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句话,是我坐在从苏州回嘉兴的高铁上,用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车窗外,江南平原的景致被飞速拉成模糊的绿线,像一幅被水晕开的画。我盯着手机屏幕上这行没头没尾的字,感觉自己像个写假评论的水军。
我是嘉兴人,去了趟江苏苏州,不吹不黑,苏州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好。
这句话,是我坐在从苏州回嘉兴的高铁上,用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车窗外,江南平原的景致被飞速拉成模糊的绿线,像一幅被水晕开的画。我盯着手机屏幕上这行没头没尾的字,感觉自己像个写假评论的水军。
可我心里清楚,我说的“苏州”,不是那座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姑苏城,不是平江路,不是拙政园。
是我结婚十五年的丈夫,周明。
一个星期前,我还以为我的世界稳固得像我嘉兴家里的那套红木家具,沉重,实在,一辈子都不会挪动。直到周明接了那个电话。
那天是周三,傍晚,我正在厨房里炖着汤,是女儿玥玥爱喝的莲藕排骨汤。汤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满屋子都是温暖的肉香。周明在客厅陪玥玥做作业,时不时传来他压低声音的讲解和女儿清脆的提问声。
一切都和我过去十五年里习惯的任何一个傍晚一样。
然后他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起身走到了阳台上,还顺手拉上了玻璃门。这个动作很小,小到玥玥都没抬头,但我心里却“咯噔”一下。
我关小了火,擦了擦手,状似无意地走到客厅,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调到本地新闻频道。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盖过了阳台上的动静,但我还是能从玻璃门模糊的倒影里,看到周明微微弓起的背。他很少有这样紧张的姿态。他紧张的时候,有个小习惯,会下意识地用指尖反复擦拭自己那副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哪怕上面一尘不染。
透过玻璃,我看到他正在做这个动作。
电话打了很久,久到新闻都播完了天气预报。他走进来的时候,脸色有点发白,眼神飘忽,不敢看我。
“怎么了?”我问,手心已经沁出了汗。
“公司里有点急事,”他勉强笑了笑,笑容僵硬,“要去趟苏州,可能……可能要三四天。”
“苏州?”我重复了一遍,心沉了下去,“又是苏州?”
我们家在嘉兴,厂子在嘉兴,所有的生意伙伴都在嘉兴周边,只有苏州,是他口中一个“不太熟的供应商”所在地。可这几年,他去苏州“出差”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每次回来,人都像被抽了魂,沉默好几天。
“嗯,那边新材料有点问题,我得亲自去看看。”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动作很急,像是要逃离什么。
玥玥从作业本里抬起头,大眼睛里满是敏感和不安,“爸爸,你又要去苏州出差啊?你每次从苏州回来,都像丢了魂一样。”
童言无忌,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最痛的那根神经上。
周明的身体僵了一下,背对着我们,声音闷闷的,“胡说,爸爸是去工作,累了而已。”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的。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闻着空气里那锅已经凉透的莲-藕排骨汤的味道,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走后,我洗他换下的衬衫,手伸进口袋,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收据。
我展开它,上面的字像烙铁一样烫进我的眼睛里:【苏州市立医院,住院预缴款收据】。缴款日期是三个月前,金额是两万。病人姓名那一栏,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陈秀娥。
是个女人的名字。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厉害。原来那些出差,都是去医院。原来那些沉默和疲惫,不是因为工作。
陈秀娥……陈秀娥是谁?
