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下楼,鞋跟在木梯上敲得清脆,安静到能听见二楼某个房门缝里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我端着茶盏站在客厅,大理石台面反光刺眼,手机震了两下。
夫人把一支黑色录音笔递给我,像递一把雨伞那么自然。
“你送到派出所。”她说完又补了一句,“顺路买点橘子。”
我把录音笔塞进内兜,朝门口走了两步,又被她叫住。
“别打车,用公司的车。”她指了下窗外,“车库里那辆没贴膜的。”
我懂她的意思,平平常常出门,别搞得像演戏。
我下楼,鞋跟在木梯上敲得清脆,安静到能听见二楼某个房门缝里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她真交了?”女声尖了一下,又低下去。
我看都没看楼上,换鞋,拿钥匙,咔嚓一响,开门出了去。
太阳不晒,风里有股新修草坪的土腥味。我把车开出车库,抬眼一看,安防小哥正从岗亭探头。
“助理哥,大门要不要放开放?”他小声问,像偷摸买奶茶那样。
“开。”我一脚油轻踩,“等会儿有人来,你就当没看见。”
他点头,抬杆,目送我出去,手上还捏着刚拆的方便面调料包。
我把车开到小区外的红灯前,打了个电话给分局的接警员,报了名字,报了地址,又报了录音笔里有啥。
对面很冷静,问了我两遍确认,又让我在附近的咖啡店等一下。
“警力调配需要时间。”那姑娘说,“一会儿有同事联络你。”
我应了一声,挂了电话,顺手给夫人发了个消息:到了咖啡店。
她没有回。我心里大概有数。
夫人做事,讲究一个稳。不是不慌,是把慌都捏在手心里。
我随便点了杯美式,站在玻璃窗边看外面走过一队穿蓝背心的志愿者。咖啡有点酸,喝一口就醒。
手机又震,这次是家里的保姆嫂子。
“你快回来,”她压着嗓子说,“老爷回来了,没带司机,脸黑得像锅底。”
我说知道了,挂了,没动。我要等警察,我不是回去送死。
我把录音笔摸出来又塞回去,心里盘点了一遍内容。昨晚的那场谈话,从客厅的壁炉前开始,到书房的红木桌边结束,整整一小时四十二分钟。每一句都收得干净,连倒水声都清楚。
我记了个大概时间点。三十八分钟处,律师说了“顶罪”两个字;五十六分钟处,蕊诗哭,说自己“没刹住”;七十九分钟处,老爷拍桌子,说“家是我说了算”。
我低头笑了一下,嘴里苦。家确实是他“说了算”,只不过我们找了另一种“说法”。
十分钟后,一个短发女警推门进来,看了一圈人,朝我点头。
“你是助理?”她问。
我把录音笔放到桌上,姿势像放了一只热的包子。
“东西在这儿。”我压低声音,“还有车库有一辆白色的车,前杠有刮蹭。”
她眼神利索,夹起录音笔,示意我带路。我把咖啡一口闷了,一起出门。
车队分两拨,一拨跟我回去,另一拨去了公司。女警在耳麦里交代了两句,声音干脆,不拖泥带水。
红灯又遇上,我们安静等。她看了我一眼,没有问多余的话。
“你怎么叫?”她倒是问了个很普通的。
“李想。”我说。
“挺会想。”她打趣了一句,没笑。
车子进了小区,保安小哥已经把栏杆抬到头顶,姿势僵着,汗沿着脖子往下滚。
我们车还没停稳,别墅的门已经开了。老爷站在门口,手撑着门框,眼睛冲我这边飘了一下,又看见警车,脸上的肉明显抖了一下。
律师也在,领带松着,表情有点局促。他和我们昨晚在书房里见面的时候不是这个气色。
蕊诗在楼梯半腰,穿着件松松垮垮的针织衫,头发扎得快散了。她看到警察,脚踩在第二级台阶上直接绷直,像猫看到吸尘器。
保姆嫂子站在餐边柜旁边,手里的抹布拧得滴水,眼睛不敢抬。
女警没看任何人,先报了单位,出示了手续,很标准。
“我们接到报案,”她说,“涉及一宗交通肇事逃逸案件及可能的湮灭证据行为,需要配合调查。”
老爷嘴唇动了一下,憋出四个字:“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就配合。”女警把录音笔收得更紧,转头问我:“车库哪一辆?”
