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柏树村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沿着河边绵延开来,几百户人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柏树村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沿着河边绵延开来,几百户人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村头有棵至少活了百八十年的老槐树,旁边便是村里唯一的小卖部。小卖部后头是一间前头看起来不起眼的泥砖房,里面却干净得很,那是李婶子的家。
李婶子原本不姓李,她本姓刘,刘兰花。按村里习俗,谁嫁给谁就姓谁,跟着男人的姓走。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她是刘家闺女,只叫她李婶子。
那是个雨水充沛的年头,李婶子那会儿刚过二十五,花一样的年纪。她跟丈夫生了个小儿子,才三岁,大乖。村里男人那会儿基本都去了县里的煤矿,听说待遇挺好,一个月能挣四五百,有班上就成。李婶子的男人——李建国也在矿上干活。
“出事了!煤矿出事了!”
那天下着雨,天特别阴,黑压压的一片。小卖部老板娘的大儿子骑着摩托从县城回来,一脸惊恐地喊着。
李婶子正在院子里给茄子浇水,听见这话,手里的水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没问一句话,拽起衣角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拿起放在门口的红色塑料雨衣,胡乱往身上一套,就往村口跑。
“兰花!兰花!你去哪?”村口裁缝铺子的张婶子在身后喊。
“煤矿!建国在那!”她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
后来听人说,一共埋了十二个人,其中七个就是柏树村的。李建国是第一个被抬出来的,人早没气了。
有人抬着他从坍塌的矿道口出来,远远地,李婶子就看见了,他那身浅蓝色工装全是煤灰,一动不动。她扑上去,死死抱住他,任凭人怎么劝都不松手。最后,村长用了两个壮劳力才把她拉开。
那天雨太大,回村的路全是泥浆,李建国棺材抬不动,只能第二天再走。李婶子守在灵棚前一宿没合眼,也没掉一滴泪。
就这样,二十六岁的李婶子守寡了。
李婶子的娘家在隔壁镇上,听说女儿男人没了,立马来劝她把孩子扔给公婆,自己改嫁。那会儿也不是没人想娶她,她长得白净,虽然是农村姑娘,皮肤却没怎么黑,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能把梨涡挤出来。
“不嫁。”李婶子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不大,但谁听了都知道这事没商量。
“傻闺女,你这是何必呢?你才二十六,大好年纪,难道要守着那死鬼一辈子?”她妈一边劝一边抹眼泪。
“我不傻,”李婶子摇摇头,“小峰才三岁,我不能让别人当他爹。”
小峰就是李婶子和李建国的儿子,李建峰。
李婶子的公婆倒是疼她,说什么也不让她搬出去。但她知道,老两口一把年纪了,还得伺候她那瘫痪在床的大伯子,再加个她和小峰,负担太重。
她趁着夜深人静,收拾了点东西,抱着睡熟的小峰,悄悄搬进了村头那间无人住的破泥砖房。那房子是村集体的,原来是给村医住的,后来村医进了镇医院,房子就空着了。
“我不能靠你们一辈子,我能自己过。”李婶子对着哭红了眼的婆婆说。
那年,全村人都等着看笑话,等着看这个年轻寡妇和她三岁的儿子能熬几天。
没想到,她硬是熬下来了,一坐,就是十五年。
“李婶子,隔壁王大海家要介绍人给你,那男的在县城开超市,前两年老婆死了,就剩一个人。听说人家看上你了,工作稳定,有钱,还能让小峰接着上学。”村长媳妇端着刚出锅的饺子,站在李婶子家门口说。
那会儿小峰已经十五岁了,李婶子也过了四十。这十多年,不知道有多少次,村里人劝她改嫁,她都一口回绝。
李婶子头也不抬,继续在缝纫机前忙活着。她这十多年靠给人缝补衣服为生,手艺越来越好,周围几个村的人都知道她,生意不断。
“我不想嫁人,小峰要上高中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李婶子终于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倦意。
“你这人真是……”村长媳妇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儿子明年就高考了,你打算靠这一台老缝纫机供他上大学?别傻了!村里人都传你傻,我看是真的。”
李婶子笑了笑,没说话。她把缝好的棉袄放在一旁,从锅里盛出一碗面条,招呼道:“吃完再走。”
村长媳妇摆摆手:“不了,家里锅里还煮着东西呢。你自己想想吧,别等哪天小峰埋怨你,耽误了他前程。”
李婶子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盯着碗里冒着热气的面条,久久不语。
晚上,小峰放学回来,看见桌上的饭菜,问:“妈,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做这么多菜?”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小峰爱吃的。
“没什么日子,就是想给你补补。”李婶子笑着说,“明年就高考了,得好好吃饭。”
小峰个子高,瘦瘦的,和他爸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李婶子忽然问:“峰子,你…想不想有个爸爸?”
