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不多不少,正好是新闻联播主持人声音清晰,而我们说话需要略微提高声调的音量。这是父亲的音量。但他已经不在沙发那个专属的、微微下陷的位置上了。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不多不少,正好是新闻联播主持人声音清晰,而我们说话需要略微提高声调的音量。这是父亲的音量。但他已经不在沙发那个专属的、微微下陷的位置上了。
遥控器就放在他惯常放置的茶几角落,被一个玻璃杯压着,好像他只是暂时走开,去趟洗手间,马上就会回来拿起它,对着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皱眉,然后“咔”一声换到军事频道。可他已经从兰州回来半个月了,一次也没碰过那个遥控器。
我妈正在厨房里用极慢的动作洗着碗,水流声都显得有气无力。我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妻子林薇发来的微信,我没看,直接按灭了屏幕。客厅的灯光下,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茶几上,父亲的床头柜被搬了过来,上面除了药瓶,还多了一个小小的木雕小鸟,翅膀的漆掉了些,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与这屋里沉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
静得可怕。这种安静,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心慌。
引子
我叫陈默,信阳人。名字是我爸取的,大概是希望我少说多做。我确实做到了,尤其是在他面前。
父亲叫陈建国,六十年代生人,生命里最深刻的烙印就是集体、工厂和奉献。他是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从河南信阳的农村,一头扎进大西北,成了兰州石化的一名管道维修工。一干,就是四十年。
我的童年和少年,几乎都由书信和一年一次的春节构成。他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沉默寡言。他对我最好的表达,就是每次回来,从一个军绿色帆布包里,掏出兰州带回来的百合干和软儿梨。
我考上大学,留在了郑州,做了室内设计师。我和他,一个在黄河中游,一个在黄河上游;一个画着精致的图纸,一个拧着冰冷的阀门。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更是一个无法互相理解的世界。
半个月前,一通来自兰州的电话,击碎了我们家维持了三十多年的平静。肝癌晚期。
母亲连夜坐火车把他接了回来。那个在我记忆里永远像山一样坚挺的男人,走出出站口的时候,被母亲搀扶着,整个人瘦得像风中的一片枯叶。
从那天起,家里的电视音量就定格在了35,但看电视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室里躺着。
“阿默,”母亲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声音很轻,“你爸在兰州厂里分的那个房子,还有他那些东西……总得有个人去收拾一下。单位那边,也要去办个手续。”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我去。”
“你……一个人中不中?”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
“中。”我回答。
林薇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我走到阳台去接。
“陈默,你到底在想什么?爸这个情况,正是花钱的时候,你还要请假?你那个项目跟了多久了?奖金不想要了?”她的声音隔着听筒都带着一股焦灼的火气。
“钱重要还是人重要?”我压着火,声音却忍不住冷了下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我们也要生活啊!房贷、车贷、童童的补习班,哪个不要钱?你爸的医保,能报多少还是个未知数……”
我没等她说完就挂了电话。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我下意识地揉了揉后颈。这是我的老毛病,一说谎,或者一感到巨大压力的时候,就会这样。我没告诉她,父亲这次回来,带回来的积蓄,可能还不够一个疗程的靶向药费用。
回到客厅,母亲已经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个木雕小鸟,怔怔地出神。
“妈,这是什么?”我问。
她抬起头,眼睛有点红。“你忘啦?你五岁那年,你爸带你去人民公园,你非要买的。他说没用,不给你买,你哭了一路。后来……他还是偷偷给你买回来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我完全没有印象了。那个在我记忆里只有严厉和沉默的男人,也曾有过这样笨拙的温柔。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那个小鸟。很轻,却又感觉无比沉重。
“妈,兰州那个房子,地址给我。我明天就订票。”我说。
第一章:西行的列车
去兰州的K字头列车,要晃上十七个小时。
我选了硬卧。车厢里混合着泡面、汗水和劣质香烟的味道,和三十年前我跟着母亲去兰州探亲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那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这趟列车。它意味着我要离开熟悉的小伙伴,去一个陌生、干燥、到处是工厂烟囱的城市,见一个让我有点害怕的父亲。
我躺在中铺,车轮和铁轨规律地撞击着,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隔壁铺的一对年轻夫妻在逗弄他们一两岁的孩子,孩子的笑声清脆,让我想起了我儿子童童。
【共情场景一:教长辈使用电子产品】
母亲不会用智能手机,是我花了一个周末教会她的。从解锁、接电话,到如何打开微信视频。她学得很慢,同一个问题要问上七八遍。我一度很不耐烦,语气也重了些。“妈,你怎么这么笨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到她瞬间黯然的眼神,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天晚上,我看到她戴着老花镜,拿着我手绘的“智能手机使用说明图”,在台灯下一点一点地看。
从那以后,我再没对她大声过。
这次我走之前,特意把她手机里的视频软件都点开,下载了几十集她爱看的《乡村爱情》。“妈,路上无聊了就看看。”
她当时只是“嗯”了一声,把手机塞进了口袋。
此刻,我拿出手机,“妈,我上车了。爸怎么样?”
