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铁门在走廊尽头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那声音顺着水泥地传来,爬上铁制床架,钻进我的骨头里。我们监舍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老张在擦他的搪瓷杯,他停住了。豹子在看晚间新闻,他把目光从屏幕上挪开。我正在看一本卷了角的书,书页停在第78页。
铁门在走廊尽头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那声音顺着水泥地传来,爬上铁制床架,钻进我的骨头里。我们监舍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老张在擦他的搪瓷杯,他停住了。豹子在看晚间新闻,他把目光从屏幕上挪开。我正在看一本卷了角的书,书页停在第78页。
门开了。一个穿着崭新蓝色囚服的年轻人被推了进来。他身后是赵管教。
“1745,这是你的铺位。”赵管教指了指我上铺那个空了很久的床位,“东西放好。规矩,让你旁边的人教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铁门再次关上,这次的声音近得多,像一声闷雷。
年轻人,也就是1745,站在原地。他很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他的囚服太大了,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手里只有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条毛巾,一支牙刷,和一块白色的肥皂。
没人说话。监舍里死一样地寂静。只有电视机里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在单调地响着。豹子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1745身上来回扫视。他没看1745的脸,看的是他的手,他的鞋,他站立的姿势。
在这里,没人关心你从哪里来,犯了什么事。大家只关心你是不是个麻烦。
1745似乎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他动了动,想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到床上去。他的床是上铺,需要踩着梯子。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最后把袋子轻轻放在了地上,紧挨着床脚。一个微不足道,却充满犹豫的动作。
豹子清了清嗓子。
“新来的,”他的声音很低,像砂纸磨过木头,“叫什么?”
“梁…梁松。”年轻人回答,声音有些发颤。
“犯什么事进来的?”
梁松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豹子笑了。那不是一种友善的笑。“没事。过两天我们就知道了。”他把目光重新投向电视机,仿佛这个叫梁松的年轻人已经不存在了。
其他人也跟着收回了目光。老张继续擦他的杯子,动作很慢,擦得杯壁闪闪发光。我把书翻了一页,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就是新犯人到达的晚上,我们做的事。我们什么也不做。
我们观察。
一、一块豆腐块
熄灯号響起前,有十五分钟的整理时间 [1]。梁松开始整理他的床铺。他从地上拿起那个塑料袋,笨拙地爬上上铺。他把毛巾搭在床头的横杆上,又把它拿下来,叠成方块,放在枕头边。枕头是一块木板,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棉絮。他显然不习惯。
接着是叠被子。这里的被子,必须叠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块 [1]。这是规矩,是这里的第一课。我看过很多人在这第一课上栽跟头。
梁松把被子铺开,然后对折,再对折。他拍打着,试图把边角弄得平整。但那床老旧的棉被,怎么也不听话,软塌塌地堆在那里,像一坨失败的面团。
豹子躺在斜对面的下铺,他没看梁松,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看。
“角。”豹子突然说了一个字。
梁松停下来,从上铺探出头,一脸茫然。
“被子的角,要用手捏出来。”豹子说,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情绪,“像这样。”他伸出自己的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捏合的动作。
他没有起身,没有示范,只是说。
这是一种测试。看你懂不懂得听话,领不领会得了这等级分明的空气。梁松如果问“怎么捏”,或者说“我不会”,那他今晚就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梁松很聪明。他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缩回头去,继续跟那床被子较劲。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闻着空气里消毒水和汗液混合的味道。我想起我自己刚进来的那个晚上。我也是睡在上铺。给我“指导”的人是当时的老大,一个因为抢劫被判了二十年的家伙。他没豹子这么“温柔”。他直接走到床下,一脚踹在床板上,说:“再给你三分钟,叠不好,你今天就抱着它站到天亮。”
那天晚上,我把指甲都掐进了手心,才把被子叠出了一个勉强过得去的形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熄灯号响了。监舍的大灯“啪”地一声灭了,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夜灯,挂在天花板中央,发出幽幽的白光 [1] 。
“睡觉。”豹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梁松的上铺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还没弄好。但号令就是号令。他停下了动作,慢慢躺下。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按照规定,睡觉时不能蒙头,双手要放在被子外面 [1]. 这是为了防止自残,或者攻击他人。对于新人来说,这是一种很难适应的姿势,像一具等待检查的尸体。
整个监舍都安静下来。只有八个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但没人真的睡着了。
我们都在听。
