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生把手术同意书放在我枕头边,说需要直系家属签字,还要先交二十万押金。
医生把手术同意书放在我枕头边,说需要直系家属签字,还要先交二十万押金。
我躺在病床上,鼻间是消毒水的味道,眼前晃着大灯,我的弟弟站在门口,冷冷地说:“拿你名下的房本出来,先把老屋卖了。”
我笑了一下,肋间疼得像刀割。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个残酷得很现实的道理:亲兄弟,在法律上不算直系亲属,是有原因的。
我四十八岁,这场大病像刀一样把我们这个家切开了,露出了骨头和腥气。
那是一个阴天,云压得低,像破棉花。
我从工地上送来医院,CT单子上两个字刺眼:紧急。
我迷迷糊糊听见医生说“肝部占位”“动脉供血丰富”“需要尽快手术”。
我小女儿吓得脸发白,握着我的手一直抖。
我老婆把银行卡捏得变形,嘴唇一条线。
我弟的媳妇站在门边,用手扇了扇,说:“赶紧办手续啊,别耽搁了该惹祸。”
她眼睛扫过我媳妇的胸前,盯着那条金项链。
我婆家这条链子,婚礼那天我岳父给的。
我老婆下意识按住了。
我弟打了个呵欠,说:“哥,你也别紧张,先把房子拿去抵,钱不是问题。”
我听到“房子”两个字,突然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眼,是我爸手在发抖。
他抖着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存折,像掏一只老鸟一样小心。
他嘴皮子打颤,说:“你妈那点养老钱还没花,先拿去救命。”
我妈眼里含着泪,眸子里有濛濛的光:“都别说了,先救孩子。”
我没说话,我知道,戏才刚开场。
我出生在河北南部一个小县城下辖的镇上,镇外有一条臭水河,夏天一到就臭得像翻肚皮的鱼。
我爸年轻时在砖窑干活,背得肩上起茧子,冬天咳得直喘。
我妈在村里包豆腐,手背常年烫得一层老皮。
家里四间土坯房,前院有棵歪脖槐树,夏天蝉叫得人心烦。
我比我弟大四岁。
我弟从小聪明嘴甜,脸白净,逗大人开心。
我从小就笨,手粗,能干活。
上初中那年我想去读高中,老师说再努努力就能考上县里高中。
我看了看家里那口黑锅和墙上的裂缝,没开口。
我爸抽着旱烟,不看我:“家里供不了两个,老大你去学个手艺,老二再看看。”
我把课本交给了我弟,又把自行车让给他,自己跟镇上的木匠学徒。
学徒第一年不给钱,吃饭都在师父家。
我妈半夜给我送馍,哆嗦着把热馍从棉布里掏出来,冒着白气。
我戴着铁皮手套,冬天刨木屑刮得手上全是口子。
我弟考上了中专,回家那天,村口鞭炮响了一片。
我妈笑得出汗,说我弟有出息。
我端着一盆润木板的水,笑着打了个招呼。
那时候我觉得,家就是这样,谁读书谁多吃一点,谁有力气谁多扛一点。
我长到二十岁,帮着师父干活,挣的第一笔三百块钱交给我妈。
她拐进灶屋里抹眼泪,我装作没看见。
我弟毕业后在县城税务所门口摆过小摊,后来进了镇上的信用社做临时工,穿衬衫,领子总是立着。
他带他女朋友回家的时候,扎着高马尾,穿白鞋。
我妈像捧鸡蛋一样在厨房里忙。
彩礼那年,女方要十万,还要一辆小车。
我攒了几年,拿出七万,剩下三万我借了高利贷,又把三轮车卖了,彩礼才凑齐。
我弟结婚那天,我喝多了。
他搂着我肩膀,拍我说:“哥,以后咱发了我还你。”
我迷糊着笑:“别还了,亲兄弟,不用算的。”
那句“亲兄弟明算账”我没听进去。
我以为亲情天然,像水一样,不会干。
我三十二岁那年进城打工,跟着工队掌木料,后来做到了小包工,把工人带出去干活,给房地产铺地板、装门套。
有时候工地拖款,工人堵着我要工资。
我半夜去喝酒,捂着肚子吐,到天亮再去找老板。
一步一个坑,一步一口气,钱就是这么磨出来的。
