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精准的钢针,扎在我和妻子林慧之间那片名为“婚姻”的疲惫疆域上。它刚好盖过女儿朵朵看动画片的声音,又不足以让我妈那日渐衰退的听力捕捉到电视剧里每一句完整的台词。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精准的钢针,扎在我和妻子林慧之间那片名为“婚姻”的疲惫疆域上。它刚好盖过女儿朵朵看动画片的声音,又不足以让我妈那日渐衰退的听力捕捉到电视剧里每一句完整的台词。
我放下碗筷,习惯性地揉了揉太阳穴。客厅里,三种声音拧成一股粗糙的绳索,勒得我喘不过气。我起身想去书房,拉开抽屉找一支笔时,指尖却碰到一个冰凉的坚硬边角。那是一张被岁月磨得发毛的旧照片,照片里,二十出头的我和林慧在大学的湖边笑得没心没肺,阳光晃眼,仿佛整个世界都许诺给我们一个金色的未来。鼻尖一酸,我迅速关上抽屉,像藏起一件罪证。
回到餐厅,我妈正把一块鱼肚子上的肉夹到我碗里,“阿劲,吃鱼,补补脑子,你那书写得怎么样了?”
我爸去世早,她一个人把我和妹妹陈静拉扯大,如今跟着我们生活,所有的小心翼翼和讨好,都藏在这些夹菜的动作里。
“快了,妈。”我含糊地应着,目光却瞟向一言不发的林慧。她今天下班回来就异常沉默,连换鞋的动作都比平时重了几分,像是在跟空气赌气。
妹妹陈静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她离婚后带着六岁的儿子小航暂时寄住在我家,这间本就不大的三居室,从此变成了一个拥挤的沙丁鱼罐头。
“小静,”我妈的声音又响起,带着试探,“你……那个工作的事,有着落没?要不让你哥……”
“妈!”陈静猛地抬头,声音尖利,“我的事你别管了行不行!”
一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原本就紧绷的死水。我妈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林慧叹了口气,终于开了今晚的第二句口:“都少说两句吧。”她的第一句是进门时对朵朵说的“作业写完了吗”。
我感到一阵烦躁,只想逃离。我的书房,是我在这间屋子里唯一的避难所。那里有我正在研究的明代奇案——《三女同室》。案卷记载,江南一户殷实人家,婆婆、儿媳、未出嫁的小姑子,一夜之间,在同一间不足十平米的绣房内,三尺白绫,自缢而亡。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没有财物损失,官府查了三个月,最终以“邪祟作怪”草草结案。
为什么?我总是在问自己。三个本该彼此扶持的女人,在那个密闭的空间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会选择用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她们的沉默,她们的挣扎,她们最后望向彼此的眼神,都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我把自己埋进故纸堆里,试图从泛黄的字里行间,拼凑出数百年前那场无声的悲剧。我以为我在研究历史,研究别人的人生。
直到那天晚上,陈静接到一个电话后,脸色煞白地冲出家门,整整一夜未归。
第二天清晨,我被客厅的争吵声惊醒。
“你把钱给他了?陈静!你疯了是不是!”林慧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那是我儿子!他拿儿子威胁我,我能怎么办!”陈"静"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我冲出去,看到陈静红着眼圈,林慧则气得胸口起伏。我妈呆立在一旁,手足无措地搓着围裙。
“怎么了?”我问。
林慧回头看我,眼神里满是失望:“你问你妹妹!她前夫昨晚又来要钱,拿孩子当借口,她就把我们准备给朵朵交学费的卡拿去取了五千块给他!”
我脑袋“嗡”地一声。那张卡里是我们攒了半年的钱。
“哥,他对不起,我……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你。”陈静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你哪个下个月?你那个工作连试用期都没过!”林慧的火气彻底爆发,“这个家快被你拖垮了!你和你妈,还有你儿子,吃我们的住我们的,现在还开始偷钱了?”
“林慧!”我吼了一声。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林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偷钱?”她冷笑一声,指着自己,“陈劲,你看清楚,这个家是我在撑着!你妈的降压药,你妹妹儿子的奶粉钱,还有你,你那本天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出版的书!哪一样不是我辛辛苦苦从医院的夜班里熬出来的?我说一句就是我错了?行,我错,我就是个外人!”
