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的追悼会刚过三天,我就收到了一个陌生的快递。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一个潦草的名字:赵建国。我拆开厚厚的牛皮纸袋,里面掉出来的不是别的,而是一沓钱,崭新的百元大钞,用一根红绳紧紧捆着。我数了数,整整五万。
引子
父亲的追悼会刚过三天,我就收到了一个陌生的快递。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一个潦草的名字:赵建国。我拆开厚厚的牛皮纸袋,里面掉出来的不是别的,而是一沓钱,崭新的百元大钞,用一根红绳紧紧捆着。我数了数,整整五万。
钱底下压着一封信。信纸是那种最便宜的横格纸,已经泛黄,折痕处几乎要断裂。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写出来的。
“李伟同志:惊闻李满良大哥过世,悲痛万分。这五万块钱,是我欠他的,不是白菜钱,是命钱。一九八六年冬天的那个雪夜,要不是你父亲,我赵建国这条贱命,早就冻死在涵洞口了。大恩未报,他却走了。请务必收下,不然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我捏着信,脑子嗡的一声。
一九八六年冬天?卖白菜?涵洞口?
这些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在我记忆的锁孔里胡乱搅动。我只模糊记得,那年我刚上小学,父亲确实拉着一整车白菜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发了高烧,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母亲那几天的眼泪,像关不上的水龙头。家里人都以为他是在雪地里冻坏了,谁也不知道,这背后还有这么一回事。
父亲叫李满良,是个老钳工,在红星机械厂干了一辈子。他这人,倔得像头驴,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也一辈子没跟人低过头。他怎么会欠别人钱?不对,是别人欠他钱。而且,是“命钱”。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父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人,生活像钟摆一样规律,两点一线。他的世界里,除了车间的机油味,就是家里的饭菜香。怎么会跟“救命之恩”这种传奇故事扯上关系?
内心独白:这封信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我平静的悲伤里。父亲的形象,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座山,沉默、坚实,但轮廓清晰。可现在,山上忽然起了大雾。那个我自以为熟悉的父亲,似乎还有我完全不知道的一面。这五万块钱烫手,比烧红的铁块还烫。
我攥着信纸,指尖有些发凉。父亲的离去,已经让这个家空了一块。如今这封信,又在这份空洞之上,凿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谜。我必须弄明白,一九八六年的那个冬天,父亲卖掉的仅仅是白菜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母亲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又疲惫。
“妈,是我,李伟。”
“嗯,知道。”
“妈,我问您个事儿。八六年冬天,爸是不是拉着白菜出去卖过?”
电话那头,母亲长久地沉默了。我甚至能听到她在那边,发出了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叹息。那声叹息,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我的心上。
“你问这个干啥?”她的声音里,满是警惕和疲惫,“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
“今天有个人给我寄了钱和信,说爸救过他的命。”
母亲又沉默了。这次,我听到了隐约的抽泣声。
“妈?”
“别问了,小伟,”她哽咽着说,“那车白菜,你爸根本就没卖掉几棵。那不是啥光彩事儿,提它干啥……”
没卖掉?那这信里说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看来,那个雪夜的秘密,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第1章 那通电话
“妈,到底怎么回事?您跟我说说。”我追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
电话那头,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费力地打捞沉在记忆深处的往事。最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心酸,还有一丝被岁月磨平的恐惧。
“你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辈子就要个脸面,活受罪。”她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八六年那会儿,你才上一年级。家里啥情况?你爸一个月工资七十八块五,我五十二块。要养你,还要给你奶奶寄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买块豆腐都要掰成两顿吃。”
母亲的话,像一部老旧的黑白电影,在我眼前缓缓拉开序幕。是的,我记得。我记得那件袖子短了一截的棉袄,记得邻居家飘来的肉香,记得我趴在百货商店的橱窗外,眼巴巴地看着那台十四寸的“飞跃”牌彩电。
“那年快过年了,你天天念叨着要看彩色动画片。你爸听进心里去了。他跟我说,厂里效益不好,年终奖估计没多少,他想去倒腾点白菜,挣个彩电钱,让你过个好年。”
“我当时就不同意。我说你一个八级钳工,厂里的老师傅,出去跟菜贩子一样吆喝,像什么样子?再说天那么冷,万一冻出个好歹来……”
“可你爸那头倔驴,谁劝得住?他说,凭力气吃饭,不偷不抢,有啥丢人的?为了儿子,这张老脸算个屁。”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回到了那场无力的争吵中。
内心独白: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原来,那台我念叨了许久的彩电,竟是这一切的开端。我当年的幼稚和不懂事,像一把无形的推手,把父亲推向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而我,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在家里因为没有肉吃而发脾气。那时的我,多么混蛋。
“他从郊区的菜农那里,赊了一整架子车的白菜。整整八百斤。他说拉到城里,一斤能多卖五分钱,刨去本钱,能挣好几十块。再加上年终奖,彩电就差不多了。”
“他走的那天早上,天就阴沉沉的。我给他装了两个馒头,一壶热水。他一边哈着白气,一边跟我说,‘放心吧,天黑前肯定回来,晚上给你和儿子带烧鸡!’”
