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家老杂货铺前天又开门了。铺子门前的铁皮招牌已经锈得看不清字，只能隐约分辨出”杂货”二字。招牌右下角有个窟窿，是前年夏天一场暴雨后被风刮出来的。

村口那家老杂货铺前天又开门了。铺子门前的铁皮招牌已经锈得看不清字，只能隐约分辨出”杂货”二字。招牌右下角有个窟窿，是前年夏天一场暴雨后被风刮出来的。

我骑着三轮路过，看见门口搁着那把绿漆斑驳的藤椅，椅子上放着个红色保温杯，杯盖上有道裂缝。走近了才发现，刘婶正坐在里面整理货架。

“刘婶，回来啦？身体咋样了？”我把三轮停在门口。

刘婶闻声抬头，干枯的脸上挤出个笑来。她左手抓着几包挂面，右手拿着块抹布，手背上青筋像爬树的藤。屋里灯光昏暗，但我还是看到她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凹进去了。

“咋不好？好得很咧！能做事就是好。”刘婶把挂面放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回来都一星期了，你今天才来？”

“我这不是去县城送货吗？刚回来。”我搓了搓手，有些尴尬。实际上回来三天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刘婶得癌症的事儿全村都知道，就像去年谁家儿媳妇出轨村支书一样，用不了三天就传遍了。村里人管这叫”风声快过电报”。

杂货铺里还是老样子，门口挂着两串已经褪色的塑料辣椒，货架上各种零食饮料摆得整整齐齐。右边墙上贴着张2018年的挂历，上面圈了好几个日子，红笔写着些字，看不太清。我注意到货架下方有两个黑色大行李箱，一看就是从国外背回来的那种。

屋角蹲着只瘦猫，橘白相间的毛脏兮兮的。猫懒洋洋地抬眼看我一下，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尖的黄牙。

“是国强带回来的？”我指了指那两个行李箱。

刘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折扇：“可不是嘛，臭小子，箱子里全是些洋玩意儿，我都不知道咋用。他说等会儿回来收拾。”

“国强回来了？啥时候的事？”我有些惊讶。刘婶的儿子刘国强，十几年前考上了国外的大学，好像是学什么生物的。听说在国外买了房子，娶了洋媳妇，很少回来。

“昨儿晚上的飞机，今儿一早就去县城医院找专家去了。”刘婶边说边弯腰从柜台下拿出个红苹果，用衣角擦了擦，递给我，“尝尝，国强带回来的，说是什么富什么苹果，贵得很。”

我接过苹果，沉甸甸的。“富士苹果吧？这咱超市也有卖啊。”

“是吗？反正他说国外的好。”刘婶又拿出两个一样的苹果放在柜台上，“待会儿给你三娃和丽丽也带一个。他俩最近还好吧？”

我咬了一口苹果，酸甜多汁。“挺好的，丽丽上高二了，成绩不错，三娃在镇上跟人学电焊，整天回家衣服上全是窟窿。”

刘婶点点头，又开始整理货架。我注意到她蹲下再站起来时，动作很缓慢，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村北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播放着防诈骗的通知，刺耳的声音传得很远。恰好这时一辆三轮车从门前经过，后斗装满了废品，吱吱呀呀的声音盖过了大喇叭。

“听说…老房子卖了？”我放下啃了一半的苹果，小心翻看。

刘婶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擦拭货架：“嗯，卖了。反正就我一个人，那么大房子住着也是浪费。这铺子虽小，后面还有两间房，够住了。”

她没说卖房子是为了治病。我也没问。

村里都知道，刘婶的老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有百年历史了，是村里少有的青砖大院。前年县里来人说要把它列为”传统民居保护建筑”，还给挂了牌子。刘婶一直引以为豪，逢人就说那是留给国强结婚用的。

“卖多少钱啊？”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直接了。

但刘婶好像不介意：“四十八万。买家是县城开超市的李老板，说是要改成’农家乐’，接待城里来的游客。”她顿了顿，“不过还没过户，刚付了定金。”

门外忽然传来王婶的声音：“哟，开张啦？我说怎么见你家烟囱冒烟呢！”

王婶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老周，你也在啊。”

王婶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家里开着小诊所，丈夫是赤脚医生出身。因为常年给村里人看病，村里大事小情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买点盐。”王婶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放在柜台上，“听说国强回来了？”

