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初夏的阳光透过梧桐叶子漏下来,在平江县实验小学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大明弯着腰,慢慢地系鞋带。他的膝盖已经不如从前了,六十八岁的骨头每到阴雨天总要嘎吱作响,像是小时候住的那栋老房子的木地板。
初夏的阳光透过梧桐叶子漏下来,在平江县实验小学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大明弯着腰,慢慢地系鞋带。他的膝盖已经不如从前了,六十八岁的骨头每到阴雨天总要嘎吱作响,像是小时候住的那栋老房子的木地板。
“李老师,您今天去看医生啊?”门卫老周从玻璃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李大明直起腰,眯着眼看了看表。那是他退休时学校送的,表面已经有点发黄了,但走时依然准确。
“嗯,例行复查。”他拍了拍膝盖,“这老骨头,得定期保养。”
老周笑了笑,又缩回了窗户里。他正在听评书,收音机的喇叭被他用纱布缠了一层,声音闷闷的,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李大明习惯性地看了看学校的大榕树。那是他四十年前亲手栽下的,如今长得比教学楼还高。树下的石桌上摆着几盘棋,几个老头正在争执着什么,一人手里的烟灰掉在棋盘上,被另一个人用袖子抹掉,留下一道灰痕。
“我走了。”李大明摆摆手,尽管没人注意他。
县医院离学校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李大明沿着河边走,这条路他走了一辈子。小时候上学,长大后教书,如今退休了还是每天要走两趟。河边的柳树每年都在同一时间抽新芽,又在同一时间落叶。街边的豆浆店老板换了三代人,如今是个年轻小伙,听说是老板的孙子从广州回来的,戴着耳机,泡在手机里。豆浆的味道变了,加了各种奇怪的东西,但李大明依然每周买一次,习惯这东西,比爱情还难改变。
县医院门口新安了自动门,感应不太灵敏。李大明站了一会儿,门才慢吞吞地滑开。挂号处的排队机器又坏了,护士小姑娘手忙脚乱地发着号码牌,脸上的口罩歪着,露出半边嘴,嘴角有一颗痣。
“李老师来啦,您直接去骨科吧,王医生等您呢。”护士认出了李大明,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号码牌。这姑娘是他十年前的学生,如今已经是医院的骨干了。李大明记不清她叫什么,只记得她数学很好,但总把”之”字写成”么”。
“谢谢,小…小王。”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护士笑了,“我姓张,李老师。”
“啊,对对,小张。记性不好了。”李大明摸了摸后脑勺,那里的头发已经所剩无几。
骨科诊室里,王医生正低头看着一堆检查单。他的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上有一道划痕,在灯光下格外明显。桌上放着半杯茶,茶面上漂浮着几片茶叶,杯沿上有一圈旧茶渍。
“老李啊,来了。”王医生抬头看了一眼,“坐,看看你这腿。”
检查很快结束了。老毛病,没什么大碍,注意保暖,适当运动,按时吃药。李大明把药单折了两折,塞进衬衫口袋。口袋里还有一块梨糖,是昨天学校食堂阿姨塞给他的。
“王医生,我走了。”李大明站起来,习惯性地整了整衣领。王医生点点头,已经在看下一个病人的资料了。
走出医院,李大明决定不原路返回。他想绕道菜市场,买点新鲜蔬菜。自从老伴去年走后,他的晚餐变得简单了许多。一碗白粥,几样小菜,有时连小菜都懒得做,就着咸菜吃了事。
菜市场的地上湿漉漉的,鱼摊前几条漏网的小鱼在水洼里挣扎。一个穿红背心的大妈正用秤砣敲打着案板,喊着”新鲜的!刚到的!“声音比市场里的喇叭还响。李大明买了两根黄瓜,半斤豆腐,还有一把空心菜。菜贩找给他的零钱湿湿的,沾着菜叶的碎末。
走出菜市场,李大明在一个面摊前停下。他想起早上忘了吃早饭,胃里有点发空。摊主是个年轻人,满手臂的纹身,鼻子上有个环,看起来很不像做面的。但他的刀工很好,切面时刀起刀落,面条均匀得像是机器切的。
“老人家吃什么面?”年轻人头也不抬地问。
“阳春面,少放油,多放葱。”李大明坐在塑料凳子上,凳子的一条腿短了点,他不得不用手扶着桌子保持平衡。
面来得很快,热气腾腾的。碗沿上有个小缺口,用红漆补过,但已经掉了一块。李大明不急着吃,他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带上,然后才慢慢地挑起一根面条。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
在脚边的地上,一个黑色的皮夹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块黑色的礁石露出水面。
李大明放下筷子,弯腰拾起钱包。钱包很新,皮质柔软,一摸就知道是好东西。他环顾四周,没人注意这边。正吃面的两桌客人都低着头,埋在各自的手机里。街上行人匆匆,谁也没有停下来寻找什么的样子。
打开钱包,里面有几张银行卡,两千多现金,还有一张身份证。照片上是个年轻男子,皮肤黝黑,眉毛浓密,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身份证上的名字是赵建国,地址是邻县的一个乡镇。
“这钱包是你的吗?”李大明问年轻的面摊老板。
“不是,”老板头也不抬,“我的钱都在手机里,谁还带钱包。”
李大明皱了皱眉。他想了想,掏出了自己的老式翻盖手机。那是儿子去年给他买的,说是专门为老年人设计的,按键大,声音响。但他除了打电话几乎不会用其他功能。
他试着拨通了身份证上的电话号码,但是没人接听。他又仔细翻了翻钱包,在一个隐蔽的夹层里找到了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赵建国 水产养殖”,还有另一个电话号码。
这次电话接通了。
“喂,是赵建国吗?”李大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不太习惯和陌生人通话。
对方沉默了几秒,然后急切地问道:“是,您是?”