母亲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听到她吸了吸鼻子。
“可我从中午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半夜,他都没回来。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风刮得窗户呜呜地响,跟狼叫一样。我抱着你,坐在门口,心就像被那风给掏空了,又冷又怕。”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昏黄的灯泡下,年轻的母亲抱着年幼的我,一遍遍地望向门外漆黑的雪夜。时间在焦虑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声风响,都像是父亲归来的脚步,又在下一秒被证实是空欢喜。
“我当时脑子里全是坏念头。会不会车翻了?会不会遇到坏人了?会不会……我不敢想下去。你那时候睡着了,嘴里还念叨着‘爸爸,烧鸡’。我抱着你,眼泪就没停过。”
“快到凌晨的时候,门终于响了。我冲过去开门,你爸就跟个雪人一样戳在门口。眉毛、帽子上全是冰碴子,脸冻得发紫,嘴唇都白了。他一句话没说,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架子车呢?白菜呢?”我急切地问。
“车和白菜都带回来了。就停在楼下。我把他扶到床上,给他灌了姜汤,他烧得说胡话,嘴里不停地喊‘我的菜……我的菜……’。后来,那车白菜,大部分都冻坏了,烂在了楼道里,被邻居骂了好几天。”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从那以后,你爸再也没提过卖白菜的事。我问他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总说,‘一个倒霉蛋,在雪地里摔了一跤,有啥好说的?’家里人谁都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啥。”
挂了电话,我呆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攥着那封信。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而我的思绪,却被母亲的话,拽回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冰冷的雪夜。
内心独白: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开始分裂。一个是沉默寡言、把所有苦都自己咽下去的倔强工人;另一个,是信中那个“救人一命”的恩人。这两个形象,怎么也无法重叠在一起。他宁愿让家人误会他是个失败的“倒霉蛋”,也不愿说出真相。这到底是为什么?那份他拼了命也要维护的“脸面”,究竟是什么?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楼下的街道上,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瓶车飞驰而过,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如此渺小而匆忙。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和父亲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遥远,也从未如此接近。我必须找到那个叫赵建国的人,必须拼凑出那个夜晚的全部真相。这不仅是为了解开一个谜,更是为了重新认识我的父亲。
第2章 倔驴出圈
时间倒回一九八六年的那个清晨。
天还没亮透,窗户纸上透着一层灰蒙蒙的青光。我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父亲李满良已经穿戴整齐。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棉袄,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
他正踮着脚,把一双厚重的棉手套往腰带上别。动作很轻,生怕吵醒我和母亲。
“你这又是干啥去?”母亲也醒了,坐起身,把被子往我身上拉了拉,语气里满是埋怨,“天跟个锅底似的,厂里今天又没活儿?”
