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的时候,扬起一阵灰,呛得我咳了两声。箱子是她嫁过来时带来的,上面雕着一对鸳鸯,漆皮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的木头本色,像人老了脸上的斑。
引子
方惠的东西不多,一个樟木箱子,两个帆布袋子,就装完了。
我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的时候,扬起一阵灰,呛得我咳了两声。箱子是她嫁过来时带来的,上面雕着一对鸳鸯,漆皮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的木头本色,像人老了脸上的斑。
我用湿抹布把箱子上的灰尘一点点擦干净,动作很慢,很仔细,就像我过去三十多年在车间里对待那些精密的零件。
对门的张姐探头进来,看见这架势,有点吃惊。
“老林,你这是……跟方大姐吵架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继续把方惠的几件换洗衣服叠好,放进帆布袋里。那件她最喜欢的枣红色毛衣,领口已经有些松了,是我前年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
“哎,我说老林,夫妻过日子,哪有不磕碰的,”张姐靠在门框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床头吵架床尾和嘛。方大姐人多好啊,热心肠,你们搭伙这两年,我看你气色都好多了。”
我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子,看着张姐。
“张姐,不关她的事。”我说,声音有点哑,“是我不好。”
张姐还想说什么,看我一脸的平静,又把话咽了回去,叹了口气,转身回自己家去了。她家的抽油烟机嗡嗡地响起来,带着一股葱爆肉的香味。
我关上门,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的家不大,两室一厅,老式公房,住了快四十年了。自从我老伴走了,儿子又在外地安了家,这屋子就显得格外空旷。两年前,经人介绍,认识了同样丧偶的方惠。她搬了过来,给我做做饭,说说话,这屋子才又有了点烟火气。
我以为,我们能这样相互搀扶着,走到头。
可从她儿子家过完年回来,才三天,我就知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存折,是我自己的名字,上面有五万块钱。这是我准备着,万一哪天自己动不了了,去养老院的钱。我把存折和樟木箱的钥匙一起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然后,我坐到那张旧沙发上,沙发是结婚时买的,坐下去会陷得很深,像是被一双疲惫的手臂抱住。我盯着墙上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沉重地跳动着。
脑子里,全是这个年在省城过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小锉刀,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锉着我的心。
我这辈子,没讲究过什么大富大贵,但活得要有个“人样”,要个体面。我以为方惠是懂我的。现在看来,是我自己想错了。
【内心独白】
人老了,图个啥?不就是图个身边有个人,热饭热菜,知冷知热么。我原以为我和方惠就是奔着这个去的。可我忘了,人心隔着肚皮,也隔着各自的儿女。这层肚皮,有时候比天还远。我辛辛苦苦维护的尊严,在别人眼里,可能一文不值。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粗糙,干瘪,像一张被揉搓过的旧报纸。六十三岁了,还能折腾什么呢?可不折腾,这心里堵着的石头,能把我活活憋死。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推开窗户。初春的冷风灌进来,带着小区里孩子们玩闹的叫喊声。楼下那棵老槐树,已经冒出了细小的绿芽。
天,快黑了。
方惠也该回来了。
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这无关爱恨,关乎一个男人最后的脸面。
第1章 那通电话
去省城过年的事,是方惠提的。
那是一个多月前,吃晚饭的时候。我刚喝完一碗棒骨汤,浑身都暖洋洋的。方惠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老林,今年过年,要不……你跟我去阿斌那儿?”
