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年了,整整三年没回过家。从大学毕业那天起,我就像一头闯进深圳这座钢筋混凝土森林的野兽,疯狂地跑,拼命地追,生怕慢一步就会被这座城市无情地吞噬。
高铁缓缓驶入县城站的那一刻,我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三年了,整整三年没回过家。从大学毕业那天起,我就像一头闯进深圳这座钢筋混凝土森林的野兽,疯狂地跑,拼命地追,生怕慢一步就会被这座城市无情地吞噬。
站台上空飘着小雨,我没带伞,只得缩着脖子往出站口走。出站口那些打着伞等人的面孔里,没有我爸。倒也正常,他常说”车站拥挤,我在家等你”。
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县城最近在搞棚户区改造,老街拆得只剩下几户人家。我心里打了个突,问他西门口那边情况如何。
“西门那片?”司机笑了,“就剩两排老房子了,听说政府要留着做什么非遗展示区。你家在那边?”
“嗯。”
“那挺好,赶上拆迁能值不少钱。”
我没接话,转头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路边广告牌,“扶持乡村经济”几个字被雨水模糊得看不太清,旁边的模特笑得倒是挺灿烂。
我家住的巷子比我记忆中窄了不少,也许是因为街道两边多了堆砌的杂物——旧电视机、废纸箱、断腿的桌子。雨水沿着屋檐流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条条细流,流向低洼处,然后积成一个个小水塘。我拎着行李,踮着脚尖,躲避着那些小水塘,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一样。
巷子深处传来麻将的碰撞声和几声笑骂,这是这个小镇最熟悉的声音,像是一种生活的背景音。“铛铛铛”,那是谁家的铁锤在敲打什么东西,或许是在修理那辆已经陪伴了十几年的老自行车。
拐过最后一个弯,我家那扇蓝色的铁门出现在眼前。门上的漆早已斑驳,露出下面生锈的铁皮。小时候,爸非要把门漆成蓝色,说是像天空的颜色,这样我们家就能时刻仰望天空,心怀梦想。
大门虚掩着,我用力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响。院子里,一棵老槐树依旧守在原地,树下放着个塑料凳子,凳子上积了一洼雨水。
“爸?”我喊了一声。
没人应。
屋门也开着。我走进去,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煤油灯的气味扑面而来。这种混合的气味是我童年的记忆,也是这个家特有的味道。
“爸?我回来了。”
客厅里静悄悄的。电视机开着,但声音调得很小,播放着一档关于农业科技的节目。茶几上放着半杯凉茶,旁边是一包拆开的烟,烟灰缸里压着几个烟头。
我把行李放在门口,走向里屋。推开门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证书、奖状,从小学到大学,从三好学生到奖学金证书,甚至还有我参加过的各种比赛的名次公示复印件。有些已经发黄变旧,有些则看起来很新,像是最近才贴上去的。
在这些证书中间,还夹杂着我的照片——小学时抱着奖状的傻笑、中学时领奖的严肃表情、大学时穿着学士服的骄傲姿态。每张照片都被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胶布固定在墙上,甚至有一些被裁剪过,只留下我的部分,周围的同学都被剪掉了。
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这些年来,有多少个夜晚,当我在城市的灯光下加班熬夜时,我的父亲就在这个小屋里,对着这面墙,一遍遍地数着他儿子的成就?
“回来啦?”
我转过身,看见爸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东西。他比我记忆中又矮了一点,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但眼睛依然明亮。
“嗯,刚到。”我吸了吸鼻子。
“饿了吧?我去菜场买了鱼,你最爱吃的黄花鱼。”他抬了抬手中的袋子,里面果然有条鱼的尾巴露出来。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走向厨房。然后,我的目光又回到那面墙上。
从我记事起,爸就在工地上搬砖。冬天手冻裂了,涂点碘酒继续干;夏天中暑了,喝碗盐水接着干。他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签字时总是画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村里人都笑他:“老刘,你儿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花那么多钱,还不如早点出来打工挣钱。”
他从来不回应,只是默默地多接一些活,晚上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身的灰尘和疲惫。
有一次,我在他的工具箱里发现了一本破旧的字帖,上面有歪歪扭扭的笔迹,像是有人在努力模仿上面的字。后来我才知道,爸每天晚上都会在昏暗的灯光下,试图学会写我的名字。
“爸,你别忙了,我来做饭吧。”我走进厨房。
厨房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那个用了二十多年的铁锅,边缘已经磨得发亮;墙上挂着的铲子,把手上缠着的布条已经发黑;角落里的煤气罐,上面贴着一张已经看不清字迹的安全使用说明书。
“不用,我来就行。你坐会儿,刚回来肯定累了。”爸摆摆手,熟练地处理起鱼来。
他的双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掉的黑色。这双手建造过无数房子,却从未拥有过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这双手翻过无数页的书,却从未能读懂一个字。
水槽边上放着一瓶洗洁精,新型的按压式包装,但爸依然习惯从底部往上挤,就像那些早已停产的老式包装一样。
“这些……”我指了指墙上的奖状,“你是什么时候贴的?”
