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各位好,昨天《天演:百年前的“三体震撼”,与国人最信却最被误读的理论》一文,写的有点太用力了,一万多字,清晨一抹眼睛坐到电脑桌前,等把文章敲完一抬头,天已经全黑了,才想起自己水米未进,吃上饭的时候已经半夜十点,很是难受。虽然文章还可以,但以后不能总这样,还是要
正如“天下武功出少林”,
大多数近代思想的起源都与英国有关,
为什么?
各位好,昨天《天演:百年前的“三体震撼”,与国人最信却最被误读的理论》一文,写的有点太用力了,一万多字,清晨一抹眼睛坐到电脑桌前,等把文章敲完一抬头,天已经全黑了,才想起自己水米未进,吃上饭的时候已经半夜十点,很是难受。虽然文章还可以,但以后不能总这样,还是要有生活。
当然也有读者说,小西,你写这样的长文,可能有些吃力不讨好。我说倒也没关系,微信写文虽然一方面确实是生计,但我也不想只是“为吃饭而活着”,还是要为将来留点靠得住、留的下的东西。这样的文字不管眼下多少人感兴趣,愿意看,我相信它是有价值的,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懂,并理解这种价值,就立此长存吧。愿能理解的人越来越多。
另外写这篇文章的工作量太大,所以昨天没来得及修改校订,今天已经重修,如果遗憾于错别字的朋友,可以重去看一下。
今天写一个稍微短一些的,也是昨天那篇文章的一点余味。
昨天的文章我提到,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虽然起源自英国,但它在英国其实反而没有获得晚清中国《天演论》出版之后那样广泛的社会认可度。达尔文的进化论本身是无关价值判断的,而社会达尔文主义最关心、最强调的就是价值判断,而晚清的人们因为特殊的历史困局,认为这套理论就是全球列强通行的“万国公法”,像严复说的那样,哪怕周文王、周公复生,也要按照这套理论来治理国家。
但事实上呢?事实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即便在它的老家英国也从来只是诸多思想流派中的一种,的确曾兴盛一时,但即便在它最兴盛的时代,对它反驳、质疑的声音,也非常强大——认为自己才理解了达尔文本意的赫胥黎就严厉的批判斯宾塞,他写的《进化论与伦理学》本意就是为了反社达。
然而这些争论,反思与反思的再反思,在传到大清之后居然都被遮蔽掉了。《天演论》所呈现出的是一个单一的信号,在晚清知识分子的想象中,斯宾塞似乎成为了儒家印象中孔子那样的人物,“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斯宾塞尊口一开,英伦乃至整个欧洲才大彻大悟——对,他说的就是万古不易的真理!反驳他的都是肖小。
必须说,在这一点上,严复对英国的认知(或者至少他作品中给人的印象),确实还不如启发过他的郭嵩焘。
晚清其他大员到英国去考察,看到他们议会里议员吵成一团,都觉得这是“乱政”,唯独郭嵩焘看明白了,称赞说这是“国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为私”,他意识到英国强盛的秘诀恰恰在于它能兼容不同观点的并行不悖、竞相生长,和对观点持有者的宽容与保护。
或者说的更确切一些,牛顿、达尔文、斯宾塞、赫胥黎,这些人的观点各自不同、互相打架,但没有一个人因为地球是否绕着太阳运转,进化论是否亵渎上帝这种事情上宗教法庭受审,乃至上火刑柱。这是同时期的欧洲其他国家也很难办到的事情。
有个段子,说1989年,法国大革命200周年时,欧洲各国领导人纷纷祝贺,唯独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有微词,她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公开说法国大革命没有法国人吹的那么有意义,他们提的那些有价值的口号都是我们英国人传过去的,没价值和狂热的东西则是他们自己扭曲出来的,“过去200年至今,我们英国一直在消化它留下的苦果。”
撒切尔夫人这话说的是真的么?某种程度上讲是真的。比如法国大革命最推崇的“社会契约论”,虽然法国人觉得这是他们的卢梭提出的,但这个思想的最早源流则起源于英国的洛克,洛克原版的社会契约论认为人类的自然状态是自由平等的,人们通过社会契约建立政治国家来维护公民的自由、生命和财产安全。在契约中,人们只让渡了承担自然法执行人的权利和要求罪犯赔偿损害的部分权利,而生命、自由和财产的自然权利依然保留。危害这些自然权利的公权力是不正义的,人们有权制约甚至反抗它。
