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七月的日头毒辣,像是要把柏油路晒化了。陈明把空调开到最大,车子驶离高速,进入通往家乡枫林镇的乡道。窗外,绿油油的稻田翻滚着热浪,偶尔有几个戴着草帽的农人在田间劳作,显得渺小而辛苦。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庄稼混合的气息,这是陈明从小闻到大的味道,熟悉又陌生。他已经快
第一章:归乡
七月的日头毒辣,像是要把柏油路晒化了。陈明把空调开到最大,车子驶离高速,进入通往家乡枫林镇的乡道。窗外,绿油油的稻田翻滚着热浪,偶尔有几个戴着草帽的农人在田间劳作,显得渺小而辛苦。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庄稼混合的气息,这是陈明从小闻到大的味道,熟悉又陌生。他已经快三年没回过这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子了。
这次回来,不是因为思念,而是因为一个沉重的电话。
电话是村里的王婶打来的,声音焦急又带着点幸灾乐祸:“明啊,你家那边是不是出事了?你舅家的桃子……怕是滞销得很厉害啊!你妈偷偷跟我说,你舅愁得夜里都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地在桃园里转悠,人都瘦了一圈。你舅妈前几天还跟我念叨,说要是实在卖不出去,只能烂在地里当肥料了,那可真是要了老周家的命啊……”
陈明的心猛地一沉。舅舅周老根,是他妈的亲弟弟,也是村里公认的种桃好手。他家的“早春红”水蜜桃,个大汁多,甜度高,在附近几个镇子都颇有名气。往年这个时候,早该是桃子陆续下树,收购商络绎不绝,舅舅一家忙着采摘、装箱、数钱的时候了。怎么今年会突然滞销?
“王婶,您别急,具体什么情况?收购商没来吗?”陈明一边稳住心神,一边问。
“收购商?来了几个吧,看了桃子,咬咬牙,给的价格比去年低了近一半!你舅哪里肯卖?这可是他大半年的心血啊!可你不卖,桃子熟透了掉地上,更不值钱!就这么耗着,眼瞅着一天天坏下去……唉,你舅那脾气,犟得很,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你妈想着你在大城市里做事情,人脉广,说不定能有办法,可又拉不下脸跟你说……我就多嘴跟你提个醒。”
挂了电话,陈明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记得很清楚,三年前他大学毕业,放弃了留在省城一家国企的安稳工作,义无反顾地去了上海闯荡。他满怀憧憬,想凭自己的能力在大城市闯出一片天地。然而,现实远比想象骨感。他换了几份工作,都不如意,最后勉强在一家不大不小的贸易公司做起了销售,业绩平平,薪水也只够勉强维持在上海的房租和生活开销。父母和舅舅一家心疼他,总劝他回乡发展,说他不是那块料。他也曾动摇过,但拉不下那个面子,总觉得混不出个样子回去没脸见人。
这次舅舅的桃子出事,像是一记重锤,敲醒了他。不管他在上海混得怎么样,这里毕竟是他的根。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舅舅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看了一眼导航,还有二十公里到家。他深吸一口气,对坐在副驾驶的妻子晓婷说:“晓婷,准备一下,我们可能要在家待一阵子了。”
晓婷有些惊讶:“这么快?不是说先看看情况吗?公司那边……”
“公司那边我跟张经理请过假了,说是家里有急事。桃子的事情要紧。”陈明语气坚定,“无论如何,不能让舅舅的桃子全烂在地里。”
晓婷没再多问,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她知道丈夫心里一直惦记着老家,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只是,她隐隐有些担忧,老家那复杂的人情世故,有时候比在上海打拼还要累人。
车子终于驶入了枫林镇。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还有那些熟悉又带着审视目光的乡邻。陈明把车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这里曾经是他们小时候玩耍嬉闹的地方。他看到几个老人坐在树下乘凉,看到他的车,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关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下了车,跟几位长辈打了招呼。大家客套了几句,但眼神里的那份疏离和欲言又止,还是让陈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就是生养他的地方,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面孔,但似乎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他加快脚步,朝着记忆中舅舅家的方向走去。舅舅家在村子西头,靠近山脚,有一片不算小但也不算特别大的桃园。
远远地,他就看到舅舅佝偻着背,独自一人蹲在桃园的田埂上,手里夹着一支旱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饱经风霜的脸庞。桃树上的桃子压弯了枝头,红彤彤的一大片,本该是丰收喜悦的景象,此刻却显得有些沉重和寂寥。
陈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快步走了过去。
“舅!”他喊了一声。
舅舅周老根猛地抬起头,看到是陈明,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哎呦,是小明啊!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
“舅,王婶给我打电话说了。我正好在上海也没什么事,就赶紧回来了。”陈明走到舅舅身边,看着满树的桃子,“今年的桃子……长得不错啊。”
“不错有啥用?卖不出去,都得烂在地里!”周老根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沮丧,“收购商嫌贵,给的价太低,划不来。可这桃子不打农药,都是有机肥喂出来的,成本在那儿摆着呢……”
陈明看着舅舅憔悴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舅舅种桃子不容易,从剪枝、施肥、疏花疏果到病虫害防治,每一个环节都亲力亲为,像照顾孩子一样精心。桃子就是他的命根子。
“舅,您别急。这事儿交给我,我来想办法。”陈明拍着胸脯说。
周老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期盼,但随即又被疑虑所取代:“你?你能有什么办法?上海那么远……”
“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在这边人脉还是有一些的,我先联系一下以前的同事、朋友,看看有没有渠道。实在不行,我就在网上试试,开个网店什么的。”陈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信心。
“网……网店?”周老根皱起了眉头,显然对这个新事物不太了解,也有些不信任,“能行吗?人家看不见摸不着的,谁会买?”
