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推理作家访谈录丨孙沁文:密室里的诡计

360影视 2025-01-13 04:00 3

摘要:提到“密室”,现在人们可能更容易想到综艺节目《密室大逃脱》或者同类型线下体验式游戏。这里的“密室”指的是一间上了锁的房间,玩家需要在其中寻找线索、解谜开锁,最终逃出房间,以完成整个游戏。而推理小说中的“密室”则另有所指,其指的是一种物理空间上的不可能犯罪,比如

提到“密室”,现在人们可能更容易想到综艺节目《密室大逃脱》或者同类型线下体验式游戏。这里的“密室”指的是一间上了锁的房间,玩家需要在其中寻找线索、解谜开锁,最终逃出房间,以完成整个游戏。而推理小说中的“密室”则另有所指,其指的是一种物理空间上的不可能犯罪,比如死者死在房间内,门窗从内部紧锁,且没有其他暗门通道,那么凶手杀人后是如何离开房间的?甚至推理小说中的“密室”还不仅仅局限于其字面意义上的“封闭的房间”,而是有着更广泛的指代,一切物理空间上的不可能皆可视为“密室”。比如死者躺在一大片白茫茫的雪地中间,四周没有脚印,那么凶手是如何完成犯罪并离开的?又比如死者在一个人乘坐的热气球中被害,凶手又是如何完成“高空杀人”的?……

密室推理小说如今作为一种小众的类型写作方向,其中包含某种内在的矛盾或者说自我挑战。一方面,小说要设计出一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不可能犯罪”,另一方面,作者又要去努力破解这起“不可能犯罪”背后的可能性,并最终给出足够合理的解答,二者间的关系颇有点像作者和自己在玩“左右互搏”。而写作密室推理、破解不可能犯罪似乎又可以称得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Mission:Impossible)。这是写作密室推理小说的难度所在,也是其乐趣所在。

写密室推理小说就像是戴着镣铐跳舞(题材类型的镣铐、物理常识的镣铐、现实逻辑的镣铐等等),又像是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不断探索前行——路一旦变宽了,反而就失去了创作挑战的乐趣,这也是为什么孙沁文拒绝写“设定系”推理的原因之一。或许可以借用穆旦的一句诗来理解和把握密室推理小说的写作:“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诗八首·其六》)

孙沁文,密室推理小说作者,代表作有《凛冬之棺》《血祭》《写字楼的奇想日志》等,其中《凛冬之棺》获得日本“2024本格推理小说BEST10”海外榜第二名。受访者供图

向“密室之王”学什么

南方周末:你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侦探推理小说的?

孙沁文:大概是初中的时候,那时候国内引进出版的侦探小说还比较少。我自己看的第一本推理小说是江户川乱步的《影子杀人》(珠海出版社,2003年)。这原本是欧美的故事,后来江户川乱步将其改成了日本的背景。这本书里面已经有三起不可能犯罪,包括一个密室推理,我当时就觉得这种谜题特别有趣。

当时我们所接触到的大众流行文化中也有很多相关的内容,比如香港TVB的刑侦剧、动画片《名侦探柯南》的盛行,其中的密室对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因为在推理小说阅读中,我个人比较偏爱本格推理,而本格推理中最核心的东西就是谜题。一般来说,谜题越不可思议、越离奇,故事就越精彩。而在所有谜题中,密室是在现实背景下将不可思议的程度发挥到极致的一种推理小说类型,它试图正面强攻物理规则上的“不可能性”,在其中寻找“如何可能”的角度。

南方周末:作为密室推理小说的爱好者与写作者,你怎么看待约翰·迪克森·卡尔的小说?为什么那么多写密室的作者,只有他被称为“密室之王”?

孙沁文:首先,卡尔的密室类小说写得多,不同于其他推理小说作家大多是偶一为之,卡尔则是专攻密室。

同时,从密室推理小说写作者的角度,我也非常佩服卡尔。我们写这类小说,无非两种思路,或者先想好一个故事,然后在里面加一个密室诡计;或者更多时候是先想到一个密室的解答,然后反过来设计密室犯罪,最后再围绕密室铺陈出整个故事。两种写作思路各有局限,前者或者诡计容易流于平淡,或者诡计和故事之间可能存在割裂感,显得彼此间格格不入;后者因为是后套上去的故事,容易情节生硬、人物扁平。

但卡尔则不一样,你读他的密室推理小说,很多时候感觉不到他是先有了故事,还是先设计了密室诡计。或者说卡尔找到了故事与诡计在小说中的平衡点,有些诡计的设计和解答需要故事展开之后才有可能推进,二者是浑然一体的状态。

约翰·迪克森·卡尔密室推理小说《犹大之窗》《三口棺材》《孔雀羽谋杀案》《失颤之人》中文版书影(从左至右)。资料图

南方周末:具体到你自己的密室推理小说创作,是先有诡计,还是先有故事?