爸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处理鱼。“有空就贴点。你上学那会儿寄回来的,我就贴上了。”
“可有些是大学的证书,我没寄回来啊。”
“你妈……”他停顿了一下,“你妈在的时候,就跟村里识字的李婶说,让她看看信上都写了啥,然后告诉我。”
我妈走得早,我上初中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就带走了她。从那以后,家里就只剩下我和爸两个人。
“后来呢?”
“后来啊,”爸笑了笑,把鱼放进锅里,“我不是认识镇上教书的王老师吗?我让他帮忙看看,哪些是奖状,哪些是证书,然后我就贴上。”
我想起王老师,是我小学的班主任,后来调到镇中学去了。每次看到爸,他都会跟爸说说我在学校的情况。
“大学那会儿的呢?”
“你不是每次考试都在那个…微信上发吗?我看不懂,就拿给小卖部的小李看,让他帮我存起来。前几年,他给我弄了个打印的地方,把那些都打出来了。”
锅里的油开始滋滋作响,爸熟练地翻动着鱼,屋里很快弥漫着香气。
“你看,”他头也不回地说,“我虽然不识字,可我知道这些都是好东西,都是你的本事。”
我突然想起大学时,有次我获得了学校的一等奖学金,兴奋地在微信上发了消息。爸只回了一个”好”字。当时我还有点失落,觉得他不够重视。现在想来,那个简单的”好”字,或许是他请别人打的,背后是无尽的骄傲和自豪。
“你是不是嫌家里老旧了?”爸突然问,“你们城里的房子,肯定比这好多了。”
我摇摇头:“没有,家就是家。”
爸笑了,那种憨厚的、让人心疼的笑容:“快拆了,听说政府要把这片都拆了,建什么文创园。到时候给我们安置房,听说有电梯,你以后回来就不用爬楼梯了。”
我鼻子又是一酸。爸一直牵挂着的,都是我的感受,我的方便,我的需要。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一阵阵轻响。
饭桌上,爸给我夹了最大的一块鱼肉:“多吃点,在外面肯定没人给你做饭。”
我看着碗里的鱼肉,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里最困难的那段时间,每次有鱼吃,爸总是说自己不爱吃鱼,把鱼肉都夹给我。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他最爱吃鱼,只是舍不得吃。
“爸,”我放下筷子,“我在深圳买了房子。”
爸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买了房子?那得多少钱啊?”
“贷款买的,还要还三十年。”我笑了笑,“不过首付我已经付清了,房子已经是我的了。”
爸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那可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儿子有出息!”
他的脸上满是自豪,就像每次我拿着奖状回家时一样。
“爸,房子有两室一厅,阳台朝南,采光很好。我想……我想接你去深圳住。”
爸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然后摇摇头:“不去,我在这住习惯了。再说,拆迁有补偿,够我养老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爸打断我,“儿子有出息,爸爸就高兴。你在那边好好的,我在这边也挺好。”
我知道爸的固执,一时也无法说服他。饭后,我收拾碗筷,发现水池边上放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块香皂。
“爸,这是什么?”我拿起一块看了看,发现是我小时候常用的那种廉价香皂。
“哦,那个啊,”爸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前几天碰见你小学同学,说你们城里有个什么’怀旧经济’,这种老物件能卖好价钱。我寻思着,你不是做营销吗,说不定用得上,就收集了一些。”
我差点笑出声来。爸对”怀旧经济”的理解显然有些偏差,但他的心意却让我鼻子发酸。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融入我的世界,理解我的工作,为我提供帮助。
晚上,爸坚持要我睡他的房间,说是床垫新换的,睡着舒服。我推辞不过,只好答应。躺在床上,我环顾四周,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如何使用智能手机》。
书上满是折角和笔记,有些地方甚至被翻得起了毛边。我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学会这个,就能看见儿子了。”
我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推开窗户,看见爸已经在院子里忙活了,他正在收拾一个旧木箱。
“爸,你在干嘛?”
