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885年农历正月,江西九江修水县一个没落的书香世家,迎来了一个男婴,父亲黄锦江为其取名“黄远庸”,字“远生”。黄家曾出过翰林,到黄锦江这一代虽家道中落,却仍坚守“耕读传家”的祖训。黄远生自幼在父亲的严苛教导下诵读四书五经,5岁便能背诵《论语》,10岁已读完“
1885年农历正月,江西九江修水县一个没落的书香世家,迎来了一个男婴,父亲黄锦江为其取名“黄远庸”,字“远生”。黄家曾出过翰林,到黄锦江这一代虽家道中落,却仍坚守“耕读传家”的祖训。黄远生自幼在父亲的严苛教导下诵读四书五经,5岁便能背诵《论语》,10岁已读完“十三经”,展现出过人的天赋。
1904年,19岁的黄远生赶赴开封参加甲辰科会试,这是清王朝最后一次科举考试。考场内,他以一篇《汉宋学术异同论》惊艳主考官,不仅高中进士,还因年龄最小被时人称为“神童进士”。按照传统仕途,他本可授翰林院编修,从此跻身官僚体系,但亲眼目睹清末官场腐败的黄远生,却决定放弃仕途,东渡日本求学。
1905年秋,黄远生抵达东京,考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科。在日本的四年,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卢梭、孟德斯鸠的著作,接触西方民主思想与新闻理论,同时密切关注国内局势。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科举已死,仕路不通,唯有新闻可为国民喉舌,为天下立言。”这段留日经历,彻底重塑了他的人生方向。
1909年,黄远生学成归国,应邮传部尚书陈璧之邀,任邮传部员外郎。但官场的繁文缛节与勾心斗角,让他倍感窒息。1911年,在立宪派领袖李盛铎的启发下,他毅然辞去官职,投身刚刚兴起的新闻事业。当时的记者多为兼职文人,黄远生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新闻为职业的专职记者。
他先后担任《申报》《时报》驻京特派员,为《东方杂志》《庸言》等报刊撰稿,还与梁启超合作主编《少年中国》周报。
他开创了“新闻通讯”这一文体。在此之前,中国新闻多是“朝章国故”的官样文章,而黄远生的通讯则以“纪实、生动、深刻”著称:他深入北京胡同采访小贩,记录辛亥革命后市民生活的变化;他近距离观察孙中山、袁世凯等人物,写下《孙中山先生之近日》《袁世凯之真面目》等名篇;他追踪“宋教仁遇刺案”,连续发表七篇通讯,揭露事件背后的政治黑幕。他的笔锋锐利如刀,却又饱含人文关怀,时人评价“读黄远生通讯,如见历史活态”。
1915年,袁世凯图谋称帝,欲借黄远生的声望撰写鼓吹文章。他派亲信阮忠枢携带十万银元支票登门,承诺事成后授予“上大夫”爵位。黄远生当场拒绝:“新闻记者当以真实为生命,岂能为利禄出卖良知?”他退还支票,并在《申报》发表《致袁世凯书》,公开反对帝制。
此举彻底激怒袁世凯,黄远生收到匿名恐吓信,称“若再谤议朝政,当以手枪相待”。为避祸,他于1915年11月乘船前往美国。12月25日下午3时,他在旧金山唐人街广东银行门口,被一名身着西装的青年连击三枪,当场身亡。年仅30岁的中国新闻先驱,倒在了异国的街头。
黄远生的死因成谜,直到1980年,台湾《传记文学》刊登刺客刘北海的回忆录才真相大白:当时中华革命党美洲支部负责人林森,误信谣言认为黄远生是袁世凯派往美国的密使,遂指使刘北海实施刺杀。一场因误会酿成的悲剧,夺走了中国新闻业最具潜力的新星。
黄远生遇害时,其子黄席群年仅7岁(1908年生于九江),正在九江私塾读书。失去父亲的庇护后,母亲吴氏带着他和两个妹妹艰难度日,却始终未放松对他的教育。黄席群继承了父亲的聪慧,很快展现出“过目不忘”的天赋。
1916年,黄席群进入九江模范小学就读。开学第一天,老师教了20个生字,他当天就能默写;一周后,他已能背诵课本上的所有课文。三年级时,语文老师让学生背诵《论语》选段,他不仅能完整背诵,还能讲解其中的典故,让老师惊叹“此子乃神童也”。
1922年,14岁的黄席群考入九江圣约翰中学(美国教会学校)。由于英语基础薄弱,他每天凌晨5点起床背单词,晚上躲在路灯下练语法,半年后便成为全班英语第一。1926年高中毕业时,他以连续八个学期全校第一的成绩,被保送进入国立金陵大学(今南京大学前身)文学院,主修历史,辅修国文。
金陵大学采用全英文授课,教材多为美国原版。黄席群的历史教授是美国学者施密特,主讲《世界通史》。第一次上课时,施密特让学生简述“法国大革命的影响”,黄席群用流利的英语从政治、经济、思想三个层面展开论述,还引用了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让施密特当场称赞“你比美国学生更懂历史”。