过了很久,她才回复,是一段语音。点开,是嘈杂的电视声,音量还是35。然后是她压得极低的声音:“……挺好的,刚睡下。”
我关掉手机,把脸埋进枕头里。车厢连接处的风灌进来,有点冷。
我开始回想父亲。记忆像生了锈的胶片,卡顿、模糊。
有一次,大概是小学三年级,我数学考了全班第一。母亲高兴地在电话里告诉了他。那年春节他回来,我满心期待地等他表扬。结果他只是从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文具盒,铁皮的,上面印着变形金刚。他递给我,只说了一句:“别骄傲。”
没有笑容,没有拥抱。那个文具盒,我一直用到初中毕业,边角都磨白了。
我们这一生,好像都在学习怎么和最亲的人说反话。
列车驶入西北,窗外的绿色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延绵不绝的黄土山脉。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厢里的人声也小了下去。
我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父亲的病,家里的钱,和林薇的争吵,还有那个我即将踏入的、父亲生活了四十年的陌生城市。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吵醒。下铺的一个大叔,咳得撕心裂肺。他老伴儿忙着给他拍背、递水。黑暗中,我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一阵绞痛。
父亲在家的这半个月,夜里也是这样咳。母亲也是这样,一夜一夜地守着他。而我,因为第二天要上班,睡在另一个房间,关着门。
我猛地坐起来,鼻子一酸。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天亮时,列车广播响起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旅客们,前方到站,兰州西站……”
我背起包,随着人流走出车厢。一股干燥的风迎面吹来,夹杂着工业城市特有的气息。我抬头望去,天空是灰蒙蒙的,远处的烟囱吐着白烟,融入云层。
这就是父亲生活了四十年的地方。
第二章:时间的琥珀
父亲的家,在西固区。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老公寓区,红砖墙,水泥地,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我按照母亲给的地址,找到了四单元502。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时候,发出了“咯吱”一声,像一声叹息。
门开了。
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阳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所有的陈设都停留在上个世纪。搪瓷脸盆,木质的五斗橱,墙上挂着一张已经褪色的毛主席画像。
这里,像一块时间的琥珀,凝固了父亲的整个青春和中年。
我慢慢走进去,每一步都踩在吱呀作响的地板上。客厅的桌上,放着一副老花镜和一份半个月前的《兰州晚报》。旁边是一个白瓷茶缸,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我拿起来,里面还有半缸没喝完的茶叶。
我仿佛能看到,半个月前的某一天,父亲就是坐在这里,戴着老花镜,喝着茶,看着报纸。然后,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开始剧烈地疼痛。
卧室更小,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军营里的豆腐块。这是他保持了一辈子的习惯。
我拉开衣柜,里面清一色的蓝色、灰色工作服,洗得发白,但很干净。最底下,是一个小小的铁皮箱子。我打开,里面不是钱,而是一沓沓的奖状和证书。“先进工作者”、“技术标兵”、“优秀党员”……每一张,都记录着一个我从未参与过的、属于陈建国的人生。
书桌上,放着几本厚厚的专业书籍,关于管道压力和焊接技术的,书页被翻得起了毛边。旁边,是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我试着拉了拉,很结实。
母亲没给我这个抽屉的钥匙。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开始动手收拾。把他的衣物叠好,放进带来的行李箱。把那些证书和奖状小心地收起来。
在清理床底时,我发现了一个旧相册。
我坐到床边,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张黑白的全家福。年轻的父亲,穿着崭มิดชิด的工作服,抱着两三岁的我,母亲依偎在他身边。照片里的他,居然在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明亮。
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笑容。
往后翻,几乎都是我的照片。从满月照,到上幼儿园,再到戴上红领巾。每一张照片背后,都用钢笔写着日期和一行小字。
“陈默,一岁,会叫爸爸了。”
“陈默,三岁,第一次去公园。”
“陈默,六岁,上学了,不哭。”
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我一直以为,他是不在乎我的。我以为,我的成长,他从未真正参与。原来,他用这种方式,一直看着我。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我大学毕业的照片。我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照片背后,是他遒劲的字迹:“吾儿,成人了。”
没有更多的言语。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林薇。我走到那个狭小的阳台,压低声音接起。
“你到了?怎么样?”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到了。在收拾东西。”
“……陈默,我不是想跟你吵架。家里的情况,我们得面对。我问过张阿姨了,她儿子也是这个病,光是进口药,一个月就要五万。我们……我们撑不住的。”
“那你说怎么办?不管了?”我的火气又上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得有个计划。房子……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心里一沉。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我爸妈当年拿出所有积蓄,又找亲戚借了一圈,才凑够的首付。
“那是我爸妈的养老钱!”
