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音量旋钮被父亲拧在了刻度“8”上。这个不大不小的音量,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我们家饭后一个半小时的沉默。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响起,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出厨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茶几的边缘,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晚饭后,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音量旋钮被父亲拧在了刻度“8”上。这个不大不小的音量,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我们家饭后一个半小时的沉默。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响起,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出厨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茶几的边缘,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我放下筷子,那声音在电视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刺耳。父亲的眼皮抬了一下,目光从屏幕上挪开,落在我身上,又迅速移回去。那一眼,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河面,冷硬,且深不见底。
我清了清喉咙,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我知道,有些话,今晚必须说。
“爸,妈。”
电视里的声音仍在继续,但空气仿佛凝固了。母亲停下了擦桌子的手,背对着我,肩膀绷得紧紧的。父亲则像是没听见,依旧盯着屏幕,只是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五根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又缓缓张开。
我深吸一口气,把准备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我……我跟厂里提了辞职,下个礼拜就批。我想跟林晓一起,去南方。”
“咣当。”
母亲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父亲终于转过头来,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掉在地上的抹-布,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跟林晓去南方。她在那边找到工作了,我也联系了一个,做销售。我想去闯闯。”我的声音在发抖,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闯闯?”父亲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冷笑,“铁饭碗你不要,去闯闯?你管那个叫工作?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在外面跑来跑去,像什么样子!”
“林晓不是那样的!”我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和水泥地摩擦,发出一声尖叫,“我们是认真的!我们想在一起,想自己干出点名堂!”
“认真的?”父亲也站了起来,他比我高半个头,阴影瞬间笼罩了我,“认真的就是让她撺掇你把工作辞了?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今年二十二,不是十二!这点道理都不懂?”
“这是我的事!我的人生!”
“你的人生?”他往前逼近一步,指着我的鼻子,“你的人生是我给的!在这个家里,只要我活一天,就轮不到你说了算!那个女人,你必须跟她断了!”
“不可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再说一遍!”
“我说不可能!”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重重地甩在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从脸颊一直烧到心里。我被打懵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看见父亲剧烈起伏的胸膛和他那双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母亲冲过来,抱住父亲的胳膊,哭着喊:“老周!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啊!”
我捂着脸,看着他。从小到大,他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今天,为了一件他认为的“小事”,为了一个他只见过两面的女孩,他打了我。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屈辱涌上心头。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冲回自己的小屋,反锁上门。我能听到母亲在门外哭泣的哀求,和父亲压抑着怒火的低吼:“让他自己想清楚!想不清楚,就别出这个门!”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找根烟,手指却碰到了一个硬硬的相框。我拿出来,是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海魂衫的少年,跨在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上,笑得一脸灿烂。那是十八岁的父亲。照片的背面,是他自己用钢笔写的几个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我死死地攥着那张照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世界那么大。你也曾想去看看。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变成了“不行”?
我拉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是我存了三年的工资,一共一千二百四十三块五毛。我把钱胡乱塞进口袋,又从衣柜里拽出几件衣服,塞进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里。
门外的哭声和争吵声还在继续。
“你让他去吧!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是母亲的声音。
“妇人之见!”父亲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我拉开窗户,一阵凉风灌了进来,让我瞬间清醒。我家住一楼,窗外就是那条通往镇外的小路。
我没有再犹豫,背上包,一条腿跨上了窗台。
就在我准备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听见父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那声音里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以后……就懂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被一声长长的叹息截断。
我的心猛地一抽。但随即,脸上的疼痛和那句“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又像烙铁一样烫了上来。
懂?我不想懂。
我纵身一跃,跳进了1994年那个清冷的秋夜里。
第一章:决裂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将整个小镇包裹得严严实实。我沿着墙根,一路狂奔,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会看到母亲从窗户里探出的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会看到父亲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
镇子很小,没几步就跑到了和林晓约好的老槐树下。她早已等在那里,看到我脸上的红印,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他打你了?”
我点点头,把包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迷茫,交织在一起,堵得我喘不过气来。
林晓没再多问,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掉嘴角的血迹。她的手指冰凉,动作却很轻柔。
“疼吗?”她低声问。
我摇摇头,抓住她的手:“我们走,现在就走。”
“现在?”她愣住了,“不是说好明天一早的火车吗?”