阿斌是她儿子,陈斌,在省城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当个部门经理。
我拿着牙签剔牙的动作停住了。
“去省城?”我问。
“是啊,”方惠把碗放进水槽,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里,她的声音有点飘,“阿斌打了好几次电话了,说他那边房子大,接咱们俩过去热闹热闹。他说,您也一个人,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家里过年吧。”
我没立刻搭腔。说实话,我不太想去。我这人,恋旧,也认生。在这个老小区住了大半辈子,过年就该是贴窗花、包饺子,听着外头零星的鞭炮声,守着电视看春晚。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住在一个不熟悉的人家里,我浑身不自在。
【内心独白】
我不是没想过,方惠的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我们搭伙过日子,迟早要面对她的家人。可我心里总有点打怵。那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他爹。去了,我算什么身份?是客人,还是……一个多余的老头儿?这种感觉,像冬天里没扣好的领口,总有冷风往里钻。
方惠看我沉默,关了水龙头,擦了擦手,坐到我对面。
“老林,我知道你不爱动弹。可你想想,阿斌也是一片孝心。咱们去了,什么都不用干,享现成的福。再说,他儿子,我那大孙子,都上小学了,一放假就念叨我呢。”她的语气带着点央求。
我看着她。方惠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眼角有细密的皱纹,但眼睛总是亮亮的,透着一股对生活的热乎劲儿。她跟我老伴不一样,我老伴安静,她热闹。这两年,确实是她把这个冷清的家给焐热了。
“你去了,开心?”我问她。
她用力点点头:“开心!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
“行。”我吐出这个字。
我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脸,心里那点不情愿,也就散了。人老了,能让身边的人高兴,也是一件积德的事。
既然决定要去,就不能空着手。这是我做人的规矩。接下来半个多月,我开始琢磨带什么礼物。
陈斌两口子是城里人,不缺吃穿。我那点退休金,买贵的东西也买不起。我想来想去,还是得送“心意”。
我跑了好几趟我们这儿的土特产商店。给陈斌挑了两瓶我们当地最好的白酒,酱香型的,他说过喜欢喝。给他的媳妇李娟,我买了一块真丝的丝巾,托厂里退休的老同事去苏州旅游时带的,花色淡雅,我知道年轻人喜欢。
最费心思的,是给他们孩子的。我跑去旧书市场,淘了一套七十年代出版的《我们爱科学》,品相很好,纸张微微泛黄,带着时间的味道。我觉得,比现在那些花里胡哨的电子玩具强。
我还自己动手,用厂里剩下的边角料,给孩子做了个木头的鲁班锁。每一个榫卯,都是我用砂纸一点点打磨的,光滑得像玉一样。这是我的老本行,一辈子跟这些木头、零件打交道,手艺丢不掉。
方惠看我天天捣鼓这些,嘴上说:“哎呀,你费这个心干嘛,人什么都不缺。”但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她也忙着准备。把家里过冬的厚衣服都翻出来洗了晒了,又去扯了新布,给我和她各做了一身新罩衣,说是到了儿子家,帮着干活的时候穿,免得弄脏了衣服。
那段时间,家里总是暖烘烘的,充满了期待。我甚至开始觉得,去省城过个不一样的年,或许也不错。
出发前一天晚上,陈斌又打来了电话。是方惠接的。
“哎,阿斌啊……都准备好了,明天上午九点的火车……嗯,不用接,我们自己坐公交就能找到……哎呀,不用不用,太麻烦了,你们上班要紧……”
方惠在电话这头,一个劲儿地替儿子着想。
我坐在旁边,听着她的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子接一下爹妈,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怎么就成了“麻烦”了?
挂了电话,方惠喜滋滋地对我说:“阿斌说了,他明天争取早点下班回家。”
我“嗯”了一声,没多说。
【内心独白】
那时候我就该察觉到不对劲的。方惠在儿子面前,总是矮着半截。她生怕给儿子添一点麻烦,生怕儿子有一点不高兴。这种小心翼翼,不像母子,倒像是下属对领导。或许,在她心里,儿子的家,也不是她能随心所欲的地方。那我这个外人,又能指望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风刮得树枝呜呜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远处哭。
我安慰自己,别多想,林卫国,你就是个老古董,思想跟不上了。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大,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想起了我自己的儿子。他远在深圳,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但他每次回来,都是提前订好机票,下了飞机就打车回家,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喊一声:“爸,我回来了。”
那一刻的踏实,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
我叹了口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方惠的儿子,毕竟不是我的。
我只要做好我自己的本分,当个合格的客人,就行了。
第2章 初到省城
第二天,我们坐上了去省城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方便面、汗水和各种食物的味道。方惠有些晕车,靠在座位上,脸色不太好。我把窗户开了条缝,让她透透气,又把带来的橘子剥了一个,递到她手里。
“吃点吧,能压一压。”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小口小口地吃着。
四个小时的车程,感觉格外漫长。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像是敲在我的心上,有点乱。
下了火车,一股冷风迎面扑来。省城比我们那儿冷多了。我赶紧把方惠的围巾给她裹紧了些。
我们俩提着大包小包,在出站口站了半天,才找到公交站牌。按照方惠说的,坐上17路公交车,到“世纪花园”站下。
公交车上人更多,我们被挤在后门的位置,行李都没地方放。我用身体护着方惠和那些礼物,生怕被挤坏了。
车子摇摇晃晃,报站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我竖着耳朵,生怕坐过了站。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委屈。我六十多岁的人了,不是走不动道,也不是没力气。可这大过年的,拖着行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转,就为了去别人家“享福”?这福气,怎么尝起来有点涩呢。
好不容易到了“世纪花园”,我们下了车。
这是个高档小区,大门金碧辉煌,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我们俩提着帆布袋子和土特产,站在门口,显得格格不入。
保安拦住了我们,盘问了半天,又打电话跟陈斌确认,才放我们进去。
方惠有点尴尬,小声跟我说:“这儿管得严。”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提紧了手里的东西。
陈斌家在16楼。电梯是刷卡的,我们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跟着一个下楼的住户蹭了上去。
找到1603,方惠按了门铃。
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家居服,头发有点乱,脸上带着没睡醒的疲惫。是陈斌。
“妈,老林叔,你们来了。”他打了个哈欠,侧身让我们进去。没有拥抱,没有格外的热情,就像接待两个远房亲戚。
“哎,阿斌,下班了?”方惠笑着问。
“刚回来,开了个会,累死了。”他接过方惠手里的一个袋子,看都没看我手里的东西,就转身往里走。
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女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是李娟。她脸上带着客气的微笑:“妈,林叔,快坐。路上累了吧?”