“可现在是救命钱!”她在电话那头也喊了起来,“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钱花光了,人也没了,我们和童童怎么办?!”
【共情场景二:夫妻冷战时默默为对方准备日常用品】
我们之间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理智上我完全明白。但情感上,我无法接受。那感觉就像,还没开始战斗,就已经在计划着投降了。
“我……我先挂了。”我掐断了电话。
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楼下。几个退休的老工人,在下棋,聊天。他们的脸上,有和父亲一样的、被岁月和风沙刻下的痕跡。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我好像一个闯入者,闯入了父亲的世界,却什么也读不懂,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上锁的抽屉,此刻像一个巨大的秘密,吸引着我。里面到底有什么?
第三章:管道上的诗人
第二天,我去了兰州石化总厂,办理父亲的病退手续。
厂区很大,一眼望不到头。巨大的银色管道纵横交错,像钢铁的森林。高耸的烟囱,冷却塔,发出持续的轰鸣。这里就是父亲战斗了四十年的地方。
人事科的一个大姐接待了我,她翻看着档案,说:“哦,陈建国啊,老师傅了。他可是我们厂的‘管道神医’,多刁钻的漏点,他一听一看一摸,准能找到。”
我愣住了。我从不知道,父亲在单位,还有这样的称号。
办完手续,大姐说:“小陈,你等一下。李师傅听说你来了,非要见见你。”
不一会儿,一个和父亲年纪相仿的老师傅走了进来。他穿着同样的工作服,手上也全是老茧。“你是建国的儿子?”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点点头:“李叔叔好。”
他叫李援朝,是父亲最好的工友。
他没有带我去办公室,而是带着我,走进了那个轰鸣的厂区。我们戴上安全帽,走在巨大的管道下面。
“你爸这人,是个犟种。”李援朝一边走一边说,声音很大,才能盖过机器的噪音。“那年评高级技工,就差一篇论文。科长让他找个大学生给润色润色,他偏不。自己抱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熬了三个通宵,写出来了。你猜怎么着?全厂论文评比,第一名。”
我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在我心里,父亲就是个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工人。
“还有一次,冬天,零下二十度。一个关键的输油管道半夜焊缝开裂,要是不及时堵住,整个装置都得停,损失上百万。所有人都没办法,天太冷,焊不住。是你爸,脱了棉袄,用自己的身体把那个焊点给焐热了,硬是让抢修队给焊上了。他自己,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这些事,他一个字都没跟家里提过。
我们走到一个巨大的银色球体储罐前,李援朝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管道说:“你看,这些,都是你爸负责过的。他总说,这些管道就像人的血管,一点都不能出问题。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些冰冷的、纵横交错的管道,此刻在我眼中,仿佛真的有了生命,在汩汩地流动。
“他这辈子,没别的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就喜欢下班后,一个人在我们厂的图书室里看书。什么都看,历史、文学……他还自己写东西。”
“写东西?”我更惊讶了。
“是啊。”李援朝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写一些我们看不懂的诗。他说,管道也有自己的语言。”
管道上的诗人。这个形象,和我记忆中那个沉默寡拿的父亲,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
【扎心金句一】
李援朝看着我,叹了口气:“小陈啊,你别怪叔多嘴。你爸这人,嘴笨,心不笨。有些墙,不是用来挡住外人的,是用来圈住自己的。他怕你们担心,怕给你们添麻烦,就把自己圈起来了。”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李叔叔的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一扇我从未窥见过的大门。门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陈建国。
快到公寓楼下时,李援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塞到我手里。
“这是你爸那个书桌抽屉的钥匙。前几天他走的时候,托我保管。他说,如果你来了,就交给你。”
我握着那把冰冷的钥匙,手心全是汗。
第四章:未寄出的信(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上帝视角】
1998年,夏。兰州,西固区。
陈建国坐在灯下,额头上全是汗。他刚和一个客户喝完酒回来,是为了给儿子陈默凑大学学费。对方拍着他的肩膀说:“老陈,你这儿子有出息啊,考上重点大学了!”