“现在网购很方便的,舅。很多农产品都通过网络卖出去了。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陈明语气笃定。
他顿了顿,看着舅舅,鼓起勇气说:“舅,要不……您先把能摘的桃子都摘下来,先存放在家里阴凉的地方,或者找几个冷库先存一点?总比烂在地里强。至于销路,我来跑。”
周老根犹豫了一下,看着满树熟透的桃子,再看看眼前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外甥,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吧……那就先摘一部分。你妈昨天也打电话来,让我别太死心眼,价钱差不多就出手。可这价钱……唉……”
“舅,您就别管价钱了,先摘下来再说。钱的事,我来跟买家谈。”
周老根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扛起墙角的一筐竹篓,走向桃园深处。陈明也跟着上前,帮着采摘。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蝉鸣声聒噪。空气中弥漫着桃子成熟的香甜气息,但父子俩的心情却无比沉重。陈明一边摘着桃子,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卖掉几筐桃子那么简单,这关系到舅舅一家大半年的收入,也关系到他在家人面前的信誉。
他必须成功。
第二章:初试锋芒与暗流涌动
接下来的几天,陈明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桃子的销售工作中。他先是联系了在上海的一些旧同事和朋友,询问是否有认识的水果批发商或者超市采购。然而,反馈并不乐观。大部分人表示,现在市场竞争激烈,水果批发利润微薄,而且陈明家的桃子虽然品质不错,但缺乏品牌和知名度,运输成本又高,愿意冒险尝试的商家寥寥无几。
陈明没有气馁。他白天帮着舅舅一家采摘、分拣桃子,晚上就对着电脑研究网络销售。他注册了一个淘宝店铺,取名“老根农家桃”,学着拍照、修图、写产品描述。他尽可能地展现出桃子自然成熟、不打农药的绿色健康状态。他还写了自己回乡帮助舅舅卖桃的故事,希望能引起一些消费者的共鸣。
晓婷也放下手头不太忙的工作,过来帮忙。她心思细腻,负责客服和打包。桃子娇嫩,长途运输容易磕碰,包装是个大问题。晓婷查阅了很多资料,买了专业的泡沫网套和定制的纸箱,尽量减少损耗。
几天下来,店铺陆陆续续有了一些订单,但大多是枫林镇本地或者周边县市的,量不大,扣除运费后利润微薄,对于缓解舅舅家的困境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看来,光靠线上零散卖,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陈明看着后台可怜的销量数据,有些发愁。
“要不……咱们试试那些生鲜团购平台?”晓婷提议道,“我之前关注过几个,他们有时候会找产地直供,虽然压价厉害,但走量大。”
陈明眼睛一亮:“对!这个思路可能可行。我去联系一下。”
他开始在网上搜索各种生鲜电商平台的联系方式,挨个发邮件、打电话,介绍自家的桃子和产量。然而,过程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很多平台都有固定的合作供应商,对新面孔的产地兴趣缺缺。即使有几家表示可以考虑,提出的条件也极为苛刻:要求极低的价格,先供货后结算,并且要承担大部分的运输风险和损耗。
“小明,这……这价也太低了吧?照他们这个价,我们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啊!”周老根拿着陈明打印出来的平台报价单,手都有些发抖。他种了半辈子桃子,心里对行情有个大概的数。这些平台给出的收购价,几乎只有成本价的一半。
“舅,我知道价低。但是他们走量大,能一次性把我们的桃子都收走,总比烂在地里强,您说是不是?”陈明耐着性子解释,“先把这批桃子处理掉,拿到现金,我们才能考虑下一步。不然,桃子熟透了,一个都卖不掉,那才真叫血本无归。”
周老根沉默了。他看着满院子堆放的、已经预定了明天采摘的桃子,再看看陈明熬得通红的眼睛,心里矛盾极了。他本能地觉得这些“城里人”的规矩有问题,感觉像是被欺负了,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要不……再等等?看看有没有别的收购商来?”周老根还是不甘心。
“舅,不能再等了!您没看天气预报吗?过两天就有连续的阴雨天,桃子沾了雨水,更容易坏!到时候损失更大!”陈明语气加重了一些。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舅妈刘翠兰忍不住插话了:“他爹,小明说的也有道理。这桃子留不住了,能卖一点是一点吧。小明在上海大城市混,认识的人多,他说能卖出去,应该……应该没问题吧?”
刘翠兰的话带着一丝讨好和不确定。她一直不太看得起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和女婿,总觉得他们在上海“瞎混”。这次陈明主动回来帮忙,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感激的,但又拉不下脸完全信任。
周老根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女儿和女婿,最终长叹一声:“行吧……就按小明说的办。小明,那……那咱们就跟他们签?”