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在书房最顶层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旧箱子里,我找到了周明的老相册。那里面有他青涩的少年时代,背景都是苏州的园林和石桥。他跟我说,他父母在他上大学时就出车祸去世了,他是孤儿,在苏州再没亲人了。
“苇苇,以后,你和玥玥就是我全部的家人。”这是他当年向我求婚时说的话。
我把照片一张张翻过去,手指冰凉。终于,在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背后,我看到了三个娟秀的字:周建国,陈秀娥,周明。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几岁的男孩,笑得温柔。那个女人,无疑就是陈秀娥。
他的母亲。
那个他口中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
谎言像一张巨大的网,瞬间将我笼罩。十五年的婚姻,十五年的同床共枕,我自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可现在我发现,我丈夫的世界里,有一扇我从未窥见过的大门,门后藏着一个活生生的母亲,和一个我一无所知的苏州。
愤怒和背叛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但我没有哭。我只是冷静地,把那张收据和照片拍了下来,存进手机。然后,我给厂里打了个电话,说要去苏州考察新的面料供应商。
我订了第二天一早去苏州的高铁票。
周明,这一次,我要亲自去看看,你的“苏州”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一章
踏上苏州的土地,正是烟雨濛濛的午后。空气湿润,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我没有心情欣赏这座被诗词浸泡了千年的城市,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
我打车直接去了市立医院。
在住院部大厅的电子屏上,我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找,心跳得像擂鼓。终于,在心血管内科的住院名单上,我看到了那个名字:陈秀娥,32床。
我的腿有点软。她真的在这里。
我没有立刻上去。我在楼下花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看着人来人往,看着那些焦急的、悲伤的、麻木的脸。我在想,等会儿我冲上去了,该说什么?是歇斯底里地质问,还是冷笑着看他如何解释?
最后,我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电梯。
32床的病房门虚掩着,我从门缝里往里看。病房里有三张床,最靠窗的那张,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身上插着管子,闭着眼睛,很瘦,脸上布满了皱纹。
周明就坐在床边,背对着我。他正拿着一个苹果,用一把小小的水果刀,一圈一圈地削着皮。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苹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垂下来,轻轻晃动。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微微弓起的背上,一半明,一半暗。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堵在了喉咙里。我认识的周明,是个在生意场上果决,在家里温和的男人。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样子。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阿明哥,你来了。”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吴侬软语的调子。
周明回过头,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小晴,辛苦你了。”
他站起身,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桶。那个叫小晴的女人则走到床边,弯下腰,用苏州话在老太太耳边轻声说着什么。老太太没有睁眼,但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他们两个人,一个开保温桶,一个照顾病人,配合得默契无间,仿佛已经这样做了千年万年。
我像个局外人,一个可笑的闯入者,僵硬地站在门外。
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原来,不止一个母亲。还有一个……妹妹?或者,是别的什么?
我看到周明从钱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塞到那个叫小-晴的女人手里。“这个你先拿着,妈这边不能断了药。”
小晴推拒着,“哥,我这里还有,你……”
“拿着!”周明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一个人照顾妈太累了,该请个护工就请一个。我在嘉兴,顾不上这边。”
“哥……”小晴的眼圈红了。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乱,像是在逃跑。我怕再多待一秒,我就会冲进去,把这一切都砸个稀巴烂。
我一路跑出医院,拦了辆出租车,几乎是吼着对司机说:“去山塘街。”
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有很多人的地方,让我不至于窒息。
山塘街人声鼎沸,红灯笼沿着河岸挂了一路。游客们笑着,闹着,吃着当地的小吃。戏台上,穿着戏服的演员正在唱着咿咿呀呀的昆曲。
这一切的热闹都与我无关。
我找了一家临河的茶馆,点了一杯碧螺春,却一口都喝不下去。茶叶在滚水中沉浮,像我此刻的心情。
十五年。
我跟了他十五年。从他一无所有,到我们一起办起嘉兴不大不小的一个纺织厂。我以为我们是彼此的全世界。
【原来,有些人的全世界,是分区的。】
嘉兴是他的事业和家庭区,温馨,安稳,体面。
苏州是他的责任和……秘密区,沉重,愧疚,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我拿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里有隐约的嘈杂。
“喂,苇苇?”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的声音却出奇的平静,平静到我自己都觉得可怕。“周明,”我说,“我在山吞塘街的‘闻香’茶馆,你过来一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几乎能听到他瞬间屏住的呼吸。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就挂了电话。
我等着他。等他来给我一个解释,或者,一个结局。
第二章
周明来得很快,二十分钟不到,他就出现在了茶馆门口。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我,脚步顿了一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退了。
那不是被妻子抓包的心虚和慌乱,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是恐惧,是绝望。仿佛他一直小心翼翼守护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慢慢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那双平时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
我把那张从他口袋里翻出来的医院收据,轻轻推到他面前。
他的视线落在收据上,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烫到一样。然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长地、痛苦地呼出了一口气。
“你……都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想听你亲口说。”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陈秀娥,是谁?那个叫小晴的,又是谁?”
