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卫国从沙发上起身,走进厨房。那声音,一下,一下,像个慢性子的人在敲门,不急,但搅得人心烦。
引子
水龙头又在滴答了。
李卫国从沙发上起身,走进厨房。那声音,一下,一下,像个慢性子的人在敲门,不急,但搅得人心烦。
他从门后挂着的布袋里摸出扳手和一卷生料带,都是老伙计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握着自己半辈子的手艺。五十出头的男人,背有点驼,头发花白了大半,只有那双手,布满老茧,却依旧稳当。
客厅里,妻子张兰正拿着手机,压低了声音。
“钱的事你别急,我……我想办法。”
“千万别跟他说,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卫国拧着水龙头的动作顿住了。扳手冰凉的金属感顺着掌心传到心里,激起一阵寒意。
他说的是谁?不就是我李卫国吗?
他竖起耳朵,只听见张兰快步走到了阳台上,拉上了玻璃门。模糊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听不真切,只觉得那语气透着一股他从未听过的焦急和……躲闪。
水龙头不滴水了。厨房里静得可怕。
李卫get国心里那扇关了三十年的信任大门,却被这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撬开了一条缝。冷风,正“嗖嗖”地往里灌。
晚饭时,张兰心神不宁,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眼神老往窗外瞟。
“今天厂里忙不?”她没话找话。
“老样子。”李卫国闷声答道,眼睛却盯着她。今天的张兰,眼角多了几条藏不住的细纹,像是心里压着事,把脸上的皮肉都坠下去了。
吃完饭,张兰说下楼扔垃圾,去了快半小时才回来。
李卫国没问。男人到了这个岁数,有些事,问了是伤感情,不问是伤自己。他选择了后者。
夜里,他躺在床上,装作睡熟。身边的张兰辗转反侧,最后轻轻起身,摸黑走出了卧室。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翻东西声。
李卫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他悄悄下床,贴在门缝上往外看。
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里洒进来,照见张兰正蹲在电视柜前,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那个他们结婚时买的铁皮饼干盒。
那里面,是家里所有的定期存单。
李卫国浑身的血都凉了。他看着张兰抽出其中一张,对着月光看了又看,最后塞进睡衣口袋里,把盒子原样放了回去。
三十年的夫妻,同床共枕,他第一次觉得,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像个谜。
第二天是周六,张兰说要去菜市场买点排骨,给下周要从大学回家的儿子小波炖汤。
她一出门,李卫国就冲到了电视柜前。
打开那个熟悉的铁皮盒子,里面躺着几张存单,唯独少了那张三万块的。那是他们存了两年,准备给儿子将来结婚用的“大头”。
盒子里,还多了一张被折成小方块的银行回单。
李卫国颤抖着手打开,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活期支取,金额:叁万圆整。
日期,就是昨天下午。
【内心独白】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像车间里那台老车床突然卡壳,发出刺耳的尖啸。三万块,不是个小数目,够我这老钳工不吃不喝干半年了。她拿这钱干嘛去了?那通电话,那个不能告诉我的“他”,难道……我不敢再想下去,心口堵得像塞了一团蘸了油的棉花,又闷又恶心。
他把回单死死攥在手心,那薄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
他走到阳台,想抽根烟。烟掏出来了,却怎么也点不着火,手抖得厉害。
楼下,张兰提着菜篮子的身影拐进了小区门口。她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在楼下的花园长椅上坐了下来,又拿出了手机。
李卫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她拨通了电话,脸上的神情是焦急,是恳求,甚至还带着一丝哀求。她不停地点头,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跟电话那头的人保证着什么。
阳光很好,照在张兰花白的头发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在李卫国眼里,那光,却是一片冰冷的白。
第1章 那通电话
“回来了?排骨买了?”
李卫国靠在厨房门框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他把攥着回单的手背在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买了,你看,多新鲜。”张兰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排骨还带着血水。她不敢看李卫国的眼睛,低着头换鞋。
“哦。”李卫国应了一声,没再多问。
他转身回了客厅,把那张要命的回单重新塞回铁皮盒,然后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屏幕上正放着午间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国际局势,可李卫国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的耳朵里,全是妻子刚刚在电话里那些含糊的承诺,眼睛里,全是她坐在楼下长椅上那个孤单又神秘的背影。
厨房里传来“砰”的一声,是张兰把菜刀剁在了案板上。
李卫国的心也跟着一颤。
这顿午饭,吃得比黄连还苦。张兰做了李卫国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可他嚼在嘴里,却像在嚼一团棉絮,没滋没味。
“下午厂里还有事?”张兰夹了一块排骨到他碗里。
“嗯,新来的钱主任让回去开个会,说是要搞什么‘提质增效’。”李卫国扒拉着米饭,把那块排骨拨到一边。
“新来的官,官威都大,你别跟他拧着干。”张兰劝道。
李卫国心里冷笑一声。你还知道关心我?那你心里那点事,怎么就不跟我说?