“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我看着家的方向,那里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眼,“我怕我再待下去,会说出更难听的话,做出更后悔的事。”
林晓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我陪你。我们走。”
我们没有去火车站,因为最早一班车也要等到明天早上六点。我们决定去国道上,拦去省城的长途夜班车。从省城,再转车去南方。
夜路难行,两旁的田野里传来不知名的虫鸣,风吹过高粱地,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林晓有些害怕,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我把她护在身后,故作镇定地走在前面,可心里却是一片荒芜。
我从没想过,我和父亲的矛盾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爆发。
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要么看报纸,要么听收音机。他很少笑,也很少发火。厂里的人都说,周师傅是个老好人,技术好,话不多。
可我知道,他不是。他心里有一道墙,墙里面是他自己的世界,谁也进不去。那道墙,是用规矩、责任、还有一种我说不清的固执砌成的。
比如,家里的电视音量,永远只能在刻度“8”。高一点,他嫌吵;低一点,他听不清。比如,我每个月的工资,必须上交三分之二,他会拿个小本子记下来,一笔一笔,清清楚楚。他说,这是为我攒着,以后娶媳妇用。
我曾经试图反抗。有一次,我偷偷把音量调到了“12”,想看一场足球赛。他下班回来,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默默地把旋钮拧回了“8”。整个晚上,他没和我说一句话。那种无声的压力,比打我一顿还难受。
从那以后,我便认了。我以为,我们父子会一直这样,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规则下,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直到林晓的出现。
林晓是我的高中同学,高考失利后,去了南方打工。今年过年回来,我们偶然重逢。她和我讲外面的世界,讲高楼大厦,讲霓虹闪烁,讲那些凭自己的能力一个月能挣上千块的年轻人。她的眼睛里有光,那种光,点燃了我心里那点被压抑了许久的火苗。
我们恋爱了。父亲起初没说什么,只是在林晓第一次上我们家吃饭时,他那标志性的动作——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频率比平时快了一倍。
我知道,那是他不悦的信号。
果然,林晓走后,他把我叫到房间。
“这个女孩子,心思太活,不适合你。”他开门见山。
“她哪里不好了?”我不服气。
“安安分分在厂里上班不好吗?一个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图什么?”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你跟她在一起,迟早要被她带野了心。”
“我的心不用她带,本来就是野的!”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顶撞他。
他愣住了,看着我,眼神很复杂。许久,他才摆摆手,说:“你还小,不懂。以后就这么定了,少跟她来往。”
又是“就这么定了”。这四个字,像一道令牌,在我家,拥有不容置疑的权威。工作是他托关系找的,就这么定了。相亲对象是他同事的女儿,就这么定了。人生轨迹,他早已为我规划好,就这么定了。
可这一次,我不想定了。
我和林晓的来往,从地上转到了地下。我们偷偷通信,偷偷见面。她在信里说,她不想一辈子在流水线上耗着,她想开个自己的服装店。她说,阿泽,你那么聪明,不该一辈子守着那台破机器。你出来,我们一起干。
她的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我想起了抽屉里那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想起了那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凭什么你可以想,我就不行?
于是,我做了那个决定。我以为,只要我态度坚决,他最终会妥协。我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一个耳光,和一句“断绝父子关系”的狠话。
“阿泽,你看,有车灯!”林晓的惊呼打断了我的思绪。
远处,两道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由远及近。是一辆东风大卡车。我冲到路中间,拼命地挥手。卡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司机探出头,是个一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干啥的?不要命了!”
“师傅,去省城吗?带我们一程吧,给钱!”我从口袋里掏出钱。
司机打量了我们几眼,看到我身后的林晓,眼神缓和了些:“两个娃儿,大半夜不回家,在路上晃荡啥?跟家里吵架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钱又往前递了递。
“行了行了,上来吧。”司机摆摆手,“钱就不要了,看你们也不容易。正好我也顺路。”
我和林晓又惊又喜,连声道谢,爬上了高高的驾驶室。车里有股浓浓的烟味和柴油味,但却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卡车重新启动,巨大的引擎声淹没了一切。我回头望去,小镇的灯光已经变成模糊的光晕,最后,彻底消失在地平线。
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在我心中升起。我终于挣脱了那个刻度“8”,挣脱了那句“就这么定了”。
那一刻,我以为远方就是全世界,却不知道家才是唯一的方向。
第二章:在路上
卡车在国道上颠簸着,像一艘航行在黑色海洋里的船。司机师傅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天南海北地跟我们聊。从南方的天气,聊到北方的雪;从跑长途的辛苦,聊到家里等他回去的老婆孩子。
“……我这一个月,二十多天在路上。我儿子今年都上小学了,上次回去,他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哭得哟……”司机师傅叹了口气,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小伙子,听哥一句劝。家里人,没有隔夜仇。你爸妈养你这么大,不容易。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我低着头,没有作声。林晓替我解围:“师傅,他爸……管得太严了。”
“严是好事啊!”司机师傅嗓门很大,“我爸当年管我比这严多了!我那时候也跟你一样,觉得天老大我老二,成天就想往外跑。后来真跑出去了,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才知道家里那碗热汤饭有多香。”
我心里一阵烦躁,把头转向窗外。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我知道司机师傅是好意,可这些大道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们总说,以后你就懂了。可谁又能告诉我,这个“以后”,究竟是多久?