周明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微微颤抖。茶馆里人来人往,昆曲的调子悠悠扬扬,可我们这一方小小的桌子,却像是被抽离了时空,只剩下令人窒ăpadă的沉默。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眶是红的。“陈秀娥……是我妈。”
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即使已经猜到,亲耳听到,还是痛得难以呼吸。
“她没有死。”他又说,“当年,我跟你说我爸妈出车祸去世了……是假的。我爸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跟别的女人跑了,我妈……她恨我爸,也恨我。因为我为了你,毕业后没回苏州,留在了嘉兴。她觉得我跟-我爸一样,都是为了女人不要家的人。”
我怔住了。
“她跟我断绝了母子关系,说这辈子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周明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也倔。我想在嘉兴做出一番事业,证明给她看,我的选择没有错。我以为……我以为等我们过好了,她总会原谅我的。”
他苦笑了一下,“可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五年。她一次都没联系过我,我也……拉不下脸回去。我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怕她骂我。所以,我就骗了你,骗了所有人。我想,就让我一个人背着这个秘密吧,你和玥玥应该有安稳快乐的生活,不该被这些事拖累。”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我想起我们刚创业时,没日没夜地干,他累得胃出血住院,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苇苇,我们厂子这个月能盈利了吗?我想早点让你爸妈看得起我。”
原来,他那么拼命,不只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一份远在苏州,却从未说出口的证明。
“那……小晴呢?”我问出了第二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她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周明立刻回答,眼神里带着一丝恳切,“我妈前年查出心脏病,身体越来越差。我不能常回来,就拜托她帮忙照顾。我每个月给她打些钱,算是……算是给她的辛苦费和给我妈的医药费。”
表妹。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些。不是最坏的那种背叛,只是……一种被欺骗和被隔绝的愤怒。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盯着他的眼睛,“周明,我们是夫妻。你宁愿一个人扛着,宁愿编造这么大的谎言,也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一个不能共患难的女人吗?”
“不是的!苇苇,不是的!”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手心冰冷潮湿,“我只是……我只是太怕了。我怕你知道我有个这样的妈,怕你家人更看不起我。我怕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会影响我们的生活。我太想给你和玥玥一个干干净净、没有烦恼的家了。我错了,苇苇,我真的错了……”
他语无伦次,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哭过。
我的心,又酸又软,像被泡在醋里。
我抽回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碧螺春,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周明,”我放下茶杯,看着他,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要去见她。”
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一个决定。
他愣住了,看着我,嘴唇翕动,最终,只是颓然地点了点头。
“好。”
第三章
去医院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话。车窗外的苏州,褪去了游客区的喧嚣,露出生活本来的面目。老旧的居民楼,晾在窗外的衣物,骑着电动车匆匆而过的主妇。
这才是周明藏起来的那个苏州。
再次站在32床病房门口,我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我不再是那个来捉奸的愤怒妻子,而是一个即将面对丈夫整个过去的儿媳。一个……他从未向母亲介绍过的儿媳。
推开门,那个叫小晴的“表妹”正端着一碗粥,一口一口地喂着床上的老人。见我们进来,她停下动作,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阿明哥……这位是?”
