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通知拆迁的那天,爷爷瘫在藤椅上,右手颤颤巍巍地夹着烟,左手不停地抚摸着那条瘸了腿的老黄狗。老黄狗是村里唯一比爷爷年纪还大的活物,它眯着眼,把嘴搁在爷爷磨出老茧的脚背上。
村里通知拆迁的那天,爷爷瘫在藤椅上,右手颤颤巍巍地夹着烟,左手不停地抚摸着那条瘸了腿的老黄狗。老黄狗是村里唯一比爷爷年纪还大的活物,它眯着眼,把嘴搁在爷爷磨出老茧的脚背上。
“不拆。”爷爷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锈透的水管里挤出来的。烟灰掉在他穿了三年的背心上,留下一个小黑点,和其他数不清的污渍混在一起。
“您老糊涂了?”我爸提高了嗓门,“政府补偿这么多,够咱们在县城买两套房了。”
厨房里传来铁锅敲打的声音,妈把菜叶子甩在破塑料盆里的声音,还有姐姐安慰孩子的声音,“别跑,地上有钉子。”
爷爷把烟头按在门槛边一个烟灰坑里,那个坑是几十年烟头压出来的,深得像个小碗。他没理我爸,摇摇晃晃站起来,拄着那根上面刻满刀痕的拐杖,朝院子里走去。
老黄狗踉跄地跟上,像两个老朋友一起去赴约。
“我说不拆,就是不拆后院那口井。”爷爷站在那口废弃多年的井边,拐杖重重地点着地面,溅起一小撮尘土。
我爸叹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汗,跟了过去。“爹,那井早就没水了,封了得有二十年了吧?再说了,拆迁队明天就来了,到时候推土机一来,您拦得住吗?”
天边泛起了一层雾蒙蒙的紫,村东头的大喇叭响起来,播报着明天谁家该轮到打新麦了。我奶奶以前最爱听这个,每到这时候就会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听个仔细。她五年前走了,那大喇叭却还是每天准时响,像是在喊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人。
爷爷回屋拿了本发黄的账本,夹着一张老照片。照片角落已经卷了起来,能看到几个年轻人站在井边笑着。我认出其中一个是年轻的爷爷,他穿着对襟褂子,头上戴着如今博物馆里才能看到的那种瓜皮帽。
“你爷爷当年是村里带头打这口井的。”我妈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出来,悄声对我说,“据说他们挖了三个月,才见了水。”
晚上家里闹翻了。我爸说什么都不同意留着那口井,他说拆迁队不可能绕着一口废井施工,爷爷倔强得像块石头,一言不发,只是摇头。
“那井底下有我的东西。”最后爷爷终于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回屋睡了。
半夜里,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窗外月光惨白,我看到爷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井边,伫立了很久。老黄狗卧在他脚边,时而抬头看看他。天上的云飘过,月光被切割成碎片,照在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爷爷很陌生,像是一个从记忆深处走出来的影子,而非天天早上催我起床吃饭的那个唠叨老人。
第二天一早,拆迁队的车就开进了村子。挖掘机黄色的大爪子像某种史前怪兽,村里的孩子们跟在后面,又害怕又兴奋。
我爸提前两天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装了三辆面包车运到县城的新房去。剩下的都是些破烂,他说等拆完了接受赔偿就行。
爷爷穿了件洗到发白的蓝布衫,倚在院门口的柳树下,手里握着那本发黄的账本。拆迁队长是个戴红帽子的中年人,嘴里叼着烟,指挥着工人们干活。
“这家先暂缓,”我爸跑过去,跟队长说了几句,塞给他一条烟,“我爹说井底下有东西,能不能先让我们看看。”
队长挠挠头,看了看日程表,勉强同意了,但说只给半天时间。“下午两点必须开工,不然赶不上进度。”他嘴里的烟上下跳动,“旁边李家已经等着了。”
我看了看表,才早上九点。
爷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他朝我招招手,“小子,去村口找刘铁匠,把我前几天给他的图纸拿来。”
我一头雾水地跑去刘铁匠家。刘铁匠正在打一把锄头,铁砧上火星四溅。他见我来了,二话不说从墙上取下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你爷爷前些日子来定做的,”他咧嘴笑了,露出两颗金牙,“说是老物件了,照着图纸重新打的。”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像是某种工具。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打开油布看了一眼,是一把形状古怪的铁钥匙,上面锈迹斑斑,却能看出做工精细。
爸爸找来几个村里的壮年人帮忙,用绳索和滑轮在井口搭了个简易吊装,准备下井。爷爷把那把钥匙紧紧攥在手里,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爹,您别下去了,让我去吧。”我爸劝道。
爷爷却摇摇头,“这事只有我能做。那井底下的东西,是我和你奶奶的约定。”
我第一次听说这事,看了眼我爸,他也是一脸困惑。
村里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站在院子外头指指点点。有人说那井闹鬼,五十年前就有传言说井里有东西。还有人说那井的水曾经救过全村人的命,在那个最艰难的年代。
爷爷系好了安全带,两个壮年人帮着他慢慢地往井里降。那口井黑洞洞的,像是一段被尘封的往事。井口围着一圈青苔,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我爸紧张地抓着绳子,生怕出什么意外。老黄狗趴在井边,发出焦急的呜咽声。
“爷爷在井底喊了一声,声音回荡在狭窄的井壁间,”有了!”
