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雷打不动地调到35,不多不少,正好是新闻联播主持人声音清晰,又不至于盖过厨房里碗碟碰撞声的刻度。这个数字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客厅的家国大事和餐厅的鸡毛蒜皮。我妈端着切好的西瓜从厨房走出来,眼神在我和老公陈阳之间扫了个来回,最终落在我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爸雷打不动地调到35,不多不少,正好是新闻联播主持人声音清晰,又不至于盖过厨房里碗碟碰撞声的刻度。这个数字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客厅的家国大事和餐厅的鸡毛蒜皮。我妈端着切好的西瓜从厨房走出来,眼神在我和老公陈阳之间扫了个来回,最终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的审视。
我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伸手去够茶几抽屉里的指甲刀。指尖碰到一个硬硬的边角,是一本旧相册,我顺手把它抽出来一点,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滑了出来。照片上,年轻的爸妈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得羞涩又灿烂,背景是单位分的筒子楼。我心里一动,刚想拿给他们看,我妈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然然,你奶奶生日那个银镯子,到底花了多少钱?”
陈阳正低头看手机,闻言,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的动作明显一滞。
客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我爸依旧盯着电视,但微微前倾的身体出卖了他的专注。我妈则抱着手臂,摆出一副“今天必须问个明白”的架势。
我把那张照片悄悄推回抽屉缝里,拿起指甲刀,“咔哒”一声剪掉一小块指甲。
“妈,不是说过了吗?一千二。托朋友拿的内部价,老凤祥的,千足银,对身体好。”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平常。
“一千二?”我妈的声调扬了起来,“你奶奶七十大寿,你就送个一千二的银镯子?林然,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所以不知道省着点花在刀刃上?”
我没明白她的逻辑。省钱,和给婆婆买一千二的镯子,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妈,银的对老人身体好,再说款式我也挑了很久,是那种福字纹的,很喜庆。”
“喜庆?”我妈冷笑一声,“我只看到陈阳他妈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喜庆。人家当着亲戚朋友的面,嘴上说着‘哎呀,孙媳妇真有心’,那手腕子抬都不抬一下。你别以为我没看见。”
陈阳终于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勉强笑了笑:“妈,我妈挺喜欢的,她就是那性格,不太会表达。”
“她不会表达?我看她数落邻居谁家媳妇不孝顺的时候,表达能力好得很!”我妈的火力瞬间转移到陈阳身上,“小陈,我不是说你。但这件事,然然做得确实欠妥。你奶奶七十整寿,不是七十一,不是六十九,是七十!多大的事儿!一个银镯子,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奶奶生日那天,一家人吃饭,婆婆确实没表现出欣喜若狂,但绝对是客气周到的。饭桌上还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说我工作辛苦了。怎么到了我妈嘴里,就成了“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喜庆”?
“妈,那您说该送什么?送金的?我看了,一个金镯子,最细最普通的那种,也要万把块。我跟陈阳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才多少?暖暖的兴趣班,房贷车贷,哪样不要钱?”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妈把西瓜盘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几块西瓜都震了出来,“我不是让你打肿脸充胖子。可你下个月,你姥姥不也七十大寿吗?我可听你表姐说了,你给你姥姥准备的是个金镯子吧?”
我愣住了。
这件事,我只跟表姐提过一嘴。
陈阳也愣住了,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不解。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像被人当众掴了一巴掌。我给我姥姥准备金镯子,是考虑到我妈这边就我一个女儿,姥姥从小最疼我。而且我爸妈经济条件不如公婆家,我妈一辈子要强,我希望她能在娘家面前有面子。
这些深藏在心底的、复杂的、可能带点自私和偏袒的考量,此刻被我妈一句大白话戳破在客厅中央,变得无比丑陋和难堪。
“是,”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是准备了。”
“哈!”我妈笑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林然啊林然,你真是我的好女儿。给你婆婆买银的,说银的对身体好。给你姥姥买金的,怎么不说金的俗气了?合着好处坏处都让你一张嘴说尽了?”
她顿了顿,看着陈阳,话却是对着我说的:“你这么做,让小陈怎么想?让他爸妈怎么想?一碗水端不平,以后你们这日子还怎么过?人家会说我们林家出来的女儿,胳膊肘只会往外拐……不对,是只会往娘家拐!”
我爸终于忍不住了,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按了静音。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我妈粗重的呼吸声。
他叹了口气,对我说:“然然,你妈说话直,但理是这个理。这件事,是你欠考虑了。”
我爸一向是最疼我、最理解我的。可这一次,连他也站在了我妈那边。
我看着陈阳,他依旧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这种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我难受。
我感觉喉咙发紧,鼻子发酸。委屈、羞愧、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堵得我快要爆炸。
“行。”我站起身,声音都在抖,“是我错了,我里外不是人。我明天就把金镯子退了,给我姥姥也买个一模一样的银镯子。这样总行了吧?”