在金陵大学的四年,黄席群系统学习了西方史学理论,同时师从国学大师胡小石学习国文。他白天啃读《剑桥中国史》,晚上钻研《史记》《汉书》,毕业论文《清代考据学与近代学术转型》获得“金陵大学最优论文奖”,并发表在《国风》杂志上。1930年毕业时,他因成绩优异被留校任教,主讲《中国近代史》。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南京沦陷,金陵大学迁往四川成都。黄席群因母亲病重,未能随校西迁,转而进入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工作(当时迁至武汉),负责英文新闻的编译。他的主要任务是将国内抗战消息翻译成英文,发给国外通讯社,同时将国际反法西斯动态翻译成中文,供国内报刊采用。
1941年,黄席群被调往重庆中央通讯社总社,兼任美国新闻处翻译。当时重庆经常遭受日军轰炸,他每天躲在防空洞里工作,膝盖上放着打字机,炸弹在附近爆炸时,就用身体护住稿件。有一次,防空洞顶部坍塌,他被埋在瓦砾中,被同事救出后,第一句话是“我的译稿还在吗?”
1945年8月10日下午2时,黄席群在中央通讯社英文编辑部值班。突然,电报机发出急促的“滴滴”声,这是日本同盟社的英文急电。他立即戴上耳机,逐字记录:“东京时间8月10日10时,日本天皇裕仁颁布诏书,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无条件投降。”
黄席群的手因激动而颤抖,他迅速将电文翻译成中文:“日本天皇已决定接受同盟国条件,停止一切军事行动,正式向盟国投降。”翻译完成后,他飞奔到社长办公室,将电文交给社长萧同兹。萧同兹立即下令:“用最快速度发往全国各报社、电台!”
当天下午4时,中央通讯社通过无线电台向全国播报了这一消息。重庆街头瞬间沸腾,人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黄席群站在通讯社门口,看着欢呼的人群,想起父亲当年为新闻理想献身的往事,忍不住流下眼泪。他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父亲“为国民喉舌”的遗愿。
1949年南京解放后,黄席群拒绝了国民党“撤往台湾”的邀请,选择留在大陆。1951年,他接到表兄盛彤笙(时任国立畜牧兽医学院院长)的邀请,携妻子沈祖英和两个儿子前往甘肃兰州,担任该校副教授兼院长办公室秘书。他没想到,这片西北大地,将成为他此后近60年的生命主场,也见证了他最苦难的岁月。
1951年的兰州,外语人才极度匮乏。国立畜牧兽医学院(1958年更名为甘肃农业大学)的教材多为俄语原版,学生和教师都难以读懂。黄席群的到来,恰好填补了这一空白。他不仅主讲《专业俄语》,还兼任兰州大学《大学英语》课程,同时承担了200多万字的俄语教材翻译任务,包括《畜牧学概论》《兽医学病理学》等。
当时没有翻译助手,他每天清晨6点起床,坐在书桌前翻译,中午简单吃点馒头继续,直到深夜。为了确保专业术语准确,他还专门向苏联专家请教,在教材上标注详细的注释。1953年,他翻译的《畜牧学概论》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成为全国农业院校的通用教材。
除了教学和翻译,黄席群还参与了兰州的文化建设。1954年,他协助甘肃省博物馆整理“丝绸之路文物”,将英文资料翻译成中文,为文物展览提供了重要支持。当时的学生回忆:“黄先生讲课从不带课本,所有内容都记在脑子里,俄语发音比苏联专家还标准。”
1955年肃反运动开始,黄席群因“曾在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工作”被列为“重点审查对象”。尽管他如实交代了工作经历,仍被调离教学岗位,派往学校图书馆整理旧报纸。1957年“反右”运动中,甘肃农业大学计划迁往武威黄羊镇(偏远农村),黄席群在教职工会议上提出反对意见:“学校迁址需考虑师资、设备和学生生活,黄羊镇条件简陋,不利于教学发展。”
这番话被认定为“反对党的教育方针”,他被划为“极右分子”,撤销副教授职务。1958年8月,他被开除公职,送往夹边沟劳改农场(位于甘肃酒泉境内,属甘肃监狱局管辖)。妻子沈祖英被下放到甘肃定西农村,两个儿子被遣送回九江老家,由外婆抚养。
夹边沟是一片荒芜的戈壁滩,年均降水量不足50毫米,冬季气温低至-30℃。黄席群和其他劳改人员住在土窑里,每天的劳动是挖渠、种地,口粮只有一个小馒头(约50克)。饥饿是常态,他曾在日记中写道:“每天最盼望的是中午的馒头,咬一口舍不得咽,要含在嘴里慢慢尝。”