“右数第二辆。”我说,“白色,侧面有划痕。”
老爷眼神在我脸上剜了一下,我转头看向落地窗,假装欣赏花园里的枫树。
他想骂我,但现在不是点。
律师上来挡了一下,笑得很专业:“我们一直在积极配合调查,今早还联系了派出所。”
“是啊。”女警翻了翻手续,“你们联系的时候,电话已经占线了。”
老爷咳了一下,作势邀请大家进屋,反客为主。
女警抬手,礼貌而坚决:“先看车。”
我们一起往车库走,脚步杂乱。在那一刻,我听见楼上房门开了一下,紧接着又关上了。那声音像一只慌乱的鸟撞了下窗。
车库里灯亮着,光很冷。那辆白色SUV停在角落,车鼻子朝着墙,像犯了错的孩子不敢抬头。
女警围着车走了一圈,蹲下去看前杠,抬手拂掉一点干涸的泥。她站起来,伸手摸了下引擎盖,又拉了拉门把手。
门没锁。车里有一股淡淡的酒味,不重,但赖人。她看向我。
我指了下储物格。她拉开,里面是薄荷糖、口红、停车卡,还有一张收据角露在最底下。
她戴着手套,夹出来,展开,是前晚的酒吧小票。一共四杯,每杯二十六度。
她又翻后座,拿出一个沾了泥的高跟鞋,鞋跟有崩口。她看一眼我的脸,我摊手:不是我的。
老爷忍不住了,往前一步:“这是家里的车,平时谁都会用。”
“谁都用,谁的脚那么细?”女警随口回了一句,指了下那只鞋,反问没上扬,却有意思。
律师咳了一声,像提醒她注意措辞。她不接,他也就咽回去。
另两个男警察也到了,封了车库,拉上了警戒线。老爷脸上的肉颤了一下又一下。
一路上,邻居们好奇地把头探出窗帘缝,一片白花花的眼睛。我目不斜视,心里却想:热闹开场了。
我们回到客厅。女警把录音笔放在茶几上,问:“这是谁交的?”
她是问给我听的。我点头:“我,是夫人让我交的。”
“夫人在哪?”她问。
老爷抢着答:“她身体不舒服,在楼上休息。”
“叫她下来。”女警看向保姆嫂子,“谢谢。”
嫂子手颤了一下,擦了擦手,朝楼上走。不出半分钟,夫人下来了。
她穿了件很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了两下,手里还托着手机,像刚回一条消息。
“警官好。”她朝女警点了一下头,坐在沙发另一头,没有占中间的位置。
女警把录音笔推到她面前:“这是你交的?”
“是。”她说,嗓子有点哑,“请听。”
老爷猛地站起来:“不用听,这东西——”
夫人拿起遥控器,按了电视的静音,动作很软,却挡住了他下一句脏话。
女警又确认了一遍程序,征得了所有在场人“目击启动”的同意,把录音笔打开,按下播放。
前一段是杂音,杯子碰杯子的声,沙发的皮质摩擦声,接着就是一个男人低低的咳嗽。我们都认识这个咳嗽。
“你别拖了,”老爷的声音像一块石头,“这事你顶了。”
“什么叫我顶?”夫人的声音不快不慢,“你解释清楚。”
律师那会儿在场,他的声音很圆滑:“就是承担一下法律责任,程序上我们会安排。”
“你让我去派出所,说我开车撞了人?”夫人问,“那车是我的?”
“车无所谓。”老爷说,“这是家里的事,家里人扛。”
“她呢?”夫人的声音里有两秒沉默,像在看着某人,“她不是‘家里人’吗?”
我们都知道那是对着楼梯方向说的。
录音里传来一声压着的抽泣,然后是椅子腿在地上磨的声音。
“我真的没看见,”蕊诗的声音细细的,带点鼻音,“我也喝不了多少,是他们一直灌我。”
“你撞了人。”夫人说,“人没了。”
录音里一阵沉默,那种长到令人难受的沉默。我在客厅里听着,耳根发烫。
“我们会处理善后。”律师说,“我们会赔,他们家也愿意谈的。”
“谈不谈是他们的事。”夫人说,“你们现在跟我谈什么?”
“谈你儿子。”老爷的声音突然压低,像抬起了砖头,“谈你父母,谈你这么多年享的这些。”
那句“享”字,像一刀剜进肉里。客厅里的夫人没有任何表情,录音里的她也只“哦”了一声。
“所以,你希望我去派出所,说那天晚上我从酒吧出来,我开了那辆白车,我没看见,撞了就跑了?”她把每个动作拆得很开,“然后你们会给我找律师,说这是过失,争取缓刑?”
“你看,还是你懂。”老爷哼了一声,“我们是一家人。”
录音到这儿,女警按了暂停,抬眼看我们:“还有。”
夫人点了下头,示意她继续。
后半段更冷。律师详细说了流程,连什么时候去自首,怎么写口供都安排好了。中间有几句说到找关系那块,名字压得很低,但总认得出是谁谁谁。
我看见老爷袖子的青筋跳了一下,脸色从黑转青,又从青转灰。他想抢录音笔,没机会。
女警按了停止,收起录音笔:“基本情况我们了解了。现在需要你们跟我们去派出所做笔录。”
老爷第一次没抢话,他看了看夫人,眼睛里红了一圈。
“你真要这么做?”他像是问她,也像问自己。
“我已经在做了。”夫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没喝茶,“孩子在学校,不要去学校闹。”
蕊诗抓着楼梯扶手,指节发白,终于从楼梯下来。她走路有点晃,害怕又装可怜那路数。
“阿姨,”她叫了一声,委屈得像被人抢了糖,“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
她话没说完,女警做了个手势,另一个女警上前,温和而不容拒绝:“你跟我们走吧,有什么到派出所说。”
“我可以不去吗?”她求救的眼神飞向老爷,像小鸭子。
老爷要上前,律师拉住他,耳语:“别动,动了更麻烦。”
他没听进去,还是上前半步,手却在空中停住了。他看向夫人,希望看见一个台阶。
夫人低头看着自己手边的水杯,杯沿上有两点水滴,她用手指擦掉了。
“去吧。”她说,“别再说‘不是故意的’。”
我们一起出了门,阳光忽然很刺人。我不记得谁在这个时候咬了一口指甲,咔嚓一声破了皮。
走到门口,保安复读机一样在说“请配合”,声音在风里被吹散了一半。小区里已经有手机举起来,对着这一幕,像拍一部特别烂的网剧。
女警让我们各自坐到车里。我和夫人一辆车,老爷、律师、蕊诗各一辆。他们给我们打开车门,关门,动作像折纸。
上车的那一刻,夫人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没有水,却亮得厉害。
“你发消息给小许。”她说的是家里的秘书,“封账户,停卡。”
她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一个文件夹,点了几个文件发给我。
“备份。”她说。
我点头,接到文件,顺手同传到云端。这是我们昨晚改的第二个局:不止是录音,还有那几份财务流的截图,几封曖昧又指向性的邮件,和一份看起来“不起眼”的人事安排。
车启动了,女警问:“你们孩子还小?”