他只是憨厚地笑,一杯接一杯地喝。
回到那个只有十平米的单身宿舍,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里面是他攒了多年的钱。数了两遍,还差一千块。
他拿起笔,想给妻子写信,告诉她这个缺口。写了半天,又把信纸揉成一团。不能让她跟着操心。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楼下,是万家灯火。他想起了儿子小时候的模样,想起了他第一次喊爸爸时,自己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他重新坐下,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道:
“给儿子陈默。今天,你考上大学了。爸高兴。不知道跟你说啥,就写下来吧。你在外面,要好好学习,别学爸,没文化。也要照顾好自己,别不舍得吃穿。钱的事,你别担心。”
他写得很慢,一笔一画,像在刻一个重要的零件。写完,他把本子放进书桌最下面的抽屉,上了锁。
从那天起,每当他有话想对儿子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时,他就会写下来,锁进那个抽GIN。
儿子第一次失恋,他在电话里听着儿子的哭声,嘴上只会说“没出息”,挂了电话,他写道:“好男儿,何患无妻。爸相信你,能找到最好的姑娘。”
儿子毕业后找不到满意的工作,他说“眼高手低”,背地里却写道:“别急,慢慢来。人生的路,一步一步走才稳。”
儿子结婚了,他把一辈子的积蓄给了他,嘴上说的是“这是我欠你妈的”,心里想的,却写在了本子上:“看到你成家,爸这辈子,就放心了一大半。林薇是个好孩子,你要对人家好。”
孙子童童出生,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抱着孙子的照片看了又看。可到了儿子家,他却手足无措,连抱孩子都不敢,生怕自己粗糙的手弄疼了孙子。他在本子上写:“小家伙,真软。爷爷喜欢你。”
这些本子,越积越厚。抽屉里的信,从未寄出。写信的人,也渐渐老去。他的背驼了,头发白了,手上的老茧更厚了。他依然每天和那些冰冷的管道打交道,在轰鸣的噪音中,守护着这座城市的动脉。
那个抽屉,成了他唯一的、无人知晓的树洞。里面,藏着一个父亲说不出口的、山一样沉重的爱。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我用那把微锈的钥匙,打开了抽屉。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存折或者贵重物品。只有十几个厚厚的、封面已经泛黄的笔记本。
我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刚劲的字迹,像刀子一样扎进我的眼睛。
“给儿子陈默……”
我一页一页地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从1998年,到上个月。二十多年的时光,浓缩在这些无声的文字里。
我看到了一个父亲所有的骄傲、担忧、纠结和笨拙的爱。他不说,但他都懂。我的每一次挫折,每一次成长,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座孤岛,不许任何人靠近。我错了。他不是孤岛,他是一座沉默的火山,内心深处,岩浆翻滚,只是从未喷发。
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把脸深深地埋进那些笔记本里,任凭泪水打湿纸张。那上面,有淡淡的墨水味,和父亲的味道。
整个下午,我就坐在那张小小的书桌前,读着父亲写给我的信。阳光从窗外斜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好像用一个下午的时间,重新认识了我的父亲,也重新认识了我自己。
第五章:暖水杯
回到信阳,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躲着父亲,而是每天下班后,就去医院陪他。我给他读报纸,给他讲公司里的趣事,给他看童童在幼儿园画的画。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听着,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我和林薇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我们不再争吵,而是用一种更伤人的方式——冷战。
她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这是我们所有的积蓄,密码是童童生日。你看着办吧。”说完,就转身进了房间。
我没有动那张卡。我开始疯狂地接私活,熬夜画图。我想靠自己,能撑一天是一天。
【细节暖心:争吵时,一方下意识地为另一方倒了杯热水】
一个周末的深夜,我还在书房改图。林薇端着一杯热水走进来,轻轻放在我手边。
“还在忙?”她问。
“嗯。”我头也没抬,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她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说:“陈默,我们谈谈吧。”
我停下手中的鼠标,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谈什么?谈卖房子,还是谈放弃治疗?”我的语气像冰。
“你一定要这样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那也是我爸!我也想他好好的!可是我们是成年人,要考虑后果!你把自己逼成这样,万一你倒下了,这个家怎么办?”