“舅,先别急着签。我再跟他们谈谈,争取个好点的价钱。还有账期和运费的问题,我再想想办法。”陈明知道这一步有多关键,他必须为舅舅家争取最大的利益。
他拿着报价单,再次拨通了那几家平台的电话。他发挥了自己做销售的口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强调自家桃子的品质和稀缺性,同时也表示理解平台的运作方式,愿意在价格上做出一定让步,但坚决不同意承担全部运费和过高的损耗率。
经过一番艰难的拉锯战,最终,陈明和其中一家规模较大的区域性生鲜平台达成了初步协议:平台以略高于他们最初报价、但仍低于市场正常收购价百分之二十的价格收购陈明家的桃子,总量大约一万斤。货到付款,但运费由陈明家承担一半,平台承担一半。平台方面会派质检人员前来验货。
这个结果虽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亏”,但对于当时的陈明和舅舅家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至少,能保证桃子有销路,能收回大部分成本,不至于颗粒无收。
陈明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时,周老根和刘翠兰都松了一口气,虽然脸上依旧带着愁容,但总算是看到了希望。女儿周晓丽(陈明的表妹)更是高兴,觉得哥哥有本事,一下子就解决了家里的难题。
只有陈明自己心里清楚,这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更多的挑战。他开始忙碌地联系采摘工人,联系货车,准备打包材料。他几乎是以家为牢,每天从早忙到晚,协调各方,处理琐碎的事情。
晓婷也全力支持他,两人一起吃住在舅舅家临时腾出来的房间里,每天累得筋疲力尽,但看到事情一点点有了进展,心里也感到一丝慰藉。
然而,就在陈明以为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时,一些流言蜚语开始在村子里悄悄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老周家的桃子都让城里的女婿包圆了,价格压得低低的!”
“可不是嘛!我亲眼看见那小子跟收桃子的贩子嘀嘀咕咕,不知道签了什么卖国条约!”
“老周也是糊涂,亲外甥就能坑自己?那差价款,不得进了他外甥的腰包?”
“嘘!小声点!别让老周听见了……不过也难怪,老周家就指望着这几亩桃树过活了,被这么一压价,一年白干了!”
这些议论大多发生在背地里,但也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会故意在周家人面前提起,观察他们的反应。周老根耳朵尖,听到这些风言风语,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刘翠兰更是整天唉声叹气,几次想跟陈明问个明白,但又拉不下脸,怕自家人拆台。
陈明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压力。他试图跟舅舅解释市场的残酷和无奈,但周老根只是沉默,或者含糊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忙你的吧。”
陈明心里憋屈,却又无处诉说。他知道,在乡下,这种人情世故的误解是最伤人的。他明明是想帮忙,却好像成了那个趁火打劫的“外人”。
这天,他又接到那家生鲜平台质检人员的电话,说明天上午会过来验货。陈明松了口气,终于要迈出关键的一步了。他特意叮嘱舅舅和表妹,一定要把最好的桃子挑出来装箱。
晚上,陈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心里五味杂陈。他累吗?是的,身心俱疲。他后悔吗?为了这点钱,搭上自己的时间和声誉,甚至可能还被误解……他不知道。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屋角堆放的、等待装箱的桃子。那些桃子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是一个个饱满的希望,又像是一个个沉甸甸的负担。
陈明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无论如何,明天……总会过去的。
第三章:验货风波与差价疑云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明就起来了。他仔细检查了每一个要发出的桃子,确保它们个个饱满、色泽红润、没有磕碰。晓婷和周晓丽也在一旁帮忙,动作麻利地装箱、封箱。周老根则蹲在旁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眉头紧锁,脸色凝重,一言不发。
“舅,您别太担心了,质检应该没什么问题。咱们的桃子品质是过硬的。”陈明拍了拍舅舅的肩膀,想给他打打气。
周老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陈明,又低下头去,闷闷地说:“嗯。”
没过多久,村口响起了货车喇叭声。陈明赶紧招呼大家,将已经装了满满一车(大约两千斤)的桃子往村口运。周老根也默默地扛起一箱桃子,加入了搬运的行列。
货车司机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下车后直接打开了后车厢门。紧接着,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和一个仪器,看起来颇为专业。他应该就是平台派来的质检员了。
“你好,我是平台派来的质检专员,我姓王。”年轻人扶了扶眼镜,开口说道,语气还算客气。
“王专员,您好您好!我是陈明,这是我的舅舅周老根。”陈明赶紧迎上去,递上烟。
王专员摆了摆手,没接烟,径直走向装桃子的车厢:“我需要先验货,按照合同标准,检查桃子的大小、糖度、品相和损耗率。”
他拿出一个精密的电子秤,随机挑选了几个桃子称重,又用一个测糖仪扎进桃子里测量糖分含量,还不时地翻看桃子表面,检查是否有疤痕或虫眼。
周老根和陈明都紧张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操作。刘翠兰和周晓丽则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生怕自己不小心碰到桃子,影响验货结果。
王专员验得很仔细,每一项指标都对照着合同上的要求。车厢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他偶尔记录数据的笔划声。
验到大约一半的时候,王专员停了下来,眉头微微皱起。他叫过陈明:“陈先生,你这批桃子,整体大小和糖度是达标了,但是……有相当一部分桃子表面有轻微的压痕,还有一些果蒂处有轻微的褐变,按照我们平台的要求,属于二级果,价格需要往下压一个等级。”
陈明心里咯噔一下。轻微的压痕和果蒂褐变?这在自然成熟的桃子运输过程中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他们打包的时候已经非常小心了。这明显是在找茬!