其实洛克的这个理论最早又是为了反驳英国的另一位思想家——政治学鼻祖霍布斯所提出的。霍布斯在《利维坦》一书中认为:自然状态下的人们陷入一场永无休止的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当中,为了结束这种“黑暗森林”式的野蛮战争,人们必须确立政府(利维坦)、接受王权,甚至哪怕的最坏的政府也强过没有政府。所以要求老百姓各安天命——什么圈地运动羊吃人?你就受着就好,总比天下大乱强。
你看,洛克和霍布斯的思想在某个共同认知基础之上,他们价值判断就是反着的,开创了人类近代政治学思想的两大源流,甚至可以说势同水火。但这两个人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在英国本土安安静静的写书,公开出版,完善他们的思考和著述,也没有谁的拥趸想着要肉体消灭另一派,或者喊什么“首恶洛克,当之无愧”之类的口号,召唤公权力的“天怒”击杀对方。这就是英国牛的地方。
政治学之外,经济学上,你知道英国诞生了亚当斯密,他写的《国富论》要求英国执行彻底的自由贸易,小威廉·皮特政府也采纳了。但你可能不知道的,在亚当斯密之前,英国其实有相当长时间的重商主义传统,要求国家以高关税保护自身的贸易。而且这种重商主义思想在亚当斯密出现之后,也依然在英美有人信奉,如若不然,今天的美国也就不可能有人再支持特朗普发动贸易战了。
甚至连马克思,在受够了普鲁士的报刊审查制度之后,都选择了流亡英国。海德公园和大英图书馆里都留存了他的足迹,《资本论》也是在英国构思写成的。1917年沙皇俄国倒台的时候,英国政府还曾提议用《资本论》的手稿跟苏俄换尼古拉沙皇一家的性命——当然后来证明,英国人在这件事上着相了:相比马克思在原著中到底写了啥,苏联人还是对肉体上杀光沙皇全家更感兴趣。
可以说,英国在走向强盛的历史上,无论政治、经济、文化等等的思想主张,是完成了一场持续数百年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就像武侠小说里天下武功皆出少林一样,在英国,你能找到几乎一切近代思想的起源和存续。
是思想的解放与自由辩论,以及对发言者的宽容与保护,给了这个国家无尽的活力,以及试错之后重来的悠容空间——王权专制试试不行,咱就换君主立宪,重商主义试试不行,咱就换自由贸易,社会达尔文主义搞出了爱尔兰大饥荒,咱就往福利主义回调一下。
作为世界上第一个迈入近代的国家,英国近代化的道路其实也是曲折摸索的,但之所以每一次转折都相对较为温和,少有法国大革命那样的尸山血海,就是因为这个国家的“思想武库”本来就是多元的。有一种思想的提出者,也有他的反驳者,两者同时存续。
而上追这种宽容共存传统的源头,我觉得英国人应该感谢约翰·弥尔顿——这位政治家早在1644年(对,大明亡了的那个甲申年)一次反对英国报刊审查制度演讲中,就提出了一个口号:“就让真理和谬误,在浩瀚的苍穹下自由战斗吧,看看他们谁将获得胜利。”
是的,弥尔顿认为,我们是人,不是上帝,是人就有可能犯错,所以谁也不能公平地判断什么思想是正确的。他坚称,允许一切作品出版,让读者了解各种意见,自己作出判断,这种做法要好得多。
诚然,也许在有人看来这种“真理必然胜利”的观点是幼稚、天真的想法,但弥尔顿提醒我们:以为审查官能秉承理性和绝对公正是更加幼稚而愚蠢的想象。
所以弥尔顿的“自由争论”思想,让英国的思想繁荣成为可能。而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思维方式,同时成为了英国这种繁荣的原因,这种思维方式其实一直潜藏在这个国家底色里,直到18世纪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刺激,埃德蒙·伯克出现才把它清晰的表达出来,完成了自觉,这就是英式保守主义。
我觉得英式保守主义思想中最可贵的一条,就是对个人私权底线的尊重和捍卫——“你当前行,但到此必须止步”;争论可以,但不能搞人身攻击、要对方闭嘴或号召进行肉体消灭。这是一条英国人都共同遵守的“共同的底线”。
弥尔顿的《论出版自由》给了思想一片自由飞翔的天空,埃德蒙·伯克的《对法国大革命的反思》给了行为一片不容突破的大地。各种思想,正是在这片天空和这片大地之间“道并行而不悖”“万类霜天竞自由”。
