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退休那天,厂里给他发了个纪念牌,镀金的,底座是塑料的。回家路上他把那牌子塞进挎包,拐去供销社买了两包老村长,自己留了一包,另一包送给了隔壁王大爷。
我们县城南边有个石头村,村里有个大伯叫张明远,今年六十岁出头,退休前在县建材厂当了三十年会计。
退休那天,厂里给他发了个纪念牌,镀金的,底座是塑料的。回家路上他把那牌子塞进挎包,拐去供销社买了两包老村长,自己留了一包,另一包送给了隔壁王大爷。
“张会计,这么早就回来啦?”王大爷坐在院门口的竹椅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问。
“不是张会计了,退休了。”大伯掏出烟递过去,塑料打火机的火苗在风里摇晃,“厂里发的纪念品,你看值钱不?”
王大爷接过那块纪念牌,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擦了擦上面的字,笑了:“这玩意儿也就卖个五块钱废品钱。”
大伯点点头,把烟盒塞进衬衫口袋。口袋有点破了,他退休前就买好了针线,准备回家补一补。
“退休了干啥去?听说你家那两亩撂荒地要重新种?”王大爷突然问。
其实我大伯家那两亩地在村后山坡上,坡度大,土壤薄,撂荒好几年了。按村里人的说法,“就是长草都懒得长”的地方。
“嗯,准备种点菜。”大伯说得很平静。
“种菜?”王大爷的蒲扇停了一下,笑得露出两颗金牙,“那地连草都懒得长,你张会计种什么菜啊?再说你一个拿笔杆子的,懂什么农活?不值当!”
大伯没说话,只是笑笑,掸了掸烟灰。院子里王大爷的孙子在追一只花蝴蝶,一不小心撞到了晾衣绳,绳子上的几件背心衬衫摇晃着,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
那天晚上,我去大伯家送妈妈腌的酸菜。大伯正趴在桌子上看书,桌上摊着几本农业技术的书,旁边放着半瓶二锅头,杯子是厂里发的搪瓷杯,已经掉了一块瓷。
“大伯,看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哦,看点种菜的书。”他把其中一本递给我,书角都翻卷了,好像看过很多遍。
“你真要去种地啊?”
“嗯,想试试。”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我妈,你太奶奶,年轻时就在那片地种过菜,那时候村里人都说那地种不出东西来,但你太奶奶硬是种出了全村最甜的红薯。”
大伯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边缘卷曲,是一位老人站在地头,手里拿着几个红薯,脸上带着笑。照片角落写着1963年,墨水都快褪光了。
“她说那片地虽然贫瘠,但是向阳,种出来的东西都格外香甜。”大伯眼里闪着光,“我记了一辈子账,算了一辈子数,想退休了自己也种点东西。”
那晚上雨下得很大,我走的时候,看见大伯的房间灯还亮着,影子在窗户上一晃一晃的。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大伯就拎着锄头出门了。路过王大爷家时,王大爷正在院子里做早操,看见大伯那身打扮就笑了。
“张会计,这身打扮跟你不搭啊!那破地种不出啥好东西来,不值当!”