“不累不累。”方惠连忙说。
我把手里的酒和丝巾递过去:“给你们带了点我们那儿的土特产,不成敬意。”
李娟接过去,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随口说了句:“林叔太客气了。”然后就转身进了厨房,再没出来。那两瓶我精挑细选的酒,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鞋柜上,旁边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快递盒子。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房间里跑出来,是他们的儿子,小名叫乐乐。他看了我们一眼,怯生生地躲到了陈斌身后。
“乐乐,快叫奶奶,叫林爷爷。”方惠蹲下身,想去拉他的手。
孩子往后缩了缩,小声地喊了句“奶奶”,就再不肯开口。
陈斌拍了拍儿子的头:“去,回屋写作业去。”
孩子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
客厅很大,装修得很现代,但也冷冰冰的。真皮沙发,大理石茶几,墙上挂着看不懂的抽象画。我换上他们准备的客用拖鞋,感觉脚底下都是凉的。
“妈,你们先坐会儿,喝口水。我跟李娟做饭。”陈斌指了指沙发,就进了厨房。
我和方惠坐在那宽大得有些空旷的沙发上,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电视开着,放着无聊的广告。厨房里传来他们夫妻俩的说话声,很小,听不真切,但能感觉到,我们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多少“热闹”。
过了一会儿,陈斌从厨房出来,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
“老林叔,这几天委屈你跟乐乐一间房了。我那书房,堆满了东西,实在腾不出来。”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心里“咯噔”一下。那扇门,比别的房间门要小一号,看着像是……储藏室。
方惠赶紧说:“不委屈不委屈,有个地方睡就行。”
我跟着陈斌走过去,推开门。
一股樟脑丸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大概也就五六个平方,没有窗户,只在墙角堆着一些旧纸箱和杂物。靠墙放着一张小小的儿童床,上面是奥特曼图案的床单。旁边,地上铺着一张薄薄的床垫。
“乐乐跟他奶奶睡,老林叔你就睡这张床垫吧。家里暖气足,不冷的。”陈斌说得轻描淡写。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张铺在地上的床垫,它薄得像一张纸,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内心独白】
我一辈子没睡过地板。就算当年在工厂住宿舍,也是上下铺的铁架子床。我不是非要睡多好的房间,多软的床。我只是觉得,这不像是在接待一个长辈,倒像是在打发一个不请自来的麻烦。那张床垫,就像一个明确的信号,告诉我,我在这里,就是个局外人。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行,挺好。”我说。
我把我的帆布包放在床垫旁边。包里,有我给乐乐做的那个鲁班锁。
我突然觉得,它有点可笑。
第3章 年夜饭的滋味
晚饭比我想象的要快。
不到一个小时,李娟就出来喊吃饭了。我心里还有点纳闷,这过年的大餐,怎么做得这么利索。
走到餐厅我才明白。桌上摆着七八个菜,红红绿绿看着挺丰盛,但都是塑料餐盒装着的。旁边堆着一摞外卖单。
原来是叫的外卖。
“妈,林叔,你们别介意啊。”李娟一边把菜往盘子里倒,一边解释,“我跟阿斌上班都忙,实在没精力准备年夜饭。现在年轻人都这样,叫个外卖省事,味道也不差。”
方惠连忙摆手:“不介意不介意,这样挺好,省得你累着。”
我没说话,默默地坐了下来。桌子是那种很时尚的岩板餐桌,冰凉坚硬。我看着那些从塑料盒里倒出来的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在我心里,年夜饭,是一家子人围着灶台,洗菜、切肉、掌勺、烧火,有说有笑,热气腾腾。吃的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忙碌和团圆的劲儿。
这顿饭,从一开始就冷了半截。
吃饭的时候,陈斌开了我带来的那瓶酒。他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点点头:“嗯,这酒还行。”
然后就再没下文了。没问我喝不喝,也没给我倒一杯。
他们一家三口,聊着公司里的八卦,聊着乐乐学校的趣事,聊着他们下一步是换车还是换房。我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们偶尔会转向方惠,问两句家里的事,但从头到尾,没人问我一句。
我像个透明人一样坐在那儿,默默地夹着眼前的菜。那些菜,味道确实不差,但吃在嘴里,却像嚼蜡。
【内心独白】
这顿饭,比我一个人在家吃泡面还孤独。孤独不是身边没人,而是身边的人都跟你没关系。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家长里短,都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我就像坐在电影院里,看一场别人的生活电影,连个鼓掌的资格都没有。
乐乐扒拉了两口饭,就吵着要去看动画片。李娟说了他两句,也就随他去了。
饭桌上只剩下我们四个大人。
方惠想找点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她提起我给乐乐做的鲁班锁。
“阿斌,你林叔给乐乐做了个玩具,可费心思了。你拿去给孩子玩玩?”
我心里一动,总算有个能跟我扯上关系的话题了。
陈斌头也没抬,夹了一筷子鱼,说:“妈,现在小孩谁玩那个。他天天就知道玩平板,那些老掉牙的东西,他看不上的。”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那是我花了好几个晚上,一点点打磨出来的。我的手指上,现在还有被木刺扎破的痕迹。在他嘴里,就成了“老掉牙的东西”。
方惠的脸也僵了一下,赶紧打圆场:“哎,你林叔也是一片心意嘛。”
