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平生,往后你就是自己人了。" 村长捏着粗糙的旱烟袋,目光里尽是我看不懂的沧桑。
"李平生,往后你就是自己人了。" 村长捏着粗糙的旱烟袋,目光里尽是我看不懂的沧桑。
那是一九七〇年的春天,我刚刚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平安村。
初到乡下,一切都让我这个城里娃感到陌生。
屋檐下的燕子筑巢,田野里的蛙声连天,还有那扑面而来的泥土芬芳,都是我在北京那座钢筋水泥堆砌的城市里从未感受过的。
我被分配住在村东头一间破旧的草房里,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姓张,村里人都叫他"张大爷"。
那房子年久失修,四面漏风,屋顶也时常漏雨。
每当雨水顺着茅草屋顶滴落下来,我就拿出所有能用的搪瓷盆、破铝锅甚至用剩下的铁皮罐头盒接水,然后蜷缩在床角那仅有的干燥之处,听雨声敲打着盆底,心里默默数着日子,想着北京的家。
刚下乡那会儿,我还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身上带着城里人特有的娇气。
每天清晨,我都要费半天劲才能从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爬起来,浑身像是被人痛揍过一样疼。
但我不敢叫苦,更不能叫累。
那时候,任何一点"资产阶级情调"都可能招来批判。
我和其他几个北京知青被分到平安村的生产队里,每天跟着老农一起下地干活。
开始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
锄地、犁田、挑粪,这些在城里连想都没想过的活计,现在却成了我们的日常。
手上的老茧一层层地起,又一层层地磨破,最后结成了厚厚的茧皮。
那日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我措手不及。
白天在田里干活时,天还艳阳高照,谁知回到屋里刚歇下脚,外面就"哗啦哗啦"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水很快从屋顶的裂缝中渗透下来,先是一滴一滴地落,后来索性成了线,我的被褥都被淋湿了。
正在我手忙脚乱之际,门被轻轻推开,徐秀兰拎着一个油纸包站在门口。
"李知青,这雨太大了,你这屋子肯定住不成了,跟我走吧,今晚先到我家去。"她不由分说地帮我收拾了几件干衣服。
徐秀兰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今年才三十出头,丈夫在三年前因肺病去世,留下她和一个十岁的孩子相依为命。
村里人都叫她"秀兰嫂",我也跟着这么叫。
她家的房子虽然也是土坯房,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还贴着几张发黄的报纸做装饰。
房间中央是一个砖砌的火炕,上面铺着看起来有些年头但洗得很干净的花布被褥。
"李知青,你就睡这儿吧。"徐秀兰指着炕说,"我和孩子睡里屋。"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外面仍在下的大雨,也只能点头答应。
那晚在她家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雨声,闻着炕上散发出的淡淡草香,我睡得格外香甜,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起来做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还有几个用野菜包的饺子。
"吃吧,李知青,身子骨壮了才能干活。"徐秀兰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吃饭时,听她无意间提起自家那几亩水田无人插秧的事,眼睛里闪过一丝无奈。
"队里人手紧,大家都忙着集体劳动,哪有时间帮我啊。"她唉声叹气道,"左邻右舍也都有自家的活儿要忙。"
"秀兰嫂,我和几个知青可以帮你插秧啊。"我不假思索地说。
她愣了一下,赶紧摇摇头:"哪能麻烦你们城里来的大学生?你们来这儿是支援农业生产的,不是来帮我一个人的。"
"这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天天有活,再说了,你昨晚收留我,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秀兰还想推辞,我却已经打定主意。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同我一起下乡的老张、小王和刘燕三个知青,跟他们说了这事。
"那必须去啊!"老张一拍大腿,"咱知青下乡,不就是为了和贫下中农结对子吗?徐嫂一个寡妇,咱们不帮谁帮?"
小王和刘燕也连连点头。
就这样,我们四个人趁着天刚亮就来到了徐秀兰家的田地。
田里积水没过脚踝,我们卷起裤腿,踏进冰凉的泥水中。
城里人哪干过这活,开始时笨手笨脚,后来渐渐找到了窍门。
把秧苗从秧田里拔出来,按照一定的距离插入水田,看似简单,做起来却要费不少力气。
腰弯久了,像是要断了一般疼。
太阳从东边升起,火辣辣地照在我们背上。
"知青们,歇会儿吧!"徐秀兰端着几碗粗茶来到田埂上,眼里满是感激。
"不碍事,秀兰嫂,我们年轻人有的是力气!"老张咧着嘴笑道,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滚落。
刘燕是我们中唯一的女知青,但干起活来一点不比我们男生差。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土豆,咬了一口,然后又继续弯腰插秧。
我们的背被晒得生疼,腿在水里泡得发白,手指被稻秧划得全是细小的口子。
但没有一个人喊苦喊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不仅是在帮徐秀兰,也是在用实际行动向村里人证明,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不是"绣花枕头"。
直到月亮高高挂起,我们终于将最后一株秧苗插入水田。
"今年的收成有望了。"徐秀兰站在田埂上,眼里含着泪,声音有些哽咽,"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才好。"
"秀兰嫂,你太客气了。"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昨晚要不是你,我可就要在水里过夜了。"
回村的路上,几个老乡站在村口看着我们满身泥污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惊讶。
"听说徐寡妇一个人家的田都被知青们插完了?"