他放下碗筷,声音有点硬:“我吃饱了。”
说完,他站起身,回卧室换了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出门时,他没跟张兰打招呼,重重地带上了门。
关门声在楼道里回响,也砸在了张兰的心上。她看着桌上几乎没动的饭菜,眼圈一红,默默地坐下来,一口一口,把剩下的饭菜吃完。
【内心独白】
走在去工厂的路上,秋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有点疼。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缠死的线麻。三十年了,我自问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工资全交,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摆弄我那些工具。可她呢?她心里到底藏着个谁?是个男的?图她什么?图她老?图她脸上多出来的皱纹?我越想越觉得荒唐,又越想越觉得心慌。
老旧的国营厂区,到处都透着一股萧条。李卫国走进车间,那股熟悉的机油味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的工位在车间最里头,那台德国产的老式铣床,比他儿子的年纪还大。李卫国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用棉纱蘸着机油,把它擦得锃亮。
“老李,来啦。”同车间的王师傅打了个招呼。
“嗯。”
李卫国刚放下工具包,那个被大家私下里叫做“钱串子”的钱主任就背着手走了过来。他三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一身笔挺的西装跟这满是油污的车间格格不入。
“李师傅,正好跟你说个事。”钱主任扶了扶眼镜,“厂里决定,要把你这台老设备给淘汰了,换台新的数控机床。”
李卫国心里“咯噔”一下。
“淘汰?”他提高了声音,“这机床好好的,精度比新来的那些国产货都高,怎么就要淘汰?”
“李师傅,现在讲的是效率,不是情怀。”钱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这老机器,加工一个零件要半天,人家数控机床,输个程序,十几分钟就搞定。时代在进步嘛。”
李卫国看着自己擦得发亮的机床,它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靠这门手艺养活了一家人,也赢得了尊重。现在,一句“效率”,就要把它当废铁卖掉?
“效率是快,但精度呢?手感呢?有些活儿,机器干不来!”李卫国梗着脖子,这是他最后的骄傲。
钱主任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李师傅,这是厂里的决定。你年纪也大了,正好可以去带带新人,或者……去仓库看看也行。总之,这个岗位,要让给年轻人了。”
说完,钱主任拍了拍李卫国的肩膀,转身走了。
那一下,不重,却让李卫国觉得千斤重担压在了身上。
家里的天,塌了一半。厂里这片天,眼看也要塌了。
他呆呆地站在机床前,那冰冷的钢铁,仿佛也在无声地叹息。一个过了五十岁的男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没钱,而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被时代抛弃了,你引以为傲的一切,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内心独白】
我摸着冰凉的机床,就像摸着自己苍老的脸。钱主任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割我的心。什么叫让给年轻人?我李卫国干不动了?我的手艺不值钱了?我突然觉得很可笑。在家里,老婆有事瞒着我;在厂里,领导嫌我老旧。我像个被扔在路边的破旧轮胎,没人稀罕,还嫌我占地方。
傍晚,李卫国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还没到小区门口,他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张兰。
她正站在小区门口的公交站牌下,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看着也就三十来岁,穿着一件夹克衫,身形消瘦,一脸的焦急。
张兰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那男人接过去,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
李卫国的心跳瞬间停止了。
他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棵大槐树后面,死死地盯着他们。虽然隔得远,但他能感觉到,张兰对那个男人的态度,很亲近,也很……担忧。
男人说了几句,就匆匆上了一辆刚到站的公交车。
张兰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公交车远去,才转身往小区里走。
李卫国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黑了。
第2章 旧厂房的阴影
李卫国回到家时,张兰已经做好了晚饭。两菜一汤,都是他平时爱吃的。
“回来了?洗手吃饭吧。”张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李卫国没说话,径直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一遍地冲着脸。冰冷的水让他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但心里的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他想起傍晚那一幕,那个年轻男人,张兰递过去的东西……那会是什么?难道就是那三万块钱?
饭桌上,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厂里的会,开得怎么样?”张兰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不怎么样。”李卫国夹了一筷子咸菜,嚼得嘎嘣响,“要我挪地方,嫌我老了,碍事了。”
他的话里带着刺,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张兰脸上。
张兰的脸色白了白,低下头:“怎么会呢……你的手艺,全厂谁比得上?”
“呵,手艺?”李卫国冷笑,“现在谁还认手艺?人家认的是电脑,是程序!我这双老手,快跟废铁没什么两样了!”
他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你别这么说自己。”张兰的声音有些发颤,“累了一辈子了,就算不干了,咱们也能过日子。”
“过日子?拿什么过?家里的钱都被你拿去‘想办法’了,我还拿什么过日子!”话赶话,李卫国终于把心里的那根刺拔了出来。
张兰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她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我说错了?”李卫国步步紧逼,“那三万块钱,你给谁了?今天下午在公交站,你跟那个男的,拉拉扯扯的,我都看见了!”
