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切割着客厅里凝固的空气。岳父老孟雷打不动地坐在沙发的正中央,那是他的王座,遥控器是他的权杖。我扒拉着碗里最后几粒米,眼角的余光里,妻子孟薇的侧脸被电视屏幕的光映得明明灭灭,她没动筷子,只是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切割着客厅里凝固的空气。岳父老孟雷打不动地坐在沙发的正中央,那是他的王座,遥控器是他的权杖。我扒拉着碗里最后几粒米,眼角的余光里,妻子孟薇的侧脸被电视屏幕的光映得明明灭灭,她没动筷子,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
这已经是她沉默的第三天。
引子
我们结婚五年,住在岳父岳母家。嘉兴这座小城,温润有余,空间不足。我们的卧室朝北,窗外是邻居家斑驳的墙壁,一年四季,阳光都是奢侈品。生活就像一部被调了慢放的黑白电影,情节寡淡,唯一的背景音就是电视里永远嘹亮的口号和岳父时不时发出的评点。
“这个政策好,”老孟指着电视,像是在对全国人民训话,“早就该这样了。”
我点头,孟薇没反应。岳母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出来,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避开老孟翘起的二郎腿。“小薇,吃水果。”她轻声说。
孟薇像是没听见。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电视柜上,那里摆着我们一家四口的合照,照片里的她笑得灿烂,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而现在,那梨涡像是被水泥填平了。
我心里有点堵。这几天,我试着跟她说话,她要么不答,要么就用一个“嗯”字终结所有对话。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摇头。我问她是不是工作上不顺心,她还是摇头。她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隔绝在外。我一说谎就下意识想摸后颈的习惯,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因为我总想说“一切都会好的”,可我自己都不信。
晚饭后,我照例洗碗。厨房里水声哗哗,能暂时隔绝客厅的电视声。我从橱柜里拿清洁球的时候,指尖碰到一本竖着插在角落里的书。我抽出来,是一本很旧的旅行指南,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大美新疆》。书页有些卷边,显然被反复翻阅过。我随手翻开,一张折叠的地图掉了出来,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一个地名:乌苏。
我的心猛地一沉。
回到客厅,新闻联-播已经结束,换成了一部婆媳斗争的电视剧,声音依旧是35。我把那本《大美新疆》悄悄塞回书架最不起眼的角落,坐到孟薇身边。我刚想开口,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新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按了静音。老孟的目光从电视上扫过来,带着一丝不满。在这个家里,任何不合时宜的声音都是一种冒犯。
“谁啊?”他问。
“没事,推销的。”我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茶几上,手心有点冒汗。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的。我睡在朝北的小卧室,她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一夜没睡踏实,脑子里反复出现“乌苏”那两个字,以及那个未接的来电。凌晨三点,我听见客厅有轻微的响动,我以为她起夜,没在意。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屋里静得可怕。客厅的电视是关着的,岳父岳母还没起。沙发上空荡荡的,只有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薄毯。
餐桌上,压着一张纸条,是孟薇的字迹,清秀又决绝。
“我去了乌苏,别找我。”
纸条旁边,是她的婚戒。那枚小小的铂金圈,在清晨熹微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
第一章:坍塌的日常
戒指的冰凉,顺着我的指尖,一路冻结到心脏。
岳父岳母几乎是和我同时发现孟薇不见的。老孟冲出房门的第一件事,不是找人,而是找遥控器。当他发现电视没被调到他昨晚关机时的频道,脸色立刻就变了。
“人呢?”他沉声问,仿佛孟薇的消失,是对他家庭秩序的公然挑衅。
岳母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拿着那张纸条,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去什么新疆啊?”她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责备和探寻,“陈力,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我们吵架了吗?没有。我们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力气吵架了。沉默比争吵更可怕,因为它意味着连修复的欲望都消失了。
“肯定是你!肯定是你没本事,让我女儿受委屈了!”老孟的矛头精准地对准了我,他习惯性地敲着沙发的扶手,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一个大男人,窝在老丈人家,你像什么样子!我女儿跟着你,图什么?”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我体无完肤。五年前,我们结婚,嘉兴的房价高企,我家里条件一般,为了不背上沉重的房贷,我们接受了岳父母的“好意”,住进了他们家。我以为这是权宜之计,却没想成了一口温水煮青蛙的锅。我成了这个家的附属品,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好女婿”。
“爸,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得赶紧把小薇找回来。”我压下心头的屈辱,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
“找?怎么找?她手机也关机了!”岳母哭着拨打孟薇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乌苏,新疆。那个未接来电。我立刻翻出通话记录,回拨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带着爽朗口音的女人声音传来:“喂,哪位?”