刘婶拿了包盐递给她：“嗯，昨晚刚到。”

王婶接过盐，没急着走，倚在柜台边上：“病情咋样啊？县医院那些医生靠不靠谱啊？我家那口子认识省城的专家，要不…”

“挺好的，吃了药就行。”刘婶打断她，语气平淡。

王婶撇撇嘴：“这病可不是吃点药就好的。我家那口子说了，这种病不及早治，等扩散了，那钱再多也…”

“行了，我还有活儿呢。”刘婶转身去整理货架，背对着我们。

王婶冲我挤挤眼睛，压低声音：“听说她那房子才卖了四十几万，手术加治疗起码得二三十万吧？国强这些年在国外，也不知道挣没挣到钱。”说着摇摇头，“要我说，指望那小子，还不如找村里亲戚凑钱呢。前年他二舅过寿，他连个电话都没打，更别说寄钱回来了。”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打断道：“王婶，我妈找你有急事，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王婶狐疑地看着我：“你妈？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好像是问你们那儿有没有降压药。”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王婶半信半疑地走了，临出门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刘婶的背影，嘟囔着：“这哪是回来看病的，怕是来送终的…”

刘婶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但她没有转身。

店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猫从角落里走出来，蹭了蹭刘婶的裤脚。

“别理她。”我干巴巴地说，“王婶那张嘴，村里人都知道。”

刘婶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你看看，这是国强昨晚给我的。”

我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打印的字和一个二维码：

“妈，这是我的医疗保险卡号和账号密码。卡里有35万美元的理赔额度，足够治疗用了。不用担心钱的事，我已经联系好北京的专家了。”

我愣了一下，没太看懂：“这是什么意思？”

刘婶的眼睛亮了起来：“国强说他在国外有医疗保险，可以报销我的治疗费用。他刚才在电话里说了，那边已经批准了，让我不用担心钱的事。”

我半信半疑：“国外的保险还能保中国的病人？”

“国强说他那个保险可以。他现在是那边一个什么研究所的主任，福利好着呢。”说到儿子，刘婶的腰板都直了几分。

正说着，门外传来刹车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店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妈！”男人大步走进店里，一把抱住刘婶。

刘婶眼眶立刻红了：“回来啦？医院去了？”

男人松开刘婶，转头看见我：“是周叔吧？我是国强，还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十几年不见，刘国强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从前那个瘦瘦弱弱的书生气少年，如今成了浑身散发着自信和成熟的男人。他的肤色比国内人要深一些，下巴上还有一层剃得很整齐的胡茬，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刘婶很像。

“记得记得，当年你考上大学那会儿，全村人都去你家喝喜酒呢。”

国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包里拿出几份文件：“妈，这是北京协和医院专家会诊的预约单，后天就能去。我朋友在那儿工作，已经安排好了。”

他转向我：“周叔，能不能帮个忙，明天陪我妈去县医院拿CT和各种检查资料？我要去县里办点事。”

“当然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了。

刘婶看着手里的预约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么快就约上了？那么远…”

“别担心，咱坐高铁去，很快的。”国强搂着母亲的肩膀，“医疗费用都不是问题，保险已经批下来了，而且…”

他忽然停住，看了看我，似乎有些犹豫。

“而且什么？”刘婶抬头问。

国强轻声说：“妈，老房子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不该瞒着我的。”

刘婶低下头：“那不是急着用钱嘛…”

“房子不能卖。”国强斩钉截铁地说，“爸爸留下的房子，咱们家祖上传下来的，怎么能卖？我今天就是去找李老板退定金的。”

刘婶急了：“人家都付定金了，这哪能反悔啊？多不讲信用。再说了，治病要用钱…”

“妈，”国强打断她，语气坚定，“钱不是问题。我这些年在国外，虽然很少回来，但不是不管你。我一直有往你的账户里打钱，每个月5000块。”

我和刘婶都愣住了。

“什么？”刘婶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我没收到啊。”

国强拿出手机，调出一个转账记录界面给我们看：“从我出国第三年开始，每月5号，雷打不动地往这个账号转5000。已经持续了9年多了。”

刘婶摇头：“不对啊，我的卡里从来没收到过。除了你过年偶尔寄回来的几千块，就没别的了。”

国强皱眉：“我转给二舅的账户啊。你走之前不是说让我把钱转给二舅，他会转交给你吗？”

