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在修理小区花坛边的喷灌系统。这是业主委员会给我安排的工作之一。退休后的日子,总得找点事做。
那个木箱子是顺丰快递送来的。
“王大柱,您的快递。”
我正在修理小区花坛边的喷灌系统。这是业主委员会给我安排的工作之一。退休后的日子,总得找点事做。
“哎,来了。”抹了把额头的汗,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木箱。快递小哥已经骑着电动车走远了,身上橙色的工作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即将起飞的蝴蝶。
我拎着箱子回了家。电梯里遇到了302的张奶奶,手上提着刚买回的花菜,叶子已经有点发蔫了。她眯着眼看了看我手上的木箱:“大柱啊,收什么好东西了?”
“不知道呢,刚收的。”
“哦,那快回去看看。”她拿出钥匙,手抖了两下没对准锁孔。我帮她开了门,她笑着说了谢谢,然后又像想起什么:“对了,你女儿什么时候回来看你?”
“过年吧,应该。”
“要不是前几天我让儿子把我的旧收音机修好,现在我都听不到戏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回到家,我把木箱放在茶几上,端详了一会儿。箱子不大,长40公分左右,宽和高大约30公分,有些年头了,木头已经泛黄,边角处有些磨损。上面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我的名字和地址。
去厨房找了把菜刀,撬开了箱盖。
里面是土。红褐色的土。
封在塑料袋里的红褐色泥土,还有一张对折的信纸。
空调制冷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像是用力呼吸一样。我瞥了一眼空调,温度显示23度,是我一贯设定的温度,但今天总觉得冷。空调是新换的格力变频,比老房子那台省电多了。
我的手有些发抖地拿起那张纸,展开。
“大柱:
这是咱们老宅的地基土,我想你或许会想留着。我已经好了,不要担心。谢谢你当初的决定。
荷”
信很短,字迹却很用力,在纸上留下了深深的压痕,像是写了很多遍才确定下来的样子。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她写信时的样子。大概还是那个习惯,写字时微微皱着眉,偶尔咬一下右侧的嘴角。
三年了。
我伸手摸了摸塑料袋里的土。这是老宅的地基土,那个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地方。已经不在了。卖了。用来给李荷治病。
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十七个年头,阴差阳错,又或者是命中注定,我和李荷不再是夫妻了。
我和李荷是高中同学,不是同班,是隔壁班。那时候,我骑着一辆二八大杠,经常在她家楼下蹲点,等她出门。她知道我在等她,但从来不说破,只是微微一笑,背着书包往学校走。我就在后面默默地推着自行车跟着,始终保持着三米的距离。
直到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鼓起勇气,在她家楼下唱了一首歌,是张国荣的《Monica》。嗓子都快唱破了,终于把她喊了出来。
“荷,我喜欢你。”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我知道啊。”
“那你…”
“你先把裤子拉链拉上吧。”
我这才发现,激动之下,竟然连拉链都忘了拉。那天回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她了。
但第二天,她却出现在我家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包子:“听说你喜欢吃肉包?”
从那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老家,在县建设局工作;她去了市医院,当了一名护士。我几乎每个周末都骑着摩托车去看她,风雨无阻。
结婚后,我们住在我家祖传的老宅里。那是一栋二层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据说已有八十多年历史,是我爷爷辈盖的。房子不大,但五脏俱全,院子里还有两棵老梨树,每到春天,白花开得像雪一样。
李荷很喜欢那栋房子,常说能感觉到房子里住过的那么多人留下的气息。她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每个季节都会在房间各处摆上应景的花草。冬天,她喜欢把晒干的金橘和柚子皮放在暖气上,不一会儿,整个房子都弥漫着淡淡的果香。
女儿小雯出生后,李荷从市医院调回了县医院,我们的生活平静而美满。
直到三年前,李荷查出了淋巴癌。
医生说需要做骨髓移植,费用至少需要八十万。那时我们的积蓄只有三十万,还要考虑小雯的学费。她已经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每年至少需要五万。
卖房子的决定是我做的。那是祖传的老宅,我曾发誓一定要守护好它。但在李荷的病情面前,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们卖了老宅吧,换套小一点的。”我对正在输液的李荷说。
她摇头:“不行,那是你爷爷留下的,你答应过要守住它的。”
“房子可以再有,人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医院惨白的床单上。我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宽慰道:“等你好了,我们再买回来,或者再盖一栋一样的。”
最终,老宅以九十五万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开发商。他们计划拆了重建,据说要盖一栋小型公寓。
卖房后不久,我和李荷离婚了。她坚持要离,说不想拖累我和小雯。
“万一治不好,你们还要背一辈子的债。”
“胡说什么!”
