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过户中心的大厅里,当陈斌看到签字桌对面坐着的是我爸时,他脸上那种志在必得的笑,一寸寸地凝固、碎裂,最后只剩下灰败的错愕。
过户中心的大厅里,当陈斌看到签字桌对面坐着的是我爸时,他脸上那种志在必得的笑,一寸寸地凝固、碎裂,最后只剩下灰败的错愕。
我端着一杯温水,慢慢走到他身边,轻轻放在他抖得像秋风里落叶的手旁。
他没看我,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爸,像一头被陷阱夹住腿的狼,不甘、愤怒,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的狼狈。
其实,从他第一次跟我提卖房子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们这个家,和我心里那个关于“家”的梦,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这套房子,是我爸妈用半辈子积蓄给我买的陪嫁,是我在这个城市里最后的退路和底气。而陈斌,我爱了八年的丈夫,却想亲手抽掉我这块最后的垫脚石,去填他老家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因为我知道,眼泪和争吵,对一个心里已经没有你的人来说,不过是恼人的噪音。
我只是笑着答应了他。
因为,有些事,得让他亲眼看到,亲手碰到那堵南墙,他才能明白,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被算计和交易的。
尤其是,一个女人的心。
第一章 暗流
我们的家,曾经是这个城市里一盏温暖的灯。
不大,两室一厅,但被我收拾得干净温馨。阳台上的多肉长得肥嘟嘟的,客厅的墙上挂着我们旅行时的照片,照片里的陈斌,笑得一脸灿烂,眼睛里有星星。
他是个典型的“凤凰男”,靠着自己的努力,从小山村考出来,留在了这个大城市。我欣赏他的上进和坚韧,也心疼他骨子里的自卑和敏感。所以,结婚八年,我处处维护着他的自尊,家里的开销我多半承担,他家里的事,只要他开口,我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可我忘了,人的欲望,就像一个黑洞,你填进去越多,它吞噬得越快。
变化,是从他侄子小军要上大学那年开始的。
那天晚上,陈斌在饭桌上,给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红烧肉,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小军这孩子,争气,考上市里最好的大学了。就是……他爸妈你也知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哪供得起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你想怎么办?”我放下筷子,看着他。
陈斌的眼神有些闪躲,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声音闷闷的:“我寻思着,我是他唯一的叔,总不能看着他因为钱读不成书吧。他要是毕了业,在城里找个好工作,我们老陈家也算出了个有出息的人。”
这话听着在理,可我心里那根弦,却绷紧了。
这些年,他弟弟盖房子,他妈生病,他妹妹出嫁,哪一笔钱,不是从我们这个小家里挪出去的?我们的存款,就像个漏水的筛子,永远都存不住。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
饭后,他洗了碗,又凑到我身边,帮我捏着肩膀,语气比平时温柔了八度:“小雅,我知道你辛苦。可你想想,咱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你爸妈买的,写的是你的名字。咱们俩,在这个城市里,连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窝都没有。”
我心里一沉,他终于说到正题了。
“这房子,不就是我们的家吗?”我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游移了一下,随即又坚定起来:“是,但也是你的婚前财产。小雅,我想过了,咱们把这套房子卖了,钱拿出来,一部分给小军交学费,剩下的,我们自己创业。”
他描绘着一幅美好的蓝图,说他有个同学在做建材生意,稳赚不赔,只要我们投进去,不出三年,就能换一套更大的房子,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到时候,我们把爸妈也接过来,一家人,多好。”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八年的男人,他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那光芒很亮,却照得我心里发冷。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包装精美的糖果,可我知道,那糖衣下面,藏着的是什么。
他不是在跟我商量,他是在通知我。他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我的房子,是这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而我,只需要点头同意。
“陈斌,”我轻轻推开他的手,站起身,“这房子,是我爸妈给我的念想。他们就我一个女儿,他们希望我在这座城市里,不管遇到什么风雨,都有个能遮头的屋檐。”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急切地跟着我,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哀求,“可我们是一家人啊!我的未来,不就是你的未来吗?小雅,你就当帮帮我,帮帮我们这个家。”
“我们这个家”,这五个字,像一把小锤,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再说话,转身回了卧室。
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我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地向我收拢。这张网,以亲情为名,以未来为饵,而织网的人,是我同床共枕的丈夫。
第二章 试探
接下来的日子,陈斌没有再明着提卖房子的事,但他却用各种方式,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不断地向我施压。
他开始频繁地带我参加他那些“成功人士”同学的聚会。
饭桌上,大家聊的都是股票、投资、哪个楼盘又涨了。一个叫大刘的同学,拍着陈斌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陈斌啊,你这脑子,在我们这群人里是最好使的,怎么混得还不如我这个笨的?就是没本钱,不然你早发了!”