她说完,转身回了卧室,“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那一声巨响,仿佛把这个家震出了一道裂缝。
我妈拉着我的胳膊,声音发颤:“阿劲,是妈不好,是妈没用……”
陈静则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发出压抑的哭声。
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中央,突然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那三个在绣房里自尽的女人,在生命最后一刻,是不是也经历过这样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是不是也曾这样彼此怨怼,彼此伤害,直到所有的情分和希望都被消磨殆尽?
我走过去,想安慰一下妹妹,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我能说什么?说“会好起来的”?连我自己都不信。
这时,朵朵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她探出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我们,怀里抱着她的玩具熊。
“爸爸,”她小声问,“奶奶和姑姑是坏人吗?妈妈为什么哭了?”
孩子清澈的眼睛像一面镜子,照出我这个一家之主所有的无能和狼狈。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蹲下身,想抱抱她,她却往后缩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恐惧。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一个站在悲剧现场束手无策的旁观者。我研究着几百年前的悬案,却解不开眼前这个家的死结。
家,有时候不是港湾,而是一口把所有人都紧紧箍住的深井。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我的标志性动作,推了推眼镜,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这事儿得从长计议。”这句口头禅,曾是我冷静和理性的标签,但此刻听起来,却充满了逃避和懦弱的意味。
我没有进书房,而是转身走向紧闭的卧室门。我知道,我不能再逃了。如果我再退缩,我怕这间屋子,也会变成那间悬着三尺白绫的绣房。
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我又敲了敲,声音放得更轻:“小慧,开门,我们谈谈。”
长久的沉默后,门里传来林慧疲惫的声音:“没什么好谈的。”
又是一个死局。我靠在门上,听着里面压抑的抽泣声,和我身后客厅里同样压抑的哭声,第一次感到,我那本关于《三女同室》的书,或许永远都不该写完。因为真正的谜底,就活生生地在我身边上演,而我,这个所谓的“研究者”,却是最无知的那一个。
我从陈静的包里找到那张被刷爆的信用卡账单时,手都在抖。欠款三万六,逾期两个月。这已经不是她前夫勒索那点钱的事了。
我把账单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压着火气问:“这是怎么回事?”
陈静吓了一跳,脸色比昨晚更白。“哥……我……”
“你是不是除了你前夫,还在外面借了钱?”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陈静的嘴唇哆嗦着,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哥,我对不起你和嫂子……我离婚的时候,我朋友说带我投资,能赚钱,我就……我就把爸留给我那点积蓄全投进去了,还借了网贷……结果全赔了……”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个家,就像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一个浪打过来,又添一个窟窿。
林慧推门出来,看到这一幕,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有再发火,只是走到我身边,看着账单,眼神空洞得可怕。
“报警吧。”她说。
“不能报警!”陈静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报警我这辈子就毁了!小航怎么办?妈怎么办?”
我妈也颤巍巍地走过来,拉着林慧的手,老泪纵横:“小慧,求求你,看在妈的面子上,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是被人骗了啊……”
林慧甩开她的手,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陈劲,你的意思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推上审判席的法官,无论怎么判,都注定要伤害一方。我的核心缺陷——遇事总想“从长计议”,习惯性地逃避正面冲突——在这一刻被逼到了绝境。我若强硬处理,这个家立刻分崩离析;我若妥协,就是把林慧一个人推出去,独自承担这无底洞般的债务。
我艰难地开口:“这事儿……得从长计议。先把眼前的窟窿堵上再说。”
林慧听到这句话,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她没再看我,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好,我知道了。”
我知道,我的妥协,像一把刀,彻底扎穿了她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林慧不再和我争吵,甚至不再和我说话。她按时上下班,给孩子做饭,辅导作业,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那天,我妈的老人机彻底坏了,开不了机。她急得团团转,说看不到老姐妹们在微信群里发什么了。我买了个新的智能手机回来,坐在她身边,耐心地教她。
“妈,你看,这个绿色的就是微信,点一下就进去了。”
“哪个?这个?”她伸出粗糙的手指,犹犹豫豫地点在屏幕上。
“对。然后你看,这里是通讯录,你想找谁,就点他的头像。”
“头像?哪个是头像?怎么都是些花花草草的……”她凑近了屏幕,眉头紧锁。
我教了半个小时,她还是连解锁屏幕都弄得磕磕绊绊。我的耐心一点点被耗尽,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跟你说了按中间这个圆的!不是旁边那个!”
