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来还债,人抵钱。"清晨,推开门,看见李玉梅低着头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粗布袋子,眼睛里满是倔强。
人世间的恩情与尊严
"我来还债,人抵钱。"清晨,推开门,看见李玉梅低着头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粗布袋子,眼睛里满是倔强。
阳光斜射在她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农村妇女特有的坚韧与羞怯让我一时语塞。
不知怎么回应,只得侧身让她进来。她刚要踏入门槛又退后一步,仿佛在犹豫自己是否有资格进入这个曾经工作过一年的家门。
"快进来吧,外面冷。"我说着,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粗布袋。
她这一走就是一年,没想到重逢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十万元,对我这个城市里的中学教师来说并非小数目,尤其是在这个九十年代末期,物价飞涨,工资却迟迟不见增长的年代。
我抚养女儿十年,从未想过有天会如此狼狈。妻子因车祸离世后,我和小雨相依为命,那些日子里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我手里捧着语文试卷,夜深灯黄,小雨发烧咳嗽,我却手足无措。那时,邻居王大妈看不下去了,"张老师,你这样不行啊,得找个人帮衬。"她摇着蒲扇说,"我侄女刚从乡下来城里,老实本分,会照顾人。"
李玉梅就这样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她四十出头,农村妇女,黝黑的皮肤,粗糙的手掌,说话轻声细语,却把家务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刚来那会儿,她见了我总是低着头,喊一声"张老师"就匆匆走开。小雨却很快和她熟络起来。
"爸爸,玉梅阿姨说她家乡的天空能看见星星,好多好多的星星!"小雨眼睛亮晶晶地说。
李玉梅照顾小雨时总会讲乡下的故事,橡皮树、泥鳅、夏天的蝉鸣,还有她小时候在田埂上捉迷藏的趣事。小雨说阿姨讲的天空比城里的蓝多了,河水比自来水甜多了。
那时候,下班回家,常常看见她俩在厨房忙活,小雨穿着我给她买的小围裙,有模有样地和面,李玉梅就在旁边指导。饭桌上总有一盘腌萝卜或酸豆角,那是李玉梅的拿手好戏。
"张老师,你工作那么辛苦,得多吃点酸的,开胃。"她总是这么说,然后赶紧低头扒饭,像是害怕多说一句会惹人嫌似的。
城里人习惯了方便面和外卖盒饭,李玉梅却坚持每天下馆子买新鲜的菜,说是要给小雨补身体。每次看到她从集市回来,提着沉重的菜篮,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愧疚。
那年冬天,小雨肺炎高烧不退,我在医院外绝望徘徊,是李玉梅整夜用湿毛巾为孩子擦身降温,喂水喂药,从不言苦。
记得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直咳嗽。我靠着墙坐着,身边放着一堆医药费单子,望着急诊室的灯发呆。李玉梅从病房出来,轻声说:"张老师,小雨睡着了,烧退了点。"
我点点头,一句谢谢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她站了一会儿,突然说:"张老师,你也休息一下吧,我守着就行。"
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了她眼角的皱纹和黑眼圈,才意识到她已经连续守了三十多个小时。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你也去休息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她摇摇头:"不碍事,我在乡下干农活,累多了。小雨这样,我不放心。"
那一夜,我做了个梦,梦见亡妻站在远处向我招手,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走廊的椅子上,身上盖着一件粗布外套,那是李玉梅的。
小雨终于退烧了,医生说没有大碍,可以出院。回家路上,小雨小手拉着李玉梅,兴高采烈地说着要吃阿姨做的鸡蛋羹。李玉梅笑着应允,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冬日里一抹温暖的阳光。
小雨病愈,我们的生活渐入正轨。学校里的工作忙碌,我却不再担心家里。放学回家,总能看到小雨坐在餐桌前写作业,李玉梅在厨房里忙碌,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那感觉,竟有些像一个完整的家。
可是,李玉梅的电话常在半夜响起,她总是躲在阳台小声讲,有时会抹眼泪。我假装没看见,心里却隐隐担忧。
记得那是九八年末的一个周末,小雨跟同学去少年宫学画画,我正在书房批改试卷。李玉梅敲门进来,手里攥着一张纸,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张老师,我...我想请几天假,回老家一趟。"她低着头,声音微颤。
我放下笔:"家里有事?"
她点点头,眼圈红了:"我弟弟病了,挺严重的。"
我这才知道,她有个小她十岁的弟弟,在乡下务农,前段时间查出胃癌晚期,家里为了治病已经借遍了亲戚,可医药费还是一个无底洞。
"你去吧,家里我能照顾好。"我说。
她摇摇头:"不是的,张老师。我...我想辞职,不干了。"
我一愣:"为什么?是工资太低了吗?"