“一个在初中,一个在小学。”夫人回答,“他们今天有英语课和篮球课。麻烦你们安排个人晚上送我回去,我要去接他们。”
女警看了她一眼,不答应,也不否认,只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
警车的鸣笛没开,一路很普通的速度。经过一段堵,旁边骑电动车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嘴里嚼着饭团。
我给公司公关发了条消息,让他们别乱发声明,等律师统一口径,别再栽跟头。公关群里已经炸了,几十条消息滚得飞快,什么“控制舆论”“联系大V”“买热搜”都出来了。
我在群里丢了两个字:“闭嘴。”
这两个字的杀伤力比我想得大,群里瞬间安静。我能想象他们在办公室里抬头看领导的脸色,小心翼翼像在摸刺猬。
到了派出所,大家坐在灰色的椅子上,空气里有股消毒水的味。墙上挂着“人民警察为人民”的大字,字体是那种太熟悉的方正。
我被叫到一个房间做笔录,女警问,我答。一问一答,像小学背乘法表。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问。
“前天晚上。”我说。
“你在场?”
“在楼下。”我说实话,“听到了一点。”
“录音笔是谁的?”
“我的。”我停了一下,“是夫人让我带到场的。她说怕我忘事,让我录。”
女警很会看人的细节,她盯了我手上的戒指看了一眼。
“结婚了吗?”她忽然问了个没边的。
“离了。”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跟案子没关系吧?”
她也笑:“没关系。”
我们很快收了尾。我出来看到夫人刚做完,站在走廊接电话,声音很轻。
“嗯,我知道。”她说,“书包我让阿姨收好了。你放心打篮球,不要想家里的事。”
她挂了电话,转头和我碰了一下眼神。我给她竖了一个大拇指,她白了我一眼,又笑了下。
蕊诗在另一间,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有哭,有又要说没说成的情绪,像电台信号不稳。
老爷被男警请进第三间,他进去前回头看一眼,像在看一个旧惦记。夫人这次没给他任何眼神。
律师忙着打电话,他系统化地调度,嘴里都是“方案”“底线”“风险”。他做一次深呼吸,又说:“谁谁谁那边疏通一下。”
女警端着一次性纸杯给我们倒了点热水。我接了,又给夫人接一杯,她手心凉,握住杯子才有一点温度。
我们在走廊里坐了一会儿。我承认,我的腿开始发酸,肚子也叫了两声。我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四十。
“想吃什么?”我问。
“有啥就吃啥。”夫人从包里拿出一颗薄荷糖,丢到嘴里,“我昨晚没睡好。”
“没事,今晚你能睡。”我轻声说。
她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笑死:“你是算命的吗?”
我也不解释。我知道她其实比我们所有人都算得明白。
快四点的时候,笔录告一段落。女警说先回去等通知,该走的程序要走,但不会有人故意卡你们。她说得像做饭时提醒你别忘了加盐。
我们走出派出所,阳光已经偏西。我想起她让买的橘子,拍拍额头,跑去旁边水果摊挑了两斤。
“甜不甜?”我捏了一下,问老板。
“自家果园的。”老板露出两颗大金牙,“不甜你来找我。”
我拎着橘子回到车上,递给夫人一颗。她剥到一半,手机响了,是一条新闻推送。
“豪门疑云:某集团董事涉嫌指使妻子顶包?”标题后面是一串问号,配图是我们家大门外的白墙,角落里还带着保安小哥的手臂。
她没点开,滑掉了。
“你不上热搜都对不起他们的KPI。”我说。
“他们辛苦了。”她答,像在说别家的孩子挺可怜。
回到家,天色有点暗。我远远看见隔壁家的狗换窝了,摇头晃脑。
保姆嫂子开了门,眼睛红红的。我推门进去,看到柜台上已经扣着一个保鲜盖,里面是切好的西瓜,红到滴水。
“吃点东西。”
我本来不饿,看着那西瓜,还是用牙咬了一块。冷,甜,扎舌头。
晚上七点,老爷还没回来,律师也没回来。回来的只有一条短信:今晚不回。
不是跟我,是发给夫人。她看了一眼,没回复,删掉了。
她把一叠银行卡拿出来,放到桌上,一张张看过去。
“这个停。”她指一个黑卡,“这个留到下个月,孩子的补习费走这个。”
她口气像布置会议,我在旁边记,记到一半觉得好笑:我们把婚姻当项目在拆。
“婚得离吗?”我问。
“离。”她说得很轻,“我不急。”
“你不急,他急。”我提了个意见,“他这个性子,要么求,要么炸。”
“他现在求也没用。”她把卡收起来,“我没动他命,已经够仁慈了。”
我看着她侧脸想说“你也别装圣人”,又觉得没必要。她不是圣人,她只是一个把自己背挺直的女人。
隔壁的狗叫了两声,停。风把花园里的木叶吹翻。
九点,孩子们到了。小的先扑过来抱住夫人,小脸贴在她肚子上,闷闷的:“妈妈,我肚子饿。”
夫人摸摸他后脑,笑:“你天天饿。”
大的脱了鞋站在门口问:“爸爸呢?”