“没活儿也得吃饭啊。”父亲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但眼里的疲惫藏不住,“我去朋友那儿帮个忙,天黑就回来。”
他撒了谎。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谎言之一,笨拙得像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
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起身下地,默默地走进厨房。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风箱“呼嗒、呼嗒”的声音,还有一股淡淡的烟火味。
父亲走到床边,替我掖了掖被角。他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机油,但动作却异常温柔。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内心独白(李满良视角):这小子,睡得真香。等爹这次回来,给你搬一台彩色的电视机,让你看《黑猫警长》,看《葫芦娃》。到时候,院里的小伙伴都得羡慕你。爹没本事,给不了你大富大贵,但别人家孩子有的,咱家小伟也得有。这张老脸,出去吆喝几声算什么?只要你们娘俩高兴,就行。
他没等母亲把早饭做好,就从桌上拿了两个冷馒头揣进怀里,提起墙角的热水壶,转身出了门。
门外,停着一辆巨大的架子车。那是他找厂里修车间的王师傅借的,两个轮子比我还高。车上,码着小山一样的大白菜。每一颗都那么壮实,菜叶碧绿,菜心紧实。这是他昨天下午从郊区红旗村一个老乡那里赊来的。为了挑到最好的菜,他几乎把人家的菜窖翻了个底朝天。
他把白菜码得整整齐齐,像是在车间里码放精密的零件。最下面的用绳子固定好,防止颠簸散落。最上面的,他细心地用一块破旧的帆布盖住,怕被晨霜打了。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神情专注,仿佛这不是一车要去换钱的蔬菜,而是一件即将完工的艺术品。
邻居张大妈晨练回来,看到他这副架势,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哟,李师傅,改行当菜农啦?你们八级钳工的工资,还不够花?”
父亲的脸瞬间涨红了,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他攥了攥拳头,但很快又松开了。他只是闷着头,检查着车轮的辐条,低声回了一句:“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筋骨。”
“也是,也是。”张大妈捂着嘴笑,“那您可悠着点,别把腰给闪了。”
父亲没再搭理她,用力把车辕抬起来,搭在自己厚实的肩膀上。那辆满载着八百斤白菜和一家人希望的架子车,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缓缓地动了起来。
清晨的街道上,没什么人。灰色的建筑在薄雾中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父亲的背影,被架子车衬得有些单薄。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有力。车轮碾过不平的石子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在寂静的黎明里传出很远。
那声音,像一首沉闷而固执的歌。
我其实并没有睡着。我趴在窗户上,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我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只觉得他今天很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豁出去的劲儿,像那些故事里要去打仗的英雄。
只是,他的战场,是城市的另一头,一个喧闹的菜市场。他的武器,是这辆笨重的架子车和一车青白相间的蔬菜。
第3章 风雪涵洞
父亲李满良拉着车,一路向东。他的目标是市中心的东门口菜市场,那里人流量大,价格能比西郊高出不少。
从西郊的家属区到东门口,足足有十五公里。一路上,都是緩緩的上坡路。架子车的分量,随着每一步前行,都更深地压在他的肩膀上。棉袄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背上,又湿又凉。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眼睛盯着前方。
路过一家国营商店时,他停下来歇了歇脚。他看到橱窗里摆着一台崭新的“昆仑”牌十八寸彩电,屏幕上正播放着广告,鲜艳的色彩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女孩在电视里笑着、跳着。
他想到了我。他想,等卖了这车白菜,就能把这台电视搬回家。到时候,儿子也能看到这么漂亮的画面,笑得这么开心。这个念头,像一团火,在他胸口燃烧,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寒冷。
内心独白(李满良视角):再加把劲,满良!就快到了。等卖完菜,揣着钱,就来这儿,把这台最大的电视搬回去。不能让儿子再趴在别人家窗户外面看了。咱家的窗户里,也要有彩色的光。这不丢人,一点都不丢人。这是当爹的责任。
他重新抬起车辕,感觉肩膀上的重量都轻了几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刚过中午,天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从北边压过来,像一块巨大的、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罩在城市上空。紧接着,风就起来了。起初是打着旋儿的冷风,吹得路边的枯枝“沙沙”作响。不一会儿,风里就夹杂起了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
路上的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原本还算热闹的街道,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父亲心里一沉,暗叫不好。他加快了脚步,想赶在雪下大之前,找个地方躲一躲。
可天不如人愿。雪越下越大,雪粒子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没过多久,地上就积了白茫茫的一层。车轮碾在雪上,开始打滑,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比平时多几倍的力气。
他的眼前,是一个铁路涵洞。洞口黑黢黢的,像一张巨兽的嘴。只要穿过这个涵洞,再走两公里,就到东门口了。他咬了咬牙,一鼓作气,拉着车冲进了涵洞。
涵洞里没有灯,光线昏暗,只有两头透进来的白光。风从洞口灌进来,形成一股回旋的气流,发出“呜呜”的怪叫,比在外面还要冷。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又湿又滑。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车,一步一步往前挪。就在他快要走出涵洞的时候,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左边的车轮猛地一沉!