周明走过去,声音干涩,“小晴,这是你嫂子,林苇。”然后他又转向我,“苇苇,这是我表妹,苏晴。”
苏晴。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朝我点了点头,挤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嫂子好。”
我看着她,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不像周明说的那么简单。
床上的陈秀娥,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浑浊但异常锐利的眼睛。她的目光扫过周明,最后,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惊讶,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
周明走到床边,蹲下身,用苏州话轻声说:“妈,这是林苇,……我妻子。”
陈秀娥没有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她突然开了口,一连串又快又急的苏州话,像连珠炮一样砸了过来。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我能看懂她脸上的表情。那是厌恶,是轻蔑。
周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想打断,却被陈秀娥一个更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一旁的苏晴看不下去了,她走过来,低声对我说:“嫂子,你别介意,阿姨她……她只是心情不好。”
“她说什么了?”我问。
苏晴的脸色有些为难,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
“没关系,你告诉我。”我坚持道。
苏晴犹豫了一下,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翻译道:“阿姨说……说你长了一张的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安分人,把我哥的魂都勾跑了,十五年不回家……”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
我没有发作。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病床上那个虚弱而刻薄的老人。我看到她鬓角的白发,看到她手上因为输液留下的针孔,看到她眼神深处,除了恨,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孤独。
我突然觉得,跟她计较,没有意义。
我从周明手里拿过他一直攥着的那个削好了皮的苹果,走到床边,递到陈秀娥面前。
“妈,”我开口,用我生硬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林苇。不管您认不认,我都是周明的妻子,玥玥的妈妈。周明他……很想您。”
陈秀娥愣住了,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她看了看我手里的苹果,又看了看我,眼神里的敌意似乎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她没有接那个苹果,而是猛地转过头去,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耸动。
病房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就在这时,我看到周明,那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男人,那个在我父母面前永远挺直腰板的男人,此刻正蹲在母亲的病床前,小心翼翼地,近乎卑微地,用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背。
他一边拍,一边用我听不懂的苏州话,温柔地哄着。那神情,那语调,就像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眼角的细纹,看着他已经开始有些花白的头发。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恨、愤怒、委屈,突然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觉得心疼。
心疼这个被夹在中间,两头为难的男人。心疼他这十五年来,一个人背负着这么沉重的枷锁。
突然,陈秀娥猛地回过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干,很瘦,但力气却大得惊人。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浑浊的眼球里,竟然涌出了泪水。她的嘴唇哆嗦着,从喉咙里发出了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对……勿……起……”
我没听清。我看向苏晴,希望她能翻译。
可苏晴却像是被这个场景惊住了,她站在那里,脸色发白,眼睛直直地看着陈秀娥,却避开了我的目光,一言不发。
第四章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苏州的夜被各色灯光点缀得流光溢彩,但我心里却是一片迷雾。陈秀娥最后那句含混的话和苏晴躲闪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
周明说送我回酒店,我拒绝了。
“我想和苏晴单独聊聊。”我说。
周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边沉默不语的苏晴,最终点了点头。“好。我在楼下等你们。”
我带着苏晴,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还开着门的咖啡馆。
“喝点什么?”我问她。
“不用了,嫂子。”她拘谨地坐在我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苏晴,”我开门见山,“你不是他的表妹,对不对?”
苏晴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她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
她张了张嘴,想否认,但看着我的眼睛,最终还是垂下了眼帘,默认了。
“阿姨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接着问。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但苏-晴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她搅动着手指,指节都发白了。