大伯穿着退休前的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裤脚塞进了黑色雨靴里,一点也不像干农活的样子。
“试试看呗,闲着也是闲着。”大伯笑了笑,继续往山上走。
从那天起,村里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大伯早出晚归的身影。有时候下雨,他就穿着雨衣,撑着塑料伞,被雨淋湿的裤脚上沾满了泥巴。
村里人起初都笑话他,尤其是看到他每天扛着几桶水上山的时候。那山坡没水源,种菜要从山下挑水,一趟下来,大伯的肩膀都被磨破了皮。
“张会计,你这是何必呢?那地连草都不长,你浇再多水也白搭!”村口卖豆腐的李婶子看到大伯又扛着水桶喘着气上山,忍不住说。
大伯放下水桶,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汗,笑着说:“李婶,我就当锻炼身体了。”
他的手已经长出了茧子,指甲缝里总是有泥土,曾经保养得很好的会计手变成了农民的手。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收获的季节。大伯地里种的第一批蔬菜看起来并不起眼。个头不大的西红柿,弯弯曲曲的黄瓜,瘦小的茄子…村里人看了都摇头。
“我说什么来着,那地种不出好东西来,白忙活一场!”王大爷对围在他家院子里的几个老头说,他的老式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戏曲。
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大伯种的蔬菜虽然长相普通,却格外香甜。他请村里人尝了尝,大家都惊讶于那味道。
“这西红柿怎么这么甜?”李婶子咬了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这茄子炒出来,味道跟超市买的完全不一样啊!”村里开小卖部的刘叔也尝了尝。
大伯笑着说:“这地向阳,日照好,昼夜温差大,种出来的菜就是味道足。”
渐渐地,村里人开始主动上门来买大伯的蔬菜。尽管他种的不多,但每天收获的那一小筐,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第二年春天,大伯扩大了种植面积,不仅种了常见的蔬菜,还种了一些山里的野菜。他从土里刚挖出来的春笋,新鲜得几乎还带着露水;他种的茼蒿,清香中带着甜;他培育的香椿,刚出芽就鲜嫩得让人垂涎。
到了第二年秋天,县城里都有人听说了石头村的蔬菜,周末时有城里人专门开车来买。大伯干脆在山脚下搭了个简易棚子,上面用红漆写着”石头村土菜”五个大字,底下是用旧木板钉的台子,菜就摆在上面。
“张会计这是要发财啊!”王大爷看着大伯的菜摊前排起的队伍,也不再叫他”不值当”了。
但大伯依然每天早出晚归,依然自己扛水上山。只是他买了个小推车,能多运点水。他的皮肤晒得黝黑,身体却比退休前硬朗多了。
到了第三年,大伯的名气更大了。他不仅把原来的两亩地种满,还租了邻村的几亩荒地,请了两个帮手,种了更多品种的蔬菜和一些特色水果。
这天,我回村看望父母,路过大伯的菜摊,看到一排小轿车停在路边,不少穿着时髦的城里人在排队买菜。
大伯还是那身打扮,只是衬衫换成了格子衫,袖子依然挽着,脖子上挂着条毛巾。他正给一位戴眼镜的城里女士称茄子,一边称一边介绍怎么烹饪最好吃。
“大伯,生意不错啊!”我走过去打招呼。
“还行还行。”他笑着让我到棚子背后的板凳上坐,给我倒了杯水,水杯还是那个缺了口的搪瓷杯。
“听说县城不少饭店都指定要你的菜?”
大伯点点头,眼里有掩不住的自豪:“现在县城好几家农家乐都用咱的菜,说味道好。卫生局的人还来检测过,说咱的菜不打农药,完全绿色无公害。”
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袋蔬菜:“张老师,这次我要多带点回去,上次带回去的番茄,我爸说吃了像小时候的味道。”
大伯连忙招呼他:“老李来啦,今天还给你留了点刚挖的山药,特别好。”
等那人离开后,我好奇地问:“他叫你张老师?”
“哦,他是县高中的校长,说我这是在搞农业教育,非要叫我老师。”大伯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也教了两个年轻人种菜的技术,他们现在在隔壁村也种了几亩地。”
中午时分,大伯关了摊子,邀我去他家吃饭。路过王大爷家,王大爷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底,看到我们就招手。
“张老板,今天生意怎么样啊?”
大伯笑着回答:“还行还行,王大爷,一会儿送你点茄子炒肉吃。”
王大爷摆摆手:“你那菜卖那么贵,我可吃不起!”语气虽然是抱怨,却掩不住眼里的羡慕。
大伯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院子里多了几个塑料桶,里面装着各种菜籽和肥料。墙上挂着几张证书,是县农业局颁发的”绿色种植示范户”和”农业创新奖”。
那块退休时发的纪念牌,被大伯用来压门,底座早就坏了。
吃饭的时候,大伯亲自下厨,炒了几个他种的菜。那味道确实不一样,鲜甜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香气。
“大伯,现在生意这么好,为啥不雇更多人,扩大规模啊?”我一边吃一边问。
大伯咽下一口饭,慢悠悠地说:“我是会计出身,算过账。扩大规模就得用化肥农药,那样菜的味道就变了。现在这样刚刚好,我能照顾得过来,菜的品质有保证,收入也够我养老。”
他夹了块茄子给我:“而且我种菜不全为了挣钱,主要是喜欢这感觉。你看这茄子,从一粒种子到长成这样,全靠我一把锄头一桶水伺候出来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
饭后,大伯带我去看他的地。那片曾经连草都懒得长的荒地,如今绿油油一片,整齐的垄台上种着各种蔬菜。大伯给我介绍每一种菜的生长习性,比当年讲账目还认真。
山顶上有块石头,大伯经常坐在那里休息。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村子,远处是县城的楼房,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县城的电视塔。
“大伯,你后悔退休后选择种菜吗?”我问。
大伯摘下草帽,擦了擦汗,望着远处的县城笑了:“不后悔。在厂里算了一辈子账,退休了得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他指着脚下的土地:“当年村里人都说这地不值当耕种,可我妈偏不信,硬是种出了好东西。我退休前就想,她能行,我也能行。”
“现在呢?现在村里人还说不值当吗?”
