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白,丝瓜的藤蔓从袋口探出头,像条绿色的小蛇。我习惯性地用肩膀顶开那扇总是要踹两脚才会乖乖打开的防盗门,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刚从菜市场回来。
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白,丝瓜的藤蔓从袋口探出头,像条绿色的小蛇。我习惯性地用肩膀顶开那扇总是要踹两脚才会乖乖打开的防盗门,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
“喂,是吴师傅家吗?”
接电话时,我右手还提着菜,左手忙着把钥匙从锁孔里拔出来。空调坏了三天,房间里闷热得像蒸笼。
“哪位?”我问道,同时用肩膀和耳朵夹住电话,腾出手来把菜放到桌子上。桌面上还摊着昨晚喝剩的半瓶啤酒,瓶身已经没了冰凉,覆盖着一层水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一个我做梦都会记得的声音。
“老吴,是我,春花。”
我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像被人按了暂停键。袋子里的豆角掉在地上,滚到了十多年前她织的那双毛线拖鞋旁边——这双已经洗得发白的拖鞋,我一直舍不得扔。
春花啊,我的老婆,我女儿小雨的妈妈。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带着刚满五岁的小雨离开了这个家,从此再无音讯。
“你们…还好吗?”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没用过。
“我们很好,”她顿了顿,“我想带小雨回家看看。”
我住的还是我们当年的那套房子,县城边上的小区,两室一厅,客厅朝南,阳台上还放着她当年养的那盆绿萝。绿萝早就枯了,但我买了新的,一直没换花盆。
“你们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我急切地问道。
“后天下午的火车,到县城大概四点多。”她说。
挂了电话,我站在那儿好一会儿,然后像个疯子一样开始打扫房子。说是打扫,其实更像是一场毫无章法的混乱。我拖地的时候把那半瓶啤酒打翻了,液体浸湿了放在茶几下的旧鞋盒——里面装着小雨从小到五岁的所有照片。
我一张张擦干那些照片,手指颤抖。最上面的一张是她三岁生日,戴着纸做的皇冠,嘴角沾着奶油。照片背后有春花的字迹:小雨三岁,爱笑爱闹,最爱吃妈妈做的肉丸子汤。
照片下面还压着一张六合彩的彩票,是她走的那天我买的。我一直留着,虽然知道早就过了兑奖期。也许是一种念想,也许只是忘了扔。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趟县城最大的商场。
收银台前,我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道该给二十岁的女儿买什么礼物。最后拿了条项链、一件连衣裙和几本畅销书,也不知合不合她的尺寸和口味。
“女儿多大了?”收银员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看我挑得纠结,随口问了一句。
“二十岁了。”我说,突然意识到,我甚至不确定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您挑的裙子尺码偏小,”小姑娘善意地提醒我,“现在年轻姑娘都喜欢宽松款式。”
我点点头,又换了一件大一号的。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当年我和春花常去的那家面馆。老板已经换了,但门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树干上的伤疤比十五年前更深了些。我们曾在那棵树下拍过合影,那时小雨还没出生,春花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
县城的天气和我的心情一样阴晴不定。下午突然下起雨来,我撑着伞去修理店取修好的空调遥控器。
“老吴,你那遥控器太旧了,配件难找。”修理店老板递给我一个崭新的遥控器,“我给你换了个新的,不过你那空调也快不行了,趁这几天有活动,换个新的吧。”
我摆摆手:“等过几天再说。”
回家路上,我又去了趟理发店。刘师傅给我理发时唠叨个不停:“你这头发,都半个月没理了吧?”
“有那么久吗?”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确实长了不少。左鬓角的白发也比上次多了。
“明天有重要的事?”刘师傅的剪刀在我耳边飞快地动着。
“嗯,家里人要回来。”我点点头,声音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家里人?”刘师傅诧异地看着我,他知道我一个人住了很多年。
“我女儿,还有她妈。”
刘师傅了然地点点头,却什么也没问。这就是小县城的好处,大家都知道你的故事,但不会刻意去提。
“那得理个精神点的。”他说着,拿出很少用的那把进口剪刀。
第三天下午三点半,我已经在车站等了一个小时。
等待的时候,我想起春花离开的那天晚上。那天下着大雨,我加班回来,发现家里锁着门,她和小雨都不在。桌上有一张纸条:别找我们,我带小雨走了。
起初我以为她只是一时生气。我们那段时间确实经常吵架,主要是为了钱。我在县城一家不大的机械厂做技术员,收入一般。她想带小雨去大城市,说县城没有未来。
我到处找他们,问遍了她所有的亲戚朋友,甚至去警局报了案。但仿佛她和小雨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消息。
警方后来告诉我,他们可能是自愿离开的,不符合失踪人口的条件。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等,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消息。
月台上人来人往。有人拿着矿泉水瓶接水喝,有人推着行李箱匆匆走过。我的视线在每一个女人和女孩身上逡巡,试图从陌生面孔中寻找熟悉的轮廓。
广播里通知火车晚点半小时,我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手里拎着的蛋糕盒有些变形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长椅上。那是小雨小时候最爱吃的奶油蛋糕,不知道她现在还喜不喜欢。
终于,那趟期待已久的列车缓缓驶入站台。
我死死盯着出站口,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膛。无数次在梦里,我想象过这一刻。春花还是那个爱笑的女人吗?小雨还记得她小时候骑在我脖子上看花灯的情景吗?