小峰筷子一顿,抬头看了李婶子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饭,只是咀嚼的速度慢了许多。好一会儿,他才闷声说:“不想。”
李婶子松了口气,笑了:“行,那就不要。”
又过了一会儿,小峰忽然说:“妈,我听村里人说,我爸当年是为了给咱家攒钱买房,才去煤矿上班的,是真的吗?”
李婶子愣住了,眼睛有些湿:“谁告诉你的?”
“大爷说的,他说我爸原来在县城砖厂上班,后来听说煤矿工资高,就去了。”
李婶子叹了口气:“是啊,那会儿县城房子一平米才三百多,你爸说再干两年就攒够首付了。”
小峰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埋头扒饭。李婶子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以为他会哭,却没想到他忽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妈,等我考上大学,有出息了,一定给你买房子。”
李婶子眼泪一下涌出来:“傻孩子,妈不要房子,妈就要你好好的。”
柏树村的天气总是变化无常,前一秒还艳阳高照,后一秒就可能下起倾盆大雨。
那天,李婶子一大早就去了县城,说是要给人送修好的衣服。小峰在家复习功课,眼看就要高考了,他几乎足不出户,连吃饭都是在书桌前解决。
“咚咚咚。”有人敲门。
小峰不情愿地放下笔,去开门。门外站着隔壁王大妈,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
“小峰啊,你妈出去了?”
“嗯,去县城了。”
“那你吃了没?我这鸡下了不少蛋,给你送点来。”
小峰谢过王大妈,正要关门,王大妈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听说前几天有人给你妈介绍对象?”
小峰脸色一沉:“没有的事。”
“哎呀,我又不是外人,你妈这些年也不容易,一个人带着你,受了多少罪。现在你也长大了,马上高考,要是考不上,你妈怎么办呢?”
小峰沉默片刻,说:“我会考上的。”
王大妈笑了:“哎哟,你这孩子,话说得倒挺硬。就你们村小学毕业考来的,能考什么大学?你看村长家儿子,人家初中就在县城上的,高中在市里重点,现在在北京上大学呢。”
小峰紧紧攥着门把手,指节都发白了。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王大妈,谢谢你的鸡蛋,我还要复习,先关门了。”
说完,不等王大妈回应,他就关上了门。
回到书桌前,小峰久久不能平静。他看着墙上父亲模糊的黑白照片,和那张已经发黄的全家福——那是他三岁时拍的,他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母亲站在一旁,三个人笑得灿烂。
窗外突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峰看了看表,已经快中午了,妈妈还没回来。
他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个破旧的信封,里面是他攒下的零花钱,一共三百多块。这是他准备高考完给妈妈买件新衣服的钱。
小峰叹了口气,把信封放回抽屉,继续埋头复习。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高考。
“妈,我出发了。”小峰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有些紧张地说。
李婶子手忙脚乱地塞给他几个鸡蛋:“路上吃点,别饿着。”
小峰笑了:“我在学校食堂吃过了,你就别担心了。”
李婶子点点头,眼睛有些湿润:“考完就回来,妈在家等你。”
高考那两天,李婶子寸步不离地守在家里,生怕儿子回来找不到人。村里人见她这样,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你看李婶子,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守了十几年寡,连个依靠都没有,儿子考不上大学,两个人怎么过?”
