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三月的北风依然刺骨,赵铁柱和王石头赶着牛车往山坡地送粪,车轱辘碾过解冻的泥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三月的北风依然刺骨,赵铁柱和王石头赶着牛车往山坡地送粪,车轱辘碾过解冻的泥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石头,再加把劲,这块地送完就能歇了。"赵铁柱抹了把额头的汗,朝身后的发小喊道。他今年二十六,是村里有名的壮劳力,古铜色的脸庞上总挂着憨厚的笑容。
王石头应了一声,使劲推了把快要滑落的粪筐。他是个孤儿,十五岁那年一场大火夺走了全家人的性命,只剩他一个。赵铁柱家和他家是邻居,自那以后,赵家就成了他第二个家。
变故发生得突然。牛车在一个陡坡处突然打滑,赵铁柱想拉住缰绳却为时已晚。伴随着一声闷响,整辆车翻进了路边的深沟,赵铁柱被压在了车底下。
"铁柱!"王石头的声音都变了调,他跳进沟里,拼命想抬起牛车。赵铁柱的脸已经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腰...我的腰..."他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
等大队的人闻讯赶来抬起牛车时,赵铁柱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他被紧急送往公社卫生所,又转到了县医院。诊断结果像一记闷棍——腰椎严重损伤,今后恐怕要拄双拐走路,更残酷的是,他永远失去了做男人的能力。
两个月后,赵铁柱出院了。他拒绝所有人的搀扶,执拗地自己拄着双拐一步步挪进家门。妻子李秀兰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女儿,三岁的大女儿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变了样的父亲。
"回来了就好。"李秀兰轻声说,眼睛却红得像桃子。她今年二十四,是邻村嫁过来的,圆脸盘上一双杏眼,干活利索又贤惠,是村里公认的好媳妇。
赵铁柱没说话,只是盯着自己再也不能自如活动的双腿。曾经能扛起两百斤粮食的汉子,现在连走到炕边都要费半天劲。更让他绝望的是医生的话——"那方面不行了"。夜里,他听着身旁妻子均匀的呼吸声,第一次想到了死。
第二天天不亮,李秀兰就起床了。她先给公婆熬了粥,又伺候两个孩子穿衣吃饭。公婆都已近六十,身体本就不好,现在更是愁白了头。做完这些,她还得赶在生产队上工前把水缸挑满。
"嫂子,我来。"王石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院门口,肩上扛着两捆柴。自赵铁柱出事,他几乎天天来,挑水、劈柴、种自留地,把赵家的重活全包了。
李秀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石头,总麻烦你..."
"说啥呢,我和铁柱光屁股玩到大的。"王石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他比赵铁柱小两个月,因为家贫又没父母张罗,至今没说上媳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王石头成了赵家的常客,有时干完活赶上饭点,李秀兰就留他吃顿饭。渐渐地,村里开始有了闲言碎语。
"听说了吗?王石头和李秀兰..."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妇女凑在一起,眼睛不时瞟向赵家方向。
"可不是,一个光棍,一个男人废了的媳妇,啧啧..."
"要我说啊,王石头就是图人家媳妇!"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很快飞到了赵铁柱父母耳朵里。一天晚饭后,赵母把李秀兰叫到院子里。
"秀兰啊,石头这孩子...最近来得是不是太勤了?"赵母试探着问。
李秀兰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娘,您这是啥意思?要不是石头帮忙,咱家这些活..."
"娘知道,娘都知道。"赵母叹了口气,"可人言可畏啊..."
第二天早饭时,赵母当着全家的面宣布:"以后别让石头来了,咱家的事自己想办法。"
赵铁柱低着头扒饭,一言不发。李秀兰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她看向丈夫,可赵铁柱始终没抬头。
中午,李秀兰在生产队的地头堵住了王石头,把早上的事告诉了他。王石头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嫂子,那我...我就不去了,省得..."