听上铺那个新来的,会不会发出哭声。有的人会压抑着,发出细微的抽泣,像小猫。有的人会忍不住,先是小声啜泣,然后变成嚎啕大哭。一旦哭出来,这个人的“价值”就被定了。软弱,好欺负。
我们听着。这是新犯人来到的晚上,我们做的第二件事。
我们倾听,像一群在黑暗中等待猎物显露踪迹的狼。
二、夜半的响动
时间像缓慢滴落的水。一滴,又一滴。
我睡不着。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那团模糊的光晕。在这里,时间是唯一不缺的东西,也是唯一把人逼疯的东西 [6]。
上铺的梁松,一动不动。他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我有些佩服他。能忍住不哭的,不多。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上铺传来一声轻微的床板摩擦声。
梁松动了。
我立刻清醒过来。监舍里其他铺位上也传来细微的动静。豹子翻了个身,面对着我们这边。老张的呼吸也停顿了一下。
我们都在屏息等待。
梁松的动作很小心。他似乎是想翻个身。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在这死寂的环境里,被无限放大了。铁床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豹子咳嗽了一声。一声短促的、压在喉咙里的咳嗽。
这不是普通的咳嗽。这是一个警告。
上铺的梁松,像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凝固了。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惊恐,无措。
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他才敢再次慢慢地移动,把身体恢复到原来的姿势。
这就是这里的规矩。没有写在墙上,却刻在每个人的骨头里。夜里,你的床就是你的孤岛,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打扰到别人,尤其是“大人物”。
我闭上眼睛,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个因为诈骗进来的年轻人,也是睡在上铺。他有肾结石,半夜疼得受不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第二天早上,他的脸肿得像个猪头。豹子什么也没说,其他人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个年轻人没过几天,就申请调去了别的监区。
在这里,你的痛苦是你自己的事。没有人会同情你。同情是奢侈品,我们谁都消费不起。
这一夜,梁松再也没有动过。
三、清晨的队列
早上六点,刺耳的起床哨准时响起 [1] 。
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床上弹起来,动作整齐划一,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穿衣,下床,然后开始叠被子。三分钟,必须完成。
我叠好自己的被子,抬头看了一眼上铺。梁松也起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眼圈发黑。他手忙脚乱地整理着那床被子,但叠出来的东西,依然是个四不像。
这一次,豹子没有再提醒他。没有人提醒他。
我们都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洗漱,整理内务。然后排成一队,等待出门的指令。梁松是最后一个弄好的,他慌张地从上铺爬下来,站到队伍末尾,头埋得很低。
赵管教打开门,扫了一眼监舍。他的目光在梁松的床铺上停顿了两秒钟,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
我们被带到操场,进行队列训练 [1] 。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几十个监区的人,组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在号令下机械地移动。
梁松就站在我旁边。他的动作总是慢半拍。当大家向左转时,他会转向右边。他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棋盘的棋子。
训练的管教是个黑脸大汉,姓王。他很快就注意到了梁松。
“那个新来的!1745!出列!”王管教吼道。
梁松哆哆嗦嗦地走了出去。
“你是在扭秧歌吗?”王管教走到他面前,用手里的警棍指着他,“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不会?”
“报告…我…我没当过兵。”梁松小声说。
“我管你当没当过兵!在这里,你就得学会!”王管教的警棍敲了敲梁松的肩膀,“原地转圈!向左转!转一百圈!现在开始!”
梁松开始原地转圈。一圈,两圈,三圈。他转得很慢,身体摇摇晃晃。我们其他人都站着军姿,目不斜视,但所有人的余光,都落在他身上。
这就是我们做的第三件事。我们看着他被系统“修理”。我们不会幸灾乐祸,也不会同情。我们只是看着。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看着他,就像看着昨天的自己。
孤独不是身边没有人,而是心里空无一物,连回声都没有。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被看不见的海水包围。
转到五十多圈的时候,梁松倒下了。他吐了。早餐吃的白粥和咸菜,吐了一地。
王管教让他站起来,继续转。
那天早上,队列训练结束时,梁松是被两个人架回监舍的。
他没有吃午饭。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四、一场篮球赛
下午是劳动时间。我们去车间糊纸盒。梁松因为身体不适,被批准留在监舍休息。
豹子、老张和我,坐在流水线的三个不同位置。我们很少说话,只有纸盒摩擦和胶水刷动的声音。
休息的时候,豹子递给我一支烟。这里的烟是违禁品,但总有人有办法弄到。
“那个学生,”豹子吐出一口烟圈,“撑不了多久。”
“看着是挺嫩的。”我附和道。
“嫩?”豹子冷笑一声,“在这里,嫩就是原罪。要么快点变老,要么就烂掉。”
他掐灭了烟头,把它小心地收进口袋里。
几天后,监狱要举办一年一度的秋季篮球赛,名字起得很讽刺,叫“迎新杯” [5]。每个监区都要出队参加。豹子是我们的队长。
梁松的身体恢复了一些,但精神依然很差。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坐着发呆 [2]。我们都叫他1745,好像他没有名字一样。
一天晚饭后,豹子把大家召集起来。
“迎新杯要开始了,还缺个人。”他的目光扫过监舍,最后停在梁松身上,“1745,你会打篮球吗?”
