亮着灯的小面馆。门口挂着一个简单的招牌:“老地方担担面”。一股混合着辣椒和面香的味道飘了出来,勾起了我的食欲。我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走了进去。店面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灶台后忙碌。
“老板,来碗担担面。”我找了个角落坐下。
“好嘞!”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端了上来。红油的辣,芽菜的香,肉臊的鲜,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送进嘴里。
就是这个味道。
一瞬间,我的记忆被拉回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我还在上中学,母亲身体不好,经常住院。父亲不善言辞,更不会做什么复杂的菜,但他学会了做担担面。每个我放学回家的晚上,他都会给我下一碗面。做法简单,味道也谈不上多地道,但那碗面,却是我整个少年时代最温暖的记忆。
后来,我长大了,工作了,成家了。我们家的餐桌越来越丰盛,我却再也没有吃过父亲做的担担面。我甚至忘了,他还有这项手艺。
我吃着面,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我低下头,让升腾的热气模糊我的视线。我拼命地往嘴里塞着面条,试图用食物的饱腹感,来填补内心的空洞。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我感觉胃里暖和了起来,但心里却更空了。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林静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传来她焦急的声音:“陈伟?你怎么样了?找到爸了吗?”
我“嗯”了一声,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堵住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怎么了?说话啊!”林静在那头急得快哭了。
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音节。我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让她看到我此刻的脆弱。我是一个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不能倒下。
“我……”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我没事。找到他了。但他……他不肯回来。”
电话那头,林静沉默了。她太了解我了,我的伪装,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说:“陈伟,你有没有想过,爸为什么不肯回来?或许,不是他不肯,而是他不能。有些事,压在心里一辈子,总要有个出口。”
“出口?他的出口,就是去伤害别人吗?我妈算什么?”我的情绪又有些失控。
“你先别激动。”林静的声音很平静,像一剂镇定剂,“你有没有问过爸,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听他好好说过一句话?”
我愣住了。我没有。从找到他开始,我就是一副审判者的姿态,指责他,怒骂他,逼迫他,却从未想过,要坐下来,听一听他的故事。
“夫妻之间,一辈子的事,外人怎么说得清。”林静继续说道,“你妈……或许早就知道了。”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
“你记得吗?妈去世前,拉着你的手,让你好好照顾你爸。她说,你爸这辈子,过得苦。”
我当然记得。母亲临终前的每一句话,都刻在我的脑子里。当时我只以为,那是妻子对丈夫的临终嘱托。现在想来,那句话里,或许藏着更深的含义。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对丈夫有着极深的理解和怜悯,又怎么会说出“他过得苦”这样的话?
【我们总以为自己是家庭的中心,殊不知,我们可能连故事的边缘都未曾触及。】
挂了电话,我坐在面馆里,久久没有动弹。老板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烊,他没有催我,只是默默地给我续了一杯热茶。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站起身,结了账,走出面馆。
我决定,再去找一次父亲。这一次,我不想再做审判者,我想试着,去做一个倾听者。
第五章:桥上的和解
我是在一座横跨巴河的大桥上找到父亲的。
当时天已经蒙蒙亮,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江面。他一个人站在桥栏边,望着远方翻滚的江水,瘦削的背影在晨光中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
我把车停在桥头,慢慢向他走去。他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看到是我,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宿命般的平静。
“你还没走?”他问。
“不把你带回去,我不会走。”我说。
他苦笑了一下,转回头去,继续看着江面:“你带不走我的。”
我在他身边站定,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扶着冰冷的栏杆。我们之间隔着一米的距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跟我说说吧。”我先开了口,声音很轻,“说说你和苏云阿姨的事,说说我妈,说说这些年。”
他浑身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没有看他,只是平静地望着江面:“我想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然后,我听到他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要把积压了一辈子的郁结之气都吐出来。