“我知道是心意。”陈斌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妈,不是我说,以后别老带这些东西。我们这儿什么都不缺。你们人来了就行了。”
话是客气的,但那股子嫌弃的劲儿,像刀子一样。
我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有点疼。
李娟看气氛不对,出来笑了笑:“阿斌说话直,林叔你别往心里去。他是觉得你们大老远带东西辛苦。”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但脸上的肌肉是僵的。
“没事。”我说。
那顿饭,我再也没吃下第二口。
吃完饭,李娟和方惠去厨房收拾(其实就是把塑料餐盒扔掉),陈斌靠在沙发上看手机,头也不抬。
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了那个小小的储藏室。
我打开我的帆布包,把那个用红布包着的鲁班锁拿了出来。木头打磨得温润光滑,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把它放在手心,摩挲了很久。
然后,我把它重新用红布包好,塞进了帆布包的最底层。
我想,这个礼物,是送错了地方。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以为的“心意”,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个“负担”。我用我的标准,去衡量他们的世界,本身就是个错误。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年龄,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就像我这手工的木头玩具,永远也进不了他们那个全是代码和屏幕的世界。
晚上,方惠过来,给我送了一床被子。
“老林,冷不冷?要不再加床被子?”她小声问,眼神里带着歉意。
“不冷。”我接过被子。
她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早点睡吧。”我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带上了门。
我把那床新被子铺在床垫上,躺了下去。被子很厚,但我还是觉得,一股凉气,从地板,透过薄薄的床垫,钻进我的骨头缝里。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第4章 一张床垫
大年三十的晚上,春晚开始了。
陈斌一家三口歪在沙发上,一人捧着一个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电视里热闹的歌舞声,成了这个客厅里唯一的背景音。
我和方惠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像两个局促的观众。
方惠试图跟孙子说几句话,但乐乐的眼睛死死盯着平板上的游戏,头也不抬,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
李娟在家庭群里抢红包,不时发出一声欢呼或懊恼的叹息。
陈斌则是在跟客户发拜年微信,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
没有人看电视,也没有人聊天。
这个所谓的“团圆”,安静得让人心慌。
【内心独-白】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特别荒诞。一家人,近在咫尺,心却隔着千山万水,被那一个个小小的发光屏幕给隔开了。我记忆里的年,是大家围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评点着春晚的节目,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而现在,热闹都在电视里,屋子里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十点多的时候,李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妈,我跟阿斌明天一早还要去我妈家拜年,先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拉着还在玩游戏的乐乐就进了卧室。陈斌也跟着站起来,对我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客厅里,瞬间只剩下我和方惠。
电视里的相声还在说着,但我们俩谁也笑不出来。
“咱们……也睡吧。”方惠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我点点头。
回到那个储藏室,我脱下外套,准备睡觉。白天还不觉得,到了深夜,这没有窗户的房间,又冷又闷。
我躺在那张薄薄的床垫上,翻了个身,骨头硌得生疼。地板的寒气像是长了腿,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体里钻。我把两床被子都裹得紧紧的,还是觉得冷。
我这身体,年轻时在车间里受过寒,有点老寒腿的毛病。这些年保养得好,没怎么犯过。可今晚,这股熟悉的酸痛感,又从膝盖蔓延开来。
我悄悄地坐起来,捶了捶腿。
就在这时,我听见门外传来陈斌和李娟压低了声音的对话。他们大概以为我们都睡着了。
“……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让他们来了。”是李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妈非要来,我能怎么办?”陈斌的声音也很无奈。
“你妈来了就算了,还把那老头也带来了。家里这么点地方,多个人多别扭。你看乐乐,都不敢在客厅玩了。”
“行了行了,就这几天,忍忍就过去了。”
“什么忍忍啊,你看他今天吃饭那张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好像我们家谁欠他一样。不就让他睡个床垫吗,至于吗?我们家又不是酒店,还要求五星级待遇啊?”