“你好,我找一下……孟薇。”
“孟薇?哦,她退房啦,今天一早走的。你是她丈夫吧?她手机没电了,昨天借我电话给你打的,你没接嘛。”
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个被我当成骚扰电话按掉的,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线索。心口的悔恨和自责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将我淹没。
“她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我急切地问。
“这我哪知道嘛。她就说想四处走走,看看大峡谷。小伙子,你媳妇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哦,你们要多沟通嘛。”电话那头的人叹了口气,挂了。
线索断了。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像是被低气压笼罩的战场。岳母以泪洗面,岳父则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我身上。他翻出我所有的“罪状”:工作不够上进,薪水不够高,性格太闷,不会讨他欢心。家里所有的矛盾,在孟薇出走后,瞬间被激化到了顶点。
“都是为你好!”岳母哭着说,“我们留你们住家里,不就是想让你们轻松点吗?”
“就那样吧。”这是孟薇以前最爱说的一句话。我升职失败,她说“就那样吧,开心最重要”。我给她买的礼物不合心意,她说“就那样吧,心意到了就行”。老孟把电视声音开到震耳欲聋,她也只是默默走进房间,说“就那样吧,他年纪大了”。
我一直以为那是她的宽容和体谅。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那三个字背后,是多大的失望和无奈。
第三天晚上,老孟在客厅看电视,一部抗日神剧,声音依旧是35。我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像个等待宣判的囚犯。
“我明天去乌苏。”我平静地说。
遥控器“啪”的一声被摔在茶几上。老孟霍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去?你去有什么用!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她自己野够了就会回来的!”他激动的时候,会带上一点嘉兴土话的腔调,“你个后生,搞啥西!”
“她不会的。”我看着他,第一次没有退缩,“如果她想回来,就不会走。”
那一晚,我和他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没有动手,但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最后,我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背后是岳母的哭喊和岳父的怒骂。
站在深夜清冷的街道上,嘉兴的湿气包裹着我。我突然意识到,这五年来,我不仅失去了妻子,也快失去了自己。
我必须去找她。不只是为了带她回来,也是为了找回我们之间,到底失去了什么。
第二章:三千公里的距离
从嘉兴到乌鲁木齐,飞行时间四个多小时,再加上从乌鲁木齐到乌苏的火车,全程超过三千公里。
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舷窗外是万里无云的蓝天。我忽然想起,上一次和孟薇一起坐飞机,是去度蜜月。那时候,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兴奋地规划着行程,眼睛里有星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连坐在一起看电视都变成一种煎熬了?
我想起一个细节。有一次,岳父的智能手机不会用,视频通话怎么也接不起来。孟薇耐心地教了他十几遍,他还是学不会,最后不耐烦地把手机一推,“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干什么!”孟薇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拿起手机,帮他接通了视频。挂了电话,我看见她坐在阳台上,发了很久的呆。我走过去,问她想什么,她摇摇头,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东西,好像永远也教不会。”
当时我以为她说的是手机,现在才明白,她说的,是沟通。
火车在广袤的戈壁上行驶,窗外的景象从江南的精致秀美,变成了西北的苍茫辽阔。这种巨大的视觉反差,让我感到一阵阵的眩晕。我旁边坐着一个去石河子探亲的大叔,他很健谈,问我一个南方人跑这么远干什么。
我撒了个谎,说:“来旅游,听说乌苏啤酒很有名。”
大叔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小伙子有品位!我们新疆,不止有啤酒,还有我们新疆人的敞亮!有啥事,喝顿酒,说开了,就没事了!”