“我是李大明,在县城的面摊捡到了你的钱包。”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惊喜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的感谢。赵建国说他是来县城采购养鱼用的设备,可能在付完钱后不小心把钱包掉在了路上。他已经找了好一会儿了,正急得不行。
“您在哪里?我马上过来取。”赵建国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急。
李大明告诉他面摊的位置,然后挂了电话。他的面已经有点凉了,但他还是慢慢地吃完了。吃完后,他要了一杯茶,茶杯底部有一圈水垢,像是树的年轮。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个黝黑壮实的年轻人跑到了面摊前,上气不接下气。他的T恤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风暴。
“请问,是李大明李老师吗?”年轻人喘着气问。
李大明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是你的吧?”
赵建国接过钱包,迅速查看了一下内容,然后长舒一口气,“都在,一分没少。李老师,真是太感谢您了。”
“不用谢,举手之劳。”李大明摆摆手,“你先坐下喝口水吧,跑得满头大汗的。”
赵建国坐下来,接过老板递来的水杯一饮而尽。他的手上有老茧,指甲缝里有些黑色的痕迹,似乎是泥土。
“李老师,这钱包里有两千多现金和几张银行卡,您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赵建国的眼睛湿润了,“我这次来是准备买新的增氧机的,这是我养鱼场一个季度的全部收入啊。”
李大明有些不好意思,“应该的,应该的。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
赵建国摇摇头,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钞票,“李老师,这是酬谢,请您一定收下。”
“不用了,真的不用。”李大明站起来,拿起了装菜的塑料袋,“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您留个地址或者电话吧,改天我一定要好好感谢您。”赵建国追了出来。
李大明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他没想到,这个不经意的决定,会在一个月后带来一个意外的惊喜。
七月初的一个周六,李大明正在家里收拾书架。自从退休后,他养成了每月整理一次书架的习惯。那些泛黄的教科书,学生们送的贺卡,老照片,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有一本《语文教学方法》的封面已经快散了,他用透明胶带仔细地粘好,然后轻轻地放回原位。
门铃响了。这是个稀罕事,除了送快递的,很少有人会来访。他的儿子在省城工作,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打开门,李大明愣住了。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身后还有一个年轻人。正是上个月他遇到的赵建国。赵建国手里捧着一面锦旗,红底金字,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李老师,好久不见。”赵建国笑着说,“这是我爸,专程从老家赶来看您的。”
站在赵建国身后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比李大明还要大几岁,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是枯树的纹理。他的眼睛却很亮,闪烁着奇特的光芒。
“您好,我是赵德才。”中年男人伸出手,那手粗糙得像砂纸。
李大明有些困惑地和他握了握手,“你们这是…”
“李老师,能进去坐坐吗?我爸有话要对您说。”赵建国请求道。
李大明侧身让开,两人走进了他的小客厅。客厅很简朴,一套有些年头的木沙发,一个小茶几,一台老式电视机。茶几上放着一盆吊兰,叶子上积了一层薄灰。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画框有点歪。
“请坐,我给你们倒茶。”李大明转身去厨房。他的茶叶罐已经见底了,只好用开水冲了几个茶包。茶杯是不配套的,一个是学校发的纪念杯,一个是超市促销送的塑料杯。
“李老师,不用这么客气。”赵德才坐在沙发边缘,双手放在膝盖上,像是在参加一个重要的仪式。
李大明把茶递给他们,然后坐下来,“不知道你们今天来是…”
赵德才接过茶,没有喝,而是深深地看着李大明,“李老师,您还记得1988年的那场洪水吗?”