梁松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关系,站场上凑个人数也行。”豹子说,语气不容置疑。
梁松没有反驳。他低着头,点了点头。
比赛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在水泥操场上,有些晃眼。我们的对手是五监区,他们是去年的冠军,人高马大。
梁松穿着那身不合身的囚服,站在场上,显得更加瘦小。他连球都运不好,跑动也很笨拙。他像个局外人。
比赛打得很激烈。豹子很拼,撞倒了好几次。中场休息时,我们落后了十分。大家围在一起,喘着粗气。
“下半场,1745,你不用管球。”豹子看着梁松,一脸严肃,“你就跟着对方那个9号,他走到哪,你跟到哪,别让他接球。听懂了吗?”
9号是对方的得分主力。
梁松点了点头。
下半场开始。梁松真的像个影子一样,紧紧贴着那个9号。9号去哪,他去哪。他不会防守,只会用身体挡着,笨拙地张开双臂。9号被他惹烦了,推了他好几次,骂骂咧咧。梁松不说话,只是固执地跟着。
有一次,9号一个假动作晃过了他,他被绊倒在地。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渗出血来。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继续去追。
那一刻,监舍里所有去看比赛的人,都沉默了。
我们最后还是输了比赛。但只输了三分。
回到监舍,气氛有些不一样。豹子从他的柜子里拿出一包方便面,掰了一半分给梁松。
“拿着。今天还行。”他说。
梁松接过那半块面饼,愣了很久。然后,他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豹哥。”
这是他第一次叫豹子的外号。
那天晚上,梁松躺在床上,很久没有动静。就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我听到上铺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被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抽泣。
声音很小,很快就消失了。
我翻了个身,假装没听见。
五、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梁松慢慢地融入了这个地方。他学会了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学会了在队列训练时不犯错,也学会在吃饭和睡觉时保持安静。他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1745,他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他被分配到和我一个劳动小组,糊纸盒。我们偶尔会说几句话。我才知道,他真的是个大学生,学计算机的。因为参与编写了一个赌博软件,被判了三年。
“我当时只是觉得好玩,能挣点快钱。”他有一次对我说,声音里满是悔恨,“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我没说什么。在这里,每个人的故事听起来都差不多。一念之差,一步踏错,然后就是万丈深渊。
一个月后,是家属会见日。我看见了我的妻子。隔着玻璃,我们用电话说着家常。她说女儿考试拿了第一,问我钱够不够花。我告诉她我一切都好,让她别担心。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梁松坐在操场的角落里。他没有会见。他说他家很远,父母年纪大了,他不想让他们来。
但他收到了一封信。
他把信纸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很久。信纸旁边,放着一张照片。
晚上回到监舍,他把那张照片摆在自己的枕头边。那是一张全家福。他和父母站在一起,笑得很开心。照片上的他,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和他现在的样子,判若两人。
夜里,我听见上铺的他,又哭了。
这次,他没有压抑。哭声很小,但很清晰,带着一种无法弥补的绝望。
监舍里很静。没有人咳嗽,没有人制止他。
豹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老张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都醒着,听着他的哭声,在黑暗中弥漫。
这一次,我们不再是观察者。我们成了倾听者。听一个年轻人如何与他破碎的过去告别。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不能轻易拿出来的照片,和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名字。
又一个新犯人到达的晚上,铁门会再次打开,我们会再次停下手中的事,用沉默和观察迎接他。生活就像一个不断重复的圆圈,我们都在其中,慢慢被磨掉所有的棱角。
他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那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终于明白有些墙,是建在心里的,一辈子都翻不过去。
来源:梅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