“收拾点东西,等拆迁的时候好搬家。”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走下楼,来到他身边,发现木箱里装的全是我从小到大的东西——课本、玩具、甚至还有我小时候穿的鞋子。
“这些……”
“都是你的东西,”爸擦了擦额头的汗,“我一直留着呢。”
我蹲下来,翻了翻那些早已泛黄的课本,突然在一本初中语文书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儿子,爸不识字,但我相信你。好好学习,爸爸等你成才。”
字迹生涩难认,显然是爸让人代写的。
“这是……”
爸看了一眼,脸上有些尴尬:“那是你上初中那会儿,我怕你妈走了,你心里难过,学习受影响,就让李婶写了这个。本来想给你的,后来又怕你笑话我,就没给。”
我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钱包里。
“爸,这次回去,我想带点东西走。”
“带什么?”爸疑惑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墙上的那些奖状和照片:“我想把这些带走,贴在我深圳的新家里。”
爸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用了,你那么忙,哪有时间弄这个。再说,这些都是老东西了,贴在你新房子里不好看。”
“不,爸,我想带走。”我坚持道,“这些不仅是我的成长记录,更是你的付出和爱的见证。我想让它们继续陪伴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带着我的孩子一起看这些,告诉他爷爷的故事。”
爸的眼睛湿润了,他转过身,假装弯腰整理箱子里的东西:“随你吧,反正都是你的东西。”
那天下午,我小心翼翼地把墙上的奖状和照片一一取下,放进一个特意买来的文件夹里。傍晚,爸做了一桌子菜,有鱼有肉,还特意去集市买了两瓶啤酒。
“明天就走?”他给我倒满一杯啤酒。
“嗯,公司那边还有事。”
“工作重要,”爸点点头,“别为了回来看我耽误工作。”
我举起杯子:“爸,谢谢你这些年的付出。”
爸笑了笑,碰了一下我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酒过三巡,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其实啊,”他摇晃着酒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你妈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要是在,该多高兴啊。”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不识字,可我知道,字是个好东西。识字的人,眼界不一样,活法也不一样。”爸继续说着,声音有些模糊,“我当年就想,我儿子必须识字,必须比我强。”
夜深了,雨停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色的光芒。爸已经睡着了,微微打着鼾声。我轻轻地给他盖上被子,然后走到院子里。
老槐树依旧在那里,默默地守护着这个家。我抬头看向天空,星星很亮,就像爸眼中的光。
第二天一早,爸坚持要送我去车站。一路上,他不停地叮嘱我:“到了深圳给我发个信息,记得按时吃饭,工作别太累……”
我点头应着,心里却在想,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把所有的爱和牵挂都藏在这些简单的话语里。
站台上,高铁即将进站,爸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这是?”
“你妈留下的,说是等你长大成人了给你。我寻思着,你现在也算是真正的独立了,该给你了。”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老式怀表,已经不走了,表盘上刻着几个字:“望子成龙”。
“你爷爷留给你爸的,你爸没出息,现在传给你了。”爸的声音有些哽咽。
高铁进站了,我紧紧地抱住爸:“爸,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上车后,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爸站在站台上,朝我挥手。他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那么瘦小,却又那么坚定。
高铁缓缓启动,我心中涌起一个坚定的念头:一定要让爸来深圳住,哪怕只是短暂的停留。他付出了一生,只为让我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现在是时候让他也来看看这个世界了。
回到深圳的公寓,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奖状和照片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墙上。看着那些泛黄的纸张和褪色的照片,我似乎看到了爸那双粗糙的手,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贴在墙上的样子。
我拿出手机,拍下这面新的”荣誉墙”,发给爸。几分钟后,收到一条回复:“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包含了所有的爱与骄傲。
窗外,深圳的夜空被无数霓虹灯照亮,远处高楼的灯光如同繁星。我知道,在几百公里外的那个小县城,有一个老人,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对着手机屏幕,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儿子发来的照片,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我不识字,但我认得出幸福和骄傲的模样。
来源:幽默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