“小雯还年轻,需要一个完整的家,需要你…如果哪天我真的不在了,你可以再找一个,不要让小雯没有妈。”
我气得摔了杯子。
还是离了。李荷把房子的钱和自己的积蓄全部转给了我,然后去了上海治疗。据说是她的一个医生朋友介绍的医院,非常擅长骨髓移植。
从那之后,我们几乎断了联系。医疗费用的事都是她的弟弟在处理,药费我按时打给他,但很少打听李荷的状况。不是不关心,而是不敢问。
我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小雯知道后,一度很恨我。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妈妈最需要家人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婚。我无法向她解释清楚。有些事,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离婚后,我在县城边缘的小区租了套房子,一室一厅,刚好够我一个人住。后来把小雯送去上海上学,顺便能照顾下她妈妈,我才又租了套大点的,搬到了县城中心的恒大小区,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小区里住的大多是和我一样的中年人,有的还带着老人和孩子。白天,小区里很安静,晚上七点半后,大妈们会在中庭跳广场舞,音乐声总是大得过分。我常常在这个时候去阳台上抽根烟,看着楼下舞动的身影,脑子里想着各种事。
有时候想起李荷,想起我们的老宅,想起那些在老宅里度过的时光。每到这时,我就会多抽一根烟,直到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我才回到屋里,洗漱睡觉。
看着木箱里的土,我突然很想抽烟。
从抽屉里摸出烟盒,已经皱巴巴的了,里面的烟也只剩下最后两根。我点燃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客厅的窗户开着,窗外传来小区中庭的音乐声,大妈们又在跳广场舞了。今天的歌是《最炫民族风》,重复播放,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我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李荷的号码还在,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打通。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接通了。
“喂?”是李荷的声音,比我记忆中的要沙哑一些,但仍然是那么熟悉。
“是我,大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收到了?”
“嗯,收到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现在怎么样?”
“好多了,已经出院了,可以正常生活。”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医生说再观察两年,如果没问题,就算痊愈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重复地说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欣慰又苦涩。
又是一阵沉默。
“那个,我问你个事。”我看着桌上的木箱,“为什么要寄这个给我?”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笑声:“你不是很喜欢那栋老房子吗?我路过的时候看到他们已经拆了,正在挖地基,就想着给你带点纪念品。”
“那房子…已经拆了?”虽然早有预料,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我心里一沉。
“嗯,拆了。我偷偷进去,趁工人不注意,挖了点地基的土。被保安发现了,差点被抓住。”她笑着说,声音里有一丝我熟悉的调皮。
我突然想象出她的样子:站在废墟旁,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挖着土,然后被保安发现,提着裙子跑开的样子。这画面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啊,还是这么冒失。”
“怎么说话呢,我这是为你冒险。”她假装生气地说,随即又笑了,“对了,小雯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马上就大四了,说是找了实习,工资不少,一个月八千多。”
“嗯,她跟我说了。”李荷的声音染上了骄傲,“自打出生,这孩子就是个有主见的,现在更是能干。”
“遗传你呗,都是犟脾气。”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我们都笑了,就像多年前在老宅的廊下那样,无忧无虑地笑着。
“李荷,那个…谢谢你,寄这个给我。”我最终说道。
“客气啥,我们之间还用说这个?”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不再尴尬。
“那个,你现在住哪儿?”我鼓起勇气问道。
“在小雯学校附近租了间小房子,等她毕业了再说。”
我想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问这个,似乎太过了。
“那…就这样吧,你保重。”
“你也是,别光顾着工作,记得照顾好自己。”她顿了顿,“我听小雯说你房间总是乱糟糟的,袜子扔得到处都是,又恢复你的老毛病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没什么变化,每天上班、回家、看电视、睡觉,偶尔和小区里的几个老头下下象棋。唯一的变化是,我开始经常给李荷打电话,她也给我打。
我们聊天的内容很平常,无非是天气、饮食、小雯的近况。有时候她会说起医院里的趣事,有时候我会抱怨单位里的琐事。就像普通的老朋友一样,轻松自在。
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一些话题,比如未来,比如我们之间的关系。
木箱里的土被我装进了一个玻璃罐里,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每次打扫卫生的时候,我都会特别小心地擦拭那个罐子,好像那不是一罐土,而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有一天,邻居老张来我家串门,看到那罐土,好奇地问:“这是啥?”