“你……你跟踪我?”张兰的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满是震惊和受伤。
“我要是不‘跟踪’,还被你蒙在鼓里呢!”李卫国吼道,“张兰,我们是三十年的夫妻!有什么事,你就这么信不过我?非要偷偷摸摸的?”
【内心独白】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看着她那张惨白的脸,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我不想吼她,真的不想。可那股邪火顶在脑门上,怎么也压不住。我气她瞒着我,更气自己没本事。一个男人,要是家里家外都撑不住,那还算什么男人?我的愤怒,一半是对她,一半,其实是对这个窝囊的自己。
张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桌面上。
“卫国,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她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是哪样?你倒是说啊!”李卫国红着眼睛。
“我……我以后再跟你解释,行吗?你让我缓缓……”张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几近哀求。
看着她这个样子,李卫国心里的火被浇熄了一半,剩下的全是无力和疲惫。他挥了挥手,哑着嗓子说:“算了,我不想听。”
他站起身,摔门而出。
夜色已深,小区的花园里空无一人。李卫国找了个长椅坐下,点燃了一根烟。这是他戒了十年的烟,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
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儿子李小波打来的。
“喂,爸。”
“嗯,小波啊。”李卫国强压着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爸,我妈电话怎么打不通啊?我跟你们说个事。”儿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
“说吧。”
“我跟同学合计着,想在学校附近开个小工作室,做点设计类的活儿。启动资金……可能需要点支持。”李小波的语气有些迟疑,“大概……需要三四万。”
三四万。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李卫国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家里唯一的“大钱”,那张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三万块存单,已经没了。
“爸?你在听吗?”
“在……在听。”李卫国的声音干涩沙哑,“这事……我跟你妈商量一下。你先别急。”
“好嘞!我就知道我爸最支持我了!”儿子在那头开心地说。
挂了电话,李卫...国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捏得发白。他仰起头,看着天上那轮残月,觉得它就像自己此刻的心情,残缺,冰冷。
他想起儿子充满期盼的声音,想起张兰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想起钱主任那副轻蔑的嘴脸。
一瞬间,所有的压力、委屈、愤怒、无助,全都涌了上来。
这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在这个无人的深夜里,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用那双布满老茧和机油的手,捂住了脸。
【内心独白】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儿子要钱创业,这是好事,我该高兴,该砸锅卖铁地支持他。可我拿什么支持?我连家里的钱去哪了都不知道。我像个傻子,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我对不起儿子,也觉得对不起自己这半辈子的辛苦。钱,钱,钱,以前觉得钱不是最重要的,情义才是。可现在,没钱,我连当爹的腰杆都挺不直。
他不知道该去哪。家,那个本该是避风港的地方,此刻却让他觉得窒息。
他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走回了工厂。
深夜的厂区,寂静无声。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着那些沉默的厂房,像一个个巨大的钢铁坟墓。
他摸出钥匙,打开了车间的门。
那台老旧的铣床,在黑暗中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李卫国走过去,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冰冷的机身。
这是他唯一的伙伴,也是他最后的阵地。
他从工具柜里拿出自己最顺手的那把锉刀,又找来一块废弃的钢材,打开了工作灯。
一束光,照亮了他面前的一方天地。
他开始锉削那块钢材,一下,一下,金属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什么都不想,只是专注地,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手上的动作里。
这是他的手艺,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被嫌弃的老头,不是一个被蒙蔽的丈夫,不是一个无能的父亲。
他,是一个钳工。一个靠手艺吃饭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第3章 儿子的来信
第二天一早,李卫国是在车间的躺椅上被冻醒的。
他身上盖着自己的工装外套,浑身骨头都像是生了锈,一动就“嘎吱”作响。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六点半。
回家吧。他想。总不能一直躲着。
推开家门,一股稀饭的香味扑面而来。张兰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开门声,她回过头,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回来了?我熬了粥。”她的声音沙哑。
李卫国“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换了鞋,走进卧室,看到自己昨晚没盖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杯晾好的温水。
他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悄悄软了一下。
饭桌上,两人依旧沉默。
张兰把一碟小咸菜推到他面前,“昨晚……对不起,是我不好。”
李卫国扒粥的动作停了停,没抬头,闷声说:“过去了。”
他知道,这事过不去。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不拔出来,早晚要化脓。
“小波昨天来电话了。”李卫国决定换个话题,一个更尖锐的话题。
张兰的身体明显一紧,“他……他说什么了?”
“他想创业,要钱。三四万。”李卫国抬起眼,直直地看着她。
张兰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勺子在碗里搅动着,却一口也送不进嘴里。
“那……那我们……”她语无伦次。
“我们?我们拿什么给?”李卫国把勺子往桌上一放,“家里那笔钱,你不是拿去‘想办法’了吗?现在儿子要用,你再想个办法出来给我看看?”