我弟在镇上工作越做越稳当,后来转为合同工,工资每月四千多。
他老婆开了个奶茶店,小红书上学来的花样挺多,门口摆两盆绿萝,假花真叶。
奶茶店开了没多久亏了,他回来找我,说:“哥,你手上不是有钱吗,先帮我渡过难关,过两个月就回本。”
我没吱声,拿了两万给他。
第二年,他又来,说要换店面。
第三年,他又来,说要引进冰淇淋机。
我看着他手上那块大金表,心里涌上一阵又一阵的怪味。
我暗暗算账,三年给了他八万六。
他每次拿钱都拍着胸脯:“哥放心,咱是一家人。”
我家里也不富裕。
我女儿上大学,学设计,学费、生活费一年要好几万。
我老婆在小区保洁,冬天早上五点半出门,回家手都是冰的。
我每月给爸妈两千,爸妈舍不得花,存折越攒越厚。
我常说:“你们花,不要攒了,人没了钱还是数字。”
我爸抽旱烟,笑:“老了花不动了,给你们留点,免得你们急。”
我以为日子就这么耗着,耗到我们都老。
谁知道,人没得选。
那年夏天,我夜里在工地上突然肚子疼,又恶心,站不稳。
工友扶我去卫生间,我吐得人都虚脱了。
去医院一查,医生神色严肃,说肝上有东西,血管缠着,不能拖。
我坐在检查室外的塑料椅上,目光盯着地砖的缝,缝里像有一条河。
我第一反应不是怕死,而是先想钱。
医生把内科、外科、麻醉科的同意书一大摞放在床头,护士拿着POS机问交不交押金。
我老婆像掏心一样,把她戴了十年的金项链摘下来,拽给我:“先救命。”
我不许她卖,说那是你爸给你的情面。
她抹眼泪:“情面又不是命。”
我女儿找了她导师借,导师转了五千,还拉了个群,说同学们有能力的帮一把。
几个孩子各转了一两百。
我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弟到的晚,穿着一件白T恤,大logo闪眼。
进门他吭哧了一声:“情况咋样?”
我老婆递给他化验单。
他拿反了看不懂,哼了一声。
他媳妇蹬着细跟鞋,目光在病房里扫了扫,说:“院里床位真紧张。”
她没坐,打开手机看直播。
我老婆开口:“用钱,二十万押金,医生说……要快。”
我弟搓了搓手,说:“这钱……你们先弄着,实在不行把爸妈那房子卖了吧。”
我盯着他。
我说:“卖啥房子,那房子是爸妈的。”
他努嘴:“爸妈啥时候住了?常年就你给钱,他们不花,留着干嘛?留着等烧纸啊,卖了救命,孝顺不孝顺啊?”
我妈站在门口,本来迟迟疑疑,听到“孝顺”两个字眼泪就下来了。
她鼻头红得像小孩子:“小二,别这么说,你哥这是命啊。”
他撇嘴:“我也没说不救,先变现啊。”
我爸站起来,手抖得厉害,拿出了他的存折。
那存折封面已经起毛,边缘露了白。
他用颤抖的指尖掀开,掀不动。
我女儿赶紧帮他翻页。
上面一个个数字躺得整齐,是几十年省出来的小命。
我爸说:“老大家给咱多,出事了咱得掏,掏得起。”
我老婆要拿存折去缴费,被我拦住了。
我说:“这是爸妈养老钱,不动。”
我老婆红着眼:“那用什么动?”
我看着我弟,说:“你来签个字,先垫一些,别动老人的钱。”
他愣了一下,抬起下巴:“医生不是说要直系家属签吗?我又不是直系。”
这话像一盆冷水泼在我脸上。
我笑了。
我笑着看他:“你不是常说亲兄弟是一家人吗?”
他摊开手:“家是家,法律是法律。”
他媳妇也笑,笑得锋利:“你们这一家,还是讲讲规矩吧。”
我嘴里发苦,心里那点薄薄的幻觉被撕开了。
民间讲亲,法里讲直系。
我知道了,许多事,不是嘴上说“亲”就能扛住的。
医生催促,我老婆签了字。
她手握笔的时候手都是湿的,笔尖在纸上抖了一下,像划破了什么。
押金没凑够,我岳父把他的小金条拿出来,沉甸甸一袋。
他话不多,把袋子塞给我,转身就走。
我叫了一声“爸”。
他摆摆手,背影佝偻,像风一吹就倒。
我住进了ICU。
白灯亮着,像雪。
我耳朵里塞满机器声。
有时候我半醒,听见外面走廊里喊嚷。
有一次我听见我弟媳的声音:“这罚款要我们承担啊?”