人流中,我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春花的头发短了,染成了栗色,脸上的皱纹比记忆中多了些,但眼睛还是那么亮。她身边站着一个高挑的姑娘,一头乌黑的长发,五官像极了年轻时的春花,但眼神坚定得多。
那是我的小雨吗?上一次见她,她还是个只会喊”爸爸抱抱”的小丫头。
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她们也看见了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朝我走来。
“老吴。”春花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样,带着些许我熟悉的柔软。
“爸爸。”小雨轻轻喊了一声,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没忍住,一把抱住了她。二十岁的女儿,身体瘦瘦的,但结实有力,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软绵绵的小不点了。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前年贷款买的二手车,车里很安静,只有导航女声偶尔提醒转弯。
春花坐在副驾驶,小雨在后座。后视镜里,我看见女儿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风景,眼神中带着陌生。
“县城变化不小。”春花打破了沉默。
“嗯,修了地铁,通了高铁。”我点点头,指着路边一栋高楼,“那是前年新建的商场,听说还有电影院。”
“爸爸,”小雨突然开口,“您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挺好的,工作稳定,前年从厂里退休了,有退休金,生活没问题。”
没告诉她的是,这十五年我换了三次工作,住过地下室,当过保安,只为了一直住在这个她们可能会回来的地方。
到家后,我提着行李走在前面。打开门的那一刻,有些紧张。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但终究是老房子了,墙皮有些剥落,家具也旧了。
小雨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那张她五岁时的照片上。那是她离开前不久我给她拍的,穿着红色的小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
“这是我?”她走近看那张照片,语气里带着惊讶。
“是啊,你五岁生日那天拍的。”我放下行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房间一直给你留着,就是可能有点旧了。”
春花站在客厅中央,目光在每一件家具上逡巡,像是在寻找记忆中的痕迹。
“你还留着这个?”她指着角落里那台旧电视机。那是我们结婚时买的,早就不用了,但我一直没扔。
“嗯,坏了好几年了,一直没舍得扔。”我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饿了吧?我去做饭。”
厨房里,我手忙脚乱地切菜炒菜。以前都是春花做饭,她走后,我才慢慢学会了照顾自己。
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春花。
“需要帮忙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情绪。
“不用,快好了。”我手上动作不停,“我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还有小雨小时候喜欢的番茄炒蛋。”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吴师傅,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很少叫我”吴师傅”,一般只有在正式场合或者有外人在场时才这么称呼我。我心里咯噔一下,转身看她。
“小雨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锅里的油突然迸溅起来,我的手背被烫了一下,却感觉不到疼。
“什么意思?”我听见自己问,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们走的那年,我怀孕了,但孩子不是你的。”她低下头,“我和小雨的生物学父亲去了深圳,后来又去了加拿大。”
我手里的铲子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小雨…她知道吗?”
“她一直以为你是她爸爸。”春花的声音里带着歉意,“她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我一直告诉她,我们是因为生活所迫才离开的,说你一定在家里等着我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弯腰捡起铲子,继续翻炒锅里已经有些糊了的排骨。
“为什么突然回来?”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春花深吸一口气:“我们在加拿大生活得不错,他是个成功的商人。但前年他出了车祸,去世了。”她顿了顿,“小雨一直想回国看看,特别是想见见你。她心里,你始终是她的父亲。”
晚饭桌上,气氛诡异地和谐。
小雨天真地讲述着她在加拿大的生活,学校,朋友,还有她对中国的向往。而我,只是微笑着听,偶尔应一声,心里却翻江倒海。
“爸爸,您的手怎么了?”小雨突然问道,指着我手背上的那块红印。
“没事,做饭时不小心烫的。”我随口答道。
“我去拿药膏。”她站起来,然后疑惑地停住,“药膏放在哪儿?”