他的语气不重,但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张兰的心上。
“卫国,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解释,我就想知道,钱,现在在哪?”李卫...国打断她,“儿子那边,我怎么回话?说你爸没本事,挣不来钱?还是说你妈把钱拿去给了别的男人?”
“李卫国!”张兰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们三十年的夫妻,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她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这一次,带着委屈,也带着愤怒。
“那你说,钱去哪了?你不说,我能怎么想?”李卫国也站了起来,两个人的对峙,让这个不大的客厅充满了火药味。
“我不能说!我有我的苦衷!”张兰哭喊道。
“好,好一个苦衷!”李卫国气得直笑,“你的苦衷,比你儿子、比这个家还重要,是吗?”
【内心独白】
看着她哭,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我能怎么办?退让吗?三十年的信任,现在就像一张被戳破的窗户纸,再也回不去了。我不是不信她,我是不信这个莫名其妙的秘密。一个秘密,就能把我们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我恨这个秘密,也恨这个不敢说出秘密的她。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门外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谁啊?”李卫国没好气地喊了一声。
“老李,是我,老王。”门外是邻居王大妈的声音。
张兰赶紧擦了擦眼泪,走过去开门。
王大妈提着一兜子自己种的小青菜,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听见你们家挺热闹啊。给,刚从楼顶上摘的,新鲜。”
“哎呀,王姐,又让你破费。”张兰勉强挤出个笑容。
王大妈眼尖,一眼就看出张兰眼睛不对劲,“哟,弟妹,这是怎么了?跟老李吵架了?夫妻哪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她说着,又转向李卫国,“老李,我说你,张兰这么好的媳妇,你可得知足。你看她娘家那边出了那么大的事,她都自己扛着,没给你添一点乱。”
李卫国一愣,“她娘家?出什么事了?”
王大妈一拍大腿,“哎哟,你还不知道?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前阵子查出来肾衰竭,要做透析,等着换肾呢!听说医药费是个无底洞,她娘家妈都急得住院了。张兰这段时间,没少往娘家跑吧?”
“轰”的一声,李卫国觉得自己的脑子炸开了。
张兰的弟弟?生病了?
他猛地看向张兰,张兰的脸上一片煞白,嘴唇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王大妈还在那絮絮叨叨:“这事她不跟你说,也是怕你担心。你厂里效益不好,她也是想替你分担。唉,真是个好女人啊……”
王大妈后面说了什么,李卫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是这样。
那个男人,是她弟弟?不对,她弟弟跟自己年纪差不多,那天那个男人很年轻。是她侄子?
那笔钱,是医药费?
【内心独白】
王大妈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怀疑她,羞辱她,把她逼到墙角。我这个丈夫,当得真不是个东西。我只想着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压力,却没想过,她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事,心里该有多苦。我这心,疼得像被刀子剜一样。
王大妈看气氛不对,放下青菜,找了个借口就走了。
屋里,只剩下李卫国和张兰。
空气仿佛凝固了。
“是……是小军?”李卫国艰难地开口,小军是张兰的弟弟。
张兰点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
“为什么不告诉我?”李卫国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告诉你有什么用?”张兰终于崩溃了,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你厂里要裁员,你心里本来就烦。小波又要钱。我再跟你说这事,你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我不想你那么累……我不想……”
她哭得喘不上气,三十年的委屈和压力,在这一刻,全部宣泄了出来。
李卫国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看着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的妻子,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成了两半。
他想走过去抱抱她,可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挪不动。
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以为最大的危机是背叛,却没想到,是这个女人用她单薄的肩膀,为他扛起了一片他不知道的风雨。
第4章 老王的闲话
王大妈的闲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李卫国心里那把生锈的锁。
虽然真相的大门只开了一道缝,但透进来的光,足以让他看清自己的愚蠢和狭隘。
他呆立了很久,才慢慢走到张兰身边,蹲下身,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
“别哭了,地上凉。”他的声音嘶哑。
张兰的哭声渐渐小了,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他,“卫国,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瞒着你……”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李卫国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想抽一根,又想起了什么,把烟盒塞了回去。“是我混蛋,我不该怀疑你。”
他伸出手,想帮她擦眼泪,那双习惯了跟钢铁打交道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最后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脸上。粗糙的指腹划过她湿润的脸颊,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天……在公交站的那个男的,是……?”
“是我侄子,小军的儿子。”张兰抽噎着说,“他爸住院,他一个大小伙子也慌了神,我过去给他送钱,让他先交了住院费。”
一切都对上了。
李卫国的心,一半是疼,一半是愧。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又问了一遍,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了质问,只有心疼。
“我怎么说?”张兰苦笑了一下,“你正为厂里的事烦心,小波又要钱。我不想再给你添堵了。我想着,先用那三万块应应急,剩下的,我……我再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李卫国急了,“你那点退休工资,够干什么的?”