“我不会倒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房间里只剩下电脑主机嗡嗡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把那杯水又往我面前推了推。“……水凉了。”
我看着那杯水,热气氤氲。我的心,好像被这热气烫了一下,瞬间软了下来。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对不起。”我说,“我……我最近压力太大了。”
“我知道。”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一起扛。”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聊父亲的病,聊家里的钱,聊童童的未来。我们没有找到完美的解决办法,但我们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那种感觉,就像两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彼此的手。
就在我们以为生活可以这样,在艰难和扶持中继续下去时,医院的电话,在凌晨五点,打了过来。
父亲,病危。
第六章:粗糙的手
我们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被送进了ICU。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监护仪上跳动着脆弱的曲线。
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表情凝重。“病人情况很不好,多器官衰竭。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母亲当场就站不住了,瘫倒在椅子上。我扶着她,感觉自己的腿也在抖。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在医院的走廊里度过。白天,黑夜,没有分别。
童童也被接了过来。他还不懂什么是死亡,只是好奇地看着ICU里的一切。
【共情场景三: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刺痛大人】
探视时间,我们能进去一个人。母亲进去看了,出来时,眼睛肿得像核桃。轮到我。
我穿上隔离服,走到父亲床边。他好像睡着了,呼吸微弱。我握住他的手,那只曾经能拧动最紧阀门、写下遒劲字迹的手,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冰凉,没有任何力气。
童童隔着玻璃,大声问:“爸爸,爷爷的手为什么那么皱啊?”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把锥子,刺进我心里。
是啊,这双手,抱过我,打过我,为我撑起过一片天。可我,却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它。
父亲的眼皮,忽然动了一下。他睁开眼,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过去。
“……厂……回家……”他用尽全身力气,吐出几个模糊的字。
我明白了。他想回兰州,想回他的工厂。
可他现在的身体,连下床都做不到。
【扎心金句二】
我走出ICU,母亲和林薇迎上来。我告诉她们父亲的愿望。母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这辈子,心都在那个厂里了。”
我看着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父亲是一本我从未认真读过的书,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才发现序言里写满了我爱你。现在,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
我冲回家,打开电脑。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兰州石化的一切。厂区的照片,车间的视频,管道的分布图……我把我所有的设计技能都用了上来,调动了所有的资源。
我用3D建模软件,一点一点地,把他工作过的那个车间,那些他熟悉的管道,在电脑里重建起来。
我熬了两个通宵,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林薇默默地给我端来饭,泡好咖啡,什么也没说。
第三天,我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副VR眼镜,回到了医院。
第七章:最后的巡礼
我跟医生申请,获准了半个小时的特别探视。
我把VR眼镜,轻轻地戴在父亲头上。
“爸,我们回兰州了。我带你,再去厂里转转。”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点击了鼠标。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兰州石化的大门。我操控着视角,缓缓地“走”了进去。高耸的烟囱,巨大的储罐,纵横交错的管道……一切都和我亲眼所见的一模一样。
父亲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监护仪上的心率,开始加快。
他的手动了。他抬起手,在空中,做出一个抚摸的动作。他好像,在抚摸那些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冰冷的管道。
“……阀门……该换了……”他喃喃地说。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控制不住。我强忍着,继续操控着画面,带他“走”过每一个他熟悉的角落。
最后,画面停留在他工作过的那个维修班组的休息室。墙上,还挂着他当年写的“安全第一”四个大字。
父亲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满足的笑容。
他缓缓地,说出了那句我听了无数遍的口头禅。
【口头禅运用】
“就那么回事……”
这一次,这五个字里,没有无奈,没有敷衍,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平静和释然。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监护仪上,那条脆弱的曲线,渐渐变成了一条直线,发出刺耳的长鸣。
……
父亲的骨灰,一半留在了信阳老家,一半,我带回了兰州。
按照他的遗愿,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了那片可以俯瞰整个兰州石化厂区的黄土高坡上。
李援朝叔叔陪着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建国这辈子,值了。”
我站在山坡上,看着山下那个钢铁巨城。轰鸣声依旧,白色的烟雾升腾,和天空融为一体。我终于明白,这里,不是冰冷的机器和厂房。这里,是父亲的战场,是他的信仰,是他一生的荣耀。
我在这里,读懂了他所有的沉默和倔强。
我拿出手机,想给林薇发个信息,告诉她我很好。打了很多字,又都删掉了。
最后,我在一个社交媒体上,敲下了一行字,设置成仅自己可见。
我是信阳人,去了趟兰州,不吹不黑,甘肃兰州石化工业基础好。
来源:多才西柚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