她说“罚款”的时候拖长了音。
我不知道罚什么,后来才知道手术延期一天,床位费上涨,她心疼。
又有一次,我听见我妈的哭:“小二你别骂你哥,别骂……”
声音被护士压低了。
我在隔离玻璃后面看不清人,世界是一片白雾。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想到很多事,又想起家里那棵槐树,还有我弟小时候在树上吊着腿跟我笑。
那是最干净的笑。
手术那天,医生穿着铅服匆匆从我床前走过。
麻醉前我捏了一下护士的手,说:“辛苦。”
她眼睛一动,点头。
就是这个点头,把我从恐惧里拉了一下。
我睡过去了。
手术后我被推回病房。
管子从我身上伸出来,像根根根须。
我老婆坐在床边,眼睛通红。
我第一句话是:“钱够不够?”
她玉镯内侧磨了一道白痕,说:“你就想这个。”
她侧过脸,眼泪掉在被子上,晕开一个小斑。
我伸手去擦,手抖。
她抓住我手:“活下来,再说。”
我弟这几天都来了。
他来病房站一会,又去抽烟。
他口袋里的打火机“咔哒”一声,我听着心里发冷。
他有时进门开口就是:“又要交钱?你看,我也不是不帮,咱也得分个轻重。”
他老婆每次都提醒:“别忘了写个借条。”
我老婆黑着脸:“写啥借条?你们给多少啊?”
她把账单摊在他面前,上面印着医院的章,红红的几个数字醒目。
他盯着看了一会,说:“给五千。”
我女儿“哧”的一声笑出来,笑声里带着讥刺。
我瞪了她一眼,她噎住了。
我弟飞快看了我一眼,又把视线撇开。
“你们不是有房吗?”
他嘴里反复这个话头。
“你们有房,你们卖,不是更快。”
我忍了又忍,还是开了口:“这是我们夫妻的房,跟你没关系。”
他仰起下巴,冷笑了一下:“哟,跟我没关系?当年你娶媳妇的那三万,谁给的?你忘了?”
我没忘。
我记得每一张借来的钱背后的面孔,也知道它们的利息每一分都割在我肉上。
可你拿过去装了鞋柜,几年过去连个瓜子壳都没还。
我轻声说:“那不叫我的,是爸妈从亲戚那借的,后来还的是我还。”
我现在说这些,是想把话说明白。
我弟嘟囔:“明白个屁。”
他媳妇说:“不明白也得明白,我们也不是冤大头。”
这话像一根刺扎在我老婆心窝子里。
她站起来,声音嘶哑:“爱帮不帮,不要把嘴放这么毒。”
外面走廊里走过护士,白鞋擦过地面。
病房里空气像拉紧的线。
我妈进来时,眼睛红,鼻孔外白白的盐花。
她说:“都别吵了,别吵了。”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包着一张纸条和两枚银元。
纸条发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二十年六月份”。
是她嫁妆里剩下的东西。
她说:“拿上吧,先救命。”
我老婆抢过去,又塞回她怀里:“妈,不动你的,我跟老陆自己想办法。”
“老陆”是她喊我的名字里取的音,她从十九岁开始叫到现在。
我在药味里看着这一切,心里一阵阵抽。
病,像把刀,把人剖开,让你看你的血是怎么流的,你的骨头是咋样的。
几天过去,朋友凑了几万,岳家掏了大头,老婆把首饰都卖了,凑够了第二笔押金。
我弟只在微信上转了五千,备注写“借”。
我看着那个“借”字叹了一口气。
医生说:“手术暂时情况稳定,后面可能还要做介入和化疗,费用还是不低。”
我点头,说知道。
我开始想:以后怎么办?
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拿着手机查了民法典里关于亲属关系的那一条。
直系亲属,是父母、子女、祖父母、外祖父母、孙子女,配偶。
兄弟姐妹,是旁系。
旁系不是不亲,但在很多需要签字、负担义务的场合,它真的就不算那一层。
那一刻我
来源:在田野驱赶飞鸟的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