“就是,听说小峰从村小学一路念上来的,哪有好老师啊?能考个三本就不错了。”
“我看悬,听说今年高考特别难,城里那些重点高中的学生都直喊难。”
李婶子充耳不闻,继续在家里忙活。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又做了一桌子小峰爱吃的菜,就等着儿子回来。
第二天傍晚,小峰终于考完最后一科回来了。他看起来很疲惫,但脸上带着笑容。
“妈,结束了。”
李婶子迎上去,接过他的书包:“累了吧?快洗手吃饭。”
饭桌上,小峰难得地多吃了一碗饭。李婶子看着他,欲言又止。
“妈,你想问我考得怎么样是吧?”小峰放下碗筷,笑着说。
李婶子点点头。
“还行吧,数学卷子有点难,但我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
李婶子松了口气:“考得好就行,妈就怕你太紧张发挥不好。”
小峰犹豫了一下,说:“妈,我想跟你说件事。”
李婶子心里一紧:“什么事?”
“其实……”小峰深吸一口气,“这几年,我一直在参加奥数培训,去年还考了物理竞赛,拿了省二等奖。”
李婶子一脸惊讶:“什么?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小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钱报培训班,就自己在网上找资料学,后来认识了县中的王老师,他看我挺有天赋,就免费指导我。我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
李婶子眼眶湿润了:“你这孩子……”
“妈,我想考A大。”小峰突然说。
李婶子愣住了。A大是省里数一数二的大学,每年能考上的人屈指可数。
“你……”李婶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很难,但我相信自己能行。”小峰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这是我欠爸爸的,也是欠你的。”
李婶子哽咽了:“孩子,你不欠谁的,你只要健健康康的,妈就满足了。”
小峰摇摇头:“不,妈,我知道这些年你有多不容易。村里人怎么看你,我都知道。但我相信,等我考上A大,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小峰一大早就跑去了镇上的网吧。
李婶子在家坐立不安,手里的针线活拿起放下好几次,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李婶子连忙去开门,门外站着村长,脸上表情复杂:“兰花,出事了!”
李婶子心一沉:“怎么了?小峰出事了?”
村长摇摇头:“不是,是好事!小峰高考分数出来了,688分!全县第一!”
李婶子愣在原地,仿佛没听懂村长在说什么。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村长激动地说,“A大都没问题!咱们柏树村终于出了个大学生,还是顶尖大学的!”
李婶子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被村长一把扶住:“你这是怎么了?高兴傻了?”
李婶子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他爸要是知道,该多高兴啊……”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长一大早就让村委会广播站的喇叭循环播报这个消息。整个村子沸腾了,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
“小峰真考了688分?不可能吧?他不是在村小学上的吗?”
“千真万确!村长都已经通知镇上的记者来采访了!”
“这下李婶子可风光了,当年说她傻的人,脸都要被打肿了!”
小峰回来的时候,村口已经站满了人。大家像看明星一样看着他,议论纷纷。小峰有些不自在,加快脚步往家走。
刚到家门口,他就看见家里坐满了人——村长、镇长、甚至县教育局的人都来了。李婶子坐在角落里,手足无措,脸上泪痕未干。
“妈!”小峰冲过去,拉住李婶子的手。
李婶子看着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眼泪又流了下来。
县教育局的人拍着小峰的肩膀,连声称赞:“好样的!我们县多少年没出过这么高的分数了!A大肯定没问题!”
