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没人说得清为什么。河又不宽,也就十来米,水也不深,大人站里头都淹不过胸口。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偏偏成了孩子们的禁区。村里老人说是河里有水鬼,专抓贪玩的孩子。我觉得纯属吓唬人,无非是河底淤泥太深,冲刷多年形成了几处暗流漩涡。
我们村西头那条老河,每年夏天都要吃掉两三个孩子。
没人说得清为什么。河又不宽,也就十来米,水也不深,大人站里头都淹不过胸口。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偏偏成了孩子们的禁区。村里老人说是河里有水鬼,专抓贪玩的孩子。我觉得纯属吓唬人,无非是河底淤泥太深,冲刷多年形成了几处暗流漩涡。
刘嫂家那年修了新房,正好在河边。用刘嫂的话说,“天天对着水,心里舒坦”。她家院子种了两棵大柳树,夏天树荫下摆张竹椅,吹着河风扇扇子,日子比县城那些挤在楼房里的人舒服多了。
刘嫂不到四十岁,但村里人总叫她刘嫂,一来是她早年守寡,二来村里姓刘的太多,喊名字太容易混。她那个死鬼老公打工去广东,据说是工地上从脚手架摔下来,公司赔了两万块就算了。刘嫂倒也看得开,一个人把闺女拉扯大,又供到了县高中,村里人都敬她有股子”犟劲”。
那是2016年的事了,算算快九年了。有几件事我记不太清,但有些场景倒像刻在脑子里似的,想忘都忘不掉。
那天应该是七月中,正是最热的时候。我骑三轮车从集市回来,路过刘嫂家门口,看见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家那个搪瓷盆已经用了十多年,边缘都磕出了一圈豁口,盆底的花纹早就看不清了,却还是被她擦得锃亮。
“买菜啊?”刘嫂手上的肥皂泡沫都没擦,抬头招呼我。
“嗯,今天集上螃蟹便宜,买点回去炒着吃。”我抬了抬车斗里的菜篮。
“可以啊,改天叫上谁家吃顿便饭?”刘嫂笑着问。
“就你家闺女回来那天吧,听说这个月期末考完就放假了。”
“那闺女考得好,我肯定加菜,到时候你们都来!”
我们就这么随口聊了几句。现在想想,要是当时多聊一会儿,可能接下来的事就不会发生了。这世上的事,就这么邪门。
我刚骑出十几米,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救人啊!有娃娃掉河里了!”
回头一看,是住在上游的李婆子,七十多岁了,拄着根竹竿,指着河中央喊个不停。
河里确实有个孩子,看着也就七八岁,正在水中挣扎,时沉时浮。那地方就是村里最危险的”小漩窝”,水下暗流转着圈,大人掉进去都够呛,更别说小孩子了。
我当时就懵了,连车都没停稳就往河边跑。可我这个旱鸭子从小怕水,眼看着孩子就要沉下去,却连脚都不敢往水里伸。
刘嫂比我快多了。她连鞋都没换,“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河里。
“是谁家的孩子?”我大声问李婆子。
“好像是后村王家的,来他姥姥家玩的。”李婆子手抖得厉害,“快、快去叫人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去敲周围人家的门。可村里这个点儿,男人们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出去打工了,家里就剩些老人和孩子。
这么一耽搁,回来时刘嫂已经把孩子托出了水面,可她自己却在原地打转,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腿。
“下面有暗坑!我脚陷进去了!”刘嫂大喊,一边艰难地把孩子往岸边推。
村里人陆续赶来,七手八脚地把孩子拽上了岸。小孩子呛了水,但很快就咳醒了,看样子没什么大碍。
可刘嫂还在水里挣扎。她使劲想把腿拔出来,却越陷越深,整个人都快沉到水底了。
我和另外两个男人终于鼓起勇气跳下水去救她。可等我们抓住她的手臂往上拉时,已经感觉不到她左腿的重量了。
后来医生说,她的左腿在水下的暗坑里卡住了,强行挣脱时,不但骨折了,还被水下不知什么尖锐的东西——可能是生锈的农具或者废弃的机械零件——划开了股动脉。等我们把她拖上岸时,河水已经被染红了一大片。
救护车用了快四十分钟才到,刘嫂早就昏了过去,整个人像块湿抹布一样瘫软。
医院在县城,路上又堵了半小时。等医生赶来,只看了一眼就摇头:“失血过多,现在截肢还来得及,不然没命了。”
我和村支书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这个决定。
“她女儿呢?快点通知家属!”医生催促道。
这时卫生院的护士小张插嘴:“她就一个闺女,在县高中,她老公早就没了。”
“那就你们签字吧,拖不起了!”医生把手术同意书往我们面前一推。
我心一横,刷刷签了个名。
当时也没想太多,就觉得好歹保住一条命。可手术结束后,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我才突然意识到刘嫂失去了一条腿意味着什么——一个单身女人,靠种地为生,以后怎么办?