“王专员,这个……”陈明试图解释,“我们都是严格按照标准打包的,这些小瑕疵在所难免,而且不影响食用。您看,我们给您的报价已经是……”
“陈先生,我们是按照合同办事。”王专员打断了他,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合同里明确规定了各个等级的品质标准。你们看,”他指着几个桃子,“这些压痕虽然不明显,但确实存在。还有这些果蒂,颜色发深,这都是扣分项。如果按照一级果的价格算,我们平台是要亏损的。”
周老根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就变了,声音也激动起来:“你这娃娃怎么说话呢?我们这桃子是有机种植的,不打农药,自然成熟,你说的这些小印子算什么瑕疵?分明就是找借口压价!我们之前说好的价格,不能说变就变!”
“就是!说好了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刘翠兰也忍不住了,走上前来护着桃子,“你们城里人太精明了,就会欺负我们老实人!”
“两位冷静一点。”陈明赶紧拦住情绪激动的舅舅和舅妈,“王专员,我们之前沟通的时候,确实提到过可能会有轻微的运输损耗和外观瑕疵,您当时并没有提出异议。而且这个价格,我们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王专员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说:“那是口头协议。现在正式验货,一切以合同条款和质量标准为准。如果你们坚持这个价格,那我们只能取消这次合作了。”
“取消?!”周老根差点跳起来,“那我们这么多桃子怎么办?马上就要下雨了!你……”
“爸!您先别激动!”陈明赶紧安抚住舅舅,然后转向王专员,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王专员,我们合作的基础是互信互利。您看这样行不行,关于这些小的瑕疵,我们双方各退一步。价格按照合同一级果的九五折算,您看如何?这已经是我们的底线了。”
王专员看了看陈明,又看了看车厢里的桃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但是,损耗率方面,我们初步估算了一下,大概在百分之十五左右,这部分损失需要从货款里扣除。”
百分之十五的损耗!这几乎是天文数字了!陈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之前预估的损耗最多也就百分之五。这个王专员分明是在狮子大开口!
“不行!这个损耗率太高了!根本不可能!”陈明断然拒绝,“我们打包的时候非常小心,运输距离也不远,路上最多也就是百分之三的损耗!”
“那我们就按实际损耗来算。”王专员的态度强硬起来,“等桃子运到我们仓库,卸货的时候再重新称重、检查,最终以实际收到的合格数量结算货款。”
这意味着,所有的风险和损耗都将由陈明一家承担。陈明知道,这样一来,就算桃子安全运到,扣除损耗和运费后,他们拿到的钱也少得可怜,甚至可能连本钱都不够。
“王专员,这样做太不地道了!”晓婷忍不住开口,“我们当初谈合作的时候,根本没有提到卸货后再重新计算损耗!”
“商业合作,一切以最终的交割结果为准,这是常识。”王专员不为所动。
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周老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专员就要发作。陈明死死拉住他。
陈明知道,跟王专员争辩是没用的,他们背后是平台,有合同和规则撑腰。他现在必须做出选择:是接受这个苛刻的条件,至少能收回一部分钱;还是冒着桃子全部烂掉的风险,拒绝合作?
他的目光扫过车厢里红彤彤的桃子,扫过舅舅焦急万分的脸,扫过舅妈和表妹担忧的眼神。他咬了咬牙,艰难地开口:“好……就按您说的办。卸货后以实际合格数量结算。”
王专员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很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卸货吧。”
货车开进了舅舅家院子旁边的空地上。工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卸货。周老根、陈明、晓婷、周晓丽都围在一旁,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每一个桃子被卸下、检查、称重。
王专员的效率很高,他指挥着工人,对每一个桃子都进行仔细检查。合格的放进一个筐里,不合格的(主要是有明显压痕、褐变或者破损的)则扔到另一个筐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越来越毒。院子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桃树叶子的沙沙声和偶尔工人的吆喝声。陈明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因为他看到,那堆不合格的桃子越来越多……
最后,王专员拿着计算器算了算,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总共收货九千二百斤,其中不合格桃子一千三百斤,扣除损耗。按照合同价的一九折计算,应付货款总计XXXXX元。”
这个数字,比陈明之前预估的最低期望还要低。也就是说,超过十分之一的桃子,在王专员“严格”的检查下,成了不合格产品,被白白扣除了。
周老根看着那堆被挑出来的桃子,又看了看王专员手里那张写着冰冷数字的单据,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太阳底下,那种屈辱和无力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刘翠兰更是捂着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陈明的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他知道,这个结果对舅舅一家的打击有多大。这不仅仅是经济损失,更是对他们劳动和心血的否定。
他强忍着怒火,接过王专员递过来的单据,签了字。他想据理力争,想骂人,但他知道,没用了。合同在那里,对方的检查流程“合乎规定”,他又能怎么样呢?
货车装上合格的桃子,缓缓开走了。院子里只剩下那堆被淘汰的、还带着露水的桃子,像是一堆被遗弃的孩子,刺眼又凄凉。
王专员临走前,拍了拍陈明的肩膀:“陈先生,合作愉快。希望下次有机会。”
陈明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看着货车消失在村口的拐角。
夕阳西下,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桃子淡淡的甜香,却掩盖不住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悲伤。
周老根突然蹲下身,捡起一个被淘汰的桃子,放在手心,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的桃子……我的桃子啊……都让他们给糟蹋了……”
刘翠兰走过去,抱着丈夫的背,也跟着哭了起来。周晓丽红着眼睛,不知所措。
陈明站在一旁,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看着哭泣的舅舅舅妈,看着那堆被浪费的桃子,再想起王专员那张冷漠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愤怒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被这些人无情地践踏了。
他掏出手机,翻看着淘宝店铺后台那可怜的订单数,又想到了那些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村民的目光。他第一次对自己当初的决定产生了怀疑:我到底是在帮忙,还是在添乱?