整个架子车失去了平衡,向左边歪倒过去。成堆的白菜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哗啦啦地滚落下来,撒了一地。
父亲的心,也跟着车身一起,沉到了谷底。
他扔下车辕,冲过去一看,魂都凉了半截。架子车的木质轮轴,因为不堪重负和低温,竟然从中间断裂了!轮子歪在一边,几根辐条也折了,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
他站在原地,呆住了。风雪从洞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雪花,打在他的脸上。他感觉不到冷,只感觉到一股从脚底升起的绝望。
他试着去抬那辆车,但八百斤白菜加上车本身的重量,像一座小山,纹丝不动。他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满地狼藉的白菜,和那只报废的轮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想到了家里的妻儿,想到了那台彩电,想到了出门时夸下的海口。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在工厂里能用一把锉刀磨出镜面一样的精度,能徒手抬起上百斤的零件,此刻,却被这一车白菜,困死在了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涵洞里。
内心独白(李满良视角):完了。全完了。这下怎么办?天黑了,雪这么大,车坏了,菜撒了。回不去了。怎么跟媳妇交代?怎么跟儿子交代?我李满良,一辈子没求过人,没说过软话,到头来,竟然要栽在这几百斤白菜上。我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爹?
他脱下棉手套,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很快融化,又很快结成冰。他就像一座在风雪中逐渐僵硬的雕像,充满了无声的悲怆。
第4章 一碗热汤
就在李满良陷入绝望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涵洞的另一头。
那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军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雷锋帽,帽檐压得很低。他提着一个饭盒,步履蹒跚地在雪地里走着,看样子是附近工地的工人。
他走近了,看到了瘫倒在地的架子车和满地的白菜,也看到了像失了魂一样坐在地上的李满良。
“哎,大哥,你这是咋啦?”那人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唐山口音。
李满良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他觉得丢人,一个大男人,被这点事难住,像个笑话。
那人把饭盒放在地上,走过来,蹲下身子查看车轮。“嚯,这轴都断了。这雪天路滑的,不好弄啊。”
他拍了拍李满良的肩膀,肩膀上的雪簌簌地掉了下来。“大哥,天这么冷,你坐地上会冻坏的。起来,先起来再说。”
他的手很暖和,透过厚厚的棉袄,传来一丝温度。李满良的身体僵了一下,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扶着车身,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我没事。”他低声说,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这叫没事?脸都冻紫了。”那人不由分说,拉起李满良的手,“走,离这不远有个工地,我是看工地的。那儿有个棚子,能挡风,有炉子。你先过去暖和暖和,喝口热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总比在这儿冻死强。”
李满良想拒绝,他不想给陌生人添麻烦。但那人手上的力气很大,态度也很坚决。他几乎是被半拖半拽着,离开了那个让他绝望的涵洞。
工地就在涵洞旁边,一个用油毛毡和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棚子,就是那人的“家”。棚子不大,风从木板的缝隙里钻进来,但因为中间生着一个煤球炉子,屋里倒也还算暖和。
炉子上坐着一个烧得发黑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坐,快坐下暖和暖和。”那人把李满良按在一张小板凳上,又从一个破旧的暖水瓶里倒出一碗热水,递给他。“喝点热的,缓一缓。”
李满良捧着那碗热水,碗是搪瓷的,边上还磕掉了一块。碗壁的温度,顺着他的手心,一直传到心里。他冻得麻木的身体,似乎终于有了一点知觉。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滚烫的水滑过喉咙,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那人又打开自己带来的饭盒,里面是两个窝头和一点咸菜。他把饭盒推到李满良面前:“大哥,你肯定也饿了,吃点吧。”
“不,不,兄弟,这可使不得。”李满良连忙摆手,“这是你的饭。”
“我吃过了。”那人不由分说,把一个窝头塞到李满良手里,“一个窝头,值当什么。你先垫垫肚子,不想办法把车弄走,这菜一晚上就全冻坏了。”
李满良看着手里的窝头,再看看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眼眶又一次红了。他这一天所受的委屈、憋闷和绝望,在这一碗热水和一个窝头面前,几乎要全线崩溃。
“兄弟,你叫啥名字?是哪里人?”他哽咽着问。
“我叫赵建国。唐山的。”赵建国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大哥你呢?”
