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河湾村的邮递员,干这行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要说我见过的人和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李支书的故事,却是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是河湾村的邮递员,干这行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要说我见过的人和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李支书的故事,却是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今年春天,眼看田里的油菜花都黄了一大片,李支书就突然中风倒下了。那天我正好去给他送退休金,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偏偏他家那条老黄狗一个劲地在院子里转悠,叫得凄惨。我觉着不对劲,从墙头翻了进去,才发现李支书倒在厨房里,锅里的水都烧干了。
后来村里人七手八脚把他送到县医院,医生说是脑溢血,还好送得及时,要不然这条命就悬了。
李支书今年七十有八,老伴儿早走了,儿子女儿都在外地,一个在深圳,一个在沈阳。消息传出去,他们说马上往回赶,可这一等就是三天。我坐在病房里,看着李支书干瘪的脸颊和插着的氧气管,心里不是滋味。
村里人听说李支书住院了,先是三三两两来看,后来干脆按生产队排班照顾。要知道现在哪有什么生产队啊,早就撤销了。可在我们这儿,五六十岁的人还是习惯说”你是几队的?“,好像那时光从来没走远过。
一队的张老四五点起床,骑着三轮车从十里外的集市买来热气腾腾的豆浆和油条。他把塑料袋挂在床头柜的钉子上,然后坐在窗边的小马扳上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烟。
“医院不让抽烟。”我提醒他。
张老四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谁说我要抽了?闻闻味儿解解馋。”
他盯着烟盒发呆,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窗外有人在修剪树枝,电锯的声音一阵一阵传进来。
“李支书当年给我爹找工作的事儿,我这辈子都记着。”张老四突然说,“七八年那会儿,我爹从右派摘帽回来,全公社没人敢用他。是李支书把他安排到了砖窑。”
我知道张老四爹后来成了砖窑的技术骨干,还被评为劳模。不过这事儿我听得多了,就没接茬。
倒是病床上的李支书,听到这话眼皮动了动,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巧合。
二队的刘寡妇接了下午的班。她带来一大袋新鲜的荠菜,说是刚从自家地里摘的,晚上给李支书做荠菜饺子。
“你怎么不去村头卖啊?这荠菜得值不少钱吧?”我帮她把荠菜放进水槽洗。
刘寡妇摇摇头:“卖什么卖,李支书当年要不是顶着压力给我家那口子平反,我家地都分不到,哪来的荠菜地?”
她洗着荠菜,忽然低声问我:“他家那老黄狗咋样了?”
“放心,我每天喂着呢,它好着呢,就是总往村口跑,像是等人。”
刘寡妇撇撇嘴:“那狗认主,李支书不回去,它心里没底。”
那天晚上我值夜班,医院走廊的灯一半亮着一半不亮,像是怕浪费电似的。李支书醒了一会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支书,想喝水不?”我凑过去问。
他眨了眨眼,我赶紧端来温水,小心地喂他。喝完水,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出声。
第二天是三队的王二喜来照顾。他退伍前是海军陆战队的,身板硬朗,动作麻利。一来就把病房收拾得整整齐齐,连窗台上的灰都擦了。
“王二喜,你这也太积极了,跟当兵时候似的。”我打趣他。
他把毛巾拧干,擦了把脸上的汗:“我家那二十亩地还指望李支书帮忙呢,他要躺这儿,全村人都得着急。”
原来王二喜家的地被开发商看中了,要建厂房。村里人都知道,没有李支书主持公道,这地怕是要贱卖了。
“对了,”王二喜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个丝绒小盒子,“我大姐从县城带回来的,说是补脑的,你看看行不?”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几颗黑乎乎的小药丸。我说:“这东西靠谱吗?咱们还是听医生的。”
王二喜不好意思地收起药盒:“也是,也是。那先放着,万一用得上呢。”
就这样,全村人轮着班照顾李支书,从早到晚,风雨无阻。有人带来自家腌的咸菜,有人捎来山上采的野蘑菇,甚至还有人带来用老井水煮的八宝粥。医生直摇头,说病人不能吃这些,可村里人还是前脚被轰走,后脚又忙不迭地送来别的东西。
李支书的儿女终于赶到了,看到这阵势,又是感动又是过意不去。他们要留下来照顾父亲,可村里人硬是不让。
“你们城里人哪会照顾人啊,回去上班吧,这里有我们呢,”四队的老马头说,“再说了,你爹当年帮了我们多少忙,这点事算什么。”
李支书的女儿抹着眼泪问我:“我爸到底做了什么,让大家这么……这么念着他?”
我也说不上来,只能笑笑:“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吧。”
这话说得太轻了。李支书在村里当了三十多年的支书,大大小小的事情经手无数。改革开放初期,他带着村民开办砖窑、建水泥厂;九十年代,他带头学电脑,把村里的账目全部电子化;新世纪后,他帮村里争取到了太阳能路灯项目……
可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
六队的老杨背着手晃进病房时,我正在给李支书量血压。老杨七十多岁了,耳朵有点背,说话声音特别大。
“支书啊,你可得赶紧好起来!”老杨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腿一颠一颠的,“村里那块地的事儿还等着你拍板呢!”
我赶紧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李支书。
老杨压低声音,可对他来说依然很响亮:“哦,对对对,不说这个。支书,我给你带了点好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个旧手帕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片黄黄的树叶。
“这是我家那棵银杏树的叶子,今年的第一批。你不是总说我家那树是村里的宝贝吗?”