第四章:信任的决堤与孤注一掷
桃子被拉走的当天晚上,饭桌上气氛异常沉闷。周老根几乎没动筷子,只是闷着头喝酒,酒喝得很急,一杯接一杯,眼神空洞,满脸颓丧。刘翠兰在一旁不停抹眼泪,嘴里念叨着:“造孽啊……那么多桃子,就这么扔了……一年的辛苦啊……”
周晓丽眼圈也红红的,不时看看父亲,又看看沉默不语的陈明,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陈明的心情同样糟糕透顶。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平台的压价、质检的刁难、乡亲们的风言风语……这一切都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他第一次感受到,在复杂的利益和人情面前,所谓的“道理”和“契约”有时是那么苍白无力。
“小明……”刘翠兰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擦了擦眼泪,看着陈明,眼神复杂,“这……这事儿……是不是你在里面……没办好啊?那个……那个差价款……是不是让你……”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怀疑陈明在和平台交易的过程中,动了手脚,吃掉了中间的差价。
这句话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周老根心中积压的怒火和疑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明,声音沙哑而颤抖:“小明!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你从中赚了钱?你把我们家的桃子卖了,钱……钱都进了你自己的口袋?”
这个问题,其实这几天也一直在陈明心头萦绕。他帮舅舅卖桃子,分文未取,还搭上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甚至倒贴了一些打包材料费。他图什么?难道真的像村里人说的那样,是为了赚差价?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心疼舅舅,是因为不想看到家人的心血付诸东流!
“舅!您怎么能这么想我?!”陈明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辩解道,“我帮您卖桃子,什么时候说过要赚钱了?这几天我累死累活,操了多少心,您看不到吗?那个平台压价,质检故意找茬,您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我……”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周老根打断他,语气中充满了失望和愤怒,“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烂在地里!烂在地里,至少我们心里踏实!现在好了,钱没拿到多少,还落个被人坑骗的名声!”
“爸!”周晓丽也急了,站起来拉住父亲,“您别听外人瞎说!小明哥不是那样的人!”
“外人?我们是一家人!他是我亲外甥!”周老根一把甩开女儿的手,“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在大城市待久了,眼里只有钱!我们老周家这点东西,在他眼里算什么?”
陈明看着暴怒的舅舅,看着流泪的母亲(他自己的母亲这几天也一直在村里帮着忙活,此刻也红着眼圈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看着满脸委屈的表妹,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失望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
“好!好!既然你们这么怀疑我,那这个家,我也没必要待下去了!”陈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尾音还是忍不住颤抖,“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该我承担的我承担。从今天起,我走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冲回自己住的房间,拿起自己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小明!你……”晓婷追了出去,但看到陈明决绝的背影,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跑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周老根、刘翠兰和周晓丽。三个人相对无言,只有压抑的哭泣声和周老根痛苦的喘息声。
夜色渐浓,月光冷冷地照在院子里那堆被淘汰的桃子上,泛着一层惨白的光。
陈明和晓婷漫无目的地走在村道上。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陈明心头的烦躁和屈辱。
“陈明,你别往心里去。”晓婷拉着他的手,轻声安慰道,“你舅他们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加上现在情况特殊,他们心里着急害怕……”
“他们不相信我!”陈明苦笑一声,“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回来骗钱的‘城里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我知道你委屈。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解决问题,不是吗?”晓婷试图让他冷静下来,“钱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你先别冲动,跟家里好好沟通一下……”
“沟通?怎么沟通?跟他们说我没有赚差价?他们会信吗?现在村里人怎么看我?说我陈明回来,把我舅家的桃子都给坑了!说我为了几个臭钱,六亲不认!”陈明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那你想怎么样?”晓婷也有些生气了,“你一走了之?那你这三天的辛苦算什么?你回来帮舅舅的初衷算什么?你就这么不负责任?”
陈明被晓婷问得哑口无言。是啊,他当初是怎么想的?不就是想帮家人渡过难关吗?现在遇到一点挫折,受到一点误解,就想打退堂鼓?
可是,他也感到深深的无力。面对亲戚的不信任,面对现实的残酷,他能做什么呢?
“晓婷,我累了。”陈明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我想回家……回上海。”
晓婷愣住了:“现在?”
“嗯。”陈明点了点头,“这里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事了。我留在这里,只会让矛盾更深。也许……只有我离开了,他们才能冷静下来,真正面对问题。”
晓婷看着他憔悴的脸庞,心里也充满了挣扎。她理解他的委屈和疲惫,也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理解和空间。但是,就这样离开,她又有些不甘心。
“好吧。”良久,晓婷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你决定了,我陪你。但是,陈明,我希望你明白,你不是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陈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紧了她的手。
两人没有回舅舅家,而是直接去了陈明父母家。陈明的父母得知情况后,也是又惊又气又心疼。
“怎么会这样?小王(质检专员)也太不地道了!”陈父气得拍桌子。
“这孩子也是,验货的时候怎么不仔细检查?还有那个平台,也太欺负人了!”陈母则是一脸担忧,“小明,你跟家里说实话,你……你真没多拿一分钱?”