“我……我把我结婚时候的金镯子拿去当了……”张兰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李卫国的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那个金镯子,是当年他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是他们家最值钱的东西。张兰宝贝得不得了,平时都舍不得戴。
他猛地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糊涂!你太糊涂了!”他冲着张兰喊,声音里却带着哭腔,“我们是夫妻!夫妻是什么?就是有事一起扛!你把我当什么了?外人吗?”
【内心独白】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又酸又涩的醋里,又胀又痛。我气她当了镯子,更气她这种“为我好”的傻气。三十年了,她还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以为这就是对我好。她不知道,她这种隐瞒,比任何争吵都伤人。它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被排斥在外的废物,一个连妻子都信不过的男人。
“钱的事,你别管了,我来想办法。”李卫...国停下脚步,斩钉截铁地说。
“你哪有办法?你别去求那个钱主任,我不要你为了我们家的事,去跟人低三下四。”张兰急忙拉住他。
“我李卫国还没到那一步!”他甩开她的手,“你把当票给我,我去把镯子赎回来!小军那边,还差多少钱?”
“手术费加后期治疗,医生说至少还要十万。”张兰的声音里透着绝望。
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李卫国喘不过气来。
他沉默了。他所有的积蓄,加上那被取走的三万,也不过五万多。去哪弄剩下的钱?
找亲戚借?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能借到的,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找厂里?钱主任巴不得他早点滚蛋,怎么可能借钱给他。
李卫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深刻的无力。
一个男人,过了五十,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在家人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比拿刀子捅你还难受。
张兰看着他痛苦的样子,默默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卫国,别逼自己。”她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镯子当了就当了,身外之物。小军的病,我们慢慢想办法。大不了,把这房子卖了……”
“胡说!”李卫...国厉声打断她,“这是我们的家!是小波的根!卖了房子,我们住哪?你让儿子回来住哪?”
他看着这个小小的、陈旧的家。墙皮有些剥落,家具也都是十几年前的款式。但这里,有他们三十年的回忆,有他们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这是他的底线,绝不能动。
【内心独白】
卖房子?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这个房子,是我一砖一瓦看着盖起来的,是我用半辈子的汗水换来的。它不只是个住的地方,它是我的根,是我的脸面。如果连这个都保不住,我李卫国这辈子,就算白活了。不行,绝对不行。我得想别的办法,一定有别的办法。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陈师傅……对,找陈师傅!”
陈师傅是李卫国的师父,厂里退休的老钳工,八级工,手艺高超,德高望重。退休后,他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加工坊,专门接一些高精度的零活儿,据说生意还不错。
“我去找师父,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活儿能介绍给我干。晚上加班,周末也去,总能多挣一点。”李卫...国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可你的身体……”张兰担忧地看着他。
“我身体好得很!比厂里那些小年轻还能熬!”李卫国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一丝神采,“你放心,天塌不下来!只要我们俩在一块,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说完,他拿起外套,就准备出门。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张兰,郑重地说:“以后,不管多大的事,都不许再瞒着我。听见没?”
张兰含着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李卫国这才拉开门,走了出去。阳光照在他的背上,把他有些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第5章 存折的真相
李卫国没直接去找陈师傅。
他先去了趟银行,查了自己那张工资卡的余额。一万八千六百三十二块五。
然后,他揣着这张卡,走进了街角那家最大的当铺。
当铺的伙计隔着高高的柜台,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当东西,还是赎东西?”
“赎东西。”李卫国把张兰给他的当票递了进去。
伙计接过当票,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李卫国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嘴角撇了撇,“金镯子,三万二。现金还是刷卡?”
“刷卡。”李卫国把银行卡拍在柜台上。
当伙计把那个熟悉的红丝绒盒子推出来时,李卫国的心才算落了地。他打开盒子,那个刻着龙凤图案的金镯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女主人的委屈。
他把盒子揣进怀里,揣得严严实实,像是揣着这个家失而复得的安宁。
卡里,只剩下几千块钱了。
从当铺出来,李卫国直奔郊区的陈师傅家。
陈师傅的加工坊,就在他家院子里,一个由车库改建的小车间。还没进院,就听见里面传来“滋滋”的打磨声。
李卫国推开院门,看见陈师傅正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背,专注地打磨着一个形状复杂的零件。他已经快七十岁了,但那双手,依旧稳如磐石。
“师父。”李卫国喊了一声。
陈师傅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清是李卫国,脸上露出了笑容。“卫国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进来坐。”
他关掉机器,摘下手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师父,我……我来是想求您个事。”李卫国有些难以启齿。
“你小子,跟我还客气什么?说。”陈师傅给他倒了杯热茶。
李卫国捧着滚烫的茶杯,把家里的情况,以及自己想利用业余时间来他这里干活挣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他没说自己被钱主任排挤的事,只说是想多挣点钱。男人的那点自尊,让他说不出口。
陈师傅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卫国啊,你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手艺人。”陈师傅叹了口气,“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光靠卖力气,你能挣多少?你熬坏了身体,这个家怎么办?”