大伯笑得更开心了:“现在啊,村里好几个退休的老头都来问我借地种菜呢!王大爷昨天还跟我商量,想把他院子边上那块地也种上。”
太阳西斜,大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走,下山,明天还得忙呢!城里一家酒店预订了我五十斤茄子,后天就得送过去。”
下山的路上,遇到几个上山遛弯的村民,他们热情地跟大伯打招呼,眼神里满是尊敬。
“看到没,现在大家都叫我’张老板’了。”大伯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像他地里的垄沟一样深。
回到村里,大伯的菜摊前又排起了队。有位开宝马车的城里人正在挑茄子,他拿起一个看了又看,问:“这真的没打农药吗?”
大伯指着自己黝黑的脸和粗糙的手:“你看我这样子,像说谎的人吗?”
那人仔细打量了大伯一番,笑着点头:“不像,一看就是实在人。”
临走前,大伯送了我一袋他种的蔬菜,还特意挑了几个最好的西红柿。他说:“带回城里给朋友尝尝,告诉他们,这是你大伯种的,一个会计退休后种的菜。”
坐上回县城的车,我从车窗看到大伯还站在路边,身后是他的菜地和夕阳。那一刻,他不是什么会计,也不是什么老板,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回到县城后,我把大伯的故事讲给朋友听。他们尝了尝那些蔬菜,都说味道确实特别。一位做媒体的朋友听后,还专门去村里采访了大伯,在县报上做了报道。
标题就叫:《退休会计种出”味道革命” 城里人排队买他的菜》。
文章最后引用了大伯的一句话:“有人说我种地不值当,但我觉得,人这一辈子,值不值当,不是别人说了算,而是自己觉得舒不舒心。”
今年夏天,我又回了趟石头村。大伯的菜地扩大了,他还搭建了几个简易大棚,听说是要种一些反季节蔬菜。他的菜摊也换成了小木屋,上面用红漆重新写了”石头村有机蔬菜”几个大字。
大伯还是那身打扮,只是多了顶遮阳草帽,腰里别着个老式手机,据说是为了方便城里客户预订蔬菜用的。
王大爷家的院子边上,真的开始种菜了。看到我,他得意地说:“我种的黄瓜,比你大伯的还甜呢!”
“是吗?”我笑着问。
“那当然,你大伯还有不少秘方没教我呢!”王大爷说着,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吗,县里的扶贫办来人,说要把咱村打造成’有机蔬菜种植示范村’,要给村里修路,还要建个农贸市场呢!”
我点点头:“那挺好的啊!”
“可不是吗!”王大爷抬头看着远处山坡上的菜地,“谁能想到,当年那片连草都懒得长的地,现在会这么值当!”
夕阳下,我看到大伯还在地里忙碌,身影被拉得老长。他弯着腰,一点一点地查看每株菜的长势,就像检查他当年那些账本一样仔细。
风吹过来,带着泥土和蔬菜的清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大概是大伯口中的”踏实”吧。
日子就这样过去,一茬茬蔬菜长了又收,一茬茬笑话变成了赞叹。大伯退休后种的两亩地,不仅养活了他自己,还改变了一个村子的命运,更重要的是,让人们明白了:
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最值当?可能不是挣了多少钱,也不是当了多大官,而是能不能像大伯一样,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无论是真实的土地,还是自己选择的事业——种出花来。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