“爸,妈!”陈明看着自己的父母,心里一阵酸楚,“你们把我养这么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清楚吗?我帮舅舅,是真心想帮他,怎么可能去赚这种昧良心的钱!”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陈父叹了口气,“你舅那脾气,你也知道。他被气昏了头,说话没轻重。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是往心里去,爸。”陈明摇了摇头,眼神黯淡,“我只是觉得……寒心。我拼尽全力,结果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猜忌和埋怨。我累了,真的累了。”
陈母走过来,抱着儿子,哽咽着说:“傻孩子,是爸妈对不起你。是我们没本事,让你在外面受委屈。你要是不想待在家里,就跟爸妈回上海吧。钱的事,我们……我们再想办法。”
听到母亲的话,陈明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有多久没在父母面前这样脆弱地哭泣了?
那天晚上,陈明和晓婷没有回舅舅家,而是在陈明父母家住下了。两家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第二天一早,陈明和晓婷简单收拾了下行李,准备离开枫林镇,返回上海。
陈明的父母默默地送他们到村口。陈母拉着儿子的手,一遍遍地叮嘱:“路上小心,到了上海安顿好,给家里打个电话。别太难过了,事情总会过去的……”
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晓婷。”
陈明点了点头,眼眶红了:“爸,妈,你们保重身体。桃子的事情……你们也别太操心了。”
他没有再回舅舅家,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村子西头的方向,那里有他熟悉的桃园,也有他此刻不愿面对的复杂亲情。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枫林镇。陈明靠在车窗上,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景一点点后退,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这次离开,何时才能再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失败”的返乡经历,会给亲情带来怎样的裂痕。
第五章:烂在地里的桃子和悔恨的泪
陈明和晓婷的离开,并没有让枫林镇的议论平息,反而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哟,大少爷、少奶奶这是回城了?看来这趟帮忙,也没帮上什么忙嘛!”
“可不是嘛!我就说嘛,城里人哪里懂我们乡下的事儿?我看啊,这桃子卖不掉,多半就是让他们俩给霍霍了!”
“听说那平台最后也没给多少钱?老周家这下可亏大了!”
“亏大了?我看是亏了好戏看了!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各种难听的话像潮水一样涌向周老根一家。周老根本来就因为桃子的事情憋了一肚子火,又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认定是陈明在中间搞鬼,才导致事情变成这样,对陈明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
刘翠兰虽然也心疼钱,但她心里其实更偏向于相信陈明。她觉得外甥不像是那样的人。可是,陈明和晓婷已经走了,她想找人说理都没地方说。加上丈夫天天唉声叹气,骂骂咧咧,她也只能把委屈和疑虑埋在心里。
周晓丽倒是相信表哥,但她一个女孩子,也帮不上什么忙。看着父亲颓废的样子,她心里又急又难过。
桃子的事情,像一块巨石压在周老根一家的心头。虽然大部分桃子被平台拉走了,但扣除损耗和运费后,拿到的钱远低于预期。这点钱,不仅要填补之前的投入,还要支付一些其他的开销,所剩无几。
更糟糕的是,剩下的没有被平台收购的桃子,以及被挑拣出来的“不合格”产品,加起来还有几千斤。这些桃子因为耽误了最佳的采摘和销售时机,加上最近天气闷热潮湿,开始大面积地腐烂。
原本红彤彤的桃园,如今一片狼藉。熟透的桃子掉落在地上,被苍蝇叮咬,散发出阵阵酸腐的气味。桃树枝头,剩下的是一些干瘪或者开始变质的果实。整个桃园,弥漫着一股衰败和绝望的气息。
周老根每天还是习惯性地往桃园里跑,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精心打理,只是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满园的狼藉,眼神空洞,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他不敢去触碰那些烂掉的桃子,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被打碎了一样。
刘翠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丈夫的心病在哪里。一方面是经济上的巨大损失,另一方面,恐怕是对陈明的愧疚和怨恨在交织。她几次想开口劝劝丈夫,让他不要这样消沉下去,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天,刘翠兰看着丈夫又一次蹲在桃园里,对着烂掉的桃子发呆,她终于忍不住了,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他爹,”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别这样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周老根像是没听见,依旧沉默。
“那桃子……烂了就烂了吧。咱们尽力了。”刘翠兰叹了口气,“小明那孩子……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都怪咱们倒霉,碰上那么个黑心的平台和质检员。”
周老根猛地抬起头,看着妻子:“黑心?我看就是他陈明从中作梗!不然,好好的桃子,能卖成那样?能烂成这样?”
“你别再这么想了!”刘翠兰有些生气了,“小明要是真想赚我们的钱,他完全可以不管我们死活!他这次回来,帮我们联系买家,跑前跑后,图什么?不就是想帮衬我们吗?”
“那我问他要过钱吗?我什么时候让他赚过钱?”周老根声音嘶哑,“他要是真没赚,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搞成这样?”
“这能怪他吗?要怪就怪咱们自己命不好!怪这市场行情差!”刘翠兰也忍不住带了哭腔,“你天天在这里唉声叹气有什么用?桃子都烂光了!家里的积蓄也快见底了!以后日子怎么过啊?”
刘翠兰的话像是一记重锤,敲醒了沉浸在怨恨和自责中的周老根。是啊,桃子都烂光了,钱也没剩下多少,以后可怎么办?女儿还在上学,家里的老人还需要赡养……他这个一家之主,该怎么办?
他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看着眼前这片曾经带给他希望和骄傲、如今却一片狼藉的桃园,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悔恨涌上心头。
他突然想起陈明离开前那决绝的眼神,想起陈明说的那句“我累了”。难道,真的是他把陈明推开的吗?难道,真的是他错怪了陈明吗?