"石头!"李秀兰突然提高了嗓门,"铁柱可是你最好的兄弟,你就这么看着我们家垮了?"
王石头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他当然想帮忙,可那些闲话...他一个光棍无所谓,但李秀兰的名声怎么办?
"我...我再想想办法。"最后他只憋出这么一句,转身走了。
没了王石头的帮助,赵家的日子更难了。水缸经常见底,柴火也不够烧。李秀兰每天忙得像陀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赵铁柱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自己无用的双腿发呆。
腊月里的一天清晨,李秀兰推开院门,发现门口堆满了新劈的柴火,整整齐齐码得像座小山。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除了王石头,还能是谁?
这件事成了导火索。那天晚上,赵铁柱把父母叫到炕前,三个人谈到深夜。第二天,赵父赵母去找了大队书记。
三天后,大队书记带着两个干部来到赵家。李秀兰被支开,他们和赵铁柱谈了很久。等李秀兰回来时,只听见赵铁柱最后一句:"...就这么办吧。"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赵铁柱和李秀兰去公社办了离婚手续。回来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说话。
腊月二十八,王石头被大队干部领着来到赵家。他穿着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蓝布褂子,手里提着两包点心。赵铁柱拄着双拐站在门口,两个男人对视了很久。
"兄弟,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赵铁柱声音沙哑,伸手拍了拍王石头的肩。
王石头的眼圈红了:"铁柱哥,我..."
"啥也别说了,"赵铁柱摆摆手,"我都和大队说好了,这是'拉帮套',名正言顺。"
李秀兰站在屋里,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幕,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将同时承担两个男人的妻子名义——一个是她深爱却无法再给她完整的丈夫,一个是她感激却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新伴侣。
春节那天,赵家罕见地贴了对联放了鞭炮。村里人路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然后交头接耳。这种"一妻二夫"的婚姻形式在当地被称为"拉帮套",是极端贫困下的无奈选择,既要大队批准,又要三方同意。
年夜饭桌上,赵铁柱破天荒地喝了酒。他举起酒杯,对王石头说:"石头,从今往后,你就是这个家的人了。秀兰...就托付给你了。"
王石头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筷子:"铁柱哥,我会把大丫二丫当亲生的,也会...也会好好对嫂子。"
李秀兰低着头,给两个孩子夹菜。三岁的大丫突然问:"娘,为啥王叔要在咱家过年啊?"
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了。最后还是赵铁柱开口:"因为...从今往后,王叔就是你们的新爹了。"
屋外,北风呼啸;屋内,炉火正旺。三个大人各怀心事,却又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又温暖的新开始。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生存有时比尊严更重要,而"拉帮套"这种畸形的婚姻形式,恰恰见证了人性在最艰难时刻的韧性与妥协。
二
正月初六,生产队开工了。天还没亮,李秀兰就轻手轻脚地起床生火。灶膛里的火苗刚窜起来,她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我来吧。"王石头站在厨房门口,头发还翘着一撮。自打搬进赵家,他坚持睡在堂屋用门板临时搭的床上。
李秀兰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你再睡会儿,还早呢。"
"睡不着了。"王石头蹲下身,接过火钳,"铁柱哥昨晚咳了半宿,你多睡会儿才是。"
两人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客气又生疏。自打"拉帮套"成了事实,他们就像两个小心翼翼的陌生人,生怕碰碎了什么。
东屋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赵铁柱出现在门口,脸色比往常更苍白。"都起了?"他声音沙哑,眼睛下有明显的青黑。
"你咋起来了?"李秀兰赶紧上前扶他,"再躺会儿,饭好了叫你。"
赵铁柱摆摆手:"队里今天分种子,我得去。"他看了眼蹲在灶台前的王石头,又很快移开视线,"石头,你把西坡那块地整整,开春好种土豆。"
"哎,知道了。"王石头答应着,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火苗"呼"地窜高,映红了他半边脸。
这样的早晨成了常态。三个人像走钢丝一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多迈一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清明。这天收工早,李秀兰在自留地里摘了把新鲜的菠菜,准备晚上包饺子。她蹲在地里,忽然听见大丫和二丫的笑声从院墙外传来。
"再高点!王叔再推高点!"