凌晨三点,我们到了省城汽车站。和司机师傅告别后,我和林晓站在空旷的站前广场上,一阵茫然。去南方的车票,要等到早上七点才开始卖。
“我们找个旅馆住下吧?”林晓拉了拉我的衣角,她的嘴唇有些发白。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叠皱巴巴的钱,点了点头。
我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馆。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墙壁上满是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林晓显然有些不适应,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我们的包放下。
我让她先去洗漱,自己则坐在床边,点了一根烟。这是我第一次带女孩子在外面过夜。我心里很紧张,手心里全是汗。我看着她走进那个狭小的卫生间,听着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
从今以后,我就要对这个女孩负责了。我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要实现我对她的承诺,在南方开一家属于我们自己的店。
我掐灭了烟,走到窗边。窗外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灯光。没有了父亲的管束,没有了小镇的沉闷,一切都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可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想起了我离家时,母亲在门外压抑的哭声。我想起了父亲那句没说完的话,和他那一声深不见底的叹息。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周泽,你不能想这些。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林晓洗漱完出来了,穿着我的白衬衫,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灯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清丽。我心头一热,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她。
她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靠在我的怀里。
“阿泽,”她轻声说,“我们会成功的,对吗?”
“一定会的。”我吻了吻她的头发,语气坚定,“相信我。”
那一晚,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只是紧紧地抱着彼此,在那个充满霉味的陌生房间里,互相汲取着温暖和力量。我告诉她我的计划,我们要在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旁边租个店面,她负责挑货,我负责销售。我们聊到天快亮,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美好蓝图。
青春是一场豪赌,我们总是在输掉最重要的东西后,才学会下注的规则。那时的我,以为自己手握王牌,却不知道,我早已输掉了最不该输的底牌。
早上六点半,我们退了房,去汽车站买票。售票窗口排着长长的队,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方言和泡面的味道。
“两张到广州的卧铺票。”我把钱递进窗口。
售票员头也不抬:“今天没有了,最早要后天。”
“那坐票呢?硬座也行!”
“硬座也没了。现在是南下高峰期,票紧张得很。”
我和林晓都傻眼了。我们没想到,走出家门的第一步,就如此艰难。
“怎么办?”林晓的脸上写满了焦虑。
我强作镇定:“没事,我们今天先在省城待一天,明天再来买。或者,我们去火车站看看。”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男人,背着一个和我同款的军绿色帆布包,正在向一个卖早点的大婶打听着什么。他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父亲。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追到这里?我家离省城,足足有一百多公里!
我下意识地拉着林晓,躲到了一个报刊亭后面。我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怎么了,阿泽?”林晓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
“别出声。”我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
只见父亲问完话,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买了一个馒头。他掰了一半,就着一壶凉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裤腿上溅满了泥点,那双解放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吃完半个馒头,把剩下的一半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走到车站的候车大厅门口,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张望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昨晚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焦急。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他一定是一夜没睡。他一定是在发现我留下的字条后,就立刻出发了。可是,他是怎么来的?坐车吗?不可能,镇上最早一班车还没发。
难道……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
我死死地盯着车站外面的存车处。那里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自行车。我的目光,在一排崭新的“永久”、“凤凰”中,锁定了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车把上,还挂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水壶。
那是我们家的自行车。
那辆陪了我整个童年,父亲每天骑着它上下班,周末带着我去钓鱼的自行车。
他……他是骑着这辆车,追了一百多公里,追到这里来的。
一夜之间。
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周建国找到那张字条的时候,天还没亮。字条被压在饭桌的盐罐子底下,上面只有潦草的一行字:我走了,勿念。
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足足有五分钟。捏着字条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泛白。
妻子从房间里冲出来,看到字条,当场就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
周建国没有去扶她。他转身走进儿子的房间。房间很乱,衣柜开着,床上扔着几件不想带走的旧衣服。窗户大开着,冷风灌进来,吹得窗帘猎猎作响。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条延伸至黑暗中的小路。他仿佛能看到儿子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反了……真是反了……”他喃喃自语,胸口一阵阵发闷。
他走回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墙角那辆落满灰尘的二八大杠。那是儿子上初中时,他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儿子嫌它老土,已经很久没骑了。
他走过去,拍了拍车座上的灰,检查了一下轮胎。还好,气还足。
“老周!你要干什么去?”妻子追了出来,脸上挂着泪。
“把他追回来。”周建国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你疯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天大地大,你上哪儿追啊!”