如果……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固执,没有那么轻易地相信那些风言风语,而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外甥,和陈明好好沟通,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如果他当初能够放下那点可怜的猜忌,和陈明一起面对困难,积极寻找其他的解决办法,那些桃子是不是就不会烂在地里?
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
悔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想起陈明这三天来的辛劳,想起他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而自己却因为无端的猜忌,恶语相向,把他赶走了。这份愧疚,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对不起……对不起小明……”周老根喃喃自语,老泪纵横。他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刘翠兰看着痛哭的丈夫,也跟着哭了起来。哭声在寂静的桃园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凄凉。
周晓丽正好来找父亲,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哭了。
桃子烂在地里,发出阵阵腐臭。而比这腐臭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家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悔恨。
第六章:迟来的沟通与无法挽回的遗憾
陈明和晓婷回到上海后,并没有立刻告诉父母自己要辞职回枫林镇长住。陈明需要时间冷静一下,也需要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心里始终放不下舅舅家的事情,那片烂在地里的桃园,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晓婷看出了他的心思,默默地陪在他身边,给予他支持和安慰。她相信,陈明是个重感情、有担当的人,他不会就此放下的。
在上海的几天,陈明过得浑浑噩噩。工作上的事情,他提不起一点精神。他常常一个人发呆,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在老家的情景:舅舅绝望的眼神,舅妈的哭泣,村里人异样的目光,还有那片满目疮痍的桃园……
他试图联系舅舅,但电话打了好几个,都是无人接听或者直接挂断。他知道,舅舅现在肯定还在气头上,不愿意理他。他也理解舅舅的愤怒和失望,毕竟,是自己没能帮到他,反而可能给他带来了更大的伤害。
晓婷看出了他的挣扎,劝道:“陈明,要不……我们再回趟老家?主动找你舅舅好好谈谈?把话说开,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陈明犹豫了。他怕再次面对舅舅的指责和猜忌,也怕再次陷入那种无力和憋闷的氛围中。但是,一想到舅舅家可能面临的困境,想到那片烂在地里的桃子,他心里又实在放不下。
“再等等吧。”陈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等过两天,我再试试。”
就在陈明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过来。是周晓丽。
电话那头,周晓丽的声音带着哭腔:“表哥!表嫂!你们快回来吧!我爸……我爸他病倒了!”
陈明的心猛地一沉:“怎么了?严重吗?在哪里住院?”
“在镇上的卫生院。医生说……说是急火攻心,加上劳累过度,引发了他的老毛病……高血压,心脏也不太好……”周晓丽的声音哽咽着,“医生说情况不太稳定,让家里人……让家里人有个心理准备……”
陈明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老毛病?高血压?心脏不好?他知道舅舅有高血压,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好!好!我们马上回去!”陈明再也顾不上其他,立刻和晓婷收拾东西,订了最近一班回枫林镇的高铁票。
在回老家的路上,陈明的心揪得紧紧的。他不断地祈祷着,希望舅舅平安无事。同时,他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如果……如果他没有和舅舅吵架,如果他没有离开,舅舅是不是就不会因为这么大的打击而病倒?
他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如果当初他能更冷静一些,更耐心地和国内的人沟通,是不是就能避免这一切?
晓婷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道:“别想太多了,先赶回去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舅舅好起来。”
经过一路的颠簸,陈明和晓婷终于赶到了枫林镇卫生院。他们直接去了病房,看到周老根正躺在病床上,脸色灰白,嘴唇发紫,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刘翠兰和周晓丽守在床边,眼睛红肿,满脸悲戚。
看到陈明和晓婷进来,刘翠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哽咽着说不出来。
“舅!舅妈!”陈明快步走到床边,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舅舅,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舅……是我不好……”
他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心中的愧疚和悔恨,几乎要将他淹没。
周晓丽也哭着说:“表哥,你快别这样……医生说……医生说爸主要是心病……”
这时,守在旁边的护士过来提醒:“病人需要休息,请家属小声一点,不要影响病人。”
陈明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伸出手,轻轻握住舅舅冰凉的手。舅舅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此刻却毫无力气。
“舅,您放心,一定会好起来的。”陈明哽咽着说,“您要好好养病,什么都别想。桃子的事情……您别放在心上了……”
刘翠兰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擦了擦眼泪,对陈明说:“小明……你舅他……他一直念叨你……说……说他对不起你……把你赶走了……都是他不好……”
陈明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看着病床上虚弱的舅舅,听着舅妈的话,心中的悔恨达到了顶点。
“不!舅妈!是我不好!是我没用!是我没能帮到舅舅!”陈明摇着头,泪水止不住地流,“我不该跟舅吵架,不该一声不吭就走……都是我的错……”
病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声和仪器的滴答声。
接下来的两天,陈明和晓婷一直守在医院。陈明几乎寸步不离,悉心照料着舅舅。他替舅舅擦身、喂饭、端屎端尿,做着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情。他不再去想那些误会和矛盾,不再去计较那些损失和猜忌,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舅舅快点好起来。
刘翠兰和周晓丽看在眼里,心里也渐渐软化了。她们看到了陈明的悔恨和付出,也明白了陈明确实是真心想帮忙,之前的种种猜忌,都是一场误会和悲剧。