"不是的,我弟弟他...他需要手术,家里没钱了。"她终于抬起头,眼里满是哀求,"张老师,我...我想借点钱。"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姐姐的无助与挣扎。她摊开那张纸,是一份借条,上面写着数额:十万元。在那个年代,这几乎是一个普通教师三四年的工资总和。
"我会还的,张老师。我在老家有块地,还有些积蓄...我一定会还的。"她的声音哽咽,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纸,指节发白。
我没有多问,拿过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我想的不是能否收回这笔钱,而是面前这个为了弟弟愿意放下尊严的女人,在过去的日子里为我们付出的点点滴滴。
次日清晨,李玉梅提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小雨哭着不肯撒手,她轻声安慰:"阿姨很快就回来,等阿姨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可她没有回来,至少那时没有。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小雨重新适应了没有她的生活。我学着做简单的饭菜,小雨学会了整理自己的房间。偶尔,我们还会聊起李玉梅,聊她做的可口饭菜,聊她讲的乡下故事。
转眼一年过去,所有人都以为那十万元已经打了水漂,连我自己有时也会这么想。直到今天早晨,她又站在了我家门口。
"张伯生,我不能这样,那是我欠的钱。"她从布袋里拿出一沓钱和几罐腌菜,"这是我自己做的,还有家乡的豆腐乳。以前在你家做的你们爱吃,我就多带了些。"
我接过腌菜,熟悉的香味勾起了无数回忆。
厨房里,热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我倒了两杯热茶,看着李玉梅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边缘,像当年刚来我家时那样拘谨。
"弟弟的病,治好了吗?"我问。
她的眼神暗了下来,摇摇头:"钱是有了,可是病魔太狠,人没保住。"
我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沉默地喝茶。
"张老师,你别嫌我啰嗦。"她突然说道,"这一年我经历了很多,想给你讲讲。"
原来她弟弟胃癌晚期,那十万是救命钱。手术后情况一度好转,但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弟媳改嫁他乡,留下两个孩子和年迈的父母。李玉梅咬牙扛起了一切,她跟着村里人学做腌制品,开了个小作坊,带着嫂子和几个村里妇女一起干。
"一开始没人信我能行,说我一个庄稼婆子,连初中都没毕业,能懂什么经营。"她苦笑道,"可我在你家看电视,听你讲课,也学了不少道理。"
她讲述着如何在村委会借了场地,如何一家家跑销路,如何半夜起来调配腌料...那些艰辛与坚持,在她平静的叙述中显得格外触动人心。
"现在好了,我们的腌菜卖到了县城超市,还接了几个单位的食堂订单。"她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来还你的债。"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茶几上,水汽氤氲中,她朴实的面庞显得格外真诚。
"东挪西凑终于攒够了钱。"她把钱推到我面前,"张老师,你的恩情我记在心里,这钱你一定要收下。"
"钱我收下,人你带回去。"我笑道,"你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李玉梅眼睛亮了起来,讲起村里妇女如何跟着她学手艺,腌菜卖到了县城超市。说着说着,她又沉默了:"可是我弟弟还是走了,人这辈子啊...真是算不准。"
我想起自己失去妻子的痛苦,轻声说:"是啊,人生无常,可总得往前看。"
她点点头,眼神坚定了几分:"是啊,我还有侄子侄女要抚养,老人要赡养,不能倒下。"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挂钟滴答作响。我忽然想起小雨见到李玉梅会多么开心,正想说话,门铃响了。
"爸爸,我回来啦!"是放学回来的小雨。她推开门,看见李玉梅,愣了一下,随即尖叫一声扑进阿姨怀里:"玉梅阿姨,你终于回来了!爸爸做的饭一点都不好吃。"
李玉梅紧紧抱住小雨,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小雨长高了,也漂亮了。"
"阿姨,你怎么哭了?"小雨用小手擦掉她的泪水,"是不是爸爸欺负你了?"
我和李玉梅都笑了起来,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来,尝尝阿姨带来的腌菜。"李玉梅擦干眼泪,打开一罐酸豆角。
小雨欢呼雀跃,拉着李玉梅到厨房去找碟子。我听着厨房里传来的笑声,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晚饭时,我们吃着李玉梅带来的腌菜,小雨叽叽喳喳地讲学校的事。李玉梅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微笑。灯光下,她脸上的皱纹比从前深了,但眼神却更加坚定。
"这豆腐乳真香,比以前做的还好吃。"我由衷地称赞。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现在有经验了,知道该放多少盐多少酒,火候也掌握得更好了。"
小雨吃得津津有味:"阿姨,你可以天天做给我们吃吗?我好想你呀。"
李玉梅抚摸着小雨的头发:"阿姨还要回老家呢,那边有作坊要打理。"
"玉梅,"我放下筷子,"不如你就留下吧,不是当保姆,我们合伙开个小店,卖你的腌菜。这城里没有正宗的农家腌菜,肯定有市场。"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有些积蓄,可以帮你租铺面,你负责做,我和小雨周末帮忙。就当我们投资你的生意。"我说得认真,这个想法其实在听她讲述创业经历时就在我脑海中形成了。
李玉梅放下筷子,神情复杂:"张老师,你对我已经够好了,我不能再麻烦你。"
"这不是麻烦,是合作。"我笑着说,"如果你担心,可以先试试看。"
小雨举起小拳头:"阿姨,你就留下吧!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李玉梅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但很快又坚定起来:"可是我那边的作坊,还有我弟弟的孩子们..."