“我叫李满良。就在西边红星厂上班。”
“红星厂?那可是个大厂!”赵建国眼睛一亮,看李满良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莫名的敬意和亲切。
两人一边吃着窝头,一边聊了起来。赵建国说,他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家里人都没了,一个人跑到城里来打工,就在这个工地上看大门,一个月三十块钱。
李满良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跟人家比起来,自己这点难处,又算得了什么?
内心独白(李满良视角):我真是没出息。为了一车白菜,就要死要活的。看看人家赵兄弟,家都没了,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还把自己的饭给我吃。我李满良今天要是被这点困难打倒了,我都不配当个男人。车坏了,可以修。菜撒了,可以捡。只要人还在,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喝了热水,吃了东西,身上暖和了,心里也有了底。李满良站起身,对赵建国说:“赵兄弟,大恩不言谢。今天这情,我记下了。你在这儿等我,我得回去把车和菜弄回来。”
“哎,大哥你干啥去?”赵建国一把拉住他,“外面雪那么大,你一个人弄不了。等我一下,我去找几个工具,再叫上工地上两个弟兄,咱们一起去。人多力量大!”
说着,赵建国就披上大衣,冲进了风雪里。
李满良看着他的背影,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男人,此刻在他眼里,却像个巨人。
第5章 尘封的信
时间回到现在。
母亲在电话里讲述的往事,像一块拼图,填补了我记忆中的一些空白,但核心的谜团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如果父亲那天只是遇到了一个好心的陌生人,为什么那个叫赵建国的人,会在信里称呼父亲为“救命恩人”?又为什么要寄来五万块钱?
这不合常理。
我决定自己寻找答案。父亲去世后,他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样。那个房间,承载了他一生的时光。我走进去,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机油味。
他的遗物不多。几件穿旧的衣服,一个用了几十年的茶缸,还有书桌上那台老旧的收音机。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带锁的抽屉上。从小到大,我从没见父亲打开过它。母亲说,里面放的都是厂里的技术图纸和一些“不值钱的破烂”。
我找到了钥匙,一把小小的、已经生了铜锈的铜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抽屉开了。
里面没有技术图纸。只有一个扁扁的、棕色的铁皮饼干盒。盒子很旧了,上面的美人图案已经斑驳不清。
我打开盒子,一股陈旧的纸张味道扑面而来。
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信。最上面,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三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左边那个,就是年轻时的父亲。他的头发还很浓密,眼神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拿起照片,照片背后,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小字:一九七六年夏,赴唐山救援队合影。李满良、王建军、刘卫东。
唐山?
我的心猛地一跳。赵建国也是唐山人。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我压下心头的激动,开始翻看那些信。大部分都是父亲和老战友、老同事之间的通信,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
直到我翻到最底下,发现了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信封。信封的纸质和赵建国寄来的那封信一模一样。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信纸已经脆得像枯叶。
落款,赫然也是“赵建国”。邮戳的日期,是一九八九年。
“满良大哥:
展信佳。
请原谅我时隔三年才给您写这封信。八六年那晚之后,我一直想去找您,但工地上管得严,后来又被调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一直记着红星厂这个名字,前阵子托人打听,才问到您的地址。
大哥,我现在在一家运输公司开车,日子好过多了。娶了媳妇,也有了孩子。这一切,都是您给的。如果没有您,我赵建国连八六年那个冬天都活不到,更别说有今天了。
我知道您不爱听这些,您总说那是您应该做的。但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唐山那年,您从石板底下把我刨出来,把自己的水和干粮给我,陪我说了两天两夜的话,才让我没闭上眼。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八六年那个雪夜,老天爷让我又碰上了您。我知道,这是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您不肯收我的钱,还假装不认识我。可大哥,就算您化成灰,我也认得您。您救我的时候,您额头上那道疤,我记一辈子。
大哥,什么都别说了。以后您就是我亲哥。等我过年回来看您。
弟:赵建国”
信不长,我却看了足足十分钟。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击穿了我过去三十多年对父亲的认知。