小峰点点头,但目光始终没离开李婶子。
当晚,村里破天荒地办了庆功宴,几乎全村人都来了。李婶子被按在主桌上坐着,面对大家的恭维和祝贺,她只是腼腆地笑,偶尔抹一把眼泪。
那些曾经嘲笑她傻的人,此刻全都换上了笑脸,仿佛他们一直都是李婶子最坚定的支持者。
“李婶子啊,你这么多年坚持下来,值了!”村长端着酒杯说。
李婶子摇摇头:“不是我坚持,是小峰争气。”
庆功宴上,镇长宣布,镇政府决定奖励小峰一万元助学金,县教育局也表示会资助他大学四年的学费。
人群中,王大妈凑到李婶子耳边,小声说:“早知道你儿子这么争气,当初我就该好好拉拢你的,让我儿子跟小峰做同学,说不定也能沾点光……”
李婶子笑而不语。
宴席散去,只剩李婶子和小峰两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着满天繁星。
“妈,我做到了。”小峰轻声说。
李婶子点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你爸要是知道,该多高兴啊。”
小峰抬头看着星空:“他知道的,他一直在看着我们。”
李婶子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去,夜空中一颗格外明亮的星星正闪烁着。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穿着浅蓝色工装的年轻人,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妈,等我大学毕业,一定给你在城里买房子,让你享享清福。”小峰坚定地说。
李婶子摇摇头:“妈不要房子,妈就想看着你有出息,好好的。”
“那你总得有个念想吧?”小峰不依不饶,“等我毕业找到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拍一张像样的照片,把爸爸的黑白照片冲洗成彩色的,我们三个人的合照也重新修一下,挂在新房子的墙上。”
李婶子忽然站了起来,走进屋里,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
“这是你爸留下的东西,我一直没舍得动。”李婶子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小木盒和一本发黄的存折。
“存折里还有三千多块钱,是你爸最后一次发工资存的。我这些年一直没舍得用,想着留给你上大学。现在政府帮你解决了学费,我想把这钱拿出来,给你爸立个像样的墓碑。”
小峰接过存折,翻开看了看,突然发现存折夹层里有张发黄的纸条。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
“兰花,对不起,这次加班时间长,等我回来,带你和峰子去照全家福。攒够钱咱就去县城买房,以后峰子上学也方便。”
落款是李建国,日期是十五年前他去世前一天。
小峰眼睛湿润了,他把纸条递给李婶子:“妈……”
李婶子看着纸条,怔住了。她不记得存折里还有这样一张纸条,可能是当初悲痛过度,根本没注意到。
“你爸一直想给你创造更好的条件,”李婶子哽咽着说,“他走得太突然了,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
小峰紧紧抱住李婶子:“妈,我不会让你和爸爸失望的。”
李婶子拍着儿子的背,泪流满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妈和你爸都很骄傲。”
那晚,母子俩坐在院子里聊了很久,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A大开学那天,几乎全村人都来送小峰。村长特意借了辆面包车,把李婶子和小峰送到了省城。
站在宏伟的校门前,小峰有些恍惚。李婶子整理着儿子的衣领,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各种注意事项。
“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保重身体。”小峰抓住李婶子的手,认真地说。
李婶子点点头,强忍着泪水:“好,你安心读书,别想家里。”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小峰背起行李,向校园深处走去。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对着李婶子喊道:
“妈,谢谢你这么多年为我付出的一切!我爱你!”
李婶子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默默祝福:
“去吧,去追你的梦想,妈在家等你。”
回村的路上,李婶子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心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足。这十五年的坚持和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村口的老槐树依旧苍劲挺拔,见证着这个普通村庄里不平凡的母子情。李婶子走进那间不起眼的泥砖房,墙上挂着丈夫的黑白照片和那张泛黄的全家福。
她轻轻擦去照片上的灰尘,低声说道:
“建国,你看见了吗?咱们的儿子出息了。”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李婶子脸上,也照在照片里一家三口灿烂的笑容上。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