我妈被我吼得一哆嗦,手停在半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老了,脑子笨……”
看着她通红的眼圈和委屈的样子,我心里猛地一抽。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把工作上的不顺、家庭里的压力,全都发泄在一个只想看看朋友圈的老人身上。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是从教父母用智能手机开始的。
我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声音:“妈,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来,我们慢慢来。”
我握着她的手,带她一个一个地点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终于,她成功地给她的一个老姐妹发去了一段语音。听到对方的回复时,她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想要的不是一部多功能的手机,而是一个能和过去、和她的世界保持连接的窗口。而我,差点亲手关上了这扇窗。
家里的债务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我把我那本还没写完的书的预付稿费拿了出来,加上我们所有的积蓄,勉强还清了网贷,但信用卡的部分,还差一大截。
那天晚上,林慧上夜班。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乱成一团麻。我起身,看到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是空的。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厨房,烧了壶热水,找出一个保温杯,泡了杯她夜班时最爱喝的红糖姜茶。我还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做了她喜欢吃的溏心蛋,用保鲜盒装好。
我把这些东西轻轻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没有留字条,然后回了房间。
(第三人称视角)
林慧换好鞋,准备出门时,一眼就看到了鞋柜上的保温杯和保鲜盒。她愣住了。打开保温杯,一股熟悉的、温暖的姜茶味扑面而来。她端起杯子,手心传来温热的感触,像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眼圈发红,用力地吞咽了一下,然后拿起东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带上了门。在寂静的楼道里,她靠着冰冷的墙壁,视线渐渐模糊。
(第一人称视角)
第二天我醒来时,林慧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在厨房准备早餐。保温杯和保鲜盒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沥水架上。
她看到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起来了?吃早饭吧。”
没有感谢,也没有追问。但我们都知道,那堵冰墙,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然而,新的风暴来得猝不及防。
我妈为了帮衬家里,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在小区里做保洁的活。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晚饭时,她把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阿劲,这是妈这个月挣的钱,虽然不多……你拿着,先还一部分债。”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一沓零零散散的、带着汗味的旧钞票。
我心里五味杂陈,正要把钱推回去,陈静突然说:“妈,你把你的金镯子卖了?”
我妈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
“什么金镯子?”我问。
“就是爸留给妈的那个龙凤镯!我今天帮她收拾房间,看到首饰盒是空的!”
我猛地看向我妈。那个镯子是她的念想,我爸去世后,她一天都没离过身。
我妈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人比东西重要……总得想办法把日子过下去……”
林慧看着那沓钱,又看看我妈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骨节粗大的手,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她什么也没说,起身回了房间。
我拿着那两千块钱,感觉比千斤还重。我这个儿子,这个丈夫,这个哥哥,竟然要靠一个年过六旬的老母亲去卖掉念想、去做苦力来填补家里的窟窿。
我追进卧室。林慧正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小慧,对不起。”
她没有挣扎,只是把脸埋在手心里,发出压抑的哭声。“陈劲,我撑不住了……我真的撑不住了……这个家,我感觉……我感觉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脑海中那间尘封的绣房。
婆婆、儿媳、小姑子。
我妈、林慧、陈静。
一样的屋檐,一样的困境,一样的窒息感。
婚姻里最伤人的,不是争吵,而是吵完之后,那漫长的、会呼吸的沉默。
这几天的沉默,几乎耗尽了林慧所有的力气。
我紧紧抱着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脆弱和疲惫。我总以为她坚强得像一块石头,却忘了她也是个需要依靠的女人。
“交给我。”我说,“相信我,把一切都交给我。”
我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并没有底。但我知道,我不能再用“从长计...议”来搪塞了。这个家的担子,我必须真正地扛起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把我那本写了一半的书稿,连同所有的资料,都打包封存了起来。然后,我打开电脑,开始修改我的简历。那个不切实际的作家梦,是时候醒了。
我必须先成为一个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男人,然后,才有资格去谈论什么狗屁梦想。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走到阳台上,想透透气。没想到林慧也在那里,正在晾晒刚洗好的衣服。
晨光熹微,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我昨天……”我开口,想解释我修改简历的事。
“我看到了。”她打断我,声音很轻,“你书房的电脑没关。”
我心里一紧。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许久未见的情绪,复杂,但不再是冰冷的绝望。“陈劲,你没必要……”
“有必要。”我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并肩看着远方的天际线,“那本书,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但这个家,我不能再装作看不见。”
我指着那本关于古代奇案的书稿,对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想不通,那三个女人为什么会一起走上绝路。我查阅了所有资料,假设了无数种可能。直到昨天,我才有点明白。”