“他就是个老农民,思想僵化,你理他干嘛。”陈-斌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我妈也是,找个伴就找个伴,非要往咱们家领,不知道怎么想的。”
“可不是嘛,以后你可得跟你妈说清楚,别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咱们家不是收容所……”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飞。
“老农民”……“收容所”……
这些词,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扎在我的心上。
我一辈子在国营工厂当工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干部,但也是凭技术吃饭的城市户口。我什么时候成了他们嘴里的“老农民”?
我自问从进了这个家门,处处小心,时时谨慎,生怕给他们添一点麻烦。换来的,却是这样的评价。
我的胸口堵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那股从地板传来的寒气,瞬间蔓延到了全身,冷得我彻骨。
我慢慢地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我那去世多年的老伴。她总说,老林,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太爱面子。
是啊,我爱面子。我活了一辈子,挣的不就是这点脸面吗?
可现在,我的脸面,被人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隐忍和自我安慰,都崩塌了。我终于明白,我不是思想僵化,也不是斤斤计较。我只是想要一点最基本的尊重。一个长辈,到一个晚辈家,不求你大鱼大肉伺候,但求你给个好脸色,给个暖和的床铺。这个要求,很高吗?在他们看来,或许真的很高。
我不知道方惠有没有听到外面的对话。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了客厅。她的眼圈有点红,像是没睡好。
看见我,她勉强笑了笑:“老林,昨晚睡得好吗?”
我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平静地说:“方惠,我想回家了。”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怎么了这是?这才大年初一啊。”
“没什么,就是想家了。”我说,“这儿的床,我睡不惯。”
我特意加重了“床”这个字。
方惠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小声说:“我……我去给你弄点热水。”
我知道,她听见了。
但是,她选择了沉默。她的沉默,比陈斌和李娟的刻薄话,更让我心寒。
因为那意味着,在儿子和我的尊严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而我,只是一个可以被牺牲的“外人”。
第5章 红包的风波
大年初一的早晨,空气里都透着一股尴尬的凉意。
陈斌和李娟很早就出门了,说是去李娟的娘家拜年。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老人和一个孩子。
乐乐捧着平板,坐在沙发角落里,头也不抬。
方惠在厨房里忙活着,煮了点速冻饺子当早餐。她几次想跟我说话,都被我用沉默挡了回去。
我坐在小凳子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这个城市,对我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吸引力了。我只想快点离开。
吃早饭的时候,方惠把一个红包递给乐乐。
“乐乐,奶奶给你的压岁钱,祝你新的一年学习进步。”
乐乐接过去,随手就扔在了茶几上,眼睛都没离开屏幕。
方惠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我从我的帆布包里,拿出了我准备的那个红包。红包是崭新的,上面印着烫金的“福”字。里面,我放了一千块钱。
这是我一个月近一半的退休金。我不是有钱烧的,我只是觉得,这是长辈对晚辈的一份心意,是规矩,也是情分。
我走到乐乐面前,把红包递给他。
“乐乐,这是林爷爷给你的压岁-钱。”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客厅里,足够清晰。
乐乐终于从平板上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红包,伸手接了过去。
“谢谢林爷爷。”他小声说。
就在这时,门开了,陈斌和李娟回来了。他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显然是在娘家那边收获颇丰。
李娟一眼就看到了乐乐手里的两个红包,尤其是我的那个,又厚又大。
她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笑。
“哟,乐乐,又有压岁钱啦?快谢谢奶奶和林爷爷。”她说着,顺手就把两个红包都拿了过去,捏了捏。
当她捏到我那个红包的时候,眉毛挑了一下。
“林叔,您真是太客气了。”她看着我,笑吟吟地说,“来我们家,还让您破费。这……这我们怎么好意思收啊。”
她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却没有一点要还给我的意思。
我淡淡地说:“一点心意,给孩子的。”
李娟笑了,那笑声有点刺耳。她转向陈斌,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些:“老公你快看,林叔给乐乐包了个大红包。林叔可真疼我们家乐乐。比我这个当妈的都大方。”
这话听着是夸奖,但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味儿。那语气,带着三分讥讽,七分审视,好像我包这个红包是别有用心。
陈斌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那个红包,然后看着我,脸色沉了下来。
“老林叔,你这是干什么?”他的语气里带着质问,“我们家不缺这点钱。你把钱收回去吧。”
我愣住了。
我活了六十多年,送出去的压岁钱,还从没有被当面退回来的。这已经不是客气了,这是当众打我的脸。