另一个同学的太太,戴着鸽子蛋大的钻戒,挽着我的手,笑盈盈地说:“嫂子,你可得支持陈斌。男人嘛,事业就是他们的天。你看我们家老王,当年非要下海,我把家底都掏空了支持他,现在不也熬出头了?”
陈斌在一旁,只是憨厚地笑,时不时地给我夹菜,眼神里却充满了期待。
我坐在他们中间,像个局外人。那些觥筹交错,那些关于财富的宏大叙事,都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窒息。
我知道,这是陈斌的“局”。
他想让我看到,我们现在的生活,和别人的差距有多大。他想让我相信,我们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我守着这套“死”房子,耽误了他的“宏图大志”。
回到家,他会唉声叹气。
“小雅,你看大刘,当年读书时还抄我作业呢,现在人家都开上宝马了。”
“还有老王他老婆,多有魄力。女人啊,格局一大,男人才能走得更远。”
话里话外,都是对我的暗示和敲打。
我只是听着,不反驳,也不赞同。我的沉默,在他看来,或许是动摇。
于是,他开始打亲情牌。
他妈,那个一辈子没出过山村的农村妇人,开始一天三个电话地打过来。电话内容千篇一律,先是哭诉家里多穷,小军多可怜,然后就开始夸我,说我是个好媳妇,通情达理,肯定会帮衬一把。

“小雅啊,斌子从小就苦,他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你们现在好了,可不能忘了本啊。小军可是他亲侄子,是他的根啊。”
我捏着电话,听着婆婆在那头带着哭腔的嘱咐,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是不通情达理,也不是不愿意帮。小军的学费,我们可以凑,可以借,甚至可以我来出。但是,这和卖掉我唯一的房子,是两码事。
那不是一笔钱,那是我的安全感,是我父母对我最深沉的爱。
陈斌见软的不行,又开始来硬的。
他开始晚归,身上带着酒气。问他,他就说陪客户,谈生意。
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家里的气氛,冷得像冰窖。有时候,我们面对面坐着吃饭,半天都没有一句话。那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心寒。
我能感觉到,他正在一点点地抽离。他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收了回去,只留给我一个冷硬的背影。
他想用冷暴力,逼我就范。
那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打开门,家里一片漆黑。我以为他还没回来,可换鞋的时候,却在黑暗中看到了沙发上一个忽明忽暗的烟头。
我打开灯,陈斌坐在那里,脚边扔了一地烟蒂。
“怎么了?”我走过去,轻声问。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小雅,我们离婚吧。”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我觉得累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每天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可你呢,你只守着你那套房子,你根本不理解我,也不支持我。”
“我怎么不支持你了?”我终于忍不住,声音也高了起来,“这些年,你家里的事,我哪件没管?你弟弟结婚的彩礼,是不是我出的?住院的钱,是不是我垫的?陈斌,你的良心呢?”
“那不一样!”他猛地站起来,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那些都是小钱!我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们彻底翻身的机会!可你呢?你宁愿抱着你爸妈给你的房子,也不愿意信我一次!”