说完,我逃也似地冲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钱,还是讲心?我以为我用尽了心,却原来,在他们眼里,一切只关乎钱。
第1章
门外,我妈的声音还在继续:“你看她那脾气!说她两句还不乐意了!这事要是不掰扯清楚,以后有她哭的时候!”
我爸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劝:“行了,少说两句吧。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有想法?她那叫有想法吗?她那是蠢!拎不清!她以为她是在对我们好?她这是在给她自己挖坑!”
我捂住耳朵,不想再听。
手机震动了一下,“然然,你别生气,妈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
我盯着这几个字,觉得无比讽刺。
我快速地打字回复:“她要是真为我好,就不会当着你的面,把这件事捅出来,让我下不来台。”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过了好几分钟,陈阳才回过来:“我先送咱妈回去了,晚点我们再聊。”
我没再回复。
我在卧室里枯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爸单位发了福利,两箱苹果。一箱大的,一箱小的。我爸想都没想,就把那箱大的给我姥姥家送了过去。回来的时候,我奶奶知道了,跟我爸大吵一架,说他胳膊肘往外拐。
我爸当时就说了一句话:“我媳妇是你儿媳妇,也是人家的闺女。我对丈母娘好点,你儿媳妇在这个家里的腰杆才能硬一点。”
从那以后,奶奶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我以为我爸会懂我。就像他懂他自己一样。
可我忘了,时代变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而我,只是一个试图在两个家庭之间寻找平衡的、可笑的“端水大师”。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然然,开门,是爸爸。”
我吸了吸鼻子,走过去打开门。
我爸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你妈回去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饿坏了吧?”他把碗递给我,“快趁热吃了。”
我接过碗,眼圈又红了。
“爸……”
“行了,啥也别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书房,“我在书房给你妈弄那个手机支付,她总学不会。你快吃,吃完早点休息。”
我捧着那碗面,热气氤氲了我的视线。
这就是我爸。他从不会说多少安慰的话,却总能在我最难受的时候,给我最实际的温暖。
我走到餐桌边坐下,大口大口地吃着面。面条很劲道,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汤里有我最喜欢的小葱和香菜。
吃完面,我感觉心里那股堵着的气顺畅了不少。我洗了碗,走到书房门口。
书房的门虚掩着,我爸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你看,点这里,‘我的’,然后再点‘服务’……不是,妈,您别划走啊!哎,又退出来了。”
“这什么破玩意儿!这么难弄!我眼睛都快看瞎了。”我妈抱怨着。
“不难不难,您就是不熟练。来,手机给我,我再给您演示一遍。您看,这个绿色的图标,像个对话框的,这是微信。您要交水电费,就点开它……”
我靠在门框上,听着我爸耐心到近乎啰嗦的讲解,和我妈不耐烦的抱怨,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我的父母。他们会为,会因为“一碗水端不平”而对我发火,也会在深夜里,一个耐心地教,一个别扭地学,只为了能跟上这个时代,能少给我添一点麻烦。
我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激了。
也许我妈不是真的在乎金的还是银的,她在乎的,是那个“不公平”背后,可能隐藏着的、我的委屈。她怕我在婆家受了气,不敢说,只能用这种方式“补偿”娘家。
想到这里,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爸,我来吧。”
我爸如蒙大赦,把手机塞到我手里:“你来你来,我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我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也没反对。
我坐到她身边,放缓了语速,一步一步地教她。
“妈,您看,这个地方,点一下,输入金额……对,然后点这个‘确认支付’,再输入您的密码……哎,对了!您看,这不就交上了吗?”
手机屏幕上显示“支付成功”的字样。
我妈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半天,脸上露出一丝新奇又得意的神色。“嘿,还真行。以后不用大老远跑去营业厅排队了。”
“是啊,”我笑着说,“以后您想买什么,在手机上也能买。我给您下载个淘宝和拼多多。”
“行了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脑子都大了。”她摆摆手,站起身,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顿住脚步,背对着我说,“那个金镯子……你要是觉得为难,就……”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半句话里,已经有了妥协和心疼。
我心里一暖,走上前,从背后抱住她:“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您放心,这件事,我有分寸。”
她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拍了拍我的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别让人家戳脊梁骨。”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陈阳打来的。
我心里一咯噔,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走到阳台,按下了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陈阳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和沙哑。
“然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我妈……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了你表姐发的朋友圈。就是……你给你姥姥买的那个金镯子的照片。”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表姐是做珠宝微商的,前几天我从她那里定了镯子,她拍了照片发给我确认。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别发朋友圈,没想到……
“然后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然后……”陈阳深吸了一口气,“我妈给我打电话,哭了。她说她这辈子没受过这种气,说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根本没把她当一家人。她说……她说你要是真这么看不上我们家,这门亲事,就算了。”
“就算了”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握着手机,手脚冰凉。
我知道,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2章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刚才和我妈和解带来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吹得无影无踪。
我回到客厅,我爸妈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然然?是不是陈阳说什么了?”我妈紧张地问。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件事太荒唐了,起因不过是两个材质不同的镯子,却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大到要威胁我的婚姻。
“没什么,”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公司有点急事。爸,妈,我先回去了。”
我没敢看他们的眼睛,抓起包就往外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家,一开门,迎接我的是一片黑暗和死寂。
往常这个时候,陈阳应该已经回来了,客厅的灯会开着,电视会小声地播放着体育新闻。而今天,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窖。
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换了鞋,走到沙发边坐下。
我拿出手机,点开表姐的朋友圈。果然,那张金光闪闪的镯子照片赫然在列,配文是:“给妹妹的孝心点赞!给姥姥的七十大寿贺礼,分量足足的!”下面还有一堆亲戚的点赞和评论。
我气得发抖,立刻给表姐打了个电话。
“姐,我不是让你别发朋友圈吗?”