“我说了,是给孩子的一点心意。”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心意我们领了,钱不能要。”陈斌的态度很坚决,“我们养得起孩子,不需要外人来充这个大方。”
“外人”两个字,他说得特别重。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方惠急得脸都白了,赶紧上来打圆场。
“阿斌,你怎么说话呢?你林叔是长辈,给孩子压岁钱是应该的。快,跟林叔道歉。”
她一边说,一边去推陈斌。
陈斌一把甩开她的手,火气上来了:“妈!你到底向着谁啊?他一个外人,跑到我们家来,包这么大个红包,安的什么心?是想把我们家比下去,还是想显示他有钱啊?我们家不吃这一套!”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我的一片真心,我省吃俭用拿出来的钱,在他们眼里,竟然成了炫耀和别有用心。原来在他们心中,我不仅是个外人,还是个处心积虑想占他们家便宜的坏人。这种侮辱,比任何一句脏话都更伤人。
方惠被儿子吼得眼圈都红了,她看看儿子,又看看我,满脸的为难和无助。
最后,她转向我,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老林,你……你就别跟孩子一般见识了。阿斌他年轻,说话冲。要不……要不这钱就先收回来?”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凉了。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软弱,只是在儿子面前直不起腰。
现在我才明白,在她的世界里,儿子的面子,儿子的情绪,永远是第一位的。而我,我的尊严,我的感受,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
为了平息儿子的怒火,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让我当众难堪。
我看着她,这个我曾经以为可以相伴终老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我没有再说话。
我只是默默地从李娟手里,拿回了那个红包。
红包的红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把它揣进怀里,那一点点重量,却感觉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第6章 “外人”
我把红包揣进怀里后,整个客厅陷入了一种死寂。
电视里还在放着喜庆的节目,但那声音听起来无比遥远和讽刺。
乐乐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早就抱着平板溜回了自己房间。
陈斌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抱着胳A膊,冷冷地看着我。李娟则站在他身边,嘴角挂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方惠站在我们中间,手足无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郁结之气,让我不得不开口。
“陈斌,”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今天,想跟你谈谈。”
这是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陈斌愣了一下,随即哼了一声:“谈什么?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
“谈谈什么叫尊重。”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平静,“我今年六十三了,比你父亲可能还大几岁。我到你家来,是客。我不是来要饭的,也不是来占便宜的。我只是想跟着方惠,过来看-看你们,过个团圆年。”
“我带来的礼物,你们可以不喜欢,但那是我一片心意。我给孩子的红包,你们可以不收,但用不着说那些戳心窝子的话。”
“我睡的那个房间,是储藏室。我睡的那张床,是铺在地上的床垫。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因为这是你家,我没资格要求什么。”
“但是,”我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我的人格,我的尊严,不容许你们这样践踏。我不是什么‘老农民’,我也不是到你家来打秋风的‘外人’。我是你母亲的伴侣,按理说,你应该叫我一声叔叔。”
我的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陈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头,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李娟的脸色也变了,笑容僵在脸上。
方惠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老林,别说了,别说了……”
我没有理她,继续看着陈斌:“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我跟-你母亲在一起,是想搭个伴,相互照顾。我没图你们陈家一分钱,以后也不需要你们养我老。我吃我自己的退休金,住我自己的房子。我只要求一点,就是最基本的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如果这一点你们都做不到,那这个门,我以后不会再进。”
我说完了,感觉胸口那股气,顺畅了一些。
陈斌的脸色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说完了?说完了就滚!”他突然爆发了,指着我的鼻子大吼,“你算个什么东西!跑到我们家来教训我?这是我家!我想让你睡哪儿就睡哪儿!我就是看不起你,怎么了?一个外人,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我妈的面子上,我连门都不会让你进!”