“出差。”夫人说了一句不重不轻的谎,“你们先洗手吃饭。”
我们吃了粥和炒蛋。中间没人说话,只有筷子碰瓷的声音。我从来没觉得这个声这么好听。像是有东西还在正常运转。
晚饭后,孩子去写作业,夫人坐在桌旁看着他们。她的手机又震,发过来一串未读信息。我瞟了一眼,都是公关群里新的骚操作被我骂回去的回音。
“睡吧。”她对我说,“明天你去公司。”
“去公司干嘛?”
“摘牌。”她说,“把我名字从董事名单上摘了。”
她说这话像说“把垃圾拿出去”,平静又确定。我点头,知道后面的功课会很多。
夜里十一点,我躺在客房,盯着天花板。手机在枕头边微微发热。我刷了两条新闻,都是猜的。
网上已经炸了。有人骂蕊诗,有人骂我们,有人骂系统,有人纯粹想看热闹,打call打得像春晚。
我把手机丢在一边,闭上眼,耳朵里听见隔壁洗手间流水声,像一个细小的引擎还在转。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公司。一进门,前台的笑僵在脸上,像刚打了玻尿酸。
“李助理早。”她说话音量比平时小一半。
“早。”我说,“老蔡在吗?”
“在会议室三。”她小声,“公关在开会。”
我推开门,十几张脸齐刷刷向我转过来。平时他们眼睛里是光,这会儿是雾。桌上摆着三盆枯萎的绿萝,风从空调口里慢慢吐出来,像叹气。
“都停。”我把手一拍,“从现在开始,停止一切外宣,关闭匿名号,停止买热搜,停止删帖。”
“可是,影响……?”公关总监试探。
“影响已经在了。”我说,“我们越弄越像。所有媒体统一口径,不回应,等警方通报。”
“投资方那边……?”
“我开会。”我掏手机,“十点半。”
我的手机又震,是一个我没存名字的号码。我接了,是派出所那位女警。
“今天要对蕊诗进行进一步询问。”她说,“可能会申请留置,先告诉你们有人要去。”
“好。”我说,“谢谢。”
挂了电话,我抬头对大家说:“散会,回岗位,别装专家。”
大家都笑不出来,但他们听话地收起电脑,端着杯子离开,动作很慢像船上的人。
九点十分,老蔡来找我,他是老爷身边的总经理,五十多岁,头发像太阳能板。
“夫人真要摘牌?”他皱着眉,仿佛牙疼。
“她说了。”我说。
“这对公司不好。”他叹气,“市场信号不好,外界会乱猜。”
“猜不错是他们的本事。”我耸肩,“你也知道,太太不参与经营很多年了,就让现实回到名字上。”
老蔡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看人这些年,太太还是有魄力。”
“这话你现在说有点晚了。”我笑。
他也笑了一下,苦。然后他拿出一堆文书,让我签,让法务审。
我们忙到中午。中间我去厕所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像少睡了三年。
我回到桌边,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新闻:警方通报,某女演员涉嫌交通肇事逃逸,已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照片打着马赛克,谁都看得出是她。
评论区底下,第一条是“真勇敢,没逃跑是哥哥我。”第二条更离谱:“这不叫肇事,这叫命运。”
我从鼻子里喷了一声笑,笑里只有气。
午饭我没吃。下午又开了两个会,处理一大堆合同,像拆泡面调料包。三点的时候,我收到夫人的消息:孩子放学我去接,你不用来。
我回了一个“好”。又想了想,加了一句:“晚上要不要吃火锅?”