“可我除了这身力气和手艺,什么都没有。”李卫国苦涩地说。
“谁说的?”陈师傅指了指李卫国的脑袋,“你最大的本事,在这里。”
他站起身,走到一个架子前,拿下来一个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用黄铜精心制作的……茶壶。那茶壶造型古朴,壶身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壶嘴和壶把的连接处,天衣无缝,宛如天成。
“这是……”李卫国看呆了。
“这是我闲着没事做的。前两天,有个搞收藏的老板看见了,非要出五万块买走,我没舍得。”陈师傅抚摸着茶壶,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五万?”李卫国倒吸一口凉气。
“手艺,到了极致,就不是手艺了,是艺术。”陈师傅看着李卫国,目光灼灼,“卫国,你的活儿,不比我差。这些年,你在厂里,干的都是重复的活儿,把你的灵气都磨没了。你为什么不试试,做点不一样的东西?”
【内心独白】
师父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做点不一样的?我能做什么?我只会看图纸,加工零件。让我自己设计,自己创作?我从来没想过。我这双手,是用来干活吃饭的,不是用来搞什么“艺术”的。可看着师父那个茶壶,我心里又有一团火被点燃了。难道我这辈子,就只能当个被淘汰的老钳工吗?
“可我……我没那个脑子。”李卫...国不自信地说。
“你不是没脑子,你是没信心。”陈师傅一针见血,“厂里那个钱主任的事,我听说了。他看不起你,那是他有眼无珠!但你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你手里这门绝活,是金饭碗,不是泥饭碗!看你怎么用。”
陈师傅从一堆图纸里,抽出一张递给李卫国。
“这是我一个老朋友设计的,一套微缩的古代兵器模型,想找人用纯手工打造。他要求高,找了很多人都做不出来。我觉得,你能行。”
李卫国接过图纸,那上面画着刀枪剑戟,每一件都精巧无比,对工艺的要求,高到了苛刻的地pano。
“这套东西,要是做好了,报酬,十万。”陈师傅平静地说。
李卫国的手,抖了一下。
十万。
这不就是他现在最需要的救命钱吗?
“师父,我……”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别急着谢我。这活儿不好干,费时费力,还费脑子。而且,材料费得你自己先垫付。”陈师傅说,“我这里地方小,设备也不全。你还得用厂里那台老德国机床,有些精细活儿,只有它能干。”
“厂里……钱主任他……”
“怕什么?”陈师傅眼睛一瞪,“你还是厂里的正式工,用厂里的设备,天经地义!他要是敢拦你,你就跟他说,这是你搞的技术创新!是给厂里争光!他一个搞管理的,懂个屁的技术!”
李卫国看着师父坚定的眼神,胸中的那股郁气,仿佛一下子散了大半。
是啊,我怕什么?我凭手艺吃饭,不偷不抢。
“师父,我干!”李卫国把图纸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全家的希望。
【内心独白】
从师父家出来,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我不再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中年男人,我是一个接受了挑战的战士。这套模型,不仅仅是十万块钱,它是我证明自己的机会。我要让那个钱主任看看,我李卫国不是废铁,我的手艺,比他的电脑程序金贵得多!我还要让张兰和儿子看看,他们的丈夫,他们的父亲,还能撑起这个家!
他回到家,张兰正焦急地等着他。
他没多说,只是从怀里掏出那个红丝绒盒子,放在张兰手里。
“镯子,赎回来了。”
然后,他又把那张设计图纸,铺在了饭桌上。
“小军的医药费,有着落了。”
张兰打开盒子,看到那熟悉的金镯子,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又看看桌上那张复杂的图纸,再看看丈夫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疲惫与坚毅的神情。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走过去,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个并不宽阔的背,此刻,却是她全部的依靠。
第6章 车间里的对峙
接下来的日子,李卫国像上了发条的钟。
白天,他在厂里应付钱主任交代的那些琐碎杂事,带新人,整理工具。钱主任看他“安分守己”,也就不再找他麻烦,只是偶尔路过他那台老铣床时,会投来一丝轻蔑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送进博物馆的古董。
李卫国不理会。他利用午休和下班后的时间,偷偷地用那台老机器加工模型的零件。
铣削、钻孔、打磨……每一个步骤,他都做得一丝不苟。这台老伙计,仿佛也知道主人的心意,运转得格外顺畅。那些冰冷的金属,在他手里,渐渐有了生命和温度。
晚上回到家,吃过饭,他就一头扎进阳台那个临时改造的小工作台。台灯下,他戴着老花镜,用小锉刀、小刻刀,对零件进行最精细的修饰。
张兰不打扰他,只是默默地给他泡好茶,夜深了就给他披件衣服。有时候,她会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灯光下,丈夫专注的侧脸,花白的头发,和他手下那些越来越精致的零件,构成了一幅让她心安又心疼的画面。
半个月后,一套十二件微缩兵器,已经初具雏形。那把“青龙偃月刀”的刀身上,甚至被他刻出了细密的龙纹。
这天下午,李卫...国正在对最后一件兵器“方天画戟”进行收尾加工。只要完成了这个,整套模型就算大功告成。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钱主任走到他身后都没有发觉。
“李师傅,干什么呢?”