“你给我滚!现在就滚!”他指着大门,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阿斌!”方惠尖叫了一声,想去拦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方惠踉跄了一下,撞在茶几角上,疼得“哎哟”一声。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去扶她。
但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动不了。
我看着方惠。她没有看我,而是捂着被撞疼的腰,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的儿子,满眼的哀求和心疼。
“阿斌,你别这样,别这样对林叔……”她哭着说。
【内心独-白】
那一瞬间,我彻底死心了。她被儿子推倒,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疼,也不是我的屈辱,而是哀求儿子不要再生气。在她心里,这个家,这场闹剧,所有的对错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不能惹她儿子不高兴。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引起这场风波的“外人”。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跟一个拎不清的女人,我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我输给了那份无法撼动的血缘关系。
我转过身,一言不发,走回了那个储藏室。
我拿出我的帆布包,开始收拾我的东西。我的动作很慢,但很坚定。
我把我的牙刷、毛巾、换洗的内衣,一件一件地放进包里。
方惠跟了进来,拉着我的胳膊,哭着说:“老林,你别走,你别走啊。阿斌他不是有心的,他就是那个脾气……”
我没有回头。
“方惠,你让我体面地走。”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拉着我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我拉上帆布包的拉链,背在身上,走出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房间。
经过客厅的时候,我没有再看陈斌一眼。
我走到门口,自己换上鞋。
方惠追到门口,哭得泣不成声:“老林,大过年的,你一个人要去哪儿啊?”
我拉开门,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
“回家。”
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楼道。
身后,是方惠的哭声,和陈斌不耐烦的吼声:“哭什么哭!让他走!走了清净!”
我按了电梯下行键。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光亮如新,倒映出我苍老而疲惫的脸。
我走了进去。
随着电梯门的关闭,那个家,以及其中所有的人和事,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第7章 回家的路
从陈斌家的小区出来,我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雪。
细碎的雪花,夹杂在冷风里,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大年初一的街上,空空荡荡,偶尔有车开过,溅起一地泥水。
我背着帆布包,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不知道该去哪儿。火车站?现在肯定买不到当天的票。旅馆?大过年的,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去住店,看着也凄凉。
我就这么走着,任由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白。
我的腿因为寒冷和刚才的气愤,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在路边的一个公交站台坐了下来。冰冷的铁皮椅子,冻得我一哆嗦。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红包,红得刺眼。我把它撕开,把里面的一千块钱拿了出来。十张崭新的人民币,还带着我的体温。
我看着这些钱,突然觉得很可笑。我想用这点钱,去换取一份虚假的“和睦”,结果换来的是一场羞辱。
我把钱仔细地叠好,放回钱包里。这是我的血汗钱,我的退休金,我不能拿它来赌那虚无缥缈的人心。
【第三人称视角】
方惠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流着眼泪。
客厅里一片狼藉,茶几上的果盘翻了,水果滚了一地。陈斌还在气头上,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妈,你哭什么?这种人,走了正好!你看看他今天那态度,哪是来做客的,分明是来当大爷的!”
李娟在旁边附和:“就是啊妈,你别难过了。林叔他那人,自尊心太强了,跟咱们合不来。以后你再找伴,可得看清楚点。”
方惠没有理会他们,她只是看着门口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林卫国离开时那个决绝的背影。
她心里乱成一团麻。她知道,这次是真的伤透了林卫国的心。她想起这两年,林卫国对她的好。他话不多,但心细。她胃不好,他就每天早上起来给她熬粥。她喜欢听戏,他就陪着她看那些她自己都觉得乏味的戏曲频道。他把她的所有东西都收拾得妥妥帖帖,把她的喜好都记在心里。
她以为,这就是她想要的晚年生活。
可为什么,一到了儿子这里,一切都变了样?