更糟的是,我们村的大部分人都买不起医疗保险,刘嫂这次住院手术的钱从哪来?
当天晚上,村支书把几个村干部叫到一起,大家一合计,决定在村里发起捐款。
“这事都传开了,她为救孩子失去一条腿,咱村不能不管。”村支书掏出两百块放到桌上,“我先表个态。”
“出了人命咱肯定得管,可手术费少说也得两三万,咱村这情况,能凑到一万就不错了。”会计老李有些犹豫。
“那王家孩子不是没事吗?让他们家出一部分,这总说得过去吧?”有人提议。
“王家那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孩子爹前年就进去了,全靠他娘扛着。再说孩子是在河里玩,也没人推他下水,这责任不好算。”
大家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最后,村支书一拍桌子:“先不管这些,救人要紧。咱先在村里筹,实在不够再想别的办法。”
第二天,村支书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去筹款。我也跟着去了几家。老实说,一开始我心里没底,毕竟咱们农村,谁家手头都紧。
没想到情况比我想象的好。几乎家家户户都拿了钱,有的二百,有的一百,就是再穷的,也掏出几十块。
李婆子家只有她一个老太太,平时靠低保过日子,听说我们来筹款,愣是从枕头底下摸出五十块:“我这把老骨头就该死在河里,要不是刘嫂,又得背上条人命。”
更让人意外的是,村西头那个总和邻居吵架的疯老太,平时见谁都骂,那天居然从储物柜里翻出了一个旧铁盒,哆哆嗦嗦地数出三百块:“我攒着给自己买棺材的,先救活人要紧。”
感动归感动,但毕竟村子就这么大,到傍晚统计时,也才筹到一万多一点。手术费、住院费加起来怎么也得三万起步,这差距可不小。
正在大家发愁时,村支书接了个电话,说是县电视台要来采访,还有县民政部门的领导也会过来看望。
“这下好了,政府出面,说不定能解决医药费问题。”大家顿时松了口气。
果然,第二天县里来了一群人,记者、领导、医院院长都有。刘嫂的故事被报道出去后,县里决定授予她”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称号,还给她医疗费用减免了一半。
更出乎意料的是,报道播出后,全县各地的捐款纷纷涌来。短短三天,捐款就超过了五万元。
刘嫂的女儿小兰从学校请假赶来后,一直守在病床前。看着那个从小就懂事的姑娘,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她妈妈这一出事,她的学业怎么办?
小兰倒是坚强,对我们说:“没事,等妈妈好了,我请假半年照顾她,明年再复读。”
“不用复读,你妈肯定希望你按时上大学。”村支书说,“你的学费有政府补助,生活费村里再想办法。”
刘嫂住院三周后终于出院了。我们几个壮劳力把她家门口台阶改造成了坡道,方便她用轮椅出入。小兰在家照顾了她一个月,开学前的那天晚上,母女俩谈了很久,最后小兰还是回学校去了。
那五万多块钱捐款,大家都以为会用来给刘嫂治病康复,再不然就供小兰上学。可第二年春天,村里人震惊地发现,刘嫂用那笔钱在村东头的荒坡上买了十亩地,种上了果树。
“她疯了吧?一个残疾人,怎么种得了十亩果树?”村里人议论纷纷。
“钱是给她治病用的,她拿去种树,这不是糟蹋吗?”
“要我说,留着钱给闺女上大学不好吗?”