“她们不是被邪祟逼死的,也不是因为某一件具体的事。而是被无数件小事,无数个日夜的失望、争吵、忍耐和绝望,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们不是死于自缢,是死于窒息。”
林慧静静地听着,眼眶慢慢红了。
“小慧,我不想我们的家,也变成那样的绣房。”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以前,是我太自私,总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以为我在为你分担,其实是把最重的担子都扔给了你。对不起。”
林慧的眼泪滑落下来,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她没有说“没关系”,只是反手握紧了我的手,过了很久,才说:“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一起扛。”我说,“我去找个稳定的工作,陈静那边,我让她先去找个兼职,不管多少,先动起来。妈那边,不能再让她去做保洁了。钱,我们慢慢还。日子,总要过下去。”
“嗯。”她点了点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那一刻,阳台上的晨风吹散了连日来的阴霾。我们没有找到解决所有问题的灵丹妙药,但我们找到了比那更重要的东西——重新站在一起的勇气。
我们拼尽全力想为家人撑起一片天,却忘了他们最想要的,或许只是一把能一起躲雨的伞。
就在我以为生活即将重启的时候,一个电话,将我再次打入深渊。
是我的出版编辑打来的。
“陈劲,你那个《三女同室》的稿子,我找了个明史专家看,他说……你可能搞错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什么事实?”我的心沉了下去。
“案卷里提到的那户人家,根本不是什么殷实人家。专家查了地方县志,那家人在事发前一年,因为水灾,家里的田产和生意早就毁了,早已是家徒四壁,负债累累……”
我挂了电话,呆立在原地。
我所有的推论,所有基于“殷实人家,内部矛盾”的分析,瞬间崩塌。我引以为傲的研究,原来从根基上就是错的。我这个逃避现实的“学者”,连赖以逃避的那个世界,都是一个虚假的幻象。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地下车库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让我清醒得可怕。
负债累累……家徒四壁……
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突然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那三个女人,她们不是死于婆媳不和,不是死于姑嫂矛盾,不是死于任何一种我想象中的宅斗心机。
她们是被贫穷和绝望逼死的。
当一个家,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问题,当所有的门都被堵死,当每一天醒来都要面对催债的恐惧和无米下锅的窘迫,再深厚的感情,再坚韧的神经,都会被一点点磨断。她们不是不想活,是活不下去了。那不是三个独立的自杀,那是一场被生活联手谋杀的悲剧。
我一直以为我在研究一个心理学谜题,原来,它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经济学问题。
我嘲笑古人以“邪祟”结案的愚昧,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用“人性复杂”这种空洞的词汇,来掩盖最赤裸裸的现实?
历史不会重复,但人性的困境会。我们总在别人的故事里,读着自己的墓志铭。
我冲回家,推开门,看到的一幕让我浑身冰冷。
客厅的灯关着,只有电视机屏幕的光幽幽地亮着。我妈,林慧,陈静,三个人,像三尊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没有人说话,空气死寂得可怕。
那场景,和我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的、绣房里的最后一夜,几乎一模一样。
“怎么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林慧抬起头,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没有一丝血色。“我接到医院人事科的电话了。”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我们科室要裁员,我在……第一批名单里。”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我耳边轰然倒塌。
我最后的支柱,也断了。
那一晚,我们家没有人睡着。
我,林慧,陈静,我妈,四个人,就那么在黑暗的客厅里坐了一夜。没有人哭,也没有人说话。绝望像浓雾,渗透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堵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天亮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我走到书房,拿出手机,拨通了出版编辑的电话。
“李哥,那本书,我不写了。”
“什么?陈劲你疯了?虽然有点问题,但改改还是能……”
“不写了。”我打断他,“预付的稿费,我会想办法还给你。对不起。”
挂掉电话,我删掉了电脑里所有的简历模板,打开一个求职网站,开始搜索“高中历史代课老师”、“辅导机构讲师”……任何一个能立刻有收入、能让我站稳脚跟的工作。
我放弃了那个我坚持了十年的作家梦。在巨大的现实压力面前,梦想,成了最无用、最奢侈的东西。
放弃梦想,有时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终于找到了比梦想更想守护的东西。
我走出书房,看到她们三个人都看着我。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剩下几个鸡蛋和半袋挂面。我打了四个鸡蛋,煮了一大锅面条。
早餐桌上,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她们。
“我去找个教职工作,稳定下来。小慧,你先别急,裁员名单还没最后公布,就算真的……也没关系,天塌不下来,有我。陈静,你不能再这么待着了,我帮你找了个超市理货员的工作,明天就去面试,苦是苦了点,但至少能自己挣钱养活小航。妈,你的钱,还有镯子,我们会想办法赎回来,但你不能再去干活了,你的任务,就是保重身体,帮我们带好孩子。”
我一口气说完,看着她们。
没有人反对。
陈静低着头,点了点头。我妈抹着眼泪,也点了点头。
林慧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站起来,从我碗里夹走了一半的面条,放到她自己碗里。
“一个人吃不完。”她说。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一道暖流,融化了我心中所有的冰冷。
日子并没有因为我的“顿悟”而立刻变得美好。
我面试了好几家辅导机构,都因为缺乏一线教学经验而被婉拒。林慧最终还是被“优化”了,拿到了一笔微薄的补偿金,成了失业大军的一员。陈静去超市上了几天班,因为受不了顾客的气,哭着跑了回来。
家里再次被阴云笼罩。
那天,我们因为一笔即将到期的信用卡账单,在电梯里吵了起来。狭小的空间里,每一句指责都像一把利刃,来回切割着我们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当初要不是你妹妹……”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就知道怪我!”