"可不是嘛,一整天呢,连午饭都是在田埂上对付的。"
"这些城里来的娃娃,倒是有点心眼儿。"
听着这些议论,我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只是累得回到住处,倒头就睡,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
第三天天刚亮,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嘈杂声惊醒。
推开门一看,村里的男女老少竟然都聚集在我的草屋前,七八十号人,手里拿着锄头、铁锹、木料,徐秀兰站在最前面,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
"这是干什么?"我困惑不安,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知青,你帮秀兰插秧的事全村都知道了。"村长王德明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眯着眼睛打量着我,"咱们平安村的人不白受人恩惠。你们帮了秀兰,那就是帮了我们全村人。今天大家伙都来了,给你修房子!"
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村长,这使不得,我们不过是帮了点小忙..."
"小李啊,"村长打断我的话,"在咱们乡下,互相帮衬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能在田里一干就是一整天,心里装着乡亲,乡亲们也得记着你的好。"
那一整天,村里人忙得不亦乐乎。
有人抬木料,有人和泥,有人上房顶。
妇女们则忙着做饭,大锅饭飘香四溢。
几个老人坐在树下指挥,孩子们则跑前跑后地递东西。
就连平日里最孤僻的"傻子"李二也来帮忙,虽然他只会傻笑着搬砖头,但那份心意却让我感动。
到傍晚时分,我的破草房已焕然一新。
屋顶换上了新的草料,墙上抹了新泥,还用石灰刷了遍白。
最重要的是,屋顶不再漏雨,墙壁也不再透风。
"李知青,这下你可以安心住了。"村长满意地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
当村长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出那句"往后你就是自己人了"时,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就在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我不再只是一个被派遣下乡的知青,而是平安村的一分子。
这种归属感,是我在北京那个四合院里从未体会过的。
从那以后,我融入了平安村的生活。
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和村里人一起听广播。
有时候还能借到一本《红旗》杂志,大家围坐在一起,让我这个"文化人"念给大家听。
日子虽然清苦,但却过得充实而有意义。
每到农忙季节,我总是主动去帮徐秀兰家的忙。
她的儿子小勇也渐渐和我亲近起来,有事没事就跑来问这问那。
看着他求知若渴的眼神,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便把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
"李大哥,将来我也要像你一样去城里上大学。"小勇经常这样说。
"一定会的,小勇,只要你好好学习。"我摸着他的头,心里却明白,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个愿望有多么遥不可及。
一晃三年过去了,政策开始松动,有些知青陆续返城。
我也收到了回北京的通知。
临行前一天晚上,村里人给我摆了一桌送行饭。
简陋的八仙桌上摆满了家常菜,荤菜不多,但都是村里人平日舍不得吃的。
徐秀兰特意杀了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鸡汤。
"李平生,喝了这碗汤,你可不能忘了我们平安村的乡亲们啊!"村长举起酒杯,眼中满是不舍。
我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一饮而尽。
"村长,秀兰嫂,各位乡亲,我李平生此生不会忘记平安村,不会忘记你们的好!"我声音哽咽。
第二天一早,全村人都来送我。
徐秀兰塞给我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她亲手做的几双布鞋和一些腌菜。
"城里物资紧张,带着路上饿了能充饥。"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秀兰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住她粗糙的手。
她的手上满是老茧,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这双手曾经为我端过热茶,递过干毛巾,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予我温暖。
"小李,走吧,车来了。"村长拍拍我的肩膀。
长途汽车的喇叭声打破了村口的宁静。
我背起简单的行囊,踏上了返城的路。
透过车窗,我看到徐秀兰站在人群中,手里握着小勇的手,脸上挂着泪,嘴角却是上扬的。
那是欣慰的笑,为一个曾经帮助过她的城里知青即将回到自己的家乡而欣慰。
回到北京后,我进了一家国营工厂当工人。
虽然生活条件比农村好了许多,但心里却总有一块地方是留给平安村的。
每逢春节,我都会给平安村寄去一些城里的东西:铅笔、本子、罐头,还有小勇最喜欢的连环画。
徐秀兰则会在信里告诉我村里的变化:生产队买了拖拉机,村里通了电,小勇考上了县高中...