背后的议论声传到刘嫂耳朵里,她也不辩解,每天就是坐着三轮摩托车去照料她的果树。那辆车是她专门改装的,方便她上下。
有天我路过她的果园,看见她坐在地上,用铲子一下一下地给树根培土。那树苗才齐腰高,叶子嫩得发亮。
“刘嫂,你这是种的什么树啊?”我问。
“苹果。”她头也不抬,继续干活。
“苹果树要三五年才结果吧?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她这才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我一眼:“等得起。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不着急这几年。”
她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根。这我倒是第一次见她抽烟。
“我爹在世时就说过,人活一辈子,总得在地里留下点什么。”她点燃烟,深吸了一口,“我那闺女聪明,不用操心她上学的事。这钱要是都花在医院和学费上,转眼就没了,不如种点树,年年有收成。”
我没接话,等她继续往下说。
“村里人都当我是傻子,拿救命钱去种树。可他们不知道,”她吐出一口烟,看着远处的山,“我躺在医院那会儿,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死了,被埋在地里,慢慢长成了一棵树。树上结的果子特别甜,村里人都来摘。我老公、我爹娘,还有好多不认识的人,都在树下乘凉,可开心了。”
说着,她把烟掐了,继续干活:“你就当我撒癔症了,可我醒来就想种棵树。一棵不够,就种一片。趁我还能动,多种几棵。”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帮她把几棵歪倒的树苗扶正。
那天回去后,我把这事告诉了老婆。没想到她听完后说:“刘嫂精明着呢。你们男人只会算眼前账,她算的是长远账。”
“啥意思?”我不解。
“她一个残疾人,种地肯定不如从前了,但果园不一样,管理起来没那么累。再说了,那地方山坡地,以前荒着没人要,她低价买下来,等树长大了,那地就值钱了。再不济,年年有果子卖,也比种地强。”老婆边择菜边分析。
我这才反应过来,刘嫂看似做了傻事,实际上是为自己找了条活路。
苹果树第三年就挂了果,虽然不多,但够村里娃娃们尝鲜的。第五年开始,刘嫂家的苹果出了名,不光村里人买,就连县城的水果商贩都开车来收购。
更让人吃惊的是,刘嫂竟然学会了网上卖果子。这事还是她女儿小兰教她的。小兰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周末会回来帮忙。母女俩在网上开了个小店,卖”见义勇为果园”的苹果。
生意比我们想象的好多了。刘嫂家的苹果卖得比普通水果贵一倍,却总是供不应求。
那年我去县城办事,路过水果批发市场,正好看见刘嫂在卸货。她坐在三轮车上,指挥几个年轻人搬运箱子。见到我,她笑着招手:“老李家要办喜事了?”
我有些纳闷她怎么知道,才想起来前几天我爱人跟她提过儿子要结婚的事。
“是啊,下个月办酒席,到时候来喝一杯。”
“行,我给你们家送两箱好苹果。”她拍了拍车厢里的木箱,“今年的特别甜。”
我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比以前好多了,整个人也胖了一圈,看起来红光满面的。
“生意不错啊?”我问。
“还行,就是忙。”她从车上搬下一个纸箱,“你等会儿,我送你点东西。”
我以为她要送苹果,结果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黄澄澄的果脯。
“这是我自己做的苹果干,送你尝尝。今年我打算做点加工品,卖得更好。”
我接过袋子,闻到一股浓郁的苹果香气:“你这是越来越会做生意了啊。”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什么生意头脑,就是不想浪费。我这人啊,最怕的就是浪费东西——不管是果子,还是命。”
那天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刘嫂这句话。一个失去一条腿的女人,没有自怨自艾,而是把获得的第二次生命和那笔意外之财,都变成了一片会结果的林子。每一棵树都是她新生命的见证,每一个果子都是她对生活的回应。
去年夏天,刘嫂的果园雇了几个固定工人,还在入口处盖了个小木屋,挂上了”见义勇为果园”的牌子。周末有不少县城里的家长带着孩子来采摘,刘嫂就坐在木屋前的藤椅上,给孩子们讲那条河的故事。
有趣的是,村里那条老河现在变了样。县里投资修了护栏和台阶,还在刘嫂救人的地方立了块石碑。更重要的是,那个危险的漩涡被填平了,再也没有孩子在那里出过事。
前几天我又路过刘嫂家门口,看见她正在院子里摆弄一台新电脑。那个破旧的搪瓷盆还在她脚边,里面泡着几件衣服,但盆底已经被她钻了个洞,插进去一棵小树苗。
“种啥呢这是?”我停下车问。
“石榴。”她头也不抬,“我做梦梦见自己变成石榴树了,果子比拳头还大,籽粒饱满得像小宝石一样。”
“你这人,咋老做这种梦呢?”我笑道。
刘嫂这才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空:“可不是嘛,我自己也纳闷。没准是那条腿,埋在土里长出树来了。”
她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得像夏天的风。
村里人有时候还会议论她当初为什么用那笔钱种树,而不是给自己攒着养老。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她坐在果园里抽烟时说的那句话:“人活一辈子,总得在地里留下点什么。”
也许,对刘嫂来说,她失去的不只是一条腿,还有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活下去的勇气。而她选择种下的,不只是果树,还有对未来的希望。
就像她的果树一样,刘嫂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扎根、开花、结果,滋养着这片她深爱的土地,也滋养着村里的每一个人。
那片果林,成了她新生命最好的见证。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