钱主任冰冷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在李卫国头上。
李卫国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零件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钱主任一把抢了过去,拿在手里端详。“哟,这是什么?上班时间,不干正活,在这里搞这些小玩意儿?”
“我……我的活儿干完了。”李卫国站起身,想把零件拿回来。
“干完了?我看你是闲得慌!”钱主任把那支精巧的“方天画戟”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李师傅,厂里不是给你发工资,让你来搞个人创作的。你这台机器,下周就要拉走了,你还有心思搞这个?”
“钱主任,这台机器还能用!”李卫国急了。
“我说不能用,就不能用!”钱主任的脸沉了下来,“李师傅,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这个车间,需要的是效率,不是你这种慢吞吞的‘工匠精神’!你这些东西,做得再好,能当饭吃吗?能给厂里创造多少利润?”
他随手把那支“方天...画戟”往旁边的废料筐里一扔。
“当啷”一声,清脆刺耳。
那一瞬间,李卫国觉得自己的血“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
那不仅仅是一个零件,那是他半个月的心血,是小舅子的救命钱,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
“你把它捡起来!”李卫国死死地盯着钱主任,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车间里其他的工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
“你说什么?”钱主任没料到一向老实巴交的李卫国敢这么跟他说话,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让你,把它,捡起来!”李卫国又重复了一遍,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李卫国,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你下岗!”钱主任恼羞成怒。
“下岗?”李卫国忽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不屑,“我告诉你,钱主任!我李卫国,今天就算是被你开除了,你也得把它给我捡起来!道歉!”
他指着废料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的手艺?你懂什么叫手艺吗?你只知道效率,知道利润!你知不知道,这台机器,当年是咱们厂的功臣!你知不知道,我师父,靠着这台机器,加工出来的零件,精度到现在厂里没一台新机器比得上!”
“我做的这些东西,在你眼里是小玩意儿。可在我眼里,它比你的金丝眼镜、比你那身西装金贵得多!因为它是我用手,一下一下磨出来的!它有我的汗水,有我的心血!它干净!”
李卫国的一番话,掷地有声,震得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那些围观的工友们,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同事,眼神里渐渐露出了敬佩和支持。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和李卫国一样,是这个工厂的老人,他们能理解李卫国心里的那份憋屈和骄傲。
钱主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工人当着全车间人的面教训,他下不来台了。
“反了你了!保安!保安!”他气急败坏地喊道。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吵什么吵!把这里当菜市场了?”
众人回头一看,是厂长。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像个大客户。
厂长皱着眉走进来,“钱主任,怎么回事?”
钱主任一看到厂长,立刻像找到了救星,恶人先告状:“厂长,您来得正好!这个李卫国,上班时间干私活,我批评他两句,他还要动手打人!”
厂长还没说话,他身后那个客户却“咦”了一声,快步走到废料筐前,弯腰捡起了那支“方天画戟”。
他拿到眼前,仔细地端详着,眼神越来越亮。
“鬼斧神工,真是鬼斧神工啊……”他喃喃自语,然后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搜索,“请问,这是哪位师傅的大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卫国的身上。
李卫国愣住了,钱主任也愣住了。
“张总,这就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钱主任想解释。
“不值钱?”那个被称为“张总”的客户打断他,举起手里的模型,“钱主任,你可能不知道,我这次来,就是想找一位能工巧匠,为我们公司即将开业的博物馆,打造一批展品。我找遍了半个中国,都没找到能让我满意的手艺人。直到我看到这个……”
他走到李卫国面前,双手把模型递还给他,恭敬地问:“老师傅,这……是您做的?”
李卫国呆呆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张总激动地握住李卫国那双沾满油污的手,“老师傅,我正式邀请您,担任我们博物馆的首席技术顾问!年薪……三十万!您愿不愿意?”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钱主任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比调色盘还精彩。
李卫国也懵了,他看着手里的“方天画戟”,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诚恳的张总,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内心独白】
我是在做梦吗?年薪三十万?首席技术顾问?这些词,我只在电视里听过。我就是一个快被淘汰的老钳工,怎么可能……可手里这支冰凉的“方天画戟”又是那么真实。我看着钱主任那张涨成了猪肝色的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快意。我没输,我的手艺没输。它不是废铁,它是无价之宝。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狂跳的心。
他没有立刻回答张总,而是转过身,看着钱主任,平静地说:
“钱主任,现在,你还要我下岗吗?”