周建国没有回答。他跨上自行车,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只说了一句:“看好家。”
然后,他蹬动脚踏,车轮碾过寂静的街道,发出一连串“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没有走大路,而是选择了一条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乡间小道。那条路,可以绕过好几个收费站,直通省城的国道。
路很难走,坑坑洼洼。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连人带车摔进旁边的沟里。天色渐渐亮了,他却不敢停下来休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一定要追上他。
他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坐火车,但他知道,儿子身上没多少钱,最可能的,就是去坐长途汽车。而所有去南方的长途汽车,都必须从省城始发。
他不能让儿子就这么走了。不是因为那个铁饭碗,也不是因为那个叫林晓的女孩。
是因为儿子临走前,看他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里,充满了恨意。
他不能让儿子带着这种恨意离开。他怕,这一走,就是一辈子。他怕,儿子会重蹈他的覆覆辙。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背着一个帆布包,跟父亲大吵一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乡,去当兵。走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直到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他才疯了一样往回赶。可他回去的时候,父亲已经说不出话了。临终前,父亲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跟父亲说一句“对不起”。
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也留下同样的遗憾。
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贴在背上,又被风吹干。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蹬踏,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他渴了,就喝一口车把上挂着的水壶里的凉水。饿了,就在路边的小卖部买个最便宜的馒头。
他只有一个信念: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在日上三竿的时候,他看到了“省城”两个大字的路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要从自行车上栽下来。
他把车停在汽车站外,用一把生了锈的锁锁好。然后,他走进那片涌动的人潮,开始寻找。
他不知道儿子长什么样了,在他心里,儿子永远是那个跟在他身后,要糖吃的小屁孩。可现在,他要去一个茫茫人海中,找一个已经长大成人、想要挣脱他的“小屁孩”。
他只能伸长了脖子,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一个地辨认。像一个丢失了最宝贵东西的,可怜的老人。
第三章:对峙
“阿泽,你到底怎么了?你在看什么?”林晓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我拉着她,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爸来了。”
林晓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怎么会……他怎么会找到这里的?”
“我不知道。”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们快走,不能让他看见。”
我拉着林晓,像做贼一样,从报刊亭的另一侧溜了出去,混进了准备进站的人群里。我不敢回头,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身上。
我们随着人流,挤进了候车大厅。大厅里人声鼎沸,气味混浊。我找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让林晓坐下,自己则像个惊弓之鸟,时刻注意着大厅的入口。
“阿泽,要不……我们回去吧?”林晓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想你跟你爸闹成这样。”
“回去?”我冷笑一声,“回去干什么?让他再打我一顿?还是逼着我跟你分手?林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可是……”
“别可是了!”我粗暴地打断她,“你不是说想开自己的店吗?你不是说不想在流水线上耗一辈子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又要退缩了?”
林晓被我吼得一愣,眼圈红了,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心里一阵烦躁。我知道我话说重了,可我控制不住。父亲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把我所有的计划和憧憬都砸得粉碎。我所有的镇定和勇敢,在他那个疲惫而固执的背影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不敢去买票,不敢去上厕所,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我怕一不小心,就会被他发现。
我就像一个逃犯,在躲避着全世界最不该躲避的那个人。
中午十二点,广播里开始播放一则寻人启事:“周泽,男,22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身穿蓝色夹克。你的父亲周建国正在车站服务台等你,听到广播后请速到服务台。”
广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的名字,我的特征,像一张无形的网,在大厅里撒开。周围的人开始交头接耳,用好奇的目光四处打量。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竟然还去广播了!他要把我的脸都丢尽才甘心吗!
林晓紧紧抓住我的手,手心冰凉:“阿泽……”
“我不是周泽。”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认识什么周建国。”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觉得我永远不懂你。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和父亲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拉起林晓:“走,我们从后门出去。这个地方不能待了。”
我们绕到车站的后门。这里是行李托运处,人少一些。我们刚走到门口,一个声音就在我身后响了起来,那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周泽。”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
我慢慢地转过身。父亲就站在我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他手里还提着那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额头上的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沟壑。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和哀伤。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边的林晓身上。
林晓吓得往我身后缩了缩。
“你就是林晓?”父亲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沙哑。
林晓怯生生地“嗯”了一声。
“好,很好。”父亲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现在,跟我回家。”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
我积压了一天一夜的愤怒、委屈和羞耻,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不回!”我冲他吼道,“你来干什么?你跟踪我?你还跑到广播站去喊,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脸还没丢够!”