她回了一个表情,是挤眉。
我懂她意思:别给我搞仪式感。
傍晚,老爷回消息了。他不是跟夫人,他发在我们家庭群里。
“今晚在外面谈事。”他发了一个饭局的照片,酒桌上摆着几个鱼头,明晃晃的酒杯,几个笑到看不见眼睛的男人。
没人回。过了两分钟,小儿子发:爸爸我今天投进了两个三分。
老爷发了一个点赞的表情。大儿子没说话。
我看着这聊天界面,忽然觉得这种平静比吵架还可怕。
晚上八点,门铃响,是警方的人来送一份告知。我接过,签字,客套。女警没来,来的是另一个年轻男警,讲了几句程序上的话,走之前问:“能借用你们的监控拷贝一下吗?昨晚那段。”
“可以。”我带他去监控室,叫来安保的小王,给他们导出了备份。小王手忙脚乱,鼠标掉在地上捡了三次。
我站在监控屏前,看到昨晚十二点四十二分,一个人影从楼梯下来,穿了件白睡衣,赤脚去车库,半路被保姆拦下,又折回去。画面不清,但我们都知道那是谁。
我盯着那白影,心里很静。不是同情,是知道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路了。
第二天一早,公司的股价开盘绿到底。很快停牌,公告上写着一堆会计语,普通人看不懂,但大家都明白一个意思:事情大了。
投资人的电话像催命。我拿着手机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脚底板起了泡。对面的声音或冷或热,或骂或叹,我都“嗯嗯”两声,承诺一个“给你们看数据”。
我没撒谎,我捧了一堆数据给他们看。他们看完更难受,因为数字是冷的,冷到它告诉你我们这家公司有一个洞,洞里都是我们自己挖的。
下午四点,警局那边消息来,说老爷可能要配合调查涉事后处理问题,不是嫌疑人,是“了解情况”。秘书小许把这句话放大放红,发在我们的内部群里,像贴了一个“平安符”。
我没转。我怕这个符纸糊火了。
晚上,夫人去看了那位外卖小哥的母亲。不是上热搜那种作秀,是在一个没有媒体的夜里,她提了一袋水果,和嫂子去的。
我在车上等。空调吹着,窗外有蚊子贴在玻璃上,肚子是一团黑。
她出来的时候,眼睛没有红。她在门口站了一下,深吸气,仿佛把那屋子的味道记住了。
“她说什么?”我问。
“她说,她儿子很乖,很会赚。”夫人安静,“学费攒了一半。”
“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她说了三个字,“然后我问她要不要做点小买卖。”
我们坐在车里,一时间都没说话。司机哼了一声,是累了还是在打瞌睡。
回去路上,天没月。路灯一盏一盏亮过去,像数豆子。
第三天,媒体开始翻老爷的旧账。老照片被翻出来,老段子被补刀,一个曾经在年会上唱歌的女同事发了一条微博暗示“语言骚扰”。热搜挂了三个,我们公司一个人都没回应。
我觉得挺好,热闹让他们看吧。看够了,他们就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场戏中戏。
第四天,女警打电话给我,说录音笔里的信息需要我去作个佐证。我去了,签了字,顺便问了句:“后面,会很久吗?”
她说:“不会很快,也不会很慢。”
我懂她的意思。程序走起来不看你急不急。你急,它不快;你慢,它也不快。
我把这个答案转述给了夫人。她点点头,开始安排律师、安排股票处置、安排孩子补课。
她像一个人同时弹三架钢琴,一点不乱。
第五天起,我们家门口就站了几个人。他们不是记者,是吃瓜的。他们拿着手机,伸着脖子,听到一点声响就抬手。
保安小哥很辛苦,他不敢驱赶,只能一遍一遍说“请勿拍照”。说到第十遍他嗓子哑了。
我买了瓶润喉糖给他。他塞了一颗,笑,齿间都是药味。
第七天,老爷回家拿东西。他一进门,屋里没人说话。
他看着夫人,嘴唇动了一下,还是说了:“对不起。”
这句让我的后背起了一身鸡皮。他这人,一辈子说“对不起”的次数可能不超过五次。
夫人没回这句话。她问:“你正式请的律师是哪家?”
他报了名字。她点头:“我请了另一家。我们各自的律师,只聊各自的事。”
他脸上的肉又抖了一下。那一刻我知道,他明白了她是认真的。
他转头,看见客厅角落里孩子的篮球,走过去踢了下,又像后悔,拾起来拍了几下。球不争气,滚远了。
他低着头追了两步,没追上球,追到了对面墙。他站住,像塞在一个太窄的洞口。
“家还是这家。”他喃喃,“我还是我。”
“你是你。”夫人说,“家不一定是这家。”
他抬头,看了一眼她,眼睛里的光像从深水里取上来的一样暗。
他拿了衣服,拿了几本书,走的时候回身,像还想说点什么。他没有说,关门的声音也很轻。
门外的吃瓜群众探头,却什么也没拍到。他们有点失望,像去看烟花结果遇到大风。
第十天,昨晚被撞的小哥的妈妈收到了一笔钱,不大不小。不是赔偿,是基金账户打过去的第一笔利息。夫人安排的,她没有出面,代办人是律师。
我看着那份到账截图,心里落了一口气。这不是补偿,这叫“你别以为我们只会哭”。
第十二天,警方又有通报:某集团董事长被立案侦查,涉嫌包庇、妨害公务。
群里炸了。有人说完了,有人说凉了,有人说这戏演大了。我没说话。我去倒了一杯水,一口喝到喉咙里有点疼。
晚上的时候,夫人把孩子送去了奶奶家。不是求外婆,是让他们换个环境。老奶奶电话里嚷了两句,说我家祖宗怎么这么不省心。
夫人笑着“嗯嗯”,一点不顶嘴。挂了电话,转身对我说:“明天开始,我去公司。”
“你疯了?”我差点把杯子捏爆,“现在火这么大,你去干嘛?”
“去开会。”她说,“不是当董事,是把项目挪走。”
她要把几个她盯的公益项目拿出来,拉出去成立一个基金会。她动作快,打电话给注册处,给律师,给两个愿意出钱的朋友寻找资源。我看着她一边用手机敲字一边喝水,喉结一下一下的。
我忽然想起来当初我来做她助理是在一个雨天,她站在一个北城的小饭馆门口,撑着伞,问我:“你会跑腿吗?”