孙沁文:一般都是先有诡计,但具体还有不同情况的细分。比如《凛冬之棺》中的第一个密室,我是在一次上海暴雨天气之后,看到家附近一处地下室被水淹了,于是想到如果借助淹水构造一个密室该怎么破解,是先想到谜题,再去想解答。但更多情况下——比如小说中第二个关于门的密室——我就是先想好密室解答,反过来再出题的。

南方周末:你有时候是先想到谜题,后想到解答,这有一种自己给自己出题的游戏感。

孙沁文:是的,好像我在和自己玩侦探推理游戏。

南方周末:说到游戏,卡尔和雷蒙德·钱德勒之间有过一场很有名的论战,钱德勒将侦探小说称为“简单的谋杀艺术”,卡尔则认为侦探小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游戏”,你怎么看待卡尔对于侦探推理小说的这种认识?

孙沁文:我非常赞同卡尔的观点,推理小说的本质就是游戏,反倒是现在的推理小说承载了很多它原本不应该承载的东西。比如我们现在称赞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对人性的描写有多深刻,或者她小说中对于欧洲社会状况的揭示,等等。但我觉得这些都是后来附加上去的,我们最早读阿加莎的小说,被它所吸引的地方就是凶手的意外性——原来凶手竟然是他!

在小说里写讲义

南方周末:密室推理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世界第一篇侦探小说,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就可以算是一篇密室杀人的故事。随着后续的发展,密室的种类越来越多。谈谈你对这些密室的理解?

孙沁文:如今我们说推理小说里的密室,不仅可以指狭义上的门窗反锁的房间,也可以指广义上的更开放的空间,比如一片没有足迹的雪地,一座游泳池,一个高空中的热气球,甚至一个小小的信封……任何一个在物理上呈现出密闭状态的空间都可以称之为密室,在这样一个空间里的杀人案件,都可以称之为“密室杀人”,这样就大大丰富了密室写作的可能性。

南方周末:如今“雪地密室”已经非常常见。一片积雪的空地中间有一具尸体,但四周的雪地上却没有任何脚印,那么凶手是如何完成杀人并离开的?关于这个题材,历史上已经积累了无数的创作和想象。另一个很吸引人的密室类型是“视线密室”。

孙沁文:视线密室确实比较特殊,它不是挑战物理规则,而是挑战心理盲区。所谓“视线密室”就是有一个人一直盯着案发现场,但凶手还是完成犯罪了,他是怎么绕过或者骗过那个观察者的,这也是一种不可能犯罪的类型。

如果只围绕最初的“上锁的房间”做文章,确实越写越难,读者看多了也会感到厌烦,所以作者就会努力去挖掘一些新的方向,探索一些新的可能性。

南方周末:密室推理小说家的另一个共同特点似乎就是特别喜欢写“密室讲义”,比如约翰·迪克森·卡尔《三口棺材》第17章,在正式破案解说前,就先安排小说中的侦探基甸·菲尔博士详细分类并讲述了制造密室的各种可能性,然后才去锁定凶手制造密室的手法。二阶堂黎人、有栖川有栖、我孙子武丸等也都写过自己的“密室讲义”,为什么密室推理小说作家会有这种偏好?

孙沁文:这是受到卡尔的影响,他在密室推理这一个分支里面的影响实在是太深远了,很多后来的作者都是因为看了卡尔的“密室讲义”之后才开始在自己的小说里加“讲义”的,你可以说这是对于卡尔的致敬,也可以说小说作者是想通过写自己的“密室讲义”来确立自己在密室推理小说创作方面的权威性。

南方周末:你说的确立权威性怎么理解?

孙沁文:所谓“讲义”,其实是一种诡计大纲,“密室讲义”就是把作者认为所有可能存在的制造密室的手法都分门别类地列进去,然后他自己这部小说中的密室又是一种新的手法,这样他就把自己的密室推理小说和推理小说史联系起来了。有一点别苗头的意思(编者注,上海话,意为一较高下)。

南方周末:其他类型的推理小说作者,似乎都没有写“讲义”的传统。你觉得密室推理小说喜欢列“讲义”,是否和这个题材的小说写作本身种类比较有限有关?制造密室的手法,无非也就那些,是有可能一一穷举的。

孙沁文:表面上看密室杀人的可能性似乎就那么几种,可以列一个“讲义”将其全部穷举。但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其实一直在不断设计出各种新的密室手法,表面上的类型“有限”背后其实是变化“无穷”的。

南方周末:那你觉得“密室讲义”对于后来的密室推理小说写作者来说,会起到指导作用吗?