周老根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但医生明确表示,这次发病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以后需要长期休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出院那天,陈明把舅舅接回了家。家里冷冷清清,一片萧条。桃园里的桃子早就烂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秋风中摇曳,显得格外凄凉。
周老根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身体虚弱,精神萎靡。他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看到任何人,仿佛对生活失去了所有希望。
陈明每天陪在舅舅身边,给他讲外面发生的事情,讲一些轻松的笑话,努力想让他开心起来。他知道,身体的伤痛或许可以慢慢恢复,但心灵的创伤,需要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的耐心去抚平。
他想跟舅舅解释清楚桃子销售的前前后后,想告诉舅舅,自己真的没有赚一分钱差价,所有的损失都是因为市场风险和中间环节的意外。但是,每次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事实已经造成,损失已经无法挽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对家人的关心。
第七章:桃子树下的和解与未来的微光
时间慢慢流逝,转眼间,秋去冬来,又是一年春节。枫林镇迎来了难得的降雪,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陈明没有回上海,他留了下来。他找了一份线上的兼职工作,可以远程办公,既能维持生计,又能陪伴在舅舅身边。
这段时间,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舅舅和修复家庭关系上。他每天陪舅舅散步(虽然只能在院子里),陪他晒太阳,给他读报纸,听他讲过去的故事。他不再提桃子的事情,也不再试图去说服舅舅什么。他只是默默地陪伴,用自己的行动传递着关怀和歉意。
晓婷也经常过来,帮着做饭、打扫卫生,和刘翠兰、周晓丽一起,用女性特有的温柔和细心,慢慢融化着这个家庭冰封的情感。
渐渐地,周老根的态度有了一些变化。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拒绝交流。虽然话不多,但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偶尔也会主动和陈明说几句话。
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桌上是刘翠兰和晓丽精心准备的饭菜,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却充满了家的味道。
“小明,晓婷,多吃点。”刘翠兰给陈明和晓婷夹菜,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谢谢舅妈。”陈明感激地笑了笑。
周老根默默地喝了一口酒,然后看着陈明,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小明……”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关于……去年桃子的事情……”
陈明心里一紧,等待着舅舅下文。
“是我……是我老糊涂了。”周老根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我不该……不该怀疑你……不该对你发脾气……把你赶走……”
陈明鼻子一酸,连忙说:“舅,您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我不该……”
“不,是我错了。”周老根打断他,眼神里充满了悔恨,“都怪我……太看重那点钱,太要面子……结果……结果桃子烂了,人也差点……唉……”
他说不下去了,眼圈泛红。
“舅,都过去了。”陈明拍了拍舅舅的手背,“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养身体。钱没了,可以再挣。桃子没了,明年还可以再种。”
周老根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对了,舅,”陈明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这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信息,关于桃子树冬季修剪和养护的。我觉得挺有用的,想跟您一起研究研究,为明年做准备。”
周老根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哦?是吗?那你拿出来,咱们一起看看。”
那一晚,祖孙俩(陈明虽然是外甥,但在周老根心里,早已视如己出)第一次如此平静和谐地坐在一起,讨论着关于桃子树的种植技术。虽然只是谈论着树木,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久违的、温馨的氛围。
窗外,雪花簌簌落下。屋内,灯火温暖。
陈明知道,虽然桃子烂在地里的伤痛无法完全抹去,虽然亲人之间的信任裂痕也需要时间来弥合,但至少,他们已经迈出了和解的第一步。冬天总会过去,春天还会再来。
第二年春天,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周老根家的桃园里,桃树开始抽出嫩绿的新芽,预示着新的希望。
陈明利用自己的人脉,在网上帮舅舅联系到了一家愿意提供技术支持和包销部分产品的农业合作社。虽然价格依然不算高昂,但合作模式更加合理,风险也共担。
周老根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很多。他每天早早起床,去桃园里忙碌。虽然身体大不如前,但他干活依旧认真仔细。在陈明的建议和合作社技术员的指导下,他对桃树的养护更加科学,也更加用心。
刘翠兰和周晓丽也重新焕发了生机,家里又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陈明和晓婷最终还是决定回上海工作,但他们承诺,每年都会回来看望舅舅一家,并且在网络上继续帮助舅舅销售桃子。他们也鼓励舅舅,尝试利用电商平台,直接面向消费者销售,减少中间环节,也许能获得更好的收益。
离开那天,周老根亲自送他们到村口。他看着陈明,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歉意,也有欣慰。
“小明,”他拍了拍陈明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回来……谢谢你……没放弃……”
“舅,跟我还客气什么。”陈明笑了笑,眼眶有些湿润,“您保重身体,桃子今年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陈明从后视镜里看到,舅舅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但却挺拔。他看到舅舅对着他们的车子,用力地挥着手。
陈明知道,过去的那场风波,像一场严酷的寒冬,给他们这个家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桃子烂在地里的景象,舅舅悔恨的泪水,都成为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但冬天终究过去了。春天,总会如约而至。而经历过伤痛之后,亲情会更加珍贵,未来的道路,也一定会充满希望。那份因误解和猜忌造成的遗憾,或许永远无法完全弥补,但它会成为一面镜子,时刻提醒着他们,珍惜彼此,用心沟通,不要让类似的悲剧再次上演。
而那片经历过毁灭与重生的桃园,将在周老根和陈明的共同呵护下,迎来又一个丰收的季节。只是这一次,收获的不仅仅是甜蜜的果实,更是亲情的温暖和生活的希望。陈明知道,无论他未来身在何处,枫林镇,那片桃园,还有那些爱他、他也深爱着的人,将永远是他心中最柔软、也最坚实的牵挂。
来源:三杯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