第7章 一碗阳春面
钱主任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厂长在一旁,脸色也极为尴尬。
李卫国没再看他。
他转过身,对着那位张总,微微鞠了一躬,声音沉稳而有力:“张总,谢谢您的看重。但是,我得先完成我师父交给我的这套活儿。这是承诺。”
他晃了晃手里的图纸。
“应该的!应该的!”张总连连点头,眼里的欣赏之色更浓了,“有信有义,这才是真正的大师风范!老师傅,我们等您!您什么时候完成,我们什么时候签合同!”
李卫国又转向厂长,不卑不亢地说:“厂长,我这套活儿,还需要用厂里这台机床。等我做完,这台机器,我希望能由我亲自封存。它是我师父传给我的,也是我们厂的功臣,它不该被当成废铁卖掉。”
厂长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钱主任,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张总,立刻做出了决定。
“没问题!李师傅,你放心用!厂里全力支持你搞技术创新!”他拍着胸脯保证。
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当李卫国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和那套宝贝模型准备下班时,车间里的工友们都围了上来。
“老李,牛!”
“真给咱们老师傅长脸!”
“看那姓钱的,脸都绿了,痛快!”
李卫国笑着,跟大伙一一点头。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几十年来,他从未感觉如此扬眉吐气。
他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医院。
在病房外,他隔着玻璃,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小舅子,面色蜡黄,十分憔ें悴。张兰和她的侄子正守在床边。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卫国?你怎么来了?”张兰惊讶地站了起来。
李卫国没说话,只是走到病床前,看着小舅子,沉声说:“好好养病,钱的事,别担心,有姐夫在。”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侄子手里。
“这里面有两万块,先用着。密码是你姑姑的生日。”
这是他自己的那张工资卡,几乎是他最后的积蓄了。
“姐夫……我……”小舅子眼圈红了。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李卫国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李卫国和张兰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无话。路灯昏黄,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快到家门口时,张兰才轻声说:“卫国,谢谢你。”
“傻瓜。”李卫国停下脚步,看着她,“跟我还说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红丝绒盒子,塞到她手里。
“这是什么?”张兰一愣。
“打开看看。”
张兰疑惑地打开盒子,当她看到那个失而复得的金镯子时,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你……你哪来的钱?”
“手艺人,总有手艺人的办法。”李卫国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走,回家,我饿了。”
回到家,李卫国脱下外套,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
他打开冰箱,拿出两个鸡蛋,一把青菜,还有一把挂面。
张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丈夫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那背影,不再佝偻,而是那么的挺拔,那么的让人心安。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端上了桌。清澈的汤底,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几根碧绿的青菜点缀其间,撒上一点葱花,香气扑鼻。
这是他们刚结婚时,李卫国最常做给她吃的。那时候穷,一碗阳春面,就是最好的美味。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地吃着面。
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好吃。”张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好吃就多吃点。”李卫国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
一碗面吃完,张兰放下了筷子,看着李卫国,认真地说:“卫国,以后,不管多大的事,我都跟你说。我们一起扛。”
李卫国点点头,伸出自己那双粗糙的大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嗯,一起扛。”
窗外,月朗星稀。
这个夜晚,这个小小的家里,没有了猜忌和争吵,只有两颗重新紧紧贴在一起的心,和一碗阳春面带来的,最朴实、最温暖的幸福。
【内心独白】
吃着这碗面,我心里踏实极了。我突然明白了,一个男人,过了五十岁,最难的,不是没钱没房,而是失去了家人的信任,失去了自己的价值感。当全世界都觉得你老了、没用了,连最亲近的人都开始对你隐瞒,那种感觉,才是真正的绝望。好在,我挺过来了。手艺还在,家还在,她也还在。这就够了。
一个月后。
李卫国顺利地完成了那套微缩兵器模型,得到了十万块报酬。他第一时间把钱交给了小舅子治病。
他也正式和张总的公司签了合同,成了“首席技术顾问”。他不用去坐班,只需要定期指导和承接一些高难度的制作任务。
厂里那台老铣床,被他亲手贴上了“封存”的条子,安放在了车间的一个角落里,像一位功成身退的老将军。
钱主任被调去了后勤部门。
儿子小波打来电话,说他放弃了创业的想法,在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实习的机会,他想先踏踏实实地学点东西。
生活,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又似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天是周末,天气晴好。
李卫国和张兰吃过午饭,一起去公园散步。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呢?”李卫国忽然感慨道。
张兰挽着他的胳膊,笑着说:“年轻时,图个轰轰烈烈。老了,就图个身边有你,心里踏实。”
李卫国点点头,握紧了妻子的手。
他想,过了五十岁,处境最难的,不是没钱没房。
而是,当你的世界摇摇欲坠时,身边没有人可以信任;是当你引以为傲的价值被否定时,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当家庭的重担压下来时,你发现除了一个疲惫的身体,再也拿不出任何东西。
但只要家人的理解还在,只要心中的那份匠心和尊严还在,再难的坎,也终究能迈过去。
就像他这双手,虽然布满老茧,却依然能打磨出最精致的作品,依然能为家人,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
来源:多才西柚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