屋里静得能听见蚊子飞的声音。刘婶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扶着柜台才没摔倒。

“二舅？我从没让你把钱转给他啊…”

我想起刘婶生病初期，二舅公常来看望她，后来却突然不来了。村里人都说是因为刘婶病情严重了，二舅公怕沾上晦气。

国强的脸阴沉下来：“怪不得这些年我每次问你收到钱没有，你都说收到了，让我不用担心。原来…”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了。刘婶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颤抖着说：“国强啊，二舅他…”

“别说了，妈。”国强轻轻擦去母亲的眼泪，“都过去了。我不在身边，是我的错。”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昨天刚办的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100万，都是我这些年的积蓄。”

刘婶不敢接：“这么多？”

“不多。”国强把信封塞进母亲手里，“这些年我在国外工作，后来创办了生物科技公司，去年刚上市。妈，我不是不想回来，是真的太忙了。我知道这不是借口…”

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觉得自己不该继续待下去，刚想告辞，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

是李老板，县城超市的老板，五十来岁，秃顶，肚子微微隆起，穿着一件深色夹克。

“刘大姐！听说你侄子回来了？”他满脸笑容，目光落在国强身上，“这位就是吧？果然是有出息的人，一看就不一样！”

国强微微点头，没说话。

李老板走到柜台前：“刘大姐，房子的事，我想和你谈谈。有些事情我想你可能不太清楚。”

刘婶看了看国强，又看了看李老板：“啥事啊？”

李老板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你那老房子，正好在咱们县规划的新景区核心位置。县里已经决定把那片区域打造成民俗文化村，你家那栋青砖大院，是整个区域内保存最完好的明清建筑。”

刘婶和国强对视一眼，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李老板继续道：“县里准备收购那片区域的老房子，统一规划改造。市场价差不多是每栋四五十万，但你家那栋有文物保护价值，估计能到八九十万。”

“那你之前…”刘婶开口。

李老板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也是听到风声，想提前低价买下来，转手卖给政府赚个差价。没想到你侄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国强冷冷地说：“我是她儿子，不是侄子。”

李老板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儿子啊！失敬失敬。那个…既然这样，咱们之前的定金协议就当作没发生过，我这就把定金退给你们。”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这里有10万，是定金。房子的事，你们自己考虑，要卖给政府还是自己留着。”

国强接过卡，语气平静：“谢谢李老板，不过我们不会卖房子的。”

李老板讪讪地笑了笑：“那当然，那当然。祖宅要紧，钱嘛，总是能挣的。”说完，他又看了刘婶一眼，“刘大姐，你这病啊…”

“会好的。”国强打断他，“我妈会好起来的。”

李老板点点头，识趣地告辞了。

屋里又恢复了宁静。橘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柜台，慵懒地舔着爪子。刘婶摸了摸猫的头，低声说：“国强，谢谢你回来。”

国强搂住母亲的肩膀：“妈，咱们回家吧。明天就去北京，那边已经联系好了最好的专家。”

刘婶摇摇头：“这店才开张，客人…”

“我来帮你看店。”我连忙说，“你就安心去治病吧。”

刘婶感激地看着我，眼中闪着泪光。国强向我点头致谢，然后轻声对母亲说：“妈，咱们回家，把祖宅收拾一下，锁好门窗。等你病好了，咱们好好修缮一下老房子。”

刘婶靠在儿子肩上，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回家。”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母子俩身上。墙上的挂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我走近一看，是刘婶记的日记。

最新的一条写着：“今天卖了房子，拿到10万定金。大夫说化疗至少要15万，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国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也不敢告诉他，免得他担心。这房子是他爸留给他的，他一定会怪我。但是我想再多活几年，想等他回来，想见见他的媳妇和孩子…”

日记的最后一句是：“如果老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

后面的字迹因为纸张折叠而模糊不清。

国强和刘婶走出门，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身后是那间老旧的杂货铺。风吹过，门前那把绿漆斑驳的藤椅轻轻摇晃，椅子上的红色保温杯闪着微光。

那只橘猫蹲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然后伸了个懒腰，跳上屋顶，消失在阳光里。

我站在店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隐约听见刘婶说：“国强，你说咱家院子里种点什么好呢？”

国强的回答被风吹散：“妈，种什么都好，只要咱们在一起…”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