她也怨儿子和媳妇不懂事,说话太伤人。但她更怨自己。当林卫国被羞辱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有站出来,坚定地维护他?她为什么只会哭,只会说“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她怕。她怕儿子真的生她的气,怕儿子以后不理她。在这个家里,她也是个小心翼翼的客人,她所有的底气,都来自于儿子的“孝顺”。她不敢拿这份“孝顺”去冒险。
所以,她牺牲了林卫国。
现在,人走了,她的心也空了。她突然发现,儿子和媳妇的家,再好,也不是她的家。那个能让她安心喝粥、看戏的地方,是林卫国那个只有六十平米的老房子。
可她,亲手把那个家给毁了。
【内心独白 - 方惠】
我这是图什么呢?我以为把老林带来,是想让儿子看看,我后半辈子有靠了,过得很好。结果呢?我亲手把他推到了我儿子的对立面,让他受尽了委屈。我像个懦夫一样,躲在后面,眼睁睁看着他被我最亲的人伤害。我总想着两边都讨好,结果两边都得罪了。老林他……他还会原谅我吗?
【第一人称视角】
我在公交站台坐了很久,直到手脚都冻得麻木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林卫国,你一辈子没求过人,现在也不能这么窝囊。
我走到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火车站。”
司机是个爽快的中年人,看我一身的风雪,问:“大爷,咋了?跟家里人吵架了?”
“没,”我摇摇头,“家里有急事,得赶紧回去。”
我不想把我的不堪,说给一个陌生人听。
到了火车站,果然如我所料,今天和明天的票,全没了。连站票都没有。
我在售票大厅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越来越沉。
最后,我走到了退票窗口。我想,也许能等到有人退票。
我就那么站在窗口前,像一尊雕像。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不知道站了多久,我的腿已经酸痛得快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窗口里的人突然喊了一声:“有张到H市(我的城市)的票,今晚十一点的硬座,谁要?”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
“我要!我要!”
我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和钱,递了进去。
拿到那张薄薄的火车票时,我的手都在抖。
回家的路,终于有了着落。
我找了个候车室的角落坐下,离发车还有好几个小时。我把帆布包枕在头下,闭上了眼睛。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声,广播的通知声,但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回家的路再远,再难,只要能回去,就好。
火车晚点了一个小时。我终于在午夜时分,挤上了那趟绿皮火车。
车厢里比来的时候更挤,连过道都站满了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的座位,一个靠窗的位置。
我坐下来,看着窗外。站台上的灯光,把雪花照得亮晶晶的。
火车缓缓开动,那个我只待了两天的城市,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愤怒。
而是因为,我终于,要回家了。
回到那个属于我自己的,没有人能让我睡地板,没有人能指着我鼻子骂我“外人”的家。
【内心独-白】
这趟回家的路,是我这辈子走得最狼狈,也最清醒的一段路。我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丢盔弃甲地逃离战场。可我心里却明白,我没有输。我守住了我的底线,守住了我做人的那点体面。人老了,可以没钱,可以没伴,但不能没尊严。这尊严,是我用一辈子的辛劳和正直换来的,比什么都金贵。
火车哐当哐-当,一路向北。
天亮的时候,我回到了我熟悉的城市。
我走出火车站,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虽然冷,但是干净,亲切。
我坐上第一班公交车,回到了我的小区。
当我用钥匙打开家门的那一刻,看着屋里熟悉的一切,我的心,终于落了地。
我把帆布包扔在地上,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
我回家了。
三天后,方惠回来了。
她提着那个樟木箱子,站在门口,眼圈红肿,一脸的憔悴。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我没让她进门,只是把我已经收拾好的她的东西,和那张存折,一起递给了她。
“老林,你听我解释……”她急切地说。
我摇了摇头。
“方惠,我们不合适。”我平静地说,“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你回你自己家,或者回你儿子家,都好。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佛。”
“你走吧。以后,你好自为之。”
我说完,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她压抑的哭声,和箱子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我靠在门上,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屋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楼下的老槐树,那抹新绿,似乎又明显了一些。
春天,快来了。
我的晚年生活,也要重新开始了。
一个人,但有尊严地,活下去。
来源:执着的饼干A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