“回家!”他没有理会我的咆哮,只是固执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我说了我不回!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啊!”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回!我死在外面,也不回那个家!”
我话音刚落,他就冲了过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以为又一个耳光会扇过来。
但是没有。
他只是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跟我回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放开我!”我拼命地挣扎。
我们两个,就在这个堆满行李和杂物的车站后门,像两头困兽一样撕扯、角力。周围有几个搬运工在看热闹,指指点点。
林晓在一旁急得直哭:“叔叔,你别这样!阿泽,你快松手啊!”
可我们谁也听不进去。
我所有的少年意气,所有的反抗精神,都在这一刻被点燃。我觉得我不是在和他搏斗,我是在和那个刻度“8”,在和那句“就这么定了”,在和那个沉闷压抑的家搏斗。
“你放不放手!”我红着眼,用尽全身力气一甩。
他被我甩得一个趔趄,撞在了旁边堆着的几个麻袋上。麻袋倒了下来,扬起一阵灰尘。
他没有再冲上来。他只是站在那里,剧烈地喘着气,看着我。灰尘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让他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说说话。”
说完,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一声声,像是用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心。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一辆开往广州的大巴车,开始检票了。
“阿泽,车要开了!”林晓拉着我,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哀求。
我看着在尘土中咳嗽的父亲,又看了看那辆即将带我走向“远方”的大巴车。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
“走啊!阿泽!”林晓用力地拽着我。
我一咬牙,转过身,拉着林晓,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检票口。我不敢回头,我怕再看他一眼,我所有的决心都会土崩瓦解。
我把票递给检票员,登上了那辆大巴车。
车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那个尘土飞扬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个,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汽车发动了。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他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喊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直到汽车转弯,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才发现,我的脸上,早已一片冰凉。
第四章:裂痕
大巴车驶上了高速公路。省城的轮廓在身后渐渐模糊,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倒退。我以为,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我会感到轻松和自由。
但我没有。
我的心里,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沉得我喘不过气来。父亲最后那个咳嗽的身影,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阿泽,你没事吧?”林晓小心翼翼地问。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车厢里很安静,大部分人都在睡觉。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覆,都是在车站后门的那一幕。
我甩开了他的手。
我把他撞倒在麻袋上。
我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能对他做出这样的事?
他骑了一百多公里的自行车,只是为了来追我。他低声下气地去广播站寻人,只是为了见我一面。他最后说,他只是想跟我好好说说话。
而我,回报他的是什么?是怒吼,是挣脱,是决绝的离开。
一股巨大的悔恨和自我厌恶,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对不起。”我低声说。
“什么?”林晓没听清。
“我说对不起。”我转过头,看着她,“刚才,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林晓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不怪你。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跟你爸闹成这样。”
“不,不怪你。”我握住她的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太混蛋了。”
我们沉默了。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厢里亮起了昏黄的灯。
我开始反思,我和父亲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真的是因为林晓吗?真的是因为那份工作吗?
不,不全是。
这些,都只是导火索。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我们都想让对方理解自己,却谁也不愿意先走出一步,去看看对方墙里的世界。
他用他的方式爱我,那种方式,是“为你好”,是“我说了算”。他想把我牢牢地护在他的羽翼之下,让我走一条他认为最安全、最稳妥的路。
而我,渴望的是挣脱,是证明,是“我的人生我做主”。我把他所有的保护,都当成了束缚。把他所有的规矩,都当成了压迫。
我们就像两只刺猬,都想拥抱对方,却又都害怕被对方的刺扎伤。于是,我们只能远远地对峙,互相伤害。
车子在一个服务区停下,休息二十分钟。
我和林晓下了车。我给她买了一碗泡面,自己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走到服务区的栏杆旁,点了一根烟。
夜风格外地凉。我看着远处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每一道光,都像是一把利剑,刺穿我迷茫的心。
林晓端着泡面走了过来。
“吃点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摇摇头:“你吃吧,我不想吃。”
她没再劝我,只是默默地站在我身边,陪我一起吹着冷风。
“阿泽,”她忽然开口,“你爸……他为什么不坐车来追你?”