他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插进我的心里。
原来,我所有的付出,在他眼里,都一文不值。
原来,他要的,从来不是我的支持,而是我的无条件牺牲。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啊,”我说,“既然你觉得这房子是我们的障碍,那我们就卖了它。”
第三章 裂痕
我答应卖房的那一刻,陈斌愣住了。
他眼里的怒火和决绝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他上前一步,紧紧抱住我,声音都有些颤抖:“小雅,你……你说真的?你真的同意了?”
我任由他抱着,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快而有力,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可我的心,却在那一刻,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真的。”我轻轻推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别说一个,十个都行!”他急切地看着我,生怕我反悔。
“卖房子的钱,必须先全部打到我们的联名账户上。至于怎么用,我们再商量。”我说出了我的底线。
我不能让他把钱直接转走,那是我们之间最后的牵绊。
陈斌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问题!当然没问题!小雅,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乱花一分钱。这钱,是我们的未来!”
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开始规划着他的“商业帝国”。他说要先租个办公室,再招几个人,还要去拜访客户,拉拢关系。
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心里一片悲凉。
他甚至没有问我一句,卖了房子,我们住哪里。
在他的蓝图里,似乎已经没有了“现在”,只有那个被他描绘得天花乱坠的“未来”。
从那天起,我们的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陈斌对我体贴入微,早起给我做早餐,下班接我回家,晚上还会给我打好洗脚水。他把一个丈夫能做的所有事,都做到了极致。
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温柔,像一层薄薄的糖霜,掩盖着他急不可耐的欲望。
他很快就通过中介找到了买家,对方出价很爽快,几乎没怎么还价。陈斌催着我,尽快办手续。
签合同那天,我特意请了一天假。
我一个人,回到了那套即将不属于我的房子里。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我仿佛还能闻到妈妈在这里炖汤的香味,看到爸爸坐在阳台上侍弄花草的背影。
墙上,还留着我小时候量身高的刻度,一道道,记录着我的成长。
这里,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和情感。
我靠在门框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
我不是舍不得这堆钢筋水泥,我舍不得的,是那个曾经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和那段被我视若珍宝的感情。
手机响了,是陈斌打来的。
“小雅,你到哪了?买家都到了,就等你了。”他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催促。

我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对着镜子,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就来。”
挂了电话,我给爸爸发了条信息。
“爸,可以开始了。”
第四章 局
其实,在我答应陈斌卖房的第二天,我就回了一趟娘家。
我没有哭诉,也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爸妈。
妈妈听完,气得直掉眼泪,拍着桌子骂陈斌是白眼狼。
爸爸却一直沉默着,他坐在那张他亲手打的旧藤椅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爸是个老木匠,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做出来的活儿,却精细得让人惊叹。他的性格,也像他手里的那些好木料,坚韧、沉稳,有自己的纹理和风骨。
等一支烟抽完,他才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看着我。
“丫头,你想怎么办?”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心里一片茫然,“爸,我只是觉得,这日子,好像过不下去了。”
爸爸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傻孩子,天塌不下来。他想卖,就让他卖。”
我和妈妈都愣住了。
“老林!你疯了?那可是咱们给女儿的保障!”妈妈急了。
爸爸摆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房子,与其让他天天惦念着,变成你们夫妻俩心里的刺,不如就顺了他的意。”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但是,”爸爸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们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地得逞。他不是想创业吗?不是想做生意吗?行,咱们就给他搭个台子,让他好好唱一出戏。”
那天下午,爸爸跟我说了很多。
他说,陈斌这个人,本质不坏,但心穷,格局小。他被原生家庭拖累得太久,急于证明自己,所以才会走上这条歪路。跟他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
“有时候,要治一个人的病,得让他自己先把脓包挤破,他才会知道疼。”爸爸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迷雾。
一个计划,在我们父女之间,悄然形成。
爸爸动用了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和积蓄。他找了一个信得过的朋友,扮演那个“爽快”的买家。所有的流程,都走得天衣无缝。
而我,则需要扮演一个被丈夫说服,为了家庭和未来,愿意牺牲一切的“贤惠”妻子。
这对我来说,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每一次,当陈斌对着我畅想未来,说着那些甜蜜的谎言时,我的心,都在滴血。
我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进我们为他设好的“局”里,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哀。
我曾经那么努力地想把他拉出泥潭,可他,却亲手把我推了下去。
去过户中心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
陈斌特意穿上了他最好的那套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仿佛已经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
他一路哼着歌,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手心因为兴奋而微微出汗。
“小雅,等拿到钱,我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个大钻戒!”他侧过头,在我耳边许下承诺。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第五章 摊牌
过户中心的大厅里,人声鼎沸。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期盼。
陈斌熟练地取了号,拉着我坐在等待区。他的腿,一直在不自觉地抖动,那是极度兴奋和紧张的表现。
“马上,小雅,马上我们就有自己的事业了!”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眼睛里闪着灼热的光。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我记忆里的陈斌,是那个会在冬天的夜里,跑遍半个城市,只为给我买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的少年。是那个会在我生病时,笨手笨脚地学着熬粥,结果烫了一手泡的青年。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还是欲望吞噬了他的初心?