十几分钟后,一个生锈的铁箱子被吊了上来。那箱子不大,也就鞋盒大小,上面满是泥垢和铁锈,有个古老的锁扣着。
爷爷颤抖着手,拿出那把新打的钥匙,插进锁孔。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脆。锁啪的一声开了。
爷爷让我爸来开箱子。
我爸双手有些发抖,慢慢掀开箱盖。里面是一层油纸包着的东西,还有一封发黄的信。
“念出来。”爷爷说。
我爸拆开信,声音哽咽:
“老头子,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走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人生有聚有散。这些年你对我很好,我心里都记着。箱子里是我们结婚时你送我的那对金镯子,还有我娘给我的那串玉珠子。我一直舍不得戴,怕磕了碰了。后来想想,带不走的东西,不如留给有缘人。这些年你操劳辛苦,我心疼。我走后,你别太想我,好好的。等你想娶新媳妇了,把这些首饰拿出来给人家。女人都爱这些亮晶晶的东西…”
我爸读到这里,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他停了一下,抬头看爷爷。
爷爷摇摇头,眼眶红了,“继续读。”
“…不过我知道你这老头子倔得很,八成不会再娶。那就留着等震震(我爸的小名)娶媳妇,给他添个女娃娃,到时候给她做嫁妆。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就是震震,他小时候家里穷,受了不少苦,也怪我身子弱,不能多生几个,让他成了独苗苗,太辛苦了。你让他多歇歇,别老是拿他撒气…”
院子里静得出奇,只有我爸的啜泣声。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哭,即使是奶奶去世那天,他也只是沉默地抽了一夜的烟。
“你奶奶是在我打这口井的那年嫁给我的。”爷爷突然开口,目光望向远方,仿佛看到了什么我们看不见的景象,“那时候村里闹大旱,到处找水源。你奶奶出嫁前一天晚上,她爹托人给我送来一张纸,是她爷爷留下的寻水图。就是靠着这张图,我们打出了这口井,救了全村的庄稼。”
爷爷接过箱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对金镯子和一串晶莹的玉珠子。阳光下,它们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像是穿越时光的精灵。
“你奶奶病重那年,让我把这些藏起来,说是等你将来有了闺女,给做嫁妆。后来她走得急,我怕自己忘了,就把东西藏在了井底。”爷爷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这么多年,我天天看着这口井,就像是看着她还在身边一样。”
我爸已经完全崩溃了,他抓着那封信,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小时候他总是板着脸,很少对我笑,更别说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
“爹,对不起…”我爸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一直以为您和我妈关系不好…您总是对她那么凶…”
爷爷苦笑一下,“男人就是这样,越是在乎的人,越是舍不得说好话。你妈懂我,她知道我心里怎么想。”
我站在一旁,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经常一个人坐在井边发呆,手里摸着一枚铜钱。那时候我以为他是在乘凉,现在才明白,他是在思念。
拆迁队长走过来,看了看表,欲言又止。
“不用等到两点了,现在就可以拆。”爷爷出人意料地说,“井可以填了。”
我爸愣住了,“爹,您不是…”
爷爷打断他,“井只是口井,人走了就走了。东西找到了,心里的结也解开了。”他把箱子递给我爸,“这是你妈留给你闺女的,好好收着。”
我爸接过箱子,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爹,您放心,我一定会照您说的做。”
拆迁开始了,挖掘机的轰鸣声中,我看到爷爷最后望了一眼那口井,然后转身,拄着拐杖慢慢走向村口的大路。老黄狗忠实地跟在他身后,不时回头看一眼它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阳光斜斜地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两个月后,我们搬进了县城的新房。爷爷住在朝南的那间,窗台上摆着一盆他从老宅带来的兰花,和那本发黄的账本。账本里夹着的那张照片已经被他裱起来挂在墙上。
我爸变了很多,他开始每天陪爷爷下棋,有时会突然问起以前的事。爷爷总是笑着摇头,说记不清了。但我知道他记得,只是有些记忆,适合埋在心底,就像那口井底的箱子。
我妈怀孕了,医生说是个女孩。爸爸听到消息后,偷偷抹了眼泪。那天晚上,我看到他拿出那对金镯子,在灯下静静地看了很久。
爷爷坐在阳台上,望着远方若有所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某个地方,有一口已经不存在的井,井底埋藏着的不仅是一个铁箱子,还有一段跨越时光的爱情,和一个家族的血脉传承。
老家的废墟上已经开始建设新的小区,据说会有一个人工湖。爷爷说,等小区建好了,他要带我们回去看看。
“那地方的水一直很甜。”他说。
我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但我知道,有些事情,需要等我长大后,经历了更多,才能真正懂得。
就像那口井,看似是个寻常的取水井,却承载了太多说不尽的故事。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天阳光下,爷爷手捧箱子时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释然,也是一种告别。我想,也许这就是生活,有些东西注定要失去,但失去并不意味着遗忘。
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