我想了想,回答:“家。”
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以为我在开玩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回到了老宅,李荷在厨房忙碌,小雯在院子里玩耍。阳光透过梨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美好。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我拿起手机,给李荷发了条信息:“你还记得老宅厨房的那扇窗户吗?冬天的阳光透过来,能把整个厨房照得暖融融的。”
很快,她回复了:“记得,那扇窗户朝南,冬天做饭的时候特别舒服。夏天就有点热,但开着窗户,院子里的风吹进来,也挺凉快的。”
我继续写道:“还记得院子里那两棵梨树吗?春天开花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花香。”
“记得,每年花谢了以后,你都会抱怨满院子的花瓣要扫很久。但其实你心里特别喜欢那些花。”
我笑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每次扫完,你都会专门留一小堆花瓣在角落里,不舍得扔。”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居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聊到了凌晨两点多。我们回忆起在老宅里发生的一切,每一次争吵,每一次和好,每一个节日的庆祝,每一个平凡的日常。
就像重新走了一遍我们共同的人生。
挂了电话,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第二天一早,我请了假,买了张去上海的高铁票。
上海的天气比县城更热,闷热的空气里混杂着汽车尾气和食物的香味。我坐在李荷租住公寓楼下的长椅上,手里捏着那罐土,心跳加速,就像当年第一次在她家楼下等她一样紧张。
“爸?你怎么来了?”是小雯的声音。
我抬头,看见女儿惊讶的脸。她变了,比上次见面时成熟了许多,眉眼间越来越像她妈妈年轻时的样子。
“我…来看看你妈妈。”我站起来,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小雯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妈妈去超市了,马上就回来。你先上去吧,我还有课,得赶紧走了。”
她给了我钥匙,匆匆离开了。这孩子,心思越来越深沉了。
我上了楼,公寓很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阳台上摆着几盆绿植,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窗帘洒在地板上,温暖而明亮。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了老宅,那种被阳光和生活气息填满的感觉。
门开了,李荷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购物袋,看到我时明显愣住了:“你…怎么来了?”
“给你带个东西。”我递给她那罐土。
她接过去,看了看,又看看我,眼睛突然湿润了:“你把它带来干什么?”
“想啊,既然我们都不能回到那个家了,那就把家带到我们身边。”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心跳依然失控,“你说那罐土里有家的味道,我想,家不只是那栋房子,家是…我们在一起的地方。”
李荷抱着那罐土,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大柱,我…”
“别说话。”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就像多年前我们在一起时常做的那样,“我们可以再买一套房子,可以再种两棵梨树,可以再有一个家。只要我们在一起。”
她点点头,然后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最终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好,我们再有一个家。”
回到县城后,我把房子退了,收拾好行李,去了上海。
李荷的病情在慢慢好转,医生说恢复得比预期的要好。小雯得知我们复合的消息后,比谁都高兴,每天下课后都会跑来看我们,有时候还会带着她的同学一起来,热闹得很。
我们在小雯学校附近租了套稍大点的房子,阳台很宽敞,我在那里种了许多花草。虽然没有梨树,但这里阳光很好,风也很温柔。
那罐土被我们小心地保存着,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次打扫卫生,李荷都会特别仔细地擦拭那个罐子,就像当年在老宅时那样精心呵护每一样家什。
有时候,我会站在阳台上,看着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想起那个已经不存在的老宅。我知道,它已经变成了一栋冰冷的公寓楼,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样子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李荷在我身边,只要小雯还时常来看我们,只要那罐土还在,家就在。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