“哎呀,然然,我这不是想帮你宣传一下孝心嘛!你看多少人夸你。再说,我把你的名字都打码了,只说是‘妹妹’,谁知道是你啊?”表姐的语气理直气壮。
“谁知道?我婆婆就知道!”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表姐才小心翼翼地问:“……这么严重?”
“你说呢?”我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婚姻里最远的距离,是我在跟你解释,你却在给我定罪。
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已经被判了“死刑”。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陈阳回来了。
他打开玄关的灯,看到坐在黑暗中的我,吓了一跳。
“然然?你怎么不开灯?”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寒气。他平时很少抽烟。
“我妈那边……情绪很激动。”他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满是疲惫。
“她想怎么样?”我冷冷地问。
“她没想怎么样,她就是觉得心里委屈,觉得你没把她当自己妈看待。”陈阳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然然,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是这件事,你做得确实……欠妥。两个老人都是七十大寿,你送的东西差价这么大,换成谁,心里都会不舒服。”
“又是欠妥?”我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今天晚上,我妈说我欠妥,我爸说我欠妥,现在连你也说我欠妥。你们都觉得我错了,那我是不是就真的错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阳试图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陈阳,我们结婚五年了,我自问对你爸妈,不说掏心掏肺,也绝对是尽心尽力了。你妈高血压,我给她买进口的鱼油、辅酶Q10,哪次不是几千几千地买?你爸喜欢钓鱼,我给他买的渔具,比我爸那套贵了三倍。这些你怎么不说?就因为一个镯子,我过去所有的好,就都一笔勾销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我给你姥姥买金镯子,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妈能在娘家面前有面子!她一辈子好强,就我一个女儿,我不想让她被人比下去。我这点私心,就这么罪大恶极吗?”
“我理解!我真的理解!”陈阳也提高了音量,“但是你不能只站在你的角度想问题!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夹在中间,我怎么办?一边是我妈,一边是我老婆。我妈在那边哭,说她白养了我这个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在这边怨我,说我不理解你。然然,你能不能也体谅一下我?”
“体谅你?”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怎么体谅你?在你妈说出‘这门亲事就算了’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你有没有替我说一句话?你有没有告诉她,她的儿媳妇不是那样的人?没有!你只会跑来跟我说,我妈很激动,我妈很委屈!”
“我说不出口!”陈阳也站了起来,眼睛都红了,“那是我妈!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能怎么跟她吼?我只能先安抚她!我跟她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让你明天过去跟她解释清楚。可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
争吵在密闭的空间里迅速升温,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向对方最柔软的地方。
“解释?好啊,我明天就去解释。”我冷冷地说,“我告诉她,那个银镯子一千二,金镯子一万二。我就是偏心,我就是看不起你们家,行了吧?”
“林然!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陈阳,你扪心自问,从头到尾,你有一秒钟是真正站在我这边的吗?”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我们五岁的女儿暖暖揉着眼睛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歪歪扭扭的小熊睡衣。
“爸爸,妈妈,你们在吵架吗?”她奶声奶气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害怕。
我和陈阳瞬间像被按了暂停键。
我赶紧走过去,把她抱起来。“没有,宝贝,爸爸妈妈在讨论问题。声音有点大,吵到你睡觉了,对不起。”
暖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小声说:“妈妈,我刚才做梦了。梦见奶奶哭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陈阳走过来,想摸摸暖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暖暖乖,快回去睡觉。爸爸妈妈不吵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抱着暖暖回到卧室,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她很快又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我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心里一阵绞痛。
我们以为自己是在解决问题,却不知道,这些争吵,已经像一根根看不见的刺,扎进了孩子的心里。
我走出卧室,陈阳还站在客厅里,像一尊雕塑。
“我们……我们谈谈吧。”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
“没什么好谈的了。”我走到沙发边,拿起我的包,“我今天回我妈那儿住。”
“然然!”他冲过来,拉住我的手腕,“别这样,我们……”
“放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痛苦,有哀求,但最终,还是慢慢地松开了手。
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又在我身后一盏盏熄灭。就像我和陈阳之间,那一点点残存的温情。
我走进电梯,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睛红肿的自己,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陈阳那张写满无助的脸,彻底隔绝在外。
第3章
我深夜开车回了娘家。
我妈被我开门的声音惊醒,披着衣服从卧室出来,看到我,吓了一跳。
“然然?你怎么回来了?跟陈阳吵架了?”
