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六九年夏季的一天午后,贵叔来到我家。贵叔叫乔其贵,是村里的革委会主任,跟我家还沾上一点扯拉亲戚,他的老婆是我娘的远房表妹,是我娘把她介绍给贵叔的,按亲戚我该叫贵叔为表姨夫,但在一个村里住着,又是同族同姓,我还是按本族称他为叔。
那是一九六九年夏季的一天午后,贵叔来到我家。贵叔叫乔其贵,是村里的革委会主任,跟我家还沾上一点扯拉亲戚,他的老婆是我娘的远房表妹,是我娘把她介绍给贵叔的,按亲戚我该叫贵叔为表姨夫,但在一个村里住着,又是同族同姓,我还是按本族称他为叔。
"武哥,武嫂,有个事得给你添麻烦。"贵叔坐在炕沿上,接过我父亲递过来的烟叶盒子,一边卷着纸烟一边说,"你们还记得乔延寿吗?"
"咋不记得?咱族里的财主,咱姓乔的就是人家混得光棍!"父亲说,"俺住的这房,还是寿爷的呢!"
"对,土改时分给你的。"贵叔说,"你还记得他在卫里的那个儿子吗?"
"哦,你说承业叔哇?记得,记得,不光记得承业叔,我还记得承业婶呢,一看就是大家主出身,白白净净,杨柳细腰,还识文解字呢,是个文化人,那年送老大去天津做工,我还去过他家呢。"父亲说,"哎,承业叔不是死了吗,你怎么又提起他来了呢?"
"武哥呀,你不知道,又来事了。"贵叔说,"城里现在往家遣返黑五类和家属。"
"遣返?"母亲问,"贵兄弟,嘛叫遣返啊?"
贵叔说,"遣返就是不让他们在城里呆着了,老家是哪的就送回哪里,接受当地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承业婶和他的孙子,就是其斌的儿子,被遣返回来了。他们在村里虽然还有近支,可都是成份高的,没人敢收留他俩,怕惹事,再加上土改时成份高的都给赶到土头房里,窄窄逼逼,一家人住着都泛不开沫,更别说再添两口子了。我寻思你家这东房,能不能腾出来,让她祖孙俩住进去,也算帮我治治难。"
父亲想了想,"她家是地主,俺是贫农,这房原本又是她家的,现在同住一院,出入同走一门,我怕人家说我敌我不分,说三道四。"
"不会,有我呢。"贵叔小声叔,"咱到底还是一乔家,帮帮她们吧。"
母亲对父亲说,"贵兄弟是大队负责人,话说到这了,你还想打驳拉吗?再说了,承业婶在难处,甭管地主了还是富农了,能帮还是帮一把,做好事发善心没亏吃。"
父亲答应了,贵叔说,"这两天你们抓紧把东房拾掇一下,我让队上给你们记工分。对了,后天过晌你不是去供销社买农药吗?你顺便去车站接她们一下,套上队上的车,我和队长马三愣子已经打过招呼了。"
我家的房子在村里算得上好房子,青砖包皮,高大气派,三间北房,间量宽大,冬暖夏凉,是土改时从本村地主乔延寿手里分得的胜利果实。除了三间北房之外,还有东房和西房各三间。其实,这东西房原本就不是我家的,西房是作为胜利果实分给了父亲的哥哥,我的大爷的。大爷的儿子,我的堂兄在外面混出了本事,大爷便随儿子生活了,临走把西房低价卖给了我家。而东房也是作为胜利果实分给了寿爷家的长工胡大河,大河独身一人,突发疾病,瘫痪两年,亏得我父母给予照料。大河临死时,明言交代,死后此房归我家所有。随着哥哥在外立业成家,两个姐姐也落户城里,这深宅大院的主人只有父母和我,倒显得有些冷清了。西房里一间屋矗着没有多少粮食的粮囤,一间屋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半空中结着一片片的蜘蛛网,地面上不时地有闪着绿色眼光的老鼠腾挪。而我对东房有过长时间的抵触,大河死时我虽年幼,但他咽气时的情形还依稀记得,他张着嘴,瞪着眼,恐怖的神情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阴影,所以我是轻易不去东房的。后来,东房不时有人来住,六三年时前来运河抢险的军队,六四年的四清工作队,运动开始后驻村的宣传队,都当过东房的临客。他们走了,东房的南间堆放了农具,北间是烧火做饭的柴草,外屋的锅台是为母亲夏天做饭所用。现在要来新居民了,我们一家三口用了一个下午,拾掇,清扫,里里外外,弄得干干净净。
"来的是个地主老婆吗?"我问母亲。
"是。咱这房子,这院子,原来都是她家的。"母亲说。
村里有十几家成份是地主的,大多与我同姓。地主老婆我也见过不少,在我幼小的意识里,地主都是坏人,地主老婆都如电影《白毛女》中黄世仁他娘那样的恶婆,即使是面容温顺的,我也以为那是装出来的。
"这个地主老婆嘛样?凶不凶?"我问。
"不凶,挺讨人喜的。"母亲说。
我又问,"她是地主老婆,怎么生活在城里?在城里应该是资本家老婆。"
"她是随她公公的成份,其实她男人真不种地,在卫里做买卖。"母亲嘱咐我,"你都十五了,不是小孩子了,人家来了,你要有个人样,不要叫人家地主老婆,要叫奶奶。"
"这一说,她比你还大一辈了?"我问母亲。
"那是呀,我该叫人家婶子。"母亲说,"现在人家在难处,咱能帮就帮,人多行善,多做好事,老天爷不会亏待你的。还有,学校里再开批斗会,你喊口号可以,发言也行,但是你不能骂人,更不能动手打人,我要听说你打骂了人家,我可是不依你。"
母亲是一个性情温顺,心地善良的人,而我一个经过两年革命运动的洗礼,上了一年半初中的革命小将以阶级的观点来分析母亲的善行,其结论是很可怕的:敌我不分,而且是有历史的。据她自己讲,土改时她把粮食从墙头上偷偷塞给隔壁断了顿的地主老婆吴美兰;三年困难时期地主乔承山偷扒了生产队的红薯,是她打掩护没让队长看见;运动来了以后,地主富农再次成了批斗的对象,隔壁的吴美兰隔着墙头向母亲诉苦,我亲耳听到母亲劝她,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又嘱咐我,地主老婆来了,一定要善待人家,我的个娘哎。
星期日吃过午饭,父亲套好了车,要去车站接那被遣返的祖孙俩,我也去了,要过过坐大车的瘾,要看看这个地主老婆是什么样,当然,主要兴趣是看看与她同来的孙子,听说他只比我大一岁,小小年纪,怎么也被遣返了呢?
来源:运河船夫1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