我愣住了。是啊,他为什么不坐车?镇上有到省城的班车,虽然慢,但总比骑自行车快,也省力。
我猛地想起了什么。
父亲的工资,每个月都掐算得死死的。家里要开销,要还当年盖房子欠下的债,还要给常年生病的奶奶买药。他自己的口袋里,常年不会超过二十块钱。
家里的积蓄,都在母亲那里。而母亲,是绝对不会给他钱,让他出来追我的。
所以,他只能选择那个唯一不需要花钱的交通工具。
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们用半生疏远父母,却要用另一半生去模仿他们。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固执,父亲的沉默,父亲那套“为你好”的逻辑,是从哪里来的。那是生活,是岁月,是责任,一点一点刻在他骨子里的。他年轻时也曾有过梦想,也曾想过去看世界。但最终,他选择了回来,选择了扛起一个家。他把所有的梦想,都折叠起来,压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然后用一把叫“现实”的锁,牢牢锁住。
他不是不让我去看世界。他是怕,我看了那个世界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是怕,我像他一样,留下终身的遗憾。
“林晓,”我掐灭了烟,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想……我想回去了。”
林晓愣住了:“回去?现在?”
“对,现在。”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爸他……他还在省城。我得回去找他。”
“可是……我们的计划……”
“计划可以再定,钱可以再挣。”我打断她,“但我爸,只有一个。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省城,我不能让他带着失望回家。”
林晓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神里,有惊讶,有犹豫,但最终,都化成了一抹理解和温柔。
她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我们没有再回到那辆开往广州的大巴上。我们站在服务区的路边,开始拦返回省城的车。
夜很深了,过往的车辆都很快,很少有车愿意停下来。我们就那样站着,在高速公路的呼啸声中,等待着一个渺茫的机会。
我不知道我回去会面对什么。也许是父亲更猛烈的暴怒,也许是又一场激烈的争吵。
但这一次,我不想再逃了。
【现代场景插入:夫妻冷战中的无声关怀】
“又在想你爸了?”
妻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走到了书房的窗边。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我和妻子,林晓,我们正在冷战。为了儿子小宝的升学问题。我想让他去一所抓得更紧的私立学校,她觉得压力太大,应该让孩子有个快乐的童年。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已经三天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她走到我身边,手里端着一杯温牛奶,塞到我手里。
“喝了吧,暖暖胃。你晚饭又没吃多少。”
我握着温热的杯子,心里那块因为冷战而结的冰,悄悄融化了一角。我们就是这样。吵得再凶,骂得再狠,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关心,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杯牛奶。
“你说,”我低声问,“我们现在,是不是也变得跟他们一样了?”
“他们?”
“我爸妈,你爸妈。总觉得自己的道理才是对的,总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
林晓沉默了。良久,她才叹了口气:“可能……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吧。因为我们也被生活,磨成了那个样子。”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窗外的夜景。“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爸的。”
“羡慕他什么?羡慕他脾气臭,还是羡慕他固执?”我自嘲地笑了笑。
“羡慕他,想做什么,就真的去做了。”林晓轻声说,“骑着自行车追一百多公里,这种事,现在想想,跟个一样。可是……也挺酷的,不是吗?”
是啊。
挺酷的。
我喝了一口牛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一直暖到胃里。我的思绪,又回到了1994年那个寒冷的夜晚。那个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决定掉头回去的,同样“挺酷”的夜晚。
第五章:归途
在服务区站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有一辆运送蔬菜的货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司机是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听了我们的遭遇,二话不说就让我们上了车。
车厢里全是蔬菜的味道,但我和林晓却觉得无比亲切。
“哥们,想通了?”司机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我。
我点点头:“想通了。”
“这就对了。”他笑呵呵地说,“我跟你说,我刚出来跑车那会儿,也跟我爸吵。他说跑车危险,不让我干。我偏干。有一次在山路上翻了车,差点没命。在医院躺了三个月,都是我爸伺候我。出院那天,他啥也没说,就塞给我一个存折,说:‘这是给你娶媳妇的钱。你要是还想跑车,就拿去买辆好点的,安全。’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跟他红过脸。”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天下的父子,似乎都有着相似的剧本。对抗,伤害,然后,在某一个瞬间,达成和解。
凌晨两点,我们回到了省城汽车站。
车站早已关闭,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路灯,散发着惨淡的光。
“他会在哪儿呢?”林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
我环顾四周,心里也没底。他会回家吗?还是……会找个地方住下?
我们先去了那家我们住过的小旅馆。老板娘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不耐烦地说:“没有叫周建国的人来住过!”
我们又在车站附近找了几家旅馆,答案都是一样的。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身上没多少钱,肯定舍不得住旅馆。那他会在哪儿?露宿街头吗?