孙沁文:基本上用处不大,“密室讲义”更多是给推理小说读者提供一份书单,一份关于历史上密室推理小说经典作品的书单。不过这个书单的弊端在于它把其中列举的所有密室推理小说全都给剧透了。或者“密室讲义”对于研究者而言,可能具有一定的文献参考价值。

电影《唐人街探案3》中的“密室讲义”。资料图

南方周末:确实,比如看卡尔的“密室讲义”,除了看他列举了哪些密室类型之外,还可以看在他那个时代,认为哪些密室推理小说比较重要,比较具有代表性,有些可能并不是我们今天所熟悉的作品。

最近几年一个广为人知的“密室讲义”,就是电影《唐人街探案3》中列举了密室杀人的13种模式,对此你怎么看?

孙沁文:我觉得这部电影对于制造密室的倾向,有一个不太好的思路,就是过分标新立异、钻牛角尖,很多刚刚入行的青年写作者也经常容易这么做。就是小说先写一个“讲义”,试图穷举出前人所有写过的密室可能,然后为了凸显自己作品里罪犯手段的高明,他就必须制造出一种完全脱离“讲义”的、全新的密室。

其实密室推理小说发展了一百多年,我们必须承认,大体上各种密室类型几乎已经被前人写完了,我们现在不太可能写出一个完全颠覆前人的密室或者诡计。所谓密室创新,也并不是要追求与前人完全不同,而是在充分理解前人创作的基础上做一些突破,哪怕是局部的突破,或者细节的创新,也都很宝贵。否则就容易走入创作的死胡同,小说中的诡计、密室等就变得越来越怪诞,并且作者本人还以此为傲,我觉得对于推理小说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发展趋势。

不再热门的文学类型?

南方周末:在卡尔之后,欧美密室推理写作似乎就陷入一种相对萧条的局面,比较知名的作家可能就是保罗·霍尔特,他又被称为“法国的卡尔”。更多作者似乎转向了历史推理(丹·布朗)、犯罪小说(尤·奈斯博)或者“冷硬派”(劳伦斯·布洛克)写作,你怎么看待这一趋势?

孙沁文:我觉得密室推理,包括更广义上的本格推理在当下发展比较难的原因,一个是这类小说写作难度确实比较高,出色的诡计和点子可不是随时都能有的。换句话说,就是这类小说很难量产,你一篇写好了,吸引来了一些读者,但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如法炮制”出下一篇。相较之下,犯罪小说更容易找到某种可以依循的模式。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密室推理不太容易影视化,而现在推理小说、犯罪小说想要真正“出圈”,还是要依靠影视剧的改编,这一点“社会派”“硬汉派”就比较有优势。

电影《孽海奇逢》(1953年)剧照。该片根据迪克森·卡尔1943年创作的广播剧《B-13号船舱》改编。资料图

南方周末:古典推理小说节奏比较慢,和人们现在的生活和娱乐节奏不太合拍,很多读者可能不耐烦去看侦探不断地家访,或者大段地和各种人聊天一类的情节,会觉得比较沉闷。而且,古典推理小说,特别是密室推理,虽然写的是杀人案,但整体故事风格还是比较静的,缺乏一种行动性,而电影等视觉媒介需要的恰恰是银幕上的人物身体动起来,并且要不停地动、快速地动。这或许也是本格推理或者密室推理变成小众趣味的原因?

孙沁文:读者的阅读爱好变化无可厚非,但作为密室推理小说的写作者,我还是想要坚持这一类型的写作,希望能让更多的读者了解到密室推理小说的魅力所在。

南方周末:相比于密室推理在欧美的“衰落”,日本是不是一个比较成功的发展案例?比如在日本被视为卡尔继承人的,就有二阶堂黎人被称为“日本的卡尔”,加贺美雅之被称为“最接近卡尔的作家”等等。而就出版的推理小说作品来说,日本当代推理小说中也有不少密室题材,甚至把密室写进小说的标题中,比如大山诚一郎的《密室收藏家》、青崎有吾的《敲响密室之门》、鸭崎暖炉的《密室黄金时代的杀人事件》,包括贵志祐介《上锁的房间》指的也是密室。你怎么看待日本推理小说中依旧保留的这股密室写作热潮?