说开了,就没事了。
这六个字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我和孟薇之间,有多少事,是没有说开的?
我拿出手机,翻看我们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是我发的:“今晚我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我给你带点回来?”她的回复是一个“好”字。再往前,大多是“下班了吗?”“今天吃什么?”“记得带钥匙”这类毫无营养的对话。我们像两个精准运行的程序,每天执行着固定的指令,却没有任何情感的交互。
火车到站,我背着包走出乌苏火车站。一股干燥而凛冽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尘土的味道。天很高,云很淡,阳光刺眼。这里的一切,都和嘉兴截然不同。嘉兴是内敛的,潮湿的,像一幅需要细品的水墨画。而乌苏是外放的,粗粝的,像一幅用色大胆的油画,直接冲击着你的感官。
我找不到任何方向。我不知道她在哪家酒店,不知道她去了哪个景点。我像个无头苍蝇,在陌生的城市里乱撞。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老板是个热情的维族大哥,他问我来干嘛,我说了实话。
他听完,给我倒了杯热茶,说:“兄弟,你这样找,是大海捞针。你老婆来这里,肯定是想散心。你越是逼得紧,她跑得越远。”
我懂这个道理,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焦虑。我开始用最笨的办法,一家家酒店、一个个旅馆地问。得到的答案都是摇头。我的普通话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人们的回答里夹杂着我听不懂的方言和短语。
第三天,我几乎要绝望了。我坐在一家面馆里,点了一份过油肉拌面。面条劲道,肉香四溢,可我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就在这时,我手机响了,是岳母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陈力啊……你找到小薇了吗?”她的声音疲惫而沙哑。
“还没。”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我听见岳母压低了声音说:“你爸……他这两天,晚上看电视,都把声音调到20了。”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赶紧扭过头,看向窗外。天边,是一轮巨大的落日,把整个城市染成了金色。
第三章:她留下的信
岳母那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我开始反思,我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把她“抓”回去,继续过那种死水一般的生活吗?
我改变了策略。我不再像个侦探一样去追踪她的痕迹,而是试着去走她可能走过的路,看她可能看过的风景。我去了乌苏的泥火山,去了大峡谷。我站在空旷的天地之间,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一种原始而强大的力量。我忽然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在嘉兴那个逼仄的家里,人的喜怒哀乐都被压缩了,只有在这里,在这样辽阔的背景下,你才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烦恼的微不足道。
我回到之前联系过的那家民宿,就是孟薇住过的那家。老板娘还认得我,她递给我一个信封。
“你媳妇留下的,”她说,“她说,如果你真的来了,就把这个交给你。”
我的手微微颤抖,接过那封信。信封上没有字。我回到自己的小旅馆,关上门,坐在床边,深吸了一口气,才拆开信。
是孟薇的笔迹。
“陈力: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说明你还是来了。我既希望你来,又不希望你来。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我们家,没人生病,没人失业,父母健在,我们有房住,有饭吃,在外人看来,我们应该是幸福的。可是,陈力,我快要窒息了。
你还记得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说,我们以后要有自己的小家,不用太大,有个朝南的阳台就好,我们可以种满花。你笑着说好。五年了,我们还住在那个朝北的房间里,窗帘拉开,看到的是邻居家的厨房油烟机。
我不是在怪你没钱买房。我是在说,我们好像把生活过反了。我们为了所谓的“轻松”,放弃了最重要的东西。我们放弃了两个人的空间,放弃了争吵和磨合的机会,放弃了作为一个独立家庭的尊严。我们成了我爸妈这个大家庭里的两个孩子,而且是必须听话的那种。
每天晚饭后,电视的声音永远是35。我爸的耳朵其实很好,他只是习惯了用这种音量来宣布他对这个家的统治权。我想跟你说说话,可是我一张嘴,声音就被电视剧的枪炮声盖过去了。慢慢地,我就不想说了。