“阿泽,你看!”林晓忽然指着车站对面的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录像厅。
录像厅门口的灯箱闪烁着,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门口抽烟。
“他会不会在里面?”
我摇了摇头。父亲那样古板的人,是绝对不会进这种地方的。
我们像两只无头苍蝇,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遍又一遍地走着。冷风吹透了我的衣服,我冷得直打哆嗦,心里却比身体更冷。
我把他弄丢了。
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不敢想下去。
“阿泽,别急。”林晓握住我的手,给我安慰,“我们再仔细找找。你想想,如果是你,你会去哪儿?”
如果是我……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人生地不熟,身上又没钱。他唯一熟悉的地方,就是这个汽车站。他唯一的目标,就是等我。
所以,他一定不会走远。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车站那栋黑漆漆的大楼上。候车大厅的门已经锁了,但是……
“走,去候车大厅的屋檐下看看!”
我们跑到候车大厅门口。借着路灯的光,我看到,在宽大的屋檐下,靠墙的角落里,缩着一个黑影。
我的心猛地一跳,冲了过去。
是父亲。
他抱着那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睡着了。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嘴唇干裂,脸上满是疲惫。一阵风吹过,他冷得缩了缩脖子,把头更深地埋进了怀里。
那一刻,我所有的语言,都哽在了喉咙里。
我只觉得,有一把刀,在我的心里,一刀一刀地割着。
我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我。
他的眼神,先是迷茫,然后是震惊,最后,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
“你……你怎么回来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蹲下身,扶住他:“爸。”
就这一个字,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下。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的手,想要摸摸我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最后,他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来……就好。”
第六章:和解
我们在那个冰冷的屋檐下,坐了很久。
谁也没有说话。
夜空格外地高,格外地远。几颗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
林晓默默地去旁边的便利店,买来了热豆浆和包子。
“叔叔,吃点东西吧。”她把豆浆递到父亲面前。
父亲看了她一眼,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他的手抖得厉害,豆浆洒出来一些,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像是没有感觉一样。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豆浆,眼睛却一直看着我,仿佛怕我下一秒又会消失不见。
“爸,对不起。”我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他喝豆浆的动作停住了。
“我不该那么跟你说话,不该……推你。”
他放下豆浆,摇了摇头:“不怪你。怪我。怪我脾气不好,没跟你好好说。”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只吃了一半的馒头,递给我:“饿了吧?吃点。”
我看着那个又冷又硬的馒头,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我接过来,用力地咬了一口,面粉的干涩和着泪水的咸味,一起咽了下去。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也最好吃的馒-头。
“爸,”我咽下嘴里的馒头,看着他,“我还是想去南方。”
他的身体明显一僵。
我赶紧接着说:“但你放心,我不是去玩的。我是真的想干出点名堂。林晓她很有想法,我也想试试。我们保证,我们会照顾好自己。我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钱,每个星期都给家里写信。过年,我们一定回来。”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进去,但我必须告诉他,我长大了,我不是一时冲动。
父亲沉默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土的鞋子。他那标志性的动作又出现了,两根手指的关节,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这一次,很慢,很沉。
“你让我想起了我爹。”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爷爷,当年也不让我去当兵。他说,家里就我一个儿子,走了,地里的活谁干?我也跟你一样,跟他大吵了一架,偷偷跑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爷爷的事。
“我在部队里,表现很好,提了干。我以为,我给他争了光。我给他写信,给他寄津贴,他从来没回过。直到接到他病危的电报……”
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赶回去,他已经不行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家里,没你不行’。”
父亲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在他活着的时候,跟他好好说说话。我怕你……我怕你也跟我一样。”
父爱是一场笨拙的追逐,他跑得气喘吁吁,只是为了告诉你,不必跑得太快。
我终于明白,他这一百多公里的追逐,不是为了把我抓回去,而是为了在我飞奔的路上,告诉我一声:慢一点,别忘了回家的路。
“爸,”我伸出手,握住了他那只冰冷粗糙的手,“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后悔。”
他反手握住我,力气很大。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人家姑娘。”他看了一眼旁边默默流泪的林晓。
然后,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叠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钱。
“这里是五百块钱。是我……我跟你妈攒的。你拿着,在外面,穷家富路。”
我看着那叠钱,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很多一块两块的零钱。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们家当时,能拿出来的所有流动资金了。
“爸,我不要。我有钱。”我把钱推回去。
“拿着!”他的语气又变得强硬起来,“让你拿着就拿着!就这么定了!”