“嫂子,”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怕……我怕说了,会毁了你们。”
“现在不说,我们可能就已经毁了。”我平静地看着她,“苏晴,我需要知道全部的真相。不管那真相是什么,我都能承受。”
我的平静似乎给了她一点力量。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我不是阿明哥的表妹。”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我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爸……也就是阿明哥的爸爸,当年离开家,就是因为我妈。”苏晴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羞愧和悲伤,“我妈怀了我,他没办法,只能跟我妈在一起。但是他……他是个没有担当的男人。他给了我妈一笔钱,就再也没管过我们母女。后来我妈生病去世了,我成了孤儿,过得很苦。”
“是阿明哥找到了我。”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那年我刚上高中,他大学毕业没多久,自己都还很穷。他瞒着所有人,开始接济我。他供我上学,供我读完大学。他说,那是爸欠我们的,他这个做哥哥的,得还。”
“阿姨……陈阿姨,她知道你的存在。她恨我爸,也恨我妈,连带着也恨我。所以她才那么恨阿明-哥离开苏州,她觉得他身上流着跟他爸一样不负责任的血。”
“阿明哥他……太苦了。”苏晴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一边要面对阿姨的怨恨,一边要偷偷照顾我。他怕你知道了会多想,会看不起他有这样一个烂摊子的原生家庭。他总说,嫂子你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他想给你最好的,不想让这些腌臢事脏了你的眼睛。”
我听着苏晴的哭诉,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原来,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不是出轨,不是私生子,而是一个男人,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扛起了父亲留下的所有债务和罪过。他像一个孤独的走钢丝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两个家庭的平衡,一走就是十几年。
而我,作为他最亲密的枕边人,却对此一无所知。我还在为他藏着一个生病的母亲而愤怒,还在怀疑他跟别的女人有染。
【婚姻里最伤人的,不是谎言本身,而是你发现,那个你最亲密的人,独自扛着一个你不曾知晓的世界,苦了那么多年。】
“那……阿姨最后说的那句话……”我沙哑地问。
“她说的是‘对不起’。”苏晴擦了擦眼泪,“她是在跟阿明哥说对不起。她说,‘我对不起阿明’。她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她知道阿明哥这些年偷偷回来看她,知道他偷偷塞钱。她只是……只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今天看到你,她可能……可能才真的想通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终于明白,周明每次从苏州回来为什么会“丢了魂”。因为每一次回来,都是一次亲情和愧疚的凌迟。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反复擦拭他的眼镜。他不是在擦灰尘,他是在擦掉心里的迷茫和痛苦,想努力看清前方的路。那个小动作,是他无声的呐喊。
我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周明正靠在路灯下抽烟。昏黄的灯光拉长他孤独的影子。看到我出来,他赶紧掐了烟,紧张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先是僵硬,然后,在我怀里,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下来。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肩膀上。
“苇苇……”他哽咽着,叫我的名字。
“别说了。”我拍着他的背,像他哄他母亲那样,“周明,别说了。我们回家。”
这一次,我说的是,“我们”。
第五章
那一夜,我没有回酒店,而是和周明、苏晴一起,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房间很小,设施陈旧,但我睡得却是这几天来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周明已经不在了。苏晴告诉我,他去医院陪夜了。
我没有立刻去医院,而是拿着手机,开始在网上搜索苏州最好的心血管专科医院和医生。我给嘉兴一个做医疗器械的朋友打了电话,让他帮忙联系一下。
我不是在征求周明的意见,我是在通知他我的决定。
当我把联系好的专家和转院方案放在周明面前时,他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苇苇,这要花很多钱……”他犹豫着说。
“钱我们一起赚,家里的事,我们一起扛。”我打断他,“周明,从今天起,你不是一个人了。”
我接管了所有的事情。联系医院,办理转院,咨询医生。我让苏晴先放下手头的工作,专心照顾,工资我来开。我甚至开始研究起了适合心脏病人的食谱。
我忙得像个陀螺,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不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嘉兴林总”,我是这个破碎家庭的女主人。陈秀娥是我的婆婆,苏晴是我的小姑子。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战场。
周明看着我雷厉风行地处理着一切,起初还有些不适应,后来,他渐渐地不再插手,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帮我拎包,给我递水。他眼里的那种深藏的疲惫和忧郁,一天天在消散。
我们把陈秀娥转到了苏州一家更好的私立医院,环境和服务都好了很多。新的主治医生重新评估了病情,提出了更积极的治疗方案。
陈秀娥的精神好了很多。她的话依然不多,看我的眼神也依然有些不自然,但那份刻骨的敌意已经不见了。
有一次,我去看她,正好碰到护士在教她用智能手机。那是周明给她买的,里面存了我和玥玥的照片。她戴着老花镜,用那双干枯的手指,笨拙地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个……怎么划开来着?哎呀,又不动了……”