岁月如梭,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中国的每一个角落。
曾经贫瘠的平安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坐在返乡的长途汽车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景色,心情既紧张又期待。
三十年了,不知道村里的乡亲们还认不认得我,不知道秀兰嫂是否安好,不知道小勇后来走上了什么样的道路。
汽车在平安村口停下。
我拎着行李,站在村口的石碑前,一时间竟不认得这是当年的平安村了。
宽阔的水泥路取代了曾经的泥巴小道,两旁是整齐的砖房,远处还有几栋小楼。
正当我犹豫要往哪个方向走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大哥?真的是你吗?"
我转身一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干净的西装,面带微笑。
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让我一下子认出了他。
"小勇?"我惊讶地问道。
"是我,李大哥!"他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村长告诉我你要回来,我特意从县城赶回来迎接你。"
原来小勇不仅考上了高中,还后来考上了大学,现在在县里当了教育局的干部。
"我妈还在家里等着呢,她一大早就开始准备饭菜了。"小勇接过我的行李,领着我往村里走。
路上,他告诉我这些年村里的变化:土地承包到户后,乡亲们的生活日渐富裕;村里建了小学,孩子们不用再走十里路去镇上上学;现在几乎家家都有电视机,有的甚至买了电冰箱。
走到一栋二层小楼前,小勇推开门,大声喊道:"妈,李大哥来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还系着围裙。
徐秀兰已经七十多岁了,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睛依然有神,看到我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李知青,你终于回来了。"她颤抖着声音说。
虽然我们通过书信一直保持着联系,但三十年未见,她已经认不出当年那个瘦弱的城里知青在眼前这个中年人身上的影子了。
而我看着眼前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心中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她推开门,为我指引方向。
我们在小勇家的新房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哪还有当年的清苦。
酒过三巡,徐秀兰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陈旧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双已经泛黄的布鞋。
"这是当年你临走前,我给你做的那双布鞋中的一双。"她轻轻抚摸着那双鞋,"没想到你还留着。"
原来小勇前几年去北京开会时去看望了我,我把这双布鞋交给了他,委托他带回来给徐秀兰看看。
"秀兰嫂,这双鞋我一直珍藏着,虽然没舍得穿,但每次看到它,就想起了平安村,想起了你和村里的乡亲们。"我有些哽咽。
"你这孩子,还留着这双旧鞋做什么?"徐秀兰擦了擦眼角的泪,"当年你帮我家插秧的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第二天,我和小勇一起去了当年插秧的那块田地。
曾经的水田如今翠绿依旧,但已不再种水稻,而是改种了经济作物。
站在田埂上,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我和几个知青在田里忙碌的身影,听到了徐秀兰端茶送水时的呼唤,闻到了泥土的芬芳。
"李大哥,我小时候常听我妈说起那件事。"小勇站在我身边,望着远处连绵的田野,"她说要不是你们帮忙,那年我们家可能就揭不开锅了。"
"那都是小事,何况村里人后来不是也帮我修了房子吗?"我笑着说。
"那不一样,"小勇摇摇头,"我妈常说,你们城里知青能放下架子,把我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这份情比天大。"
我沉默了,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真正富足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那份互助与真情。
插秧与修房,不过是这种精神的一种具体表现罢了。
回北京前,我特意去看望了村长王德明。
他已经九十多岁高龄了,耳不聋眼不花,还能认得出我来。
"李平生啊,"他拍着我的手,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你这娃娃不会忘了咱平安村。"
"村长,是平安村教会了我什么叫做真情,什么叫做互助。"我握着他布满老茧的手,诚恳地说。
"傻小子,"村长笑骂道,"这些都是应该的。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与人为善,互相帮衬吗?"
是啊,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与人为善,互相帮衬吗?
离开平安村的那天,全村人又像三十年前一样来送我。
只是这次,不再是徐秀兰一个人带着小勇,而是几代人一起站在村口,向我挥手告别。
汽车缓缓启动,窗外是平安村的万亩良田,绿浪翻滚,生机勃勃。
我不再是那个初到乡下的毛头小子,也不再对未来充满迷茫。
但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平安村永远是我的第二故乡。
因为在那里,我不仅学会了农活,更学会了如何做人,如何与人相处,如何在困境中互相扶持。
这大概就是生活给予我的最宝贵的财富吧。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