“没有,”我把车钥匙扔在鞋柜上,换了鞋,“公司加班太晚了,懒得回去了。”
我妈狐疑地看着我,但终究没再多问,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她端着一杯热牛奶出来。
“喝了暖暖身子,赶紧去睡吧。”
我接过牛奶,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一直暖到心里。我妈就是这样,嘴上再厉害,心里终究是疼我的。
我躺在自己出嫁前的床上,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可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回放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婆婆的眼泪,陈阳的指责,女儿的梦话,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牢牢困住。
第二天一早,我被客厅里我爸的手机铃声吵醒。我爸有早起散步的习惯,手机一般都放在客厅。
我迷迷糊糊地走出去,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亲家。
是我婆婆打来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么一大早,她打电话给我爸干什么?告状吗?
我不敢接,也不敢挂,任由那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清晨里一遍遍响起。
终于,铃声停了。
我刚松了口气,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我妈的手机。屏幕上,赫然也是“亲家母”。
我彻底慌了。婆婆这是要干什么?把战火烧到我娘家来吗?
我妈也听到了声音,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来电显示,脸色也变了。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然后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还开了免提。
“喂,亲家母,这么早啊?”我妈的语气还算客气。
电话那头传来我婆婆带着哭腔的声音:“亲家母啊,我对不起你们林家,我没教好儿子,更没福气有然然这么好的儿媳妇啊!”
我妈愣住了,我也愣住了。这是什么路数?
“亲家母,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我还怎么好好说啊!”婆婆的音量陡然拔高,“你们家然然,心里根本就没我们陈家!她姥姥过生日,送的是一万多的金镯子!到我这儿,就变成一千多的银镯子!她这是打我的脸,打我们陈家的脸啊!我们家是比不上你们家有文化,可也不是这么让人作践的啊!”
我妈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亲一千二,金镯子一万二?”我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数字,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我只跟他们说了一个大概,没敢说差价这么悬殊。
“是啊!”婆婆在电话那头哭诉,“这还不是最气人的!我儿子,我那个傻儿子,还偷偷给她补了五千块钱!说是怕她委屈!我真是……我真是要被他们给气死了!亲家母,这日子没法过了!你把你女儿领回去吧!我们陈家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
“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妈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最后全都化成了失望。
“林然,她说的,是真的吗?”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阳私下转钱给我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金镯子一万二?陈阳还给你补了五千?”我妈的声音在发抖,“所以你给你婆婆的,实际成本是负三千八?林然,你……你真是长本事了啊!”
“我没有!我不知道他转钱的事!”我急切地辩解。
“你不知道?”我妈冷笑,“好,就算你不知道。那一万二的金镯子,是真的吧?你哪来那么多钱?你是不是动了家里的存款?”
“那是我自己的私房钱!是我这几年攒的年终奖!”
“私房钱?”我妈像是听到了更好笑的笑话,“你们家房贷谁在还?车贷谁在还?暖暖的学费生活费谁在出?你跟我说私房钱?林然,你结婚了!你的钱,就是你们夫妻的共同财产!你动用一万多块钱的共同财产,去给你姥姥买一个金镯子,你经过陈阳同意了吗?”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我确实……没跟陈阳商量。我以为,花我自己的奖金,是我的自由。
有些委屈,说出来矫情,咽下去伤心。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委屈,可现在,在我妈一连串的质问下,我发现自己好像真的……错了。错在自以为是,错在沟通不畅,错在没有真正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妻子”和“儿媳”。
“行,行,行,都听你的。”我妈的口头禅又冒了出来,但这一次,充满了疲惫和失望,“你自己的日子,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管不了了。”
她说完,转身进了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爸从外面散步回来,看到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愣了一下。
“怎么了这是?”
我摇了摇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爸没再问,只是走过来,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背。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了那个未接来电,又看了看我,瞬间明白了大概。
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手机揣回兜里,然后去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没过多久,厨房里就传来了豆浆机运转的嗡嗡声和煎鸡蛋的滋滋声。
这熟悉的人间烟火气,在此刻,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我的心。
我拿出手机,点开和陈阳的微信聊天记录,往上翻。果然,在奶奶生日后的第三天,他给我转了5000块钱,备注是:老婆辛苦了。
当时我正好在忙一个项目,忙得天昏地暗,看到转账提醒,以为是他发的零花钱,想都没想就收了,回了个“么么哒”的表情,然后就抛到了脑后。
我竟然……完全忘了。
我点开他的头像,想打电话过去问个清楚,可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说什么呢?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这笔钱的真实用途?还是感谢他“用心良苦”地替我“补差价”?