我不知道。
“请A139号到3号窗口办理。”
广播声响起,陈斌“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拉着我就往窗口走。
买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是个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斯文。他冲我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工作人员核对着资料,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工作人员说:“请买方签字。”
那个中年男人并没有动,而是微笑着侧了侧身,露出了他身后一直坐着的一个人。

那个人,是我的爸爸。
爸爸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没有看陈斌,只是平静地拿起笔,在合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我清晰地听到了陈斌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他脸上的笑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僵硬地停在那里。然后,那笑容开始龟裂,剥落,露出了底下最原始的震惊、慌乱和羞耻。
他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的目光,像两把生了锈的刀子,在我、我爸和那个“买家”之间来回地剐。
“陈……陈斌,这是怎么回事?”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爸爸签完字,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没什么,这房子,我买下了。”
“你……你们……”陈斌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像个调色盘。他猛地转向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被背叛的愤怒,“林雅!你算计我!”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没有理会那些探究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把那杯温水递到他面前。
“喝口水吧,别激动。”
我的平静,彻底激怒了他。
“我能不激动吗?”他一把挥开我的手,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们一家人,合起伙来耍我!林雅,你把我当什么了?当猴耍吗?”
“陈斌,”爸爸站了起来,他的个子不高,但此刻,他的身躯却显得异常挺拔,“没人耍你。是你自己,心里长了鬼。”
爸爸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你口口声声为了这个家,为了小雅,可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我……”陈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房子,你不是想卖吗?我买了。钱,一分不少,会打到你和小雅的联名账户上。”爸爸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放在桌上,推到陈斌面前,“这里面,是十万块钱。算是我这个做岳父的,支持你创业的启动资金。”
陈斌看着那个盒子,像是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拿去,好好做。做成了,证明你有本事。做不成,也没关系,年轻人,总要摔几个跟头。”爸爸看着他,眼神复杂,“但是,你要记住。做生意,跟做人一样,最要紧的,是良心。靠算计自己家人得来的东西,根基不稳,早晚要塌。”
说完,爸爸不再看他,转身对我说道:“丫头,我们走。”
我点了点头,跟着爸爸往外走。
身后,是陈斌彻底崩溃的、压抑的呜咽声。
走出过户中心,刺眼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却觉得,心里那片积压了许久的乌云,终于散了。
第六章 对话
那天晚上,陈斌没有回家。
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发信息,他也不回。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解脱,有悲伤,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牵挂。
我不知道,我和他,还能不能走下去。
第二天,我接到了婆婆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她铺天盖地的哭骂声。
“林雅!你这个黑了心的女人!我们陈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害我们斌子!你把房子弄回去了,你是不是就得意了?你是不是就想看我们全家都去喝西北风?”
她的声音尖利得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我没有跟她争辩,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她骂累了,哭声也小了,我才缓缓开口:“妈,房子是我爸买回去的,钱,一分没少。另外,我爸还给了陈斌十万块钱,让他去创业。”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婆婆难以置信的声音:“你说啥?你爸……给了他十万?”