还是那句“就这么定了”。但这一次,我听到的,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关爱。
我含着泪,接过了那笔钱。那是我这辈子,拿过的最沉重的一笔钱。
天,快亮了。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走吧。”父亲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送你们去车站。”
我们把他送到了他存自行车的地方。他打开锁,跨上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
“爸,你……你怎么回去?”我担心地问。
“骑回去呗。”他说的云淡风轻,仿佛那一百多公里的路,只是一次寻常的散步。
“不行,太远了!你坐车回去!我给你买票!”
“不用。”他摆摆手,“骑回去,省钱。还能……再看看路上的风景。”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那是我们吵架以来,他第一次对我笑。那笑容里,有疲惫,有欣慰,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去吧。到了地方,来个信。”
说完,他蹬动脚踏,车轮“咯吱”一声,转动起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朝我们挥了挥手。那个佝偻的背影,在清晨的薄雾中,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和解,有时候不是一句‘对不起’,而是一起淋过一场雨,修好一个车胎,或是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看着一个背影,默默地流泪。
第七章:回响
我们最终还是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卧铺。是用父亲给的那五百块钱买的。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把头探出窗外,看着这个我只停留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城市。这里有我最狼狈的对峙,也有我最深刻的和解。
林晓依偎在我的身边,轻声说:“阿泽,你爸是个好父亲。”
我点了点头。
“我们,一定不能让他失望。”
“嗯。”
南方的世界,和我想象中一样,充满了机遇和挑战。我们吃过很多苦,住过最便宜的地下室,为了一个订单,跑断了腿,磨破了嘴。
但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因为我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个人,在等着我的信。
我遵守了我的承诺。每个星期,都给他写一封长长的信。告诉他我们开了自己的小店,告诉他我们接了第一笔大单,告诉他林晓怀孕了。
他的回信总是很短,寥寥数语,但每一次,都会在信的末尾,写上同样的一句话:
“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
我们很少在信里提当年的事,那件事,像一个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被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
直到很多年后,我带着妻儿,回家过年。
父亲已经老了,背更驼了,头发也全白了。他不再是那个能骑着自行车追我一百多公里的硬汉了。
那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电视。电视机早已换成了50寸的液晶彩电。儿子小宝拿着遥控器,把音量调到了“30”。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父亲。
他坐在那张旧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报纸,对喧闹的电视声,恍若未闻。
我走过去,把音量调低了一些。
“爸,吵不吵?”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不吵。热闹。”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那个刻度“8”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
后来,我给他买了智能手机,想教他用微信。他学得很慢,一个简单的功能,要教上十几遍。
“爸,你看,按住这个绿色的按钮,说话,说完松开,就发出去了。”我耐心地演示着。
他戴着老花镜,凑得很近,笨拙地模仿着我的动作。
“爸,你对我都没这么耐心。”上小学的小宝在一旁嘟囔着。
我心里一震,摸了摸儿子的头,没有说话。
我不是有耐心。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弥补一些什么。弥补那些年,我欠他的耐心和理解。
【结尾】
又是一个周末的午后,我陪着父亲坐在阳台上。他已经很老了,很多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打瞌睡。
我正在手机上处理一些工作邮件。
“阿泽。”他忽然叫我。
“嗯?爸,怎么了?”
“那个……微信,你再教教我。我想……给你妈发个东西。”
母亲在三年前去世了。
我心里一酸,但还是拿起他的手机,打开了和母亲的对话框。母亲的头像,是他自己选的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笑得很甜。
“爸,你想发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过手机,学着我的样子,按住了那个录音键。
他清了清嗓子,那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他准备要说重要事情前的标志性动作。
阳台上的风,轻轻吹过。楼下,传来孩子们嬉戏的笑声。远处,城市的轮廓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父亲对着手机,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的,像孩子一样的笑容。然后,他松开了手指,把手机默默地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那条未曾发出的语音信息,静静地躺在对话框里。
他不需要再说了。
有些话,说出口,就轻了。有些爱,追了一百多公里,早已刻在了岁月里。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的夕阳,轻轻地,哼起了一段我从未听过的,早已不成调的歌谣。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阳光洒在脸上,暖洋洋的。
仿佛又回到了1994年,那个清冷的,却又无比温暖的清晨。
【互动引导】
朋友们,写完这个故事,我自己也沉默了很久。我们每个人,或许都曾是那个叛逆的“周泽”,也终将成为那个笨拙追逐的“周建国”。
你和父亲之间,有没有那么一件让你至今难忘的事?
是争吵,是和解,还是一个沉默的拥抱?在评论区里,留下你的故事吧。让我们一起,读懂这份深沉的,不善言辞的父爱。
来源:山顶上眺望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