“我和你苏云阿姨,是下乡时的知青……我们约好了一起回城,一起考大学……”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把我带回了那个遥远的、动荡的年代。
他讲了很多。讲他们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中相互扶持,讲他们如何憧憬未来,讲那封被退回的信,讲他退伍后发了疯一样地寻找,最后在家庭的压力下,娶了我母亲。
“你妈是个好女人。”他说到母亲时,声音哽咽了,“她什么都知道。我们结婚没多久,她就发现了那封信。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把信还给了我,说,‘建国,我知道你心里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原来,我那看似平凡懦弱的母亲,竟然有着如此宽广的胸怀和深沉的爱。她用一辈子的隐忍和温柔,守护了这个家,也守护了父亲内心那块不为人知的伤疤。
“那年,我把你妈的茶杯扔掉,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脏。”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忏悔,“我接到王秀英的电话,知道苏云病了,我就想来看看她。我觉得我背叛了你妈的嘱托,我没资格再用她用过的东西……”
原来如此。那个被我视为决绝和背叛的动作,背后竟然是这样深沉的愧疚。
“那你为什么不接那个电话?”我又问。
“不敢接。”他摇了摇头,“我怕……我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也怕你和林静发现。”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都解开了。那个未接的来电,那个反常的沉默,那个被扔掉的茶杯……每一个细节背后,都藏着一个老人沉重、矛盾、无法与人言说的内心世界。
“爸,”我转过身,看着他苍老的侧脸,“我们回家吧。”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江面,许久才说:“她……离不开人。”
“我知道。”我说,“我们带她一起走。”
他猛地转过头,震惊地看着我。
“汉中的医疗条件比这里好。我们可以把她转到汉中的医院,或者找个好点的养老院。这样,你既能照顾她,也能……在家。”我说出这个决定时,心里异常平静。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让我的父亲,一个人背负着这一切,孤独地走完剩下的路。母亲的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支持我这么做。
父亲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猛地扭过头去,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用力地抹了一下眼睛。
“人嘛,就这么一辈子……”他喃喃地说。
这一次,我没有反感。我听懂了。这句话里,有无奈,有遗憾,有忏悔,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理解后的释然。
清晨的阳光终于冲破了云层,洒在江面上,金光万点。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爸,我们回家。”
第六章:回家的路
把苏云阿姨转院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要顺利。在林静的远程协助下,我们很快办好了所有手续。养老院的负责人听说我们要把她接到医疗条件更好的汉中,也表示了支持。
整个过程,父亲都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像个听话的孩子。他不再发表任何意见,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我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感,已经烟消云散。
回程的路上,我开着车,父亲坐在副驾驶。我们租了一辆救护车,让苏云阿姨和一名护工跟在后面。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嗡嗡声。
“你……不怪我了?”父亲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怪。我只是……心疼我妈。”
父亲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那是他紧张时的标志性动作。“你妈……她是个伟人。”
我没有接话。我知道,任何语言在母亲那份深沉的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车子快到汉中时,我把车开进了一个服务区。我对父亲说:“爸,你来开一段吧。”
他愣了一下:“我都快十年没摸过车了。”
“没事,这段路车少,你慢慢开。”我坚持道。
我下了车,和他换了位置。他坐上驾驶座,动作有些生疏,但很快就熟练起来。车子平稳地汇入了车流。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一件事。小时候,他经常骑着那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带我,我坐在前面的横杠上,他宽厚的后背,为我挡住了所有的风雨。后来,他开着单位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送我去大学报到。再后来,我买了车,就再也没坐过他开的车。我总嫌他开得慢,嫌他反应迟钝。
我剥了个橘子,掰了一半递给他:“爸,吃点东西。”
他没有拒绝,接过去,塞进嘴里。
“甜。”他说。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正在一点点地瓦解。
回到汉中,我们把苏云阿姨安顿在市里最好的一家康复医院。父亲每天都会过去陪她,给她削苹果,陪她说话,尽管她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任何回应。
家里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什么东西,已经变得完全不同。
电视的音量,依旧是35。但现在,我下班回家,不再会感到烦躁。我会有意地走到沙发旁,问他:“爸,今天演的啥?”