“是。”
“那……那钱呢?”
“在他那。”
电话,被匆匆挂断了。
我能想象得到,婆婆此刻会立刻打电话给陈斌,去确认那十万块钱的下落。
在他们眼里,亲情、尊严,或许都比不上实实在在的利益。
想到这里,我心里最后一点对这段婚姻的留恋,也渐渐淡了。
又过了一天,陈斌终于回来了。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
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到沙发前,把那个木盒子放在茶几上,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爸的钱,我还给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看着他,没有去动那个盒子。
“给你打电话了吧?”我问。
他身子一僵,随即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打了。她让我把钱拿好,说这是你爸应该给的补偿。还让我……让我跟你好好过,说你是个有本事的媳妇。”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自嘲和悲哀。
“那你呢?你怎么想?”我追问道。
陈斌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睛。
他的眼眶红红的,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小雅,”他开口,声音哽咽了,“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无比艰难。
“我这两天,想了很多。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穷得叮当响,请你吃一碗麻辣烫都要凑半天钱。你从来没嫌弃过我。”
“我想起我们结婚的时候,你爸妈什么都没要,还陪嫁了这套房子,就是怕我压力大,怕你跟我受委屈。”
“我想起这些年,我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你在操心。我弟弟结婚,你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我妈生病,你在医院里跑前跑后,比我这个亲儿子还尽心。”
他每说一句,头就垂得更低一分。
“可我呢?我做了什么?我被我妈、我姐他们架着,被那些所谓的同学朋友捧着,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觉得你和你的家庭,都成了我的绊脚石。我一心只想着怎么从你这里掏东西,去填我老家那个无底洞,我忘了……我忘了你才是我最亲的人,忘了这个家才是我的根。”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茶几上。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心里,那块坚硬的冰,也开始慢慢融化。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抽了张纸巾递给他。
“陈斌,你不是坏,你只是……太想证明自己了。”
他接过纸巾,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错了,小雅,我真的错了。我被猪油蒙了心,我差点……差点就把我们这个家给毁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相识的过去,聊我们被现实裹挟的现在,也聊我们迷茫的未来。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如此坦诚地,把彼此心里的伤口和脓疮,都剖开来,放在阳光下。
很疼,但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第七章 木心
周末,我爸让我带陈斌回家吃饭。
陈斌很忐忑,在楼下徘徊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上了楼。
一进门,就看到我爸在阳台上摆弄他的那些木工家伙。刨子、凿子、墨斗……那些工具,都有些年头了,但被我爸保养得油光锃亮。
“爸。”陈斌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
我爸“嗯”了一声,没回头,继续专心致志地打磨着手里的一块木头。
那是一块看起来很普通的木料,但在我爸的手里,随着木屑纷飞,渐渐显露出温润的光泽和细腻的纹理。
妈妈在厨房里忙活着,饭菜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气氛有些尴尬。
陈斌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挪着步子,走到了我爸身边。
“爸,我……”
“你看这块木头。”我爸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陈斌愣了一下,低头看去。
“这是块金丝楠木的老料,外面看着不起眼,但里面的‘心’,是好的。”我爸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块木头,“做木匠活,最要紧的,是识木。什么样的木头,做什么样的东西,不能强求。硬木做梁,软木做器,各有各的用处。”
他抬起头,看了陈斌一眼,眼神平静而深邃。
“做人,也一样。得先认清自己是块什么料。”
陈斌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知道,我爸这是在点他。
“爸,我错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和我妈都吓了一跳。
我爸却很镇定,他放下手里的活,慢慢地把陈斌扶了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动不动就下跪。起来说话。”
“爸,我对不起小雅,对不起你们。”陈斌站着,头却不敢抬。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们,是你自己。”我爸叹了口气,“你把自己这些年读的书,吃的苦,都忘到脑后头去了。一心只想着走捷径,忘了脚下的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才踏实。”
他把我拉到身边,又看了看陈斌。
“小雅是我女儿,也是你媳妇。夫妻俩,就像这榫卯,你凸我凹,才能严丝合缝,撑起一个家。要是各怀心思,都想往外使劲,那这个家,早晚得散架。”
我爸拿起两块做好的榫卯结构,轻轻一合,便天衣无缝地扣在了一起,怎么掰都掰不开。

“看明白了吗?”