"可以把作坊交给你嫂子管理啊,孩子们开学了可以接到城里来读书。"我顺着她的思路说,"城里的教育资源比乡下好多了。"
她咬着嘴唇,思索着,眼神中有期待也有犹豫。
"人间自有公道在。"我递给她一杯热茶,"我们都不容易,何必计较那么多。你帮过我,我也能帮你,这就是人情世故。"
李玉梅端起茶杯,茶水微微泛着涟漪,就像她此刻起伏的心情。窗外,路灯亮了起来,照亮了来往行人的脸。这座城市依然匆忙,但在某个角落,也许就有这样简单而温暖的理解与尊重。我想,这大概就是平凡人生中最珍贵的东西,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在漫长岁月里,我们如何对待彼此的善意与尊严。
"张老师,我..."李玉梅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你随时都欢迎。"我笑着说。
小雨忽然问:"爸爸,我们是不是又可以有个完整的家了?"
我看了看李玉梅,她低下头,眼角有泪光闪烁。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电视里传来天气预报的声音,说明天会是个晴天。
三天后,李玉梅决定留下来。我帮她联系了一个离家不远的小铺面,租金不贵,位置也还不错。她回了趟老家,把作坊的事情安排好,带回来一些腌制的成品和自制的工具。
开业那天,小雨特意画了个招牌:"玉梅农家腌菜坊",歪歪扭扭的字却格外真诚。街坊邻居来捧场,尝过之后都说好,有几个还当场订了货。李玉梅忙得满头大汗,却笑得比花儿还灿烂。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李玉梅每天清晨去铺子,晚上回来给我和小雨做饭。周末我和小雨也去帮忙,小雨负责写价签,我负责收银。铺子虽小,却日渐有了固定客源,甚至有几个餐馆老板找上门来要批发。
那年夏天,李玉梅把弟弟的两个孩子接到了城里。老大上初中,老二上小学,正好和小雨一个年纪。起初孩子们有些拘谨,但很快就玩在了一起。我家的三室一厅突然热闹起来,到处是孩子们的笑声和打闹声。
有天晚上,孩子们都睡了,我和李玉梅坐在阳台上乘凉,喝着她泡的菊花茶。夏夜的风带着微微的湿气,远处高楼的灯光像繁星一样闪烁。
"张老师,谢谢你。"她突然说。
"谢什么?该我谢你才对。"我笑道,"多亏有你,小雨才这么开心。"
她摇摇头:"不只是这样。你让我明白了,人活着不只是为了糊口,还要有尊严,有梦想。"
我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侧脸,那些曾经的憔悴与疲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与坚定。
"玉梅,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当初你来还钱,为什么说要把'人还给我'?"
她脸上泛起红晕,低下头:"那时候心里乱,想着要是还不上钱,就只能用自己来抵了。"
我哑然失笑:"你也太小看自己了。"
"农村人就是这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爹从小就教我,人穷志不能短,欠债不能赖。"她抬起头,眼神清澈,"我这辈子没念过多少书,可这个道理我懂。"
月光下,我们默默地喝着茶,心里都明白,人生的际遇有时就是这么奇妙。一年前,她是我雇来的保姆;一年后,她成了我的合伙人、孩子们的监护人,甚至,是这个家的一部分。
"张老师,我有时在想,"她轻声说,"如果我弟弟还活着,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觉得骄傲。"
"他一定会的。"我肯定地说,"你是最好的姐姐,也是最坚强的女人。"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只是个普通人,做了该做的事情罢了。"
"正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撑起了这个世界。"我说。
夜深了,城市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蝉鸣和远处犬吠的声音。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我们会继续各自的工作,孩子们会继续上学,生活会继续前行。
但从今天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最珍贵的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那些能够在你最困难时伸出援手,在你迷茫时指引方向的人。李玉梅曾经是我雇来的保姆,但她给予我和小雨的,远不止是日常的照料,还有那份真诚的关怀和无私的付出。
一个家的完整,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心灵的相互温暖与理解。或许,这才是人世间最宝贵的财富。
来源:美美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