内心独白: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不是巧合,不是萍水相逢的善意。而是一场跨越了十年的、沉默的报恩。我的父亲,那个我认为平凡、甚至有些窝囊的父亲,竟然在那样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中,当过英雄。而他,把这份天大的功劳,像一枚不值钱的勋章,悄悄藏在这个铁盒子里,一藏就是一辈子。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肯提那个雪夜。因为在他看来,接受赵建国的帮助和报答,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当年的恩情。他那份深入骨髓的骄傲和淳朴,让他觉得,救人是本分,不该图任何回报。接受了,就玷污了那份初心。
他宁愿在家人面前扮演一个“倒霉蛋”,也不愿炫耀自己的“英雄事迹”。
我拿着信,手不停地颤抖。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模糊了信纸上的字迹。我仿佛看到了年轻的父亲,在唐山的废墟上,用血肉模糊的双手,疯狂地刨着石板;我仿佛看到了四十岁的父亲,在涵洞的风雪里,面对恩人的报答,固执地摇着头,说着“你认错人了”。
这是怎样一种人格?节俭又爱面子,坚强又脆弱。他把所有的坚强都给了别人,把所有的脆弱和不堪,都留给了自己和最亲的家人。
内心独白:爸,您这个老倔驴啊!您到底瞒了我们多少事?您让我们误会了您这么多年,您心里就不觉得委屈吗?您总说,人活一张脸。我以前不懂,我以为您说的是虚荣。现在我才明白,您要的这张“脸”,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您自己心里那杆秤看的。那是一张干净的、有情有义的、对得起良心的脸。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重新锁好抽屉。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我心中那个模糊的父亲形象,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高大。
剩下的谜团,只剩下一个。八六年那个雪夜,当赵建国认出父亲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车没有卖掉的白菜,最终的结局是怎样的?
第6章 唐山往事
带着满腹的疑问和震撼,我再次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这一次,我没有兜圈子,直接问道:“妈,爸是不是去唐山参加过抗震救灾?”
电话那头,母亲长久地沉默了。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惊讶,而后是释然。有些秘密,一个人守得太久,是会累的。
“你……都知道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
“我找到了他藏着的信。赵建国写的。”
“唉……”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好,也好。你爸这个老倔驴,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一辈子活得太累了。你既然知道了,妈就都告诉你吧。”
母亲的声音,把我带回了那个遥远的一九七六年。
(视角切换为第三人称全知视角)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热得像个蒸笼。二十八岁的李满良,还是红星机械厂一个年轻的钳工。他技术好,肯吃苦,是车间里有名的“拼命三郎”。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将唐山夷为平地。
消息传到厂里,厂党委立刻组织了救援队,奔赴灾区。李满良第一个报了名。他跟新婚不久的妻子说:“我是党员,我不上谁上?”
那时的救援,没有先进的设备,全靠一双手,一双肩膀。李满良和他的工友们,在断壁残垣的废墟上,用手刨,用撬棍撬,寻找着生命的迹象。
余震不断,头顶上随时可能掉下水泥板。几天下来,他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嗓子也因为不停地呼喊而沙哑得说不出话。
就在他负责的一片居民楼废墟下,他听到了微弱的呼救声。
“救命……救救我……”
李满良精神一振,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一个年轻人被一块巨大的预制板压住了腿,动弹不得。他的脸上全是血和灰尘,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别怕!老乡,坚持住!”李满良冲他喊道,“我们是来救你的!”
他试图搬开那块预制板,但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济于事。大型设备进不来,他只能和另外两个工友,用钢钎和锤子,一点点地凿。
那个过程漫长而煎熬。年轻人因为疼痛和恐惧,几次都想放弃。
“我不行了……大哥,别管我了……让我死了算了……”
“胡说八道什么!”李满良吼道,“你爹妈还等你回家呢!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赵建国……十九了……”
“十九岁,好好的年纪,说什么死!听着,建国,跟我说话,别睡过去!”李满良一边疯狂地凿着石头,一边大声地跟他聊天。
他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仅剩的一点水,都喂给了赵建国。他又从怀里掏出自己仅有的一个干馒头,掰碎了,塞进赵建国嘴里。
“大哥……你叫什么名字?”赵建国虚弱地问。
“我叫李满良。记住这个名字,等你出来了,我请你喝酒!”