孙沁文:密室在当代日本推理小说创作中肯定也是比较小众的,甚至纯本格的写作也是变得越来越小众,更多作者和读者还是在转向“设定系”推理。但如你所说,我们好像还是能看到各种日本作者写的密室推理小说,数量似乎也不少,那是因为日本整个推理小说作者和读者的基数都太大了,就算其中写密室的比例再小,总还有一些。其实近些年日本专注于写密室推理的新人作者,大概也就鸭崎暖炉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南方周末:那你觉得像保罗·霍尔特、鸭崎暖炉这些当代作者所写的密室推理小说,和卡尔那个时代的创作有什么差别吗?

孙沁文:非常明显的一点不同,就是当代密室推理小说节奏大大加快了。卡尔那个时代可能一本长篇小说就围绕一个密室来写,慢慢地铺陈故事;但保罗·霍尔特的小说一本书里估计要放三到四个密室才能让读者觉得满意,甚至他小说里每一章几乎都有一个爆点或者一个反转。如果保罗·霍尔特再像卡尔一样保持比较慢的故事节奏,可能就没法吸引现在的读者了。

天然的恐怖氛围?

南方周末:“密室推理”作为一种“点子文学”,好像天然更适合短篇小说的体量。像你的《凛冬之棺》,虽然是长篇,但里面其实有三个密室。相对而言,约翰·迪克森·卡尔的密室推理小说长篇居多,反倒成了一个特例?

孙沁文:我很同意这个观点。密室推理小说有时候拼的就是点子或者核心创意。比如刚才你提到的大山诚一郎或者青崎有吾,都是典型的“点子型”作家。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要贬低这两位作家,相反我非常欣赏和佩服他们的脑洞和创意能力。但你看大山诚一郎就没写过长篇小说,青崎有吾的长篇也不如自己的短篇那么犀利,给人一种一击必杀的痛快感。这就是“点子型”作家的特点,短篇可能更适合他们发挥。由此来看卡尔真的就非常特别,他可以把密室推理写成长篇,不仅核心诡计好,讲故事的能力也非常出色。

我最近一直和时晨反复讨论的创作问题就是如何将诡计长篇化,用长篇小说更充足的体量、更丰富的内容去呈现一个诡计,这里就需要借助更精心的情节铺排与更生动的人物塑造,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最后一刻,比如森博嗣的《全部都是F》,我觉得就是一个很成功的例子。

南方周末:用一部长篇小说去呈现一个诡计,既要有足够精彩的故事、人物吸引读者,还要保证最后的诡计谜底足够华丽,因为整本书都压在最后揭秘真相这里,诡计一旦不够精彩,就会令读者大为失望。

孙沁文:是的,像岛田庄司《占星术杀人魔法》那种级别的诡计,就完全值得用一本长篇小说的体量来做铺垫。

南方周末:写密室推理小说的作者似乎普遍喜欢加一些恐怖灵异的故事气氛,或者古堡、修道院等哥特风格元素。世界第一篇密室推理小说的作者爱伦·坡同时是哥特小说创作的大师;“密室之王”卡尔的小说中有很多恐怖元素,后来的保罗·霍尔特如此,在日本被认为是卡尔“继承者”的二阶堂黎人、加贺美雅之也是如此,包括你的《凛冬之棺》中也有“婴儿塔”这个比较阴森恐怖的传说和意象。

孙沁文:密室推理因为要凸显的是犯罪手法的不可思议,所以先天就和诅咒、传说、民俗怪谈之类的内容有一种亲缘性。在小说里加入这些元素容易增加一种氛围感,反过来也有助于让谜题的离奇性更加突出。但这里面也分不同的写作层次,比较初级的就是单纯渲染恐怖气氛,吸引读者,增加故事的可读性。另一种我觉得更高级的写法是小说中的恐怖元素和犯罪手法之间是密切相关的。

比如小说里讲到吸血鬼传说,然后死者脖子上有两个小伤口,很像吸血鬼的咬痕,作者可以将传说单纯处理为某种恐怖氛围,但更精妙的写法是这个伤口的形状和犯罪手法、凶手身份,乃至作案动机之间都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所谓吸血鬼传说不过是凶手误导警方的一种障眼法。比如卡尔的小说,很多都是这种写法,看似恐怖的气氛在凶手犯罪或者侦探推理的过程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战玉冰

责编 刘悠翔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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