我当时说我会,她笑了一下:“那你来吧。我缺个跑腿的。”
我那时候没想过,有一天,我们要跑的这条路这么长。
第十五天,雨下了。细,密,像谁弄掉了筛子的眼儿不够大。
我和夫人跑了两个部门,一个银行,一个公益组织。我们在一个办公室里站了一个小时,等一个领导签字。那个领导口条很清楚,说话绕圈,绕到花都开了。
我拿起水杯,像想砸他的头。夫人给了我一个眼神,我放下,笑:“谢谢领导,我们理解。”
出去的时候她说:“急不得。”
我点头,心里咒他两句,又觉得骂也没用。
雨停了,我们路边买了两个煎饼。摊主动作快,鸡蛋打得漂亮。我们蹲在路牙子上吃,油沿着纸袋流下来,滴在鞋上。
“你离婚的时候怕吗?”她突然问。
“怕啊。”我咬了一口,“怕住不下去。”
“那怎么过的?”
“住了个便宜房子,”我笑,“一个人把衣服全部挂在窗台上晒,看起来挺像店。”
她也笑:“你有几件衣服?”
“不多。”我说,“但那会儿觉得自己最多的就是衣服了。”
她嘴唇弯了一下,没继续问。我知道她在自问自答。
第十八天,老爷的律师联系了夫人的律师。两边约了个地方,谈离婚的细节。财产、孩子、房子、公司股权,很多条。他们像在写一篇复杂的作文。
我坐在旁边端茶倒水,机械地笑。老爷不看我,只看桌子。蕊诗没有来,她在里面等着她自己的事。
谈了七个小时,一条一条敲,敲到最后只剩下两个名字。那两个名字紧挨着,又被一条很细的线拉开。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说话。车窗外的夜比平时更黑。我把车开到门口,停好,关灯。那一刻,有一只虫子撞上玻璃,啪的一声。
夫人开门下去,转身看我,哑着嗓子说:“谢谢。”
我说:“别。”
她摆手,进屋了。我坐了会儿,摸到口袋里那支录音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成了我习惯去摸的东西。
第二十天,我们把录音笔里的内容又复制了一份,放在银行的保险箱。我和她站在冰冷的柜台前,像两个做坏事的小孩,把“证据”藏到一个更大的大人那里。
出来的时候,太阳很大。她戴了墨镜,挡住了半张脸,连鼻梁都硬气。
第二十一天,警方有了新的通报。这个通报没有打码,不对,我们公司名字没打码。我们全名出现在那张纸上,被“依法侦查”的四个字夹着。
公司外人心浮动,很多人排队辞职。人力资源的人眼眶红。有人模模糊糊地问我:“我们还能发工资吗?”
“能。”我说,“至少三个月。”
她眼睛里有水,点点头,回岗位继续发邮件。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很美。不是脸,是一种在台风里仍然站着的美。
第一个月过去,我们没死。我们也没活得更好。我们在一个新的状态里懵懵懂懂,像换了一个城市,路都不认识。
我以为后面的事情会平稳一点,结果第二个月,老爷又搞了一个新花样。他从他那边发了一份声明,说对本次事件“深感愧疚”,并表示“将承担全部责任”,但同时指出“夫人情绪波动,最近做了很多不理性的决定”。
这份声明像往一锅已经开了花的水里又撒了一把面。舆论炸了:“情绪波动”四个字被高亮。评论区里,“老男人最会玩这套”的声音占了半壁江山。
我把声明转给夫人,她看了看,笑了一下:“他终于学会了可怜自己。”
“你要回吗?”
“不。”她把手机放下,“我睡了。”
她说睡就睡,这种能力我没有。我躺在床上滚了三圈,最终蹭到厨房开了灯,煮了一锅面。水开了,面沉下去又浮起来,像人生。哎,我开始讲大道理了,这不合适。
过了两天,律师带来一堆文件,我们在上面签字。签完,老爷再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能让她为他顶的东西了。
我把那页纸拿在手里,纸的边角把我的指尖划了一道。
“痛吗?”她问。
“不痛。”我说,“纸的力气不大。”
“不是纸,是眼睛。”她说。
我后来想了想,她那天说的是对的。真正割人的,不是纸,是看你的人的那种眼神。
又过了几天,蕊诗在看守所里出了一则“悔过书”。很标准的语言,一句一句像抄的。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悔,还是在写一篇必须交的作业。
网上的人看了,骂得更欢。有人翻出她以前的抖音,里面她笑得像太阳。他们把她一个曾经发的鸡汤句反过来嘲笑:“你永远可以相信明天会更好。”评论区里有人接:“明天在看守所也可以更好。”
我看这些的心情像吃了一个没熟透的柿子,涩。
我们所能做的是把原本属于我们这边要做的都做完。公司完成了股权变更,夫人退出,成立了一个新的独立基金。我们在一个小房间里开了一个小会,三个人,笑得像打扫完屋子的保洁。
有人敲门,是快递小哥。他递给我们一个盒子,里面是一面锦旗,上面绣着“正直”。我不笑的时候,觉得这个词太大。夫人把它拿出来,折叠,收好。
“谁送的?”我问。
“可能是那位母亲。”她说,“不要晒。”
她从来不晒。这是她的风格。但她那天给我发了一个照片,是那位母亲拿着做衣服的尺子,站在门口的姿势。她背后挂着一排衣服,阳光在衣服的边缘打出漂亮的线。
“她接了单。”夫人说,“做校服的缝补。”
我回了一个笑脸。这个笑脸不敷衍。我真心觉得这个世界有某些地方还亮。
第三个月,公司里少了很多人,但留下的更安静更专注。我们把几个项目收了尾,把几个烂摊子扔掉,省了钱,少了事情。很多人说我们比以前轻了好多。
我像一条疲惫的狗终于找到了窝。然后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没有在任何地方等一个结果。我只是在走路。
那天晚上,夫人站在阳台,看着外面。风吹她的头发到耳后,她没动手去扒。她的手机亮了一下,是孩子发的消息:“妈妈我今天跑步第一。”
“真棒。”她回,后面跟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她关掉手机,看着楼下小区的灯,一盏一盏,有的亮,有的暗。她忽然说:“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我摇头。
“我不怕他们。”她说,“我怕我自己有一天觉得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怕我忘了。”
我没大话。我说:“你不会。”
她看我一眼:“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你不是那种人。”我说。
她笑了,很短:“那我就信你一次。”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又问:“那你呢?”