“我怪你?陈劲,你什么时候真正像个男人一样扛起过事情?”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我们停止了争吵,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回到家,又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晚上,朵朵拿着一本图画书跑到我身边,指着上面的一幅画。
“爸爸,你看,小兔子一家在拔一个好大的萝卜!”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老师说,一个人的力气小,拔不动。大家一起用力,才能把大萝卜拔出来。”她抬起头,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爸爸,我们家的大萝卜,是不是太大了?为什么你们都不一起用力了?”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我心上。
是啊,我们家这个“大萝卜”,就是那沉重的债务和生活的压力。而我们,非但没有一起用力,反而在互相指责,互相消耗。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提“从长计议”这句我曾经的口头禅,而是把所有银行卡、账单都摊在桌子上,做了一份详细的表格。
“这是我们所有的资产,这是我们所有的负债。从今天起,每一笔开销,我们都记下来。小慧,你护理经验丰富,可以先去社区医院或者私立诊所看看机会。陈静,服务行业不适合你,你手巧,我看到有手工坊在招学徒,没工资,但包吃住,学成了可以接活。妈,小航和朵朵就拜托你了。我这边,我会继续找工作,找不到教职,我就去送外卖,开网约车,总之,这个家,我们一起撑。”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一次,没有人退缩。
几个月后。
秋天的黄昏,我带着朵朵和小航在公园里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的网约车生意渐渐上了轨道,虽然辛苦,但收入稳定。林慧在一家私立康复中心找到了工作,虽然比以前累,但她很喜欢那里的氛围。陈静真的去学了手工艺,做的东西开始在网上有人问津。我妈每天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学会了用手机看视频菜谱,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饭。
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35。但我下班回家,不再是躲进书房,而是会陪我妈看一会儿她喜欢的年代剧,听她讲讲剧情。那个曾经让我烦躁的数字,如今成了家里一种温暖的背景音。
生活从未许诺我们坦途,但它会在你咬牙坚持的时候,悄悄递给你一颗糖。
我们依然负债,依然节俭,但家里有了笑声。我们像那拔萝卜的一家人,虽然姿势笨拙,虽然满头大汗,但我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在用力。
那天晚上,我整理旧物,准备把那些研究资料卖给废品站。我再次看到了那个写着《三女同室,自缢而亡》的稿子。
我拿起笔,想在上面画一道,或者写下新的结论。
比如,“她们死于贫穷”,或者,“她们死于绝望”。
但我的笔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最后,我什么也没写。我把那份稿子,连同那些泛黄的案卷,一起放进了一个纸箱,用胶带封存了起来。
历史的真相或许只有一个,但生活的谜题,从来没有标准答案。我已经不再需要去遥远的故纸堆里寻找一个所谓的“真相”来印证什么了。
我走出书房,林慧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朵朵枕着她的腿,睡得正香。电视机开着,播放着无聊的广告。
我走过去,想对林慧说些什么。
想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想说,谢谢你,没有放弃这个家。
想说,未来会好的,相信我。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我却只是俯下身,轻轻地,把滑落的毯子重新盖在朵朵身上。
林慧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疲惫之后的安宁。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电视里传来的、熟悉的、音量35的嘈杂声。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不再重要。它们化作了这宁静秋夜里无声的空气,包裹着我们,也包裹着这个劫后余生、正在慢慢愈合的家。
来源:淡泊的松鼠R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