“就…挨着卫生间那个柜子,最上面一层。”我说,心里涌起一阵陌生感。自己的女儿,却不知道家里东西放在哪里。
她很快回来,小心翼翼地给我涂药。那双手,修长白皙,指甲上涂着淡淡的粉色指甲油。她专注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认真糊纸风筝的模样。
那一刻,我几乎要忘记春花刚才告诉我的事实。
饭后,春花去洗碗,我和小雨坐在客厅沙发上。老旧的电视机播放着一档我常看的综艺节目。
“爸爸,这些年,您有怪我们吗?”小雨突然问道。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摇摇头:“怎么会呢?你妈妈带你走,肯定有她的理由。”
“妈妈说,当年是她的错,不该带我走。”小雨咬着嘴唇,“但她说您脾气倔,不肯原谅她,所以一直没敢联系您。”
我苦笑了一下。春花给小雨编造的故事里,我成了那个不肯原谅的恶人。
“不是那样的,”我轻声说,“我一直在等你们回来。”
小雨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那我们可以留下来吗?”
我愣住了:“留下来?”
“是啊,妈妈说我们可以搬回来和您一起住,如果您愿意的话。”
那一刻,我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这个不是我亲生的女儿,渴望和我这个”父亲”生活在一起。而她的母亲,我深爱了那么多年的女人,欺骗了我整整十五年。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春花睡在小雨房间的床上,小雨睡在我给她新买的折叠床上。我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听着隔壁偶尔传来的低语声和笑声。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上抽烟。
月光下,小区里的老槐树影子斑驳。二十年前我们搬来这里时,那棵树就在那儿了。树下长椅上坐着一对老夫妻,男人搂着女人的肩膀,不知道在说什么。
那本该是我和春花的未来。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吴师傅,我是春花的表姐。听说她回来了,你可得当心点。那女人没安好心。她在国外欠了一屁股债,又惹上了赌场的人。听说她盯上了你的房子和退休金。小心为上。”
我点燃第二支烟,静静地看着楼下。大概半小时后,春花推开阳台的门走了出来。
“还没睡?”她问,声音轻柔。
“嗯,有点睡不着。”我掐灭烟头,“你呢?”
“也是。”她靠在栏杆上,和我一起看着远处的灯光,“老吴,对不起。”
“为什么突然回来?”我直接问道,“真的只是因为小雨想见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在国外的日子不太好过。他去世后,留下了一些债务。房子被收走了,我们几乎一无所有。”
果然。
“所以你想要什么?”我问,声音很平静。
“我知道你有这套房子,还有一笔不少的退休金。”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就当是…弥补这十五年。小雨很喜欢你,她真的把你当父亲。”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出门了,留下字条说去买早餐。其实我去了趟银行,又去了房产局。
回来时,带了热腾腾的豆浆和包子。小雨已经起床了,正在帮我擦桌子。春花在厨房里忙活,像是要证明她还记得这个家的一切。
“爸爸,您去哪儿了?”小雨接过早餐,关切地问。
“去买早餐啊,尝尝,这家的包子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我笑着说。
吃完早餐,我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春花面前。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问。
“房子的一半产权证,已经过户到小雨名下了。还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二十万,是我这些年的一点积蓄。”我平静地说,“够你们重新开始生活了。”
春花愣住了,小雨也惊讶地看着我:“爸爸,这…”
“小雨,你不是我亲生的,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女儿。”我看着她的眼睛,“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骄傲。”
“你妈妈昨晚告诉我了一切。”我继续说道,“我不怪她,也不怪你。但我们不能住在一起,那对谁都不公平。”
春花的眼睛红了:“老吴,我…”
“不用说了。”我摆摆手,“房子的另一半我留着,毕竟我也需要个地方住。你们可以卖掉你们那份,或者我可以租个小房子住,把这里留给你们。”
小雨突然哭了起来,扑到我怀里:“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傻孩子,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永远是我的小雨。”
一周后,春花和小雨搬了出去,在县城租了套小公寓。
小雨经常来看我,有时候带着她做的菜,有时候就是来坐坐。她决定留在国内上大学,已经在准备明年的高考了。
至于春花,我们偶尔在小区门口遇见,点头打个招呼,再无其他。
有天下班回家,我在信箱里发现一封信,是春花寄来的。信很短:
“老吴,对不起,我骗了你。小雨其实是你的亲生女儿。当年我背叛了你,但孩子确实是你的。这些年,我一直很后悔。希望你能原谅我,如果不能,我理解。”
我拿着信,站在楼道里很久很久。
然后我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小雨,爸爸给你做了糖醋排骨,来吃晚饭吧。”
电话那头,她开心地答应着,声音清脆得像是二十年前春花第一次告诉我她怀孕时的样子。
我不知道春花说的是真是假,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小雨,永远是我的女儿,无论血缘如何。
这才是这十五年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没有被骗。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