陈斌看着那对榫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顿饭,吃得很安静。
饭后,我爸把陈斌叫到了书房。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陈斌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亮和坚定。
回家的路上,陈斌一直握着我的手。
“小雅,”他突然说,“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
“那十万块钱,我不要。我想……我想跟你爸学手艺。”
我惊讶地看着他。
“你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去当木匠?”
“木匠怎么了?”他笑了,那是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你爸说得对,我得先认清自己是块什么料。这些年,我飘在半空中,够久了。现在,我想脚踏实地,学点能让我安身立命的东西。”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小雅,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看着他眼里的诚恳,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深深的裂痕,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愈合。
但是,我看到了希望。
就像我爸说的那块金丝楠木,外表或许蒙了尘,但只要“心”是好的,就总有被打磨发光的那一天。
我点了点头。
“好。”
第八章 新生
日子,像一条平静的河流,缓缓向前流淌。
陈斌真的说到做到。
他辞掉了原来那份看起来体面、却没什么发展的工作,每天跟着我爸去他的小作坊里,从最基础的认木料、磨刨子开始学起。
刚开始,他很不适应。
他的手,习惯了敲键盘,而不是握凿子。没几天,手上就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木屑和油漆的味道,也让他很不舒服。
有好几次,我看到他晚上回来,累得饭都不想吃,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我有些心疼,劝他:“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却摇了摇头,抓住我的手,咧嘴一笑:“没事,你老公我,当年高考那么苦都熬过来了,这点苦算什么。”
他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那不是对金钱和成功的狂热,而是一种沉静的、专注的光。
我爸对他很严厉,教东西的时候,一丝不苟。一个榫头,尺寸差了一毫米,就要让他重做。
陈斌没有一句怨言,只是默默地学,默默地做。
他身上那种浮躁和急功近利的气息,渐渐地被木头的沉静和踏实所取代。
周末的时候,他会带着我,去逛木材市场,或者去参观一些古建筑。他会像个学生一样,拉着我,兴奋地给我讲解斗拱的结构,窗棂的花纹。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和热情的少年。
我们的关系,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修复。
我们不再谈论那些遥不可及的“宏图大志”,而是聊今天刨了多少木花,明天要打一个什么样的小板凳。
生活,变得具体而真实。
那套房子,我爸办完过户手续后,又重新转回了我的名下。
房产证拿回来那天,我爸对我说:“丫头,这房子,还是你的。但是,你要记住,它只是个住的地方,不是你的枷锁。一个家,最重要的,是住在里面的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我懂了。
我把那本红色的房产证,和我们的结婚证,放在了一起。
它们,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契约。一本,是父母给我的庇护;一本,是我自己选择的责任。
一年后,陈斌出师了。
他用自己亲手做的第一套家具,把我们的家重新布置了一遍。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
我靠在他新做的摇椅上,看着他细心地擦拭着那个散发着原木清香的书柜。
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小雅,”他突然回头,笑着问我,“你看,我们这个家,现在是不是踏实多了?”
我看着他,看着满屋子温暖的木色,看着他脸上平和而满足的笑容,眼眶有些湿润。
是啊,踏实多了。
曾经,我以为家是钢筋水泥的房子,是银行卡里的数字。

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家,是两个人,三观相合,四时三餐,用心经营,彼此成就。
那场卖房风波,像一场高烧,几乎烧毁了我们的一切。但烧退之后,也让我们看清了彼此最真实的样子,找到了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生活吧。
它总会用一些残酷的方式,来教我们成长。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满地狼藉中,重新拾起那些最重要的碎片,然后,把家,慢慢地,重新拼凑完整。
来源:成熟暖阳44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