无论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我们之间,已经不只是一个镯子的问题了。信任的基石,在这一次次的隐瞒、争吵和误会中,已经悄然出现了裂缝。
我正失神,手机突然又震动起来。
是暖暖的幼儿园老师打来的。
“喂,是暖暖妈妈吗?暖暖今天在学校跟小朋友打架了,你和孩子爸爸方便过来一趟吗?”
第4章
我和陈阳几乎是同时赶到幼儿园的。
他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胡子也没刮,衬衫皱巴巴的,看起来比我还要憔悴。
我们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老师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暖暖正和一个小男孩并排站着。暖暖的嘴角有点红肿,那个小男孩的脸上则有几道清晰的抓痕。
“怎么回事?”陈阳率先开口,声音沙哑。
老师叹了口气,说:“今天玩游戏的时候,李子轩(那个小男孩)说暖暖是‘没人要的小孩’,说她爸爸妈妈要离婚了。然后暖暖就冲上去打了他。”
“没人要的小孩?”“离婚?”
我和陈阳都惊呆了。
老师把李子轩拉到跟前:“子轩,你跟叔叔阿姨说,你为什么这么说暖暖?”
李子轩有点害怕,看了一眼他旁边站着的妈妈,小声说:“我……我听我妈妈说的。我妈妈说,她昨天在小区里,看到暖暖妈妈一个人拖着箱子走了,还哭了。她说,暖暖爸爸妈妈肯定是要离婚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个妈妈我认得,就住我们楼上。昨天我深夜离开时,确实在楼下碰到了遛狗的她,当时我还勉强跟她打了个招呼。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原来,成年人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秘密。你以为的悄无声息,在别人眼里,可能已经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
陈阳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没有去看那个女人,而是蹲下来,看着暖暖。
“暖暖,告诉爸爸,你为什么要打人?老师不是教过我们,不能动手吗?”
暖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
“说啊!”陈阳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急躁。
“因为他说的是假的!”暖暖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爸爸妈妈没有吵架!你们没有不要我!他撒谎!他是坏蛋!”
孩子的哭声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走过去,把暖暖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对不起,暖暖,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
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最后,我们跟李子-轩的家长道了歉,也跟老师保证会好好解决家庭问题,才领着暖暖离开了幼儿园。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暖暖大概是哭累了,靠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一片茫然。
家,回不去了。娘家,也不想回。我和陈阳,我和这个世界,好像都走到了一个死胡同。
车子开到我家楼下,陈阳停了车,却没有熄火。
“我们……谈谈吧。”他终于开口。
我们没有下车,就在这个不到10平米的狭小空间里,开始了这场迟到了太久的谈话。
“那五千块钱,为什么不告诉我真实用途?”我先开了口。
“我怎么告诉你?”他苦笑一声,“告诉你,我妈因为一个镯子跟我闹,我觉得你受委屈了,所以给你补点钱?然然,这话说出来,不是更伤人吗?我只是……只是想用我的方式,稍微弥补一下。”
“弥补?”我看着他,“陈阳,你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是钱能弥补的吗?”
他沉默了。
“我妈说,你给她买的那些保健品,加起来早就超过一万二了。她说她不是在乎钱,她在乎的是你的心。她说,你心里,根本没把她当成平等的家人。”
“平等?”我重复着这个词,“什么是平等?钱数一样就是平等吗?我给我妈买套护肤品三千,给你妈买件羊绒衫也是三千,这就叫平等吗?她们的需求不一样,喜好不一样,我能做的,只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给她们各自认为最好的东西。这也有错吗?”
“没错。”陈阳看着我,眼神异常认真,“你没错。我妈也没错。我们都没错。错的是……我们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揣测对方,去要求对方。”
我们扛得住生活的风雨,却躲不过枕边人的寒意。
而这寒意,并非来自不爱,而是来自不解。
“对不起。”他突然说,“然然,对不起。在我妈跟你之间,我没有起到一个丈夫和儿子该有的缓冲作用。我让你受委屈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向我道歉。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些坚硬的、带刺的外壳,开始慢慢剥落。
“我也有错。”我说,“我不该那么自以为是,不该什么都不跟你商量。我总觉得,我一个人能搞定所有事,但其实,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们静静地坐着,窗外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睡梦中的暖暖,小手无意识地动了动,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角,另一只手,则搭在了陈阳的手臂上。我们俩,像两座孤岛,被女儿这座小小的桥梁,重新连接了起来。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
“镯子,你还按原计划送。”陈阳说,语气很坚定,“这是你对姥姥的心意,不能变。我妈那边,我再去跟她沟通。我会告诉她,我对你的支持,就是对她最大的孝顺。”
我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在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
“至于我们……”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握住我的手,“然然,我们回家吧。别让暖暖真的成了‘没人要的小孩’。”