“我什么?”我没跟上。
“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她问。
我把眼睛往上翻,看了天花板,看了灯,看了落到地上的影子。
“想开一家小店,”我说,“卖咖啡,卖包子,早上卖早点,晚上卖酒。”
她点头:“不错。”
“你来吗?”我开玩笑,“你可以当股东。”
“我没钱。”她也开玩笑,“我的钱都在基金里。”
我们都笑。笑完,又都没有说话。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可能性,这个可能性像半夜醒来的时候听见远处火车的声音,很轻,却真。
第四个月,一个记者冒着被我们骂的风险,还是捧来了一个摄像机。他求我:“随便给几句。”
我让他滚。他不滚,站在门口一脸苦相:“我们也要吃饭。”
我叹气,让他进来,但只让他拍办公室里的墙。我站在镜头外,给他两句话:“沉默不是默认,沉默是在做事。闹不是勇敢,不闹也不是软。”
我一说完这两句,自己起鸡皮。记者怔了一下,又懂了什么,狂点头,说谢谢,去做后期。
这条新闻发出去,评论倒是没有太多脏话。有人说这个助理口才不错,有人说装。我看了看,关掉手机,顺手把单子上的“购买打印纸”那一项划掉。
第五个月,法院开了第一次庭。我们和老爷坐在两边,法官在中间,敲了三下。法槌的声音很平静。
我们按照流程说话,律师按照流程辩护。老爷看着地板,偶尔抬头,看向夫人。她没看他。她的眼神穿过他,看到了后墙。
庭审中间休息十分钟,我去外面买了两瓶水。回来的时候,走廊里一个老太太遇到我,拎着一袋子菜,问我:“小伙子,厕所在哪?”
“前面右转。”我指指,“你跟我走,我带你。”
她嘴里道谢,我陪她走到门口。她进去前又问:“你们今天这个案子,是那个新闻上的不?”
“可能是。”我说,“你别看,烦。”
她笑:“我儿子也爱闹事。年轻时候谁不闹。”
她那句话像一颗落下的石子,打在我心里不疼,但有波纹。
第六个月,判了。蕊诗判了三年,缓期没有给。老爷被罚了,他的名字上挂了几条不那么好看的东西。他在法庭上看向夫人的时候说了一句“对不起”,她也没回。
我们出法院的时候,阳光很好。我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好看。不是那种传统意义的,是一种“你看吧,日子还亮着”的好看。
回到车上,我们没说有的没的。我问:“午饭吃什么?”
“吃个面吧。”她说,“我想吃辣。”
我开车去了一家北方面馆。老板娘扎着一个超高的马尾,端出两碗热腾腾的刀削。辣椒油泼上去,呲啦一声,有香味跳起来。
我们吃到一半,她放下筷子,说:“就这样吧。”
我知道她指的是很多事情。她不是说就此结束,是说就此不再让它吞掉我们。
我把碗底的最后一口汤喝了,辣得眼圈发热。老板娘过来问要不要再加辣,我摇头,她笑得很开心,像赚到了一个大的。
第七个月,基金会第一批项目上线。我们在一个小礼堂里做了一个很小的发布会,来了十几个人,灯光没美颜,话筒有点啸叫。夫人在台上说了五分钟,没讲口号,只讲了三个故事。讲完就下台了。台下的掌声不响,但持续了一会儿。
结束后,一个小姑娘跑过来要合影。我帮她拍,数了三声。小姑娘说谢谢,跑掉了。夫人看着她的背影,说:“这才是闹的样子。”
“嗯。”我说。
我突然想起最开始的那个晚上,客厅里的录音笔滴一声红灯亮起,客厅里的水声,律师的嗓音,老爷的拍桌子和一句“家是我说了算”。
我想说“你看,现在是谁说了算”,又觉得没必要。
我们车开出礼堂的时候,拐角处一个卖花的阿姨端着一盆栀子,喊了一句:“小伙子,买花不?”