整整两天一夜,李满良几乎没合眼。他就守在赵建国身边,陪他说话,给他打气,手上的动作一刻也没停。他的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破了,和着水泥的粉尘,钻心地疼。
直到第三天早上,增援的解放军赶到,用千斤顶抬起了那块预制板,才把赵建国救了出来。
被抬上担架的时候,赵建国死死地拉着李满良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说:“大哥,我记住你了。我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李满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那笑容里,有疲惫,更有欣慰。他看着赵建国被抬走,转身又投入到了下一场救援中。
在他看来,这只是他应该做的事。他是工人,是党员,在国家有难的时候,搭把手,出份力,天经地义。他从没想过要什么报答。
救援结束后,他回到了工厂,继续当他的钳工。那段在唐山的经历,像一块石头,沉在了他的心底。他很少跟人提起,包括自己的妻子。他觉得,拿这种事出来炫耀,是对那些逝去生命的不敬。
他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疤,是那次救援中被掉落的砖块划伤的。那道疤,成了那段往事唯一的、留在身体上的印记。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母亲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讲完了这段往事。我的眼泪,早已流了满脸。
“所以,八六年那天,爸在涵洞里遇到的,就是赵建国?”
“是。”母亲的声音也哽咽了,“你爸回来后,跟我提过一嘴。他说,他碰上了一个唐山老乡,帮了他一把。我当时没多想,以为就是个巧合。我哪里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恩情。”
“那赵建国认出他了?”
“肯定认出来了。你爸额头上那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可你爸那个死脑筋,硬是咬死了不承认。人家要给钱,他不要。人家要请他吃饭,他不去。他说,‘我就是个卖白菜的,你认错人了’。”
我几乎能想象出父亲当时固执又尴尬的样子。
“那……那车白菜呢?”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赵建国看你爸不认,也没办法。但他趁着帮你爸修车、捡白菜的时候,硬是塞了一大把钱在你爸口袋里。你爸回来跟我说,那钱比一车白菜都多。他说,这钱拿着烫手,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许家里人提‘卖白菜’这三个字。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原来如此。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那不是一次失败的生意,而是一场迟到了十年的报恩。那车没有卖掉的白菜,不是父亲的耻辱,而是他一生中最高尚、最纯粹的勋章。他用沉默和倔强,守护着自己内心的那份道义和尊严。
第7章 没有卖掉的白菜
现在,让我们回到一九八六年的那个雪夜,那个昏暗湿冷的涵洞。
赵建国带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工友,扛着撬棍、锤子和木板,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风雪里赶了回来。
“大哥,我们来了!”赵建国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李满良看到他们,心里那块最硬的冰,也开始融化了。
“麻烦兄弟们了。”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
“客气啥!”一个年轻工人笑着说,“赵哥发话了,说他亲哥有难,咱们必须得帮!”
李满良看了赵建国一眼,赵建国冲他咧嘴一笑,眼神里满是真诚。
人多力量大。几个人一起动手,先把散落一地的白菜重新捡起来,搬到涵洞边上一个稍微干燥点的地方。接着,他们用撬棍当杠杆,几个人合力,硬是把沉重的架子车给抬了起来。
赵建国钻到车底下,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仔细查看断裂的轮轴。
“大哥,你这轴是木头的,天冷,脆了。得想办法加固。”他一边看,一边说。
他指挥着两个工友,找来两块厚实的木板,一左一右夹住断裂的轮轴,然后用粗铁丝,一圈一圈地死死捆住。他捆得很仔细,每一个结都打得非常用力,就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作品。
李满良在一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陈。他是个八级钳工,跟机械打了一辈子交道,论手艺,比赵建国强了不知多少倍。但此刻,他只能看着别人来帮他收拾这个烂摊子。
就在赵建国埋头捆铁丝的时候,他的雷锋帽歪了一下,露出了额头。手电筒的光,恰好扫过他的脸。李满良的目光,落在了赵建国的额头上。
就在那一瞬间,李满良的瞳孔猛地一缩。
赵建国的额角,也有一道疤。一道陈旧的、泛着白色的疤。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满良的记忆。他想起来了。唐山废墟下,那个被压住的年轻人的脸。那张脸上,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伤疤,是预制板的边角划破的。
“你……”李满良的声音有些发颤。
赵建国抬起头,正好对上李满良震惊的目光。他笑了,笑得有些狡黠,又有些心酸。
“大哥,你想起来了?”
李满良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转过身去,不敢再看赵建国的眼睛。他慌乱地摆着手:“没……没有。我不知道你在说啥。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赵建国站起身,走到李满良面前,语气无比坚定,“十年前,在唐山,就是您,把我从石板底下刨出来的。您额头上这道疤,我记一辈子!李满良大哥!”