或许我这样说还是太枯燥了,我举个更通俗的例子。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坏人都出自斯莱特林,为什么霍格沃茨却不取缔它》,在文章中我举了《哈利波特》里的那个例子——你看书中斯莱特林这个学院的存在其实很奇葩,在进步主义者看来那就是一个魔法种族主义的大本营,但小说的最后,黑魔王伏地魔都被消灭了,霍格沃茨或者魔法部也没专门下个文,说什么“考虑到斯莱特林学院在此次魔法战争中立场不坚定、为虎作伥、造成的麻瓜社会影响异常恶劣……兹决定取缔该学院,永不重开。”
没有,因为,第一,四大学院在霍格沃茨是各自独立的存在,是四大学院联合建立了霍格沃茨,而不是霍格沃茨开了四个学院。第二,可能JK罗琳的脑中也从来不觉得魔法部或者霍格沃茨有能权力把斯莱特林取缔了。第三,我想也是最重要的,四大学院代表了四种不同的人生理念和性格,JK罗琳这样的英国人骨子里应该也就不会觉得哪种思维天生就是错的,全无半点可取之处。
就让不同的思想在霍格沃茨的苍穹下自由战斗吧,看看它们谁将获得胜利。
再多说一句,霍格沃茨的校训是拉丁文的“眠龙勿扰”(Draco dormiens nunquam titillandus),好多哈迷都一直讨论这话什么意思。我自己的理解,这其实就是“守住底线”的意思——有些魔法生物你是不能去打扰的,正如有些突破底线的行为你是不能做的。
而在底线之上,你是个勇敢的葛莱分多还是富于野心的斯莱特林?勤奋的合奇帕奇还是睿智的拉文克劳?
都随意。
思想的样子,正如生活,本就应该是千姿百态的。
数学上,有一种方法叫进化算法,或翻译为“演化算法”(evolutionary algorithms),通过类似自然选择、遗传、变异等机制在候选解的种群中搜索最优解。毫无疑问,它的灵感,就来源于达尔文的进化论。而我觉得,这种起源于英国的对待思想的方式,恰恰就是一种“进化算法”,让社会在宽容、保护与试错中逐步“进化”出通往未来的合理道路。
所以强调宽容、自由而不是消灭,这才是从弥尔顿的“自由博弈”理论到达尔文的进化论,英国这一脉思想中最可贵的部分。
但遗憾的是,在晚清严复对于英国的思想翻译、引进中,我们恰恰把这个东西弄丢了,甚至社会达尔文主义的“law of the jungle”,这个词直译其实是“丛林法则”,但丛林中的法则,也未必只有生物的互相消灭、你死我活,也有不同生物自由生长、自由竞争甚至自由合作的意蕴。
但严复把它翻译为“弱肉强食”之后,却染上了一层必欲至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你别说,古代中国由于皇权大一统,这样的词挺多的)的独断劲儿、狠辣劲儿和强迫感,味道完全变了。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深刻的遗憾。
严复去了一趟英国“取经”,在浩然庞杂、彼此争论的各派思想中选取了最激进、戾气的那种思想,又在翻译中对这个思想的“辣味”超级加倍。搞成了我们所认为的那个样子。
遗憾么?我觉得挺遗憾的。从传播学上说,《天演论》是一部很好的动员令,但从思想层面讲,它问题严重,甚至可以说不入流。
当然还是那个问题,这不是严复自己的责任,他翻译的更好、更温和、思想也更有价值的《群己权界论》(《论自由》)在当时中国就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天演论》的成功,与其说是严复的成功,倒不如说,是因为它碰巧展现的那种精神气质与这片土地固有的每逢乱世就浮现的某些思维暗流暗合了。所以在看似引发思想大地震的同时,它其实并没有改变这个国家那么多……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按说,这种更接近弥尔顿“自由博弈”理念和达尔文进化论本意的思想萌芽我们也有,甚至更早,但它为什么没有成为我们思想的主流呢?
不知不觉,本文又写远了,写长了,昨天的文章耗费精力太多,今天必须强迫自己休息,就到此为止吧。
还是推荐昨天的万字长文,看的人不多,但写的很花心血,愿您喜欢:
天演:百年前的“三体震撼”,与国人最信却最被误读的理论
本文5000字,感谢大家陪我又完成了一次思想的散步。
来源:海边的西塞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