我反手握住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带着暖暖回了家。
屋子里还和我离开时一样,只是茶几上,多了一束新鲜的百合花。
我去做饭,陈阳陪着暖暖在客厅玩积木。厨房里有熟悉的饭菜香,客厅里有女儿的欢笑声。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
吃完饭,我洗了澡,准备回卧室睡觉。路过书房时,看到陈阳在里面,没有开灯,只开了盏台灯,在写着什么。
我悄悄走过去,看到他摊开的,是一本很旧的日记本。
是我送给他的,我们刚上大学的时候。
他写的那一页,日期是十年前。
“今天,林然带我去她家吃饭。她妈妈很热情,爸爸很温和。她偷偷告诉我,她爸爸为了让她妈妈开心,会把单位发的最好的东西都先给姥姥家送去。她说,她以后也要找一个像她爸爸那样的男人。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陈阳,你一定要成为那样的男人。”
我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原来,他什么都懂。他一直都懂。
只是,生活的琐碎和疲惫,让我们都忘了,最初的我们,是为什么而出发。
我没有打扰他,悄悄地退了出去。
回到卧室,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陈阳的日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一件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的,关于我爸妈和金银首饰的往事。
第5章
那是我上初中的时候。
有一天,我妈从外面回来,眼睛红红的。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后来我爸回来了,两个人就在房间里吵了起来。
我躲在门外偷听。
原来,我妈去参加了一个远房表姨的寿宴。宴会上,那些姨啊婶啊,都在比谁的子女孝顺,谁的儿媳妇懂事。比到最后,就变成了比手上的金戒指,脖子上的金项链。
我妈手上,只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是我爸刚工作时,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的。
在那些金光闪闪的亲戚面前,我妈觉得抬不起头。
“林建国,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你给我买过什么?人家王姐的老公,去年就给她换了个大金镯子!李姐的儿子,前两天刚给她买了金耳环!就我!就我什么都没有!”我妈在房间里哭喊。
“那能一样吗?人家老公是厂长,儿子是老板!我就是个普通工人!”我爸也很激动。
“我不管!我就要!我就要一个金戒指!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那是我记忆里,我爸妈吵得最凶的一次。
后来,我爸妥协了。他到处跟同事朋友借钱,凑了三千块,给我妈买了一个当时最流行的、带着“福”字的大金戒指。
我妈戴上戒指那天,脸上笑开了花。她拉着我的手,在我面前晃了半天,问:“然然,好看吗?妈妈的戒指好看吗?”
我说好看。
从那以后,她就很少再戴那根银链子了。
而我爸,为了还那三千块钱,整整半年,每天下班后都去工地上扛沙包。一个夏天过去,他整个人黑了三圈,瘦了二十斤。
这件事,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结。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金,代表的是虚荣和负担;而银,代表的是朴实和真情。
所以,给婆婆选礼物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就排斥了黄金。我觉得,送银,才是表达我真实的敬意。
可我忘了,我妈后来,再也没提过那段往事。那个金戒指,她也只戴了几年。等我上了大学,她就把戒指收了起来,重新戴上了那根被她冷落了很久的银链子。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她为什么。
她说:“金的太沉,戴着干活不方便。还是这个银的,戴了这么多年,习惯了。”
我当时没多想,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她话里的深意。
那枚金戒指,是她在某个特定阶段,对生活、对尊严的一种渴求。当生活慢慢变好,当她的内心变得丰盈,外在的物质,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而我,却一直停留在她当年的那种“渴求”里,用我自己的理解,去定义她,也定义了别人。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是从一件小事不被理解开始的。
而我的所有困局,恰恰是源于我对他人的“不理解”。
我以为我妈爱面子,所以给她妈妈买金的。
我以为婆婆家境好,不在乎钱,所以送她银的。
我以为陈阳不站在我这边,所以对他冷言冷语。
我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们好”。
可我从来没有真正地问过他们:你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是周末。我把暖暖送到我妈家,让她帮忙带一天。
我妈看到我,表情有些不自然。
“你怎么把孩子送过来了?你跟陈阳……”
“妈,我们没事了。”我把暖暖的小书包放下,“我今天,想去一趟我婆婆家。”
我妈愣住了,看着我,半晌才说:“想好了?”
“想好了。”
“想好就去吧。”她顿了顿,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有两万块钱,是我跟你爸的积蓄。你……你看着办。别让你婆婆觉得,我们林家小气。”
我鼻子一酸,把卡推了回去。
“妈,不用。这件事,不是钱能解决的。”
我开着车,去了本地最大的金店。
然后,我给陈-阳打了个电话。
“你在哪?我需要你帮忙。”
半小时后,陈阳赶到了金店。他看到我,一脸诧异。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而是拉着他走到了柜台前。
“你好,我想把这个镯子退掉。”我把那个给我姥姥准备的金镯子,放在了丝绒托盘上。
陈阳大惊失色:“然然!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你先别急。”我按住他的手,然后对店员说,“麻烦你,再帮我拿两个款式出来。一个,跟这个差不多克数,但是要最简单、最朴素的款式。另一个,要跟这个款式差不多,但是克数要小一半的。”
店员很快拿来了两个新的金镯子。
我拿起那个小一半的福字镯,又拿起那个朴素的大克数光面镯。
“陈阳,你帮我选。”我看着他,“一个,是面子。一个,是里子。如果是你,你希望你妈收到哪一个?”