李秀兰扒着墙头往外看,只见王石头正在门前的老榆树下给两个孩子荡秋千。他粗壮的手臂稳稳地推着绳子,大丫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整个院子。阳光下,王石头额头的汗珠闪闪发亮,嘴角挂着李秀兰许久未见的笑容。
"看啥呢?"赵铁柱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李秀兰一惊,手里的菠菜撒了一地。
"没...没啥。"她慌忙蹲下去捡,却看见赵铁柱的拐杖就停在她眼前不远处。
赵铁柱没说话,只是拄着拐杖慢慢挪到墙边。透过砖缝,他也看到了那一幕——王石头把二丫举过头顶,孩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石头对孩子真好。"赵铁柱突然说。
李秀兰的心猛地一缩:"他...他是真心疼孩子。"
"嗯。"赵铁柱应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李秀兰看着丈夫佝偻的背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晚饭时,王石头发现自己的碗里总是最先被夹满饺子。他抬头看了眼低头吃饭的李秀兰,又看了眼默默喝酒的赵铁柱,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埋头吃了起来。
夜深了,李秀兰翻来覆去睡不着。东屋传来赵铁柱的咳嗽声,堂屋里王石头翻身时门板发出的吱呀声都清晰可闻。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摸黑来到厨房,想喝口水。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她看见王石头正坐在水缸旁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石头?"她轻声唤道。
王石头明显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啪"地掉在地上。李秀兰弯腰捡起来——是张大丫画的歪歪扭扭的全家福,上面有四个小人:两个大人,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大人拄着拐杖,另一个高大魁梧。
"我..."王石头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就是看看。"
李秀兰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借着月光,她看见王石头眼里的泪光。"石头,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说啥呢嫂子。"王石头抹了把脸,"是我对不住铁柱哥..."
"别这么说。"李秀兰的手不自觉地搭上他的肩,"要不是你,这个家早就..."
两人的目光在月光下相遇,又同时慌乱地移开。李秀兰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赶紧转身回屋,却在门口看见了拄着拐杖的赵铁柱。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铁柱..."李秀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赵铁柱没说话。
三
转眼间春节过去了,这天,正月十五的月亮挂在光秃秃的槐树枝头,王石头蹲在院子里修犁耙,铁器碰撞声在静夜里格外清脆。东屋亮着灯,李秀兰正在给赵铁柱洗脚,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户。
"水烫不?"李秀兰的声音透过窗纸传来。
"正好。"赵铁柱的回答简短得像截枯枝。
王石头的手顿了顿,继续埋头敲打犁头。自打搬进赵家,他每晚都找活干到很晚,就怕面对那铺摆在堂屋的门板床——那是他与李秀兰之间最后的界线。
"石头,进屋吧,外头冷。"李秀兰不知何时站在了屋檐下,月光给她丰腴的身形镀了层银边。
王石头胡乱应了声,收起工具往堂屋走。经过东屋时,他看见赵铁柱正盯着自己,眼神像口深井,看不出情绪。
堂屋的门板床上,王石头辗转反侧。一墙之隔的东屋,李秀兰躺在炕最外侧,中间隔着熟睡的两个孩子。她能听见赵铁柱均匀的呼吸声,也能听见堂屋门板细微的吱呀声。三个人的夜晚,静得能听见心跳。
春分那天,生产队开始播种。王石头天不亮就下地,李秀兰安顿好家里也赶去帮忙。赵铁柱拄着双拐站在院门口,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
"扶犁要稳,手腕别抖。"王石头站在李秀兰身后,双臂环过她肩膀握住犁把。泥土的芬芳混着李秀兰发间的皂角香,让他有些恍惚。
李秀兰耳根发烫,她能感觉到王石头结实的胸膛贴着自己的后背。"我、我自己试试。"她慌乱地往前迈步,犁头立刻歪进了田埂。
王石头笑着去扶,两人跌坐在新翻的泥土里。李秀兰鬓角沾了泥点,王石头下意识伸手去擦,却在触碰的瞬间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别开脸。
远处的老槐树下,赵铁柱默默转身,拐杖在田埂上戳出深深的凹痕。
夏天来得又急又猛。六月的天像孩子的脸,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电闪雷鸣。那天傍晚,李秀兰带着孩子回娘家看母亲,王石头被大队叫去修拖拉机。赵铁柱望着漏雨的屋顶,拿起工具和蓑衣爬上梯子。
雨越下越大。当王石头冒雨赶回家时,看见梯子歪倒在墙边,赵铁柱躺在泥水里,后脑洇开一片暗红。
"铁柱哥!"王石头的喊声惊动了半个村子。
县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李秀兰攥着诊断书,纸上的字像蚂蚁在爬:"颅脑损伤...持续性植物状态..."