最后那五个字,赵建国几乎是喊出来的。
李满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想到,时隔十年,在这样一个狼狈的夜晚,以这样一种方式,和他当年的“功劳”重逢了。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窘迫和难堪。他宁愿对方不认识他。他只是一个落魄的、想赚点小钱却把事情搞砸了的工人,不是什么英雄。
“你真的认错人了。”他还在嘴硬,声音却已经没了底气,“我就是个卖菜的。”
“行,您说我认错了,就认错了。”赵建国叹了口气,他看出了李满良的窘迫和那份不愿居功的骄傲。他不再坚持,转而说道:“大哥,不管认没认错,今天这忙,我必须帮。车修好了,咱们把菜装上。这天,菜放不住,我帮你卖了。”
说着,他不等李满良反应,就招呼着两个工友,把白菜一棵棵重新装上车。
车装好了,天也快亮了。雪小了些,但寒意更浓。
“走,大哥,拉到我们工地去。”赵建国说。
“去工地干啥?”
“我们工地食堂,正好要买一批过冬的菜。你这菜好,我们都要了。”
李满良知道,这是赵建国在想办法帮他。他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已经被这场风雪,这根断裂的轮轴,折磨得精疲力尽。
他们把车拉到了工地。工地的采购员,是赵建国的老乡。赵建国跟他嘀咕了几句,那人便爽快地把一车白菜全收了,给的价格,比市场价还高了一毛钱。
点钱的时候,赵建国从自己口袋里,又摸出一沓钱,悄悄地混进了菜款里,一起塞到了李满良的手中。
“大哥,拿着。这是菜钱。”
李满良摸着那厚厚的一沓钱,感觉不对劲。八百斤白菜,就算价格再高,也卖不了这么多。
“不行,兄弟,这太多了。”他要把钱退回去。
赵建国死死地按住他的手,眼睛红了。
“大哥,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兄弟,就收下。这钱,不是白菜钱。十年前,您给了我一条命。我这条命,别说这点钱,就是给你做牛做马都还不清!”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李满良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好,我认错了。那这钱,就当我跟你买的。我乐意出高价,行不行?”赵建国几乎是在恳求,“大哥,您就当可怜可怜我,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不然,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李满良看着赵建国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的那份执着和恳切,终于沉默了。他攥着那沓钱,手心里全是汗。那钱,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最终还是收下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感谢的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赵建国的肩膀。然后,他拉起那辆空了的、修好了的架子车,转身走进了茫茫的晨曦中。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但走得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
他逃离的,是那份他觉得自己不配承受的沉重恩情。
回家后,他大病一场。病好后,他把赵建国多给的钱,用一个信封装好,藏在了铁皮饼干盒的最深处。他想,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这钱还回去。
可世事弄人,他和赵建国,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车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卖掉”的白菜,和那笔“还不清”的钱,成了他心里一个永远的秘密,一个甜蜜又沉重的负担。
(尾声)
我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把那封来自一九八九年的信,和赵建国如今寄来的信,一起在火盆里点燃。
火光跳动,映着父亲墓碑上那张黑白的照片。照片上的他,不苟言笑,眼神一如既往的倔强。
“爸。”我轻声说,“我都知道了。您这个老倔驴,瞒得我们好苦。”
一阵风吹过,卷起纸灰,飘向远方。
我把那五万块钱,以父亲和赵建国的名义,捐给了唐山一家孤儿院。我想,这或许是父亲最希望看到的结局。
回家的路上,夕阳正红。我开着车,车里放着一首老歌。我的儿子坐在后座,正在用平板电脑看动画片,屏幕上的光,映着他兴奋的小脸。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那个趴在别人家窗户上看彩电的自己。
我终于明白,父亲那天拉着一车白菜,迎着风雪,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也终于明白,父亲留给我的,最宝贵的遗产,不是房子,不是存款,而是那个铁皮盒子里,那份沉默的、关于情义和尊严的传承。
内心独白:爸,您放心。您要的那张“脸”,我懂了。我会把它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再亲手交给我儿子。就像当年,您做的那样。虽然您一生平凡,但在我心里,您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英雄。
来源:优雅蛋糕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