我跟你说我工作上遇到了一个很难缠的客户,你总是说‘没关系,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跟你说我妈又在念叨谁家女儿生了二胎,你总是说‘别理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以为你是在安慰我,是在帮我减压。可你不知道,你的‘忍一忍’和‘别理她’,是把我和你之间的门,一扇扇关上了。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告诉我怎么做的老师,我只是需要一个能听我把话说完的丈夫。
有时候,沉默不是金,是锈。它会一点一点,腐蚀掉我们之间所有的东西。
我来乌苏,不是为了离开你,我是为了找回我自己。在嘉兴那个家里,我已经找不到孟薇了,我只能找到‘老孟的女儿’,‘陈力的妻子’,‘听话的员工’。我想在离开这一切三千公里的地方,重新喘一口气。
你别找我了。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如果有一天,我想明白了,或者,你也想明白了,或许我们还有机会。
保重。
孟薇”
信纸被我捏得发皱。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我所有的自我辩解。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好丈夫,我容忍岳父的霸道,我体谅妻子的情绪,我努力工作,我循规蹈矩。我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可我错了。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我的“容忍”和“体谅”,其实是一种逃避。我害怕冲突,害怕改变,所以我选择用沉默和顺从来维持一种虚假的和平。而这种和平的代价,是孟-薇的自我牺牲。
我猛地站起来,用力眨了眨眼,把涌上来的热意逼了回去。我走出旅馆,买了当晚能买到的最烈的乌苏啤酒。我坐在旅馆门口的台阶上,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一瓶接一瓶地喝。
酒很烈,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可我的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在嘉兴,老孟家的客厅。
时钟指向晚上十点,电视剧已经结束了,屏幕上是五彩的雪花点。老孟还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遥控器,眼睛却盯着黑掉的屏幕。
这两天,他把电视音量调到了20。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让他有些不习惯。他能听见老伴在厨房洗碗的细碎声,能听见窗外邻居家的狗叫,甚至能听见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
女儿走后,这个家好像被抽走了主心骨。那个平时最安静,最没存在感的人,却用她的离开,让所有人都乱了方寸。
老伴从厨房出来,在他身边坐下,叹了口气:“老头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老孟没说话,只是把遥控器捏得更紧了。他这一辈子,要强,好面子,在家说一不二。他认为他为这个家规划好了一切,他给女儿女婿提供了最好的条件,让他们少奋斗二十年。他觉得自己的爱,是世界上最正确,最无私的爱。
可女儿却跑了。跑到三千公里外的新疆去。
他的权威,第一次受到了如此彻底的挑战。
他想起女儿小时候,也这么跟他犟过。为了买一条当时流行的喇叭裤,她绝食了一天。最后,他还是妥协了。他嘴上骂骂咧咧,说她不学好,却偷偷把钱塞给了老伴,让她带女儿去买。女儿穿上新裤子,在他面前转圈,他板着脸,一个字没夸,眼神却一直没离开。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习惯了用这种“为你好”的方式,去控制她的人生。
“睡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站起身,关掉电视。在黑暗降临的瞬间,他用遥控器,默默地将预设音量,从20,调到了18。
这个动作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四章:乌苏的风
读完信的第二天,我没有离开乌苏。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游客那样,去感受这座城市。我去了当地的巴扎,看穿着民族服饰的人们在摊位间穿梭。我吃了很多以前从未吃过的东西,烤包子、手抓饭、大盘鸡。我学着当地人,坐在路边的小酒馆,喝着夺命大乌苏,听着他们用我听不懂的语言高声谈笑。
我发现,这里的节奏很慢,但生活气息却很浓。人们的脸上,有一种未经修饰的、粗粝的快乐。
一个下午,我在一家卖手工地毯的店里,看到一条蓝色的,上面织着白色雪山的挂毯。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孟薇。她喜欢蓝色,她说蓝色是天空和大海的颜色,代表着自由。
我走进去,跟老板聊了起来。老板是个哈萨克族大叔,叫巴哈提。他汉语说得很好。我告诉他,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的妻子。