"就是说...醒不过来了?"她声音飘得像缕烟。
老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医学上有奇迹,但你们要做好长期准备。"
病房里,赵铁柱安静地躺着,像截枯木。王石头打来热水,李秀兰拧干毛巾,两人默契地配合着给赵铁柱擦身。当擦到瘦骨嶙峋的腿时,李秀兰突然哽咽:"去年这时候,他还能拄着拐走路..."
王石头的手覆上她的肩,这次没有缩回。
秋收时节,王石头一个人干完了两家地里的活。每天傍晚,李秀兰都提着篮子送饭到田头。这天她特意包了韭菜鸡蛋馅饺子,看着王石头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用袖子擦他额头的汗。
"慢点吃,又没人抢。"她的手指蹭过王石头的胡茬,两人都愣住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的部分像座桥,连接着两个摇摇欲坠的灵魂。
夜里,李秀兰给赵铁柱翻身时,发现他枕边有本翻旧的《赤脚医生手册》,其中一页折了角——《针灸治疗中风偏瘫》。她想起这些天王石头总往县里跑,说是买零件,回来时却带着草药味。
谷仓里,王石头正对着稻草人练习扎针,手腕上全是针眼。李秀兰举着油灯出现在门口,灯光在她眼里晃成一片海。
"傻子..."她夺过银针,眼泪砸在王石头结痂的手腕上。
王石头粗糙的掌心抚上她的脸:"万一...万一有用呢?"
此刻,李秀兰静静地看着王石头,突然间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前。
王石头心跳加速,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疯狂的亲吻着她……
油灯灭了。月光从谷仓缝隙漏进来,照着两个交叠的身影和一地散落的稻谷。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像声悠长的叹息。
腊月里,村支书突然登门。王石头正在给赵铁柱按摩肌肉,李秀兰在灶上熬药。村支书抽着旱烟,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乡亲们都在传...你们照顾铁柱的事情,我今天一看,确实是传言不虚,唉,难为你们了?"
李秀兰转身笑了笑说:"书记,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家的关照。"
除夕夜,雪花安静地覆盖着村庄。王石头把赵铁柱的床挪到堂屋,火炕烧得滚烫。李秀兰包了三种馅的饺子——赵铁柱最爱吃的酸菜馅,王石头喜欢的白菜馅,还有孩子们馋的肉馅。
"过年了,铁柱。"她给赵铁柱换上崭新的蓝布褂子,梳顺他枯草般的头发。王石头在门外劈柴,咚咚声像心跳。
守岁时,两个孩子睡熟了。李秀兰突然握住王石头的手:"我们要个孩子吧。"
王石头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可铁柱哥..."
"正因为他这样,"李秀兰望向堂屋,"家里更需要人。"
雪停了,月光照在赵铁柱平静的脸上。谁也没看见,一颗泪珠正缓缓滑过他凹陷的眼角,渗入枕巾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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