她那么专注,那么努力,额头上都渗出了细汗。护士想帮她,她还不让。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鼻子突然就酸了。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手机,解锁,点开相册,放大玥玥的照片给她看。
“妈,这是玥玥,您孙女,今年十二岁了,学习特别好。”
她盯着照片上玥玥灿烂的笑脸,看了很久很久,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她伸出手指,想要触摸屏幕上玥玥的脸,却又有些犹豫,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这一次,我听清了。
她用还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清晰地叫了我的名字。
“林……苇。”
然后,她又说:“让……让玥玥,放暑假……来苏州玩。”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
第六章
(周明视角)
当林苇告诉我,她要和苏晴单独聊聊的时候,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靠在医院门口的路灯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过去十五年的自己。一个活在谎言里的懦夫。
我骗了林苇,这个我生命里唯一的光。我跟她说我是孤儿,是为了让她能毫无负担地跟我这个穷小子在一起。我以为,只要我在嘉兴足够努力,赚足够多的钱,就能把苏州的那个烂摊子永远地埋葬。
可我错了。血缘,是埋不掉的。
母亲的病,像一个定时炸弹。苏晴的存在,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我每次来苏州,都像在走钢索。一边是病床上怨恨我的母亲,一边是无辜却被我拖累的妹妹。每一次回去,面对林苇和玥玥的笑脸,我的愧疚就更深一分。
我怕。我怕林苇知道真相后鄙夷的眼神。她那么好,那么干净,她的世界里不该有这些肮脏和不堪。我宁愿自己被撕裂,也不想让她沾染一丝一毫。
当她从咖啡馆里走出来,走向我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准备好了迎接她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指责,甚至……离婚协议。
可她没有。她只是抱住了我。
那个拥抱,那么温暖,那么用力,像一艘漂泊了十五年的破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我的防线,在那一刻,全线崩溃。
后来,她接管了一切。她像一个女王,冷静,果断,有条不紊。她联系医院,安排转院,安抚苏晴,甚至开始学着做我母亲爱吃的苏式点心。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我这十五年的小心翼翼和自我折磨,是多么的可笑。
我一直以为我在保护她,其实,我只是在用我的自卑和怯懦,画地为牢,把我们两个人都困住了。我低估了她的坚韧,也低估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那天,我看到她站在母亲的病床前,教母亲用手机看玥玥的照片。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母亲看着她,叫了她的名字,“林苇”。
那一刻,我站在门外,背过身,用手背狠狠地揉了揉眼睛。
苏州的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第七章
两个月后,陈秀娥出院了。我们按照她的意愿,在苏州给她找了一家环境很好的疗养院,离苏晴住的地方很近,方便她随时探望。
离开苏州的那天,是个晴朗的早晨。
我和周明没有直接去高铁站,而是去了拙政园。
我们并肩走在园林错落的光影里,脚下是光滑的青石板路。这是我们第一次,像普通游客一样,一起欣赏这座他从小长大的城市。
“我总觉得,苏州对不起你。”周明突然开口,声音很低,“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跳跃。他眼里的阴霾已经散去,又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温和、清朗的男人。
我笑了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没有。”我说,“我以前听说的‘苏州’,是你的谎言,是我的猜忌,是网上的差评。我以为它阴暗、潮湿、充满了背叛。”
“但我亲自来了,我看到的‘苏州’,是一个有担当的儿子,一个善良的妹妹,和一个虽然刻薄但最终选择了原谅的母亲。它复杂,沉重,但也充满了坚韧和温情。”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
“周明,不吹不黑,苏州比我想象的,比网上评价的,要好得多。”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眶渐渐红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
我们坐在回嘉兴的高铁上。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田野,村庄,河流,一切都那么熟悉。
我拿出手机,想发一条朋友圈,记录下这趟特殊的“旅程”。我打下了那句话:“我是嘉兴人,去了趟江苏苏州,不吹不黑,苏州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好。”
周明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眉头舒展,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一片柔软。
我低头,在我那条朋友圈下面,又加了一句:
“这里有我爱人的故乡,有我们家的另一半。以后,我们会常来。”
我胸口那块母亲给我的玉坠,一直贴着皮肤,此刻,温润而熨帖。
一年后的暑假,玥玥的视频电话打了过来。屏幕上,她和苏晴正一左一右地围在陈秀娥身边。陈秀娥的气色好了很多,甚至还胖了一些。
“妈妈!奶奶今天教我说苏州话了!”玥玥兴奋地喊着,然后字正腔圆地来了一句,“阿婆,侬身体好伐?”
陈秀娥被逗得哈哈大笑,用夹生的普通话说:“好,好!我的乖孙女,真聪明!”
苏晴在一旁笑着,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光彩。
我看着屏幕里那其乐融融的画面,嘉兴的阳光和苏州的阳光,仿佛在这一刻,交融在了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来源:执着的饼干A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