陈阳愣住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眉头紧锁。
许久,他拿起那个小一半的福字镯,说:“这个吧。款式好看,寓意也好。我妈会喜欢的。”
我笑了。
“好。”
然后我转向店员:“麻烦你,把那个一万二的退了。然后,把这个小的,和那个大的,都给我包起来。”
“都包起来?”陈阳和店员都愣住了。
“对,都包起来。”
付完钱,我拿着两个盒子,和陈阳一起走出金店。
“然然,你到底想干什么?”陈阳彻底糊涂了。
“去你妈家,你就知道了。”
去婆婆家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是我爸打来的。
“然然,你现在在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我在去我婆婆家的路上。怎么了,爸?”
“你快回来一趟!”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我跟你妈,吵起来了!”
第6章
我爸妈结婚三十多年,不能说从没红过脸,但“吵起来”这种事,记忆里屈指可数。尤其是我爸,脾气好得像个菩萨,我妈说东,他绝不往西。
现在,他竟然为了我的事,跟我妈吵起来了?
我立刻掉转车头,往娘家开去。
“怎么了?”陈阳担忧地问。
“我爸妈吵架了。”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汗。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场争吵,会揭开一个我从未触及的、关于这个家庭的秘密。
赶到娘家,一开门,客厅里的气氛果然不对。
我妈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在抹眼泪。我爸则站在窗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下已经有好几个烟头。他看到我,掐灭了手里的烟,重重地叹了口气。
电视机是关着的。那个被我爸常年固定在35刻度的音量,今天彻底失了声。
“爸,妈,怎么了?”
我妈没理我,只是哭。
我爸走过来,拉着我坐下,声音沙哑:“然然,有些事,可能不该瞒着你。”
他从书房的抽屉里,拿出了我前几天看到的那本旧相册,翻开了第一页。
还是那张黑白照片。年轻的父母,羞涩的笑脸。
“你只看到了这张照片,”我爸指着照片上我妈的手,“但你没看到这个。”
我凑过去仔细看。照片有些模糊,但我还是看清了,我妈的手腕上,是空的。而她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很细的戒指,在那个黑白的年代,看不出材质。
“这是我和你妈的结婚照。”我爸说,“我们结婚的时候,家里穷,我买不起三金,连个像样的金戒指都买不起。就托人打了个银的,骗你妈说是白金的。”
我的心猛地一震。
“你妈其实心里清楚,但她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戴着。直到后来,你出生了,家里条件好点了,有一次她参加亲戚的宴会,被人笑话了。回来就跟我大吵一架,非要一个金戒指。我借钱给她买了一个。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戴过那个银的。”
我爸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这件事,成了你妈心里的一根刺。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她觉得那个银戒指,代表着她在娘家面前抬不起头。她觉得,我让她受委屈了。”
“所以……”我爸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所以这次,当你给你婆婆买银的,给你姥姥买金的,就正好戳中了她心里最痛的地方。她不是在为你抱不平,她是在为年轻时候的自己抱不平。她怕你走她的老路,怕你在婆家因为这些物质上的东西,直不起腰,受了委"
我终于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我妈那些看似刻薄的话语,那些对“一碗水端平”的执念,不是针对我,也不是针对我婆婆,而是她对自己过去所受委屈的一种投射。她怕的,是我重蹈她的覆辙。
而我,却一直用自己浅薄的理解,去误会她,甚至顶撞她。
“那……那个金戒指呢?”我哑着嗓子问。
“收起来了。”我爸说,“你上大学那年,你妈偷偷把金戒指卖了,给你交了学费。然后又把那个银戒指找出来,戴上了。她说,戴着习惯。”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板上。
我妈听着我爸的话,哭得更厉害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妈,对不起。我不知道……”
“傻孩子,”我妈转过身,抱着我,泣不成声,“妈不是怪你……妈是怕你……怕你像我一样……”
解释,不是为了求得原谅,而是为了不想失去。
在这一刻,我才真正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我们一家人,差一点,就因为这该死的误会和不解释,永远地失去了彼此坦诚相待的机会。
陈阳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听完了所有。他走过来,对着我爸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然然,也让你们操心了。”
我爸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天中午,我们一家人,加上陈阳,吃了一顿平静的午饭。饭桌上,谁也没再提镯子的事,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结,已经解开了。
下午,我和陈阳,再次踏上了去婆婆家的路。
车上,我把那个大克数的光面金镯子递给陈阳。
“这个,是你送的。”
然后,我拿起那个小克数的福字金镯子。
“这个,是我送的。”
陈阳看着我,明白了我的意思。
到了婆婆家,公公婆婆都在。婆婆看到我们,脸色很不好看,爱答不理的。
陈阳拉着我,直接走到他妈妈面前。
“妈。”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和公公婆婆都吓了一跳。
“陈阳!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婆婆慌忙去拉他。
“妈,我不起来。”陈阳仰着头,眼睛红红的,“今天,我必须跟您说清楚。第一,然然给您买银镯子,是我同意的。因为我们前段时间刚换了车,手头紧。然然怕您多想,还特意挑了对身体好的,款式也是最显福气的。她心里,是真把您当妈敬着。”
婆婆愣住了,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动摇。