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年轻劳改犯(因“偷集体玉米”被关押)饿得晕倒在地,便将自己的馒头分了一半给他。结果当天晚上点名时,黄席群因体力不支晕倒,直到凌晨才被冻醒,嘴唇冻得发紫,却仍紧紧攥着口袋里的半块干硬的窝头,那是他第二天的口粮。
更危险的是意外频发。1959年春天,他在挖渠时不慎掉入一口枯井(深约8米),井壁光滑,他拼命抓住井边的一块砖头,呼喊了半个多小时,才被路过的劳改人员发现,用绳子拉了上来。1960年冬天,他在戈壁滩放羊时迷路,天色渐黑,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他凭着记忆往东南方向走,终于看到一间废弃的教室,在里面蜷缩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被搜寻的人找到,此时他的双脚已被冻伤,差点截肢。
1963年,黄席群因“表现良好”被调离夹边沟,安排到西北师范大学(时名甘肃师范大学)图书馆整理外文资料。但好景不长,1966年“文革”爆发,他被贴上“历史反革命”的标签,关进学校的“牛棚”,每天接受批斗,戴高帽游街。1969年,他被送往西北师范大学靖远农场劳动改造,这一去就是八年。
靖远农场位于黄河边的山坡上,主要种植小麦和玉米。黄席群每天的任务是挑水浇地,从黄河边到山坡上的田地,往返一次要走两里路,他挑着两只水桶,腰被压得佝偻,却从未抱怨。农场的生活虽然艰苦,但他找到了精神寄托。偷偷藏起一本《英汉词典》,晚上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背单词,还翻译了泰戈尔的《飞鸟集》,写在烟盒纸上。
1979年2月,西北师范大学党委派人来到靖远农场,向黄席群宣读了平反文件:“经调查,黄席群同志的‘极右’和‘历史反革命’罪名均属错划,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副教授职称,安排回校任教。”此时的黄席群已69岁,头发花白,牙齿脱落,但当他听到“平反”二字时,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回到兰州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邮局给九江的儿子打电话。电话接通时,儿子黄小群(时年38岁)哽咽着说:“爸,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1981年,72岁的黄席群因教学成果突出,被评为教授;1987年,79岁的他正式退休,但仍坚持每周去学校图书馆看书、翻译。
退休后的黄席群,没有选择安逸的晚年生活,而是继续从事翻译和学术研究。他住在西北师范大学的家属院,每天清晨起床后,先在院子里散步半小时,然后坐在书桌前工作,直到中午。下午要么去图书馆查资料,要么接待来访的学生,晚上则整理父亲黄远生的文稿。
1990年,黄席群开始整理黄远生的新闻作品。由于黄远生的文章多散见于旧报刊,他四处搜集资料,从北京图书馆到上海档案馆,从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到九江地方志办公室,历时五年,终于编成《黄远生新闻通讯选集》,1995年由新华出版社出版。在序言中,他写道:“父亲去世时我尚年幼,如今整理他的文稿,仿佛与他进行了一场跨越80年的对话。”
除了整理父亲的遗作,黄席群还翻译了《西方史学史》(美国学者汤普森著)、《历史研究》(英国学者汤因比著)等著作,共计300多万字。2000年,92岁的他还完成了《我的父亲黄远生》一书,详细讲述了黄远生的生平与思想,成为研究中国现代新闻史的重要资料。
2008年,黄席群迎来100岁生日。西北师范大学为他举办了祝寿仪式,学生们送来鲜花和贺卡。
晚年的黄席群视力下降,但仍坚持用放大镜看书。他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其中大部分是他翻译或整理的著作,扉页上都有他的批注。2009年3月,他不慎摔倒,住进兰州军区总医院。
2009年4月18日凌晨,黄席群在兰州去世,享年101岁。临终前,他握着妻子的手说:“我这一生,对得起父亲,对得起学生,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来源:西北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