巴哈提给我倒了一碗奶茶,听我断断续续地讲完了我的故事。
他听完,指着墙上的一幅鹰的挂毯,对我说:“小伙子,你看那只鹰。把它关在笼子里,每天给它最好的肉,它也会死的。因为它要的是整个天空。女人,有时候也像这只鹰。”
我呆呆地看着那只鹰,它眼神锐利,翅膀张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布面,飞向天空。
“我们家的问题,就是电视声音太大,说话声音太小。”我喃喃地说。
巴哈提笑了:“那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把鹰抓回笼子。而是想办法,把你的家,变成一片天空。”
把家,变成一片天空。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我开始思考,如果孟薇回来,我们该怎么生活。我们不能再住在岳父家了。我们需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空间,哪怕小一点,旧一点。我们需要重新建立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沟通方式,而不是隔着两个长辈做传声筒。我需要改变我的性格,不能再用逃避来面对问题。
这些想法,在嘉兴的时候,我不是没有过。但它们总是在“现实”面前,被我一次次掐灭。没钱,麻烦,怕父母不高兴……我总有无数个理由去维持现状。
可现在,我才明白,最大的“现实”,是我们这个家,已经快要散了。
那天晚上,我鼓起所有的勇气,给岳父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是老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爸,是我。”
“……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发制人地质问我,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深吸一口气,用我这辈子最平静,也最坚定的语气说:“爸,我找到小薇了。”
我撒了个谎。
“她在哪儿?!”电话那头,岳父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岳母的惊呼声也传了过来。
“我没见到她人,但我看到了她留给我的信。”我顿了顿,继续说,“爸,小薇说,家里的电视声音太大了。她听不见我说话,我也听不见她说话。”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老孟正握着电话,脸色铁青,他习惯性的反驳和斥责,却堵在了喉咙里。因为我说的,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她还说,”我继续道,“她想念嘉兴的南湖,想念我妈做的红烧肉,但是,她需要一个能让她喘口气的地方。爸,等我们回去,我们想搬出去住。房子我会想办法,哪怕是租,我们也想有自己的家。”
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更长。长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知道了。”
许久,电话里传来他低沉的三个字。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乌苏夜晚的街头,眼眶发热。我知道,这通电话,可能是我这三十年来,做得最勇敢,也最正确的一件事。
第五章:归途与新生
我在乌苏又待了两天。
我没有再刻意去找孟薇。我相信,她知道我来过。我也相信,她需要时间。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只有一句话:“我读了你的信。我在乌苏等你,也在嘉兴等你。你慢慢来,不着急。”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买了一张回程的火车票。
回去的路,感觉比来时要短。我的内心不再焦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我知道,回去之后,要面对的困难还有很多。房子的事,工作的事,和岳父母的关系,都需要我去处理。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孟薇要的是什么。
火车抵达嘉兴站的时候,是个阴雨天。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是熟悉的江南味道。我没有直接回岳父家,而是先去了我父母那边。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他们说了。我爸听完,抽了半包烟,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儿子,长大了。家里还有点积蓄,你们去看房子吧,首付不够我们再想办法。自己的家,终究是要自己撑起来的。”
我妈红着眼圈,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排骨面。
晚上,我才回到岳父家。
开门的是岳母。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眼圈就红了。“你……你回来了?小薇呢?”