李大明愣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1988年,那是他教书的第十年。那年夏天,连续的暴雨让县里的河水暴涨,引发了一场严重的洪灾。学校被征用为临时避难所,他和其他老师一起参与了抗洪救灾。
“记得,当然记得。那年洪水淹了半个县城。”李大明点点头。
“您还记得在七里桥救起一个落水的孩子吗?”赵德才的声音有些哽咽。
李大明的记忆更加模糊了。洪水中他确实救过几个人,但具体是谁,在哪里,他已经记不清了。毕竟那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不太确定…”李大明诚实地说。
赵德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递给李大明。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老师,抱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小男孩,背景是一片汪洋。
李大明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是三十五年前的自己。
“这个孩子…是你儿子?”李大明抬头看向赵德才。
赵德才点点头,眼睛湿润了,“是的,那个孩子就是建国。那天我带他去镇上赶集,回来时遇上了洪水。七里桥塌了一半,我们被冲进了河里。我抓住了一棵树,可建国被冲走了。是您跳进水里,把他救了上来。”
“后来我们一直想找您表示感谢,但当时太混乱了,我们甚至不知道您的名字。只知道您是县实验小学的老师。”赵德才继续说道,“这些年我一直让建国好好念书,将来像您一样做个有用的人。虽然他最后没考上大学,但他现在有自己的养鱼场,日子过得不错。”
李大明听着,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的场景。湍急的河水,被冲垮的房屋,人们的呼救声。他不记得自己救过谁,只记得那天他浑身湿透地回到学校,有学生给他递上了一条干毛巾。
“李老师,这些年我一直想当面谢谢您。如果不是您,就没有建国的今天,也没有我们赵家的未来啊。”赵德才的声音颤抖着。
赵建国接过话头,“上个月当建国知道是您捡到了他的钱包,而且拒绝了酬谢,他突然想起妈妈说过,救他的老师姓李。他回去问了爸爸,爸爸说当年那个老师也是姓李,是县实验小学的。我们就去学校打听,才知道您已经退休了。”
“这锦旗是我爸坚持要送的。”赵建国展开锦旗,上面写着”拾金不昧品德高尚,救人一命恩重如山”。
李大明看着锦旗,突然感到一阵恍惚。三十五年前的那个年轻教师,和如今捡到钱包的老人,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人。但又确实是同一个人。
“真是…太巧了。”李大明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巧合,李老师。这是命中注定的重逢。”赵德才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李老师。谢谢您救了我儿子,谢谢您又一次帮了我们家。”
李大明连忙扶起赵德才,“别这样,真的不用这么客气。”
“李老师,我爸说,以后每年您的生日,我们都会来看您。把您当成我们家的亲人。”赵建国诚恳地说。
李大明有些动容。自从老伴走后,家里就少了生气。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也见不了几次。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孤独。
“好,好。”李大明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润。
临走时,赵建国放下一个保温桶,“这是我自己养的鱼,特别新鲜。我每周都会送来新的。”
李大明想拒绝,但看到父子俩真诚的眼神,还是接受了。
送走了赵家父子,李大明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他回到屋里,把锦旗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他坐在沙发上,拿出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久久地凝视着。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坚定,浑身湿透却面带微笑。那个时候的他,还有着满腔的热血和理想,相信着教育可以改变一切。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大明想起了学校门口的那棵大榕树,那是他四十年前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长得比教学楼还高。
“一晃就是三十五年啊。”李大明轻声自语。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一本厚厚的相册里取出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他的第一届学生,四十个孩子整齐地站在校门口,他站在中间,年轻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他记得每个学生的名字,记得他们的优点和缺点。有的学生现在已经是县里的领导了,有的开了公司,有的在外地打工,也有的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就像是他播下的种子,在不同的地方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而今天,他又意外地知道了自己曾经救过的一个孩子的近况。这让他感到一种奇妙的满足感。
李大明把照片小心地放回相册,然后打开了保温桶。里面是两条活蹦乱跳的鲜鱼,还有几个新鲜的蔬菜。多久没有做鱼了?自从老伴走后,他就很少下厨了。
他卷起袖子,走进厨房。刀具有些生锈了,他用钢丝球仔细地擦洗。油烟机按钮有些卡住了,他敲了敲才转动起来。
把鱼处理好,放入锅中。姜片和葱段的香气很快充满了整个厨房。多久没有这种家的味道了?
晚饭比平时丰盛很多。一条红烧鱼,一盘炒青菜,一碗米饭。李大明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这是老伴走后他第一次喝酒。
“敬过去的日子,敬偶然的重逢。”他轻声说,然后一饮而尽。
酒精让他的脸有些发热。他看了看墙上的锦旗,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爸,有事吗?”儿子的声音有些疲惫。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看看。”李大明的语气很轻松。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下个月吧,我争取请两天假。”
“好,好。”李大明笑了,“我等你回来。”
挂了电话,他打开电视,调到了新闻频道。主持人正在报道一场山洪,救援人员在废墟中搜救。一个消防员背着一个小女孩走出废墟的画面,让李大明想起了三十五年前的自己。
窗外,夜色已深。远处的街灯像是星星一样点缀在黑暗中。李大明站起来,走到窗前。
县城没怎么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新修的高楼拔地而起,老街区慢慢消失。人来人往,匆匆而过。
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比如一个人在危难时伸出的援手,比如多年后意外的重逢,比如那些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联系。
他突然觉得,生活其实很奇妙。你永远不知道,今天的一个小小善举,会在多年后以怎样的方式回到你的生命中。
李大明关上窗户,躺在床上。今晚,他睡得格外安稳。梦里,他又回到了三十五年前的那条河边,水花四溅,一个小男孩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