他会很高兴地跟我讲剧情,虽然讲得颠三倒四。有时候,我甚至会搬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陪他一起看那些我毫无兴趣的抗战神剧。
林静说我变了。我说,是巴中那趟行程改变了我。
那五个地方——留下线索的招待所、废弃的纺织厂、收容着秘密的养老院、给予我慰藉的面馆,以及让我们父子和解的大桥——它们像五个坐标,标记了我寻找父亲的物理轨迹,更标记了我重新认识父亲、认识家庭、认识自己的心路历程。我在那里,找到了父亲遗失的青春,也找到了自己作为儿子一度迷失的方向。
汉中是我的家乡,而巴中,那个曾经陌生的城市,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成为了我的“第二个家乡”。它教会了我理解与和解。
第七章:无声的传承
乐乐放学回家,看到我和父亲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爸爸,你今天没加班啊?”
“嗯,今天早点回来陪陪你爷爷。”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父亲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晚饭时,父亲突然对我说:“小伟,明天你教教我,那个手机……怎么跟乐乐说话。”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视频通话。我曾教过他无数次,他都以“没球用”拒绝了。
“好啊。”我笑着答应。
第二天,我耐心地一步一步教他。他的手指依然笨拙,但眼神却异常专注。试了十几次后,他终于成功地拨通了乐乐的电话手表。当乐乐那张放大的笑脸出现在小小的屏幕上时,父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新奇而喜悦的光芒。
“爷爷!”乐乐在那头大叫。
“欸!”父亲激动地应着,对着屏幕手足无措,“乐乐……吃饭了没?”
“吃了吃了,爷爷你吃饭没?”
“吃了,吃了……”
他们进行着这样简单甚至有些无聊的对话,父亲却笑得像个孩子。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鼻子又有些发酸。原来,他不是拒绝新事物,他只是需要一个让他愿意去学习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我过去从未给过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像是变了个人。他话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他每天上午去医院陪苏云阿姨,下午回家就研究他的老年机,学着怎么用手机看新闻,怎么给我们发一些奇奇怪怪的表情包。
他依然会说那句“人嘛,就这么一辈子”,但语气里,不再是消极和无奈,而是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豁达与平静。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陪父亲去医院。我们到的时候,苏云阿姨难得地醒着,护工说她今天状态很好。
父亲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为她削苹果。阳光暖暖地照进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
突然,苏云阿姨转过头,看着父亲,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清明。她缓缓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像耳语:“建国……是你吗?”
父亲削苹果的手,猛地停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我……云,是我。”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苏云阿姨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就像五十年前那样,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你……回来了。”
说完这句,她便又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重新陷入了混沌。
父亲却哭了。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流泪。豆大的泪珠,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砸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他没有去擦,就那么任凭眼泪流淌。
我默默地退出了病房,把空间留给了他。我靠在走廊的墙上,望着窗外。我知道,父亲那迟到了五十年的青春,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了一个句点。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也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很沉默。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我坐在他身边,陪他看新闻联播。
他突然转过头,对我说:“小伟,明天把音量调小点吧。太吵了,乐乐学习受影响。”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拿起遥控器,笨拙地按着减号键。34, 33, 32……一直按到了20。新闻主持人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如此清晰悦耳。
“这个音量,就挺好。”他说。
我看着他,他正认真地看着电视,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音量的改变。这是他和我,和这个家,一次无声的和解。那堵由35的音量砌成的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我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窗外,夜色温柔。家里的灯光,明亮而温暖。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们家的故事,将翻开新的一页。而那段关于汉中和巴中的记忆,将永远烙印在我的生命里,提醒我,家,永远是理解与爱的最终归宿。
来源:俊俏扑克t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