“第二,”陈阳继续说,“然然给她姥姥买金镯子,也是我同意的。因为然然的姥姥,身体一直不好,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就喜欢金的,觉得能镇住福气。这是然然的一片孝心,我作为丈夫,必须支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陈阳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大克数的光面金镯子,举到他妈妈面前,“这个,是我给您补的。我知道,一个银镯子,委屈您了。我作为儿子,没本事让您风风光光,是我的不孝。这个镯子,不算贵重,但代表我的心意。我希望您能原谅我,也原谅然然。”
婆婆看着那个金灿灿的镯子,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儿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走上前,也蹲了下来,打开了我手里的盒子,露出了那个小巧精致的福字金镯子。
“妈,陈阳说得不对。”我看着婆婆,真诚地说,“给您买银镯子,不是因为手头紧,是我的私心。我觉得,银代表的情意,比金更真。但这是我的想法,不是您的。我没有站在您的角度考虑,是我的错。这个小福镯,是我补给您的。它不贵,但款式和之前那个银镯子一样,我希望,您能喜欢。也希望您能明白,无论金的银的,在媳妇心里,您都是我最尊敬的妈妈。”
婆婆彻底愣住了,她看看陈阳手里的“里子”,又看看我手里的“面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7章
客厅里一片寂静。
公公在一旁叹了口气,走过来,把陈阳拉了起来。
“行了,多大的人了,还跪着,像什么样子。”他对我婆婆说,“孩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想怎么样?非要把这个家闹散了才开心?”
婆婆低着头,用手背抹着眼泪,不说话。
我知道,她心里那块最硬的冰,已经开始融化了。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她只是一个渴望被尊重、被重视的普通母亲。她的所有“作”,都源于安全感的缺失,源于害怕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妈,”陈阳站起来,把那个大镯子戴在了她的手腕上,“以后,然然和我,每个月都带您去逛一次街,您喜欢什么,我们就买什么。金的银的,只要您开心就好。”
我又把那个小福镯,轻轻地戴在了她的另一只手腕上。
“妈,对不起。”
婆婆看着自己两只手腕上,一个厚重朴实,一个精巧喜庆,两个金镯子在灯光下闪着温暖的光。她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我,哭出了声。
“好孩子……是妈不好……是妈小心眼了……”
那场持续了近一个星期的家庭风暴,终于在这个拥抱里,烟消云散。
姥姥的七十大寿,如期举行。
我把那个退掉又重新买回来的,代表着“面子”的福字金镯子,亲手给姥姥戴上。姥姥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我的手,跟每一个亲戚炫耀:“看,我外孙女送的!好看吧!”
我妈站在旁边,脸上也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她看向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焦虑和担忧,只有满满的欣慰。
宴席上,陈阳和他的父母也来了。
婆婆特意穿了一件新衣服,手腕上,大大方方地戴着那两个金镯子。她和我妈坐在一桌,两个人竟然像多年未见的好姐妹一样,聊得热火朝天。从孙女的教育,聊到广场舞的舞伴,再到哪个超市的鸡蛋更便宜。
我看着她们,心里感慨万千。
女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前一秒还剑拔弩张,后一秒,就能因为共同的“敌人”(比如不听话的儿子和不省心的老公)而结成同盟。
宴席结束后,我们送我爸妈回家。
在楼下告别时,我妈拉着陈阳的手,嘱咐了半天,让他好好对我。陈阳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爸则一直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等我妈和陈阳说完了,我爸才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欣慰,有赞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然后,他对着我,缓缓地、郑重地,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疲惫、辛酸,都值了。
我得到了我父亲的,最高的嘉奖。
回家的路上,暖暖在后座睡着了。陈阳开着车,车里放着我们都喜欢的老歌。
“你说,咱妈和我妈,会不会已经加上微信,开始合伙吐槽我们了?”我笑着问。
“很有可能。”陈阳也笑了,“她们可能会建一个‘受害者联盟’群,每日控诉我们罪行。”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生活,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题,而是一道充满了灰色地带的、复杂的证明题。它考验的,不是你的智商,而是你的情商;不是你有多正确,而是你有多愿意去理解和包容。
到家后,我给暖暖洗了澡,把她安顿好。
我和陈阳都默契地没有开电视。
客厅里很安静。我靠在沙发上,他坐在我旁边的地毯上,头枕着我的膝盖,翻看着一本杂志。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像一片璀璨的星河。
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紧扣。
他转过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或许是想再道一次歉,或许是想许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把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用力地握了握。
千言万语,都融化在了这个无声的动作里。
我们之间,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语了。
因为我们都明白,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
它是一个讲爱的地方。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