“她没跟我一起回来。她还需要点时间。”我把行李箱放在玄关。
客厅里,岳父正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放的是本地新闻。音量很低,我甚至能听清厨房里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他看见我,只是抬了抬眼皮,没说话。
我走到他面前,把从乌苏带回来的一个蓝色挂毯递给他。“爸,这是给你们的。”
他接过去,展开。蓝色的底,白色的雪山,还有一只展翅的鹰。
“瞎花钱。”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一直在那挂毯上打量。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在没有电视声干扰的情况下,吃了一顿安静的晚饭。饭桌上,我说了我在新疆的见闻,说了乌苏的啤酒和拌面,说了那里的人和风景。
他们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
吃完饭,岳父突然开口:“房子……看了吗?”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准备开始看了。”
“嗯。”他应了一声,站起身,走回房间。
我知道,这是他用他的方式,表达了妥协。
第六章:没有她的春天
孟薇不在的日子,嘉兴的春天来了。
南湖边的柳树抽出了新芽,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我开始疯狂地看房子。我利用所有的周末和下班时间,穿梭在嘉兴的各个小区。我的要求不高,面积小一点没关系,偏一点也没关系,但一定要有朝南的阳台。
岳父岳母没有再干涉我。只是偶尔,岳母会旁敲侧击地问我,有没有孟薇的消息。我摇头。她没有再联系我,我也忍着没有去打扰她。我相信她。我相信我们的未来,需要这次彻底的“留白”。
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不再是被动地接受安排,而是主动地去规划一切。我开始负责家里的采购,学着做几道像样的菜。我会在晚饭后,陪岳父杀两盘象棋,尽管他总是赢。他赢了之后,会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
家里的电视,音量再也没有超过20。有时候,我们甚至会关掉它,就那么坐着,听窗外的雨声。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岳父正戴着老花镜,研究那本我带回来的《大美新疆》。他看到我,有些不自然地把书合上。
“这上面的天池,看着倒是不错。”他清了清嗓子说。
我笑了:“爸,你要是想去,等小薇回来了,我们一起去。”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五月,我看中了一套房子。在城南,是个老小区,六楼,没电梯。但房子是南北通透的,有一个很大的朝南阳台。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我用尽了我和父母所有的积蓄,又贷了些款,终于把房子定了下来。签合同的那天,我给孟薇发了张照片,是站在阳台上拍的。照片里,有阳光,有楼下邻居家种的蔷薇花。
我没有附带任何文字。
我知道,她会懂。
第七章:乌苏的风,吹到了嘉兴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寄件地址是新疆乌苏,没有寄件人姓名。我拆开,里面是一罐包装精美的茶叶,还有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的背景,是赛里木湖,蓝得像一块宝石。背面,是孟薇的字迹。
“茶叶是给你爸的,听说那边的红茶不错。阳台很漂亮,多养些花。我下周回来。”
我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几行字。我猛地冲到阳台上,想大喊一声,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看到楼下,岳父正和邻居下棋。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朝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我朝他用力地挥了挥手。他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周后,我在嘉兴火车站的出站口,等到了孟薇。
她瘦了,也黑了,但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明亮而坚定。她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她朝我走过来,步子很稳。走到我面前,她笑了,露出了那两个久违的梨涡。
“我回来了。”她说。
“嗯。”我接过她肩上的包,很沉。
回家的路上,我们聊了很多。聊她在新疆的旅行,聊她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她也问我这几个月家里的情况。我告诉她,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爸爸开始学着用微信,妈妈报了个老年大学的国画班。
她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
车开到我们新家楼下。我领着她,一口气爬上六楼。打开门,阳光瞬间洒满了整个客厅。阳台上,我买的几盆月季和茉莉,开得正盛。
她走到阳台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真好。”她轻声说。
我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孟薇,”我把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我们家,以后再也不会有35分贝的电视声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蓝天和阳光。
“陈力,”她说,“其实,乌苏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好。”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风景。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岳父家,就在新家住下了。我们没有床,就打了地铺。我们躺在地板上,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把这五年来,所有没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忽然明白。所谓家庭,不是一个屋檐,几口人,那么简单。它更像一个需要精心维护的生态系统。需要空间,需要阳光,需要沟通的空气。有时候,它也需要一场来自三千公里外的大风,吹走那些陈腐的、停滞的、让人窒息的东西。
然后,一切才能重新开始。
来源:多才西柚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