我接过来看了看,有些纳闷:“这不是秋天才黄吗?现在才春天啊。”
老杨嘿嘿一笑:“不知道为啥,今年特别早就黄了几片。我寻思着这是好兆头,就赶紧给支书送来了。”
他把银杏叶放在李支书的枕边,又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红包,塞到我手里:“这是村里凑的一点心意,你帮着添点营养品。”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晚上点钱的时候,足足有五千多。这在我们村,可不是个小数目。
不知道是不是村里人的精心照料起了作用,李支书的情况一天天好转。先是能说话了,虽然含混不清;接着能坐起来了,虽然需要人扶着;再后来,他居然能下地走几步了,虽然脚步蹒跚。
医生都说是个奇迹,照李支书这个年纪和中风的严重程度,能恢复到这种状态已经很不容易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李支书终于可以出院了。出院那天,全村出动了十几辆车,敲锣打鼓地把他接回家。他家那条老黄狗听到动静,一路狂奔出来迎接,绕着李支书的轮椅转个不停,高兴得直摇尾巴。
李支书的院子早就被村里人收拾得干干净净,门口还挂起了大红灯笼,跟过年似的。刘寡妇蒸了一大笼荠菜饺子,张老四带来了自家酿的米酒,王二喜甚至抱来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说是要给李支书补身体。
李支书坐在他那张旧藤椅上,望着院子里忙进忙出的乡亲们,眼睛湿润了。他用手势示意我推他进屋。
“支书,有事?”我弯下腰问。
“我书房……抽屉里……有个本子……”他吃力地说。
我按他的指示,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出一本发黄的账本。这本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封面上印着”人民公社工分记录”几个已经褪色的字。
李支书接过账本,手有些颤抖。他慢慢翻开,指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对我说:“念……念给大家听。”
我疑惑地接过账本,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工分记录,分明是李支书写的日记和记事。最早的一页竟然是1972年的!
我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院子中央,清了清嗓子。村里人渐渐停下手中的活计,围了过来。
“1972年8月15日,大旱,全村断水,带领社员挖水井,连夜打出水,解决全村饮水危机。张老四父亲冒雨送来一碗热面,不收钱。记下:欠张家一碗面。”
院子里安静下来,张老四愣在那里,他父亲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我继续往下读:“1976年冬,刘家男人被错划右派,村里要没收土地。我以个人名义担保,保留其耕种权。记下:帮刘家保住二亩水田。”
刘寡妇低下头,默默擦泪。
“1985年,老杨家遭水灾,银杏树差点被冲走。带人连夜加固,保住村里这棵百年老树。记下:守护村宝一次。”
老杨使劲点头:“对啊对啊,就是那年,差点把我家祖传的银杏冲走了,多亏支书带人来帮忙……”
“1994年,王二喜参军,家里缺劳力。我安排生产队帮忙收割水稻三亩。记下:欠王家三亩收成。”
王二喜站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念着,每一条记录都是李支书这几十年来为村里人做的事情。有大事,比如争取项目资金、平反冤案;也有小事,比如谁家盖房子帮忙抬了几块砖、谁结婚借了一副桌椅。
最让人惊讶的是,这些事情背后,李支书总是加上一句”记下”或者”欠”,仿佛他不是在帮别人,而是别人在帮他,他欠着村里人的情。
念到最后一页,我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那是三个月前,也就是李支书中风前一天写的:
“今年春收在即,身体不适,恐难尽责。幸有村民多年相助,才得安度晚年。此生所欠,无以为报,唯愿村兴民富,人人安康。”
我合上账本,院子里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先抽泣了一声,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李支书坐在轮椅上,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再说一句。
“乡亲们,”我擦了擦眼泪,说道,“李支书说,这一辈子,是他欠了我们的,不是我们欠他的。他说他这一生,受了村里人太多照顾,这次生病,更是让大家操心了。他想说……”
李支书突然开口,声音虽然沙哑,但比前些日子清晰多了:“谢谢……大家。”
这一声谢谢,说得全村人泪如雨下。
张老四的儿子,一个在县城开小超市的年轻人,问道:“李支书,您都记了这么多年,为啥不早拿出来给大家看?”
李支书笑了笑,摇摇头,没有回答。
但我明白了。这本账不是用来讨的,而是用来记的。记住恩情,记住责任,记住与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的联结。
太阳西斜,老黄狗趴在李支书脚边,院子里的人渐渐散去,各自回家准备晚饭。留下几个老伙计,围在李支书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村口的大喇叭响起来,播报着明天谁家的拖拉机可以借用,哪块地需要集体灌溉。生活继续着,就像这五十年来的每一天一样。
而那本老账本,被李支书重新放回了抽屉,锁了起来。也许再过几十年,当我们都已经老去,会有人偶然发现它,了解这个普通村庄里不普通的故事。
关于那五千块钱,李支书后来悄悄告诉我,全部捐给了村小学,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家境困难的孩子。他笑眯眯地说:“以后我每年都记账,看看这笔投资能结出什么果子来。”
现在,每天傍晚,你能看到李支书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身边趴着那条老黄狗,看着夕阳西下,村民们陆续从田间归来。有人路过,总会停下来寒暄几句。李支书的轮椅旁边,常常放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播放着新闻或者戏曲。
而在他书房的抽屉里,那本记录了半个世纪恩情的账本,正在继续书写着新的故事。
有时候,我会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应该记什么账?是记别人欠我们的,还是记我们欠别人的?李支书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真正的智慧,是懂得感恩;真正的富有,是懂得付出。
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个小山村里最宝贵的财富吧。
来源:秦国的梦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