我买了一盆放在副驾。它泡在水里,叶子光亮,花骨朵紧紧收着。我知道它会开,什么时候不知道。但它会开。这就够了。
再往后,生活回到了那种不太有宵小气味的节奏。公司有会,基金有项目,孩子有考试,厨房有锅要洗,狗有时候会叫,猫偶尔也会跳窗台。老爷的名字不再出现在我们的消息里,偶尔从别人嘴里蹦出来,我们也只“哦”一声。
有人问我那天为什么要拿出录音笔。我说,我怕自己老了会忘。而且我怕自己年轻的时候没做对的事,老了会翻来翻去地后悔。
夫人也被问,问她为什么不闹。她笑,说:“我有时间,但我更愿意把时间用在别的地方。”
记者不满意,追问:“别的地方是哪里?”
她说:“在桌子上,在路上,在别人的手上。”
我没太懂记者的表情,那种“你就不能给我点流量”的失望。可我懂她。她把录音笔交出去的那一刻,已经把该闹的最狠的一次闹完了。剩下的,叫过日子。过日子是最硬的闹。
有一天晚上,我把那支录音笔拿出来,按了一下,里面空了。我点点头,把它丢回抽屉。它完成了它的工作,不需要再亮灯。
我出去走了一圈,小区的草坪边缘有一个小男孩在踢球,球老是滚到路边。他每次追上去,又把它踢回来。踢回来,滚出去,追,踢。一次一次,像没完。
我看了一会儿,笑了一下,背手走了。
我想,这是一个应该被记住的世界。不是因为我们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们没忘。
我们没忘那个夜里,谁的手伸向了哪边;我们没忘谁的眼睛看向了谁;我们没忘那个录音里那句“这事你顶了”;我们没忘谁把“顶”这个字扔回去,让它砸在该砸的地方。
我们也没忘,吃橘子的时候要用纸擦手,煮面的时候要看火,开车的时候慢点,遇到保安小哥要说声辛苦,买花的时候要挑有点泥的。
你看,这些都是不闹的样子。可这些,比任何闹都扎实。你想起它们,会觉得心里热一下。
后来,基金会每天都有几个新的申请。我们看,筛,去。不是所有都能做,能做的也不是完美。我们在一条街上摆摊一样地忙。
我偶尔会去给那个外卖小哥的母亲送些布,她的手上起了茧。她用尺子量布,眼神里有一股劲儿。她抓住我的手说:“谢谢。”
我说:“不客气。”
她说:“不是这个,谢谢,是谢谢你们没让那件事就没了。”
我“嗯”了一声,背过去抹了一把眼睛。她没看见,风看见了。风把我的眼泪吹干,顺便把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吹走了一点。
我回家的时候,把那盆栀子从阳台上搬到客厅。花开了三朵,白得像一块轻微过曝的照片。夫人看了我一眼,笑:“你挑的眼光挺好。”
“我专业。”我说。
“那要不要考虑开店?”她调侃。
“准备呢。”我回。
她用手指轻轻点了下花瓣,没用力,怕伤了。她回头看着我:“慢慢来,不急。”
我点头:“不急。”
我们真的不急。我们在等,等一个新的局不用设的时候,等一个新的名字不用挂心的时候,等一个新的普通日子敲门的时候。
那天晚上,孩子从学校带回来一张表扬信。上面写着他在班里捡了十次垃圾。夫人读了两遍,夸了两句。她夸人的语速很慢,像在描述一套手工的过程。
我站在她旁边,心里忽然踏实得不行。就像有一只手,突然按住了我一直乱跳的心。
我不问,她也不说。我们都知道,那个从客厅里走出的录音笔,把我们从一个泥里的戏拖出来,让我们坐到了一个可以慢慢吃橘子的桌子边。
后来,我真的开了店。一个小店,门口摆两张桌子,门上挂一支风铃。早上卖豆浆、油条、鸡蛋饼,晚上卖啤酒、花生米、拌黄瓜。店开业那天,夫人来了,孩子来了,小许来了,保安小哥也来了一趟。他们坐在门口,风铃叮当。
老爷没来,我不希望他来。他来,会尴尬。
女警也来了,她点了一杯美式,喝一口,说:“酸。”
我笑:“我们店主打酸。”
她也笑。她把杯子放下,问:“你们现在好吗?”
“好。”我说,“比以前正常。”
“正常很好。”她说完,去门口打了个电话。她站在街灯底下,影子被拉长,到遥远的地方。
那晚,风大,风铃像一群小鸟在啁啾。有人笑,有人拍手,有人说“这个花生米不赖”。我背过身去擦杯子,感到眼睛里又有点湿。那不是悲伤,是一种“终于”。
你看,这故事用最普通的话讲起来,就是这样。把录音笔交出去,警察来了,有人被带走,有人留下。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忙,有人睡。然后,日子往下走。没有烟花,也没有口号,只有三餐,孩子,风,花。
你问我:“让夫人替蕊诗顶罪,她没闹?”我说:“她闹了,闹得最狠的时候你没看见。”
“助理:夫人交了录音笔,警察正在赶来。”这话我当时说出来的时候,手心在出汗。现在我说一万次,也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头。
真正的故事,是她把那支笔放在桌上,一句“请听”。那一刻,门打开了。后面是风,是雨,是我们各自的脚步声。是我们慢慢从一个人的名字下走出来,走回我们自己的名字里。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