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天的风吹过老槐树,卷起一阵尘土。县城边上的这个小村庄跟十年前我刚来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几栋红砖房,少了几个熟悉的老面孔。
春天的风吹过老槐树,卷起一阵尘土。县城边上的这个小村庄跟十年前我刚来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几栋红砖房,少了几个熟悉的老面孔。
我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小学老师,教了二十多年的书,头发从黑变灰,学生从小长大。有人笑我是个闷葫芦,说我本该去县城教书,非要守着这二十几个孩子,一年到头只挣那点死工资。可我知道,我就是属于这里的。
那天下午放学,我正收拾教案准备回家,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于老师!于老师在不在?”
是老潘,七十五岁的养蜂人,满脸褶子里挤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我认得他,全村人都认得他。他家在村子最西边的小土坡上,四周栽满了槐花和洋槐。平日里村里人很少去打扰他,都说他是个怪老头,逢人不笑,话也少。
他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提着两瓶蜜,深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玻璃瓶是那种以前饮料厂用的旧货,上面还贴着手写的标签:“洋槐蜜,2025年春”。字迹有些歪歪扭扭,但工整。
“送你的。”他把蜜往我面前一放,然后就要走。
“等等,老潘,”我叫住他,“怎么想起来送我蜜了?”
他停下脚步,没转身,只说了句:“听说你最近嗓子不好。”
没等我道谢,他就走了,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瘦削。
那两瓶蜜确实好,喝了几天嗓子就不哑了。我原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放学,老潘又来了,又是两瓶蜜。
“老潘,昨天那蜜还没喝完呢。”
他不答话,放下蜜转身就走。
第三天,他又来了。
第四天,还是来了。
就这样,连着一个月,他每天都会在放学后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给我送两瓶蜜。从不多话,送完就走。有时候我想请他喝杯茶,他总是摆摆手拒绝。
村里人开始议论了。
“听说了吗?老潘天天给于老师送蜜呢。”
“他那蜜可金贵着呢,一年也卖不了几瓶,全让于老师占了便宜。”
“谁知道是啥意思呢,那老头子向来怪。”
我也纳闷,但每次问他,他都只是说:“你喝了吧,对嗓子好。”
一个月下来,我家厨房的角落已经堆了几十瓶蜂蜜了。每次我想拒绝,看到他坚持的眼神,又不忍心推辞。
周末,我去县城办事。在县医院门口排队买药时,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老潘,他蹲在医院墙角,手里捧着一本有些破旧的笔记本,正在仔细地翻看。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上衣,打了好几个补丁,衣角上还沾着些泥土。
我本想过去打招呼,但看他那么专注,就没打扰。买完药出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这事本来也没多想,直到那天下午,我收到村委会通知,说要给老潘家修路,让我过去帮着量一下面积。
老潘家很少有人去。一个住在村头的老头,家门朝西,风水先生都说不吉利。但我还是答应了下来。
到了他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箱蜜蜂嗡嗡作响。砖房不大,但收拾得干净。门口晒着几个蜜罐,地上摆着一双沾满泥的解放鞋。
我敲了敲门,喊了几声,没人应。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忽然听见后院传来说话声。
我绕到后院,看见老潘正对着一座坟头说话。那坟不大,看起来有几年了,上面长满了野草,但周围却打扫得很干净。一个小小的黑白照片镶在墓碑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庞和老潘有几分相似。
“儿子,”老潘轻声说,“我今天又去看你的老师了。像你说的那样,我每天给他送两瓶蜜。”
我站在不远处,愣住了。
“他嗓子不好,这段时间一直在用药。你上学那会儿,他对你多好啊。你走得太急,都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他…”
老潘的声音哽咽了,他拍了拍墓碑,继续说:“放心,爹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老潘会每天给我送蜜。我想起来了,二十年前,我刚来村里教书不久,班上有个叫潘小海的男孩,是老潘的儿子。那孩子聪明,性格内向,写的字特别工整。
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村里闹洪水,学校临时安置了几户村民。潘小海主动要求留下来帮忙。那天晚上暴雨如注,河水暴涨。潘小海去河边帮一个老人搬东西,不幸被突然崩塌的河堤冲走了。
我当时带着其他学生在安置点,等得知消息赶到河边时,人已经没了。那时我嗓子哑得厉害,连续几天喊叫搜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一个月后,他们在下游找到了潘小海的遗体。
老潘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老伴早就不在了,就这么一个儿子。送走儿子那天,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后来他很少出门,村里人慢慢也就不再提起这件事。我调走的事情没成,一直留在了村里教书。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二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我轻轻走上前,跪在了潘小海的坟前。
“老师,你…你怎么来了?”老潘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不出话来,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对不起,老潘,我…我忘了今天是小海的忌日。”
老潘摇摇头:“这不怪你,二十年了,能记住的人不多了。”
接下来的沉默让人窒息。春风吹过,带起一阵洋槐花的香气。
“他生前最喜欢你的课。”老潘忽然说,“总是跟我说于老师怎么怎么好,于老师教他这个那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旧笔记本,递给我:“这是小海的日记,我一直留着。”
笔记本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我小心翻开,里面是潘小海工整的字迹:
“今天于老师嗓子疼,还坚持给我们上课。他说喝蜂蜜水对嗓子好。爸爸家的蜂蜜是最好的,我想送给于老师,但是不好意思。等我长大了,一定要送给于老师最好的蜂蜜。”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于老师最近嗓子又不好了,总是咳嗽。等这次洪水过去,我一定要让爸爸送些蜜给他……”
这一页写于二十年前,他去世的前一天。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痛哭。老潘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他没哭,眼里却满是泪光。
“孩子临走时没完成的心愿,我这个做父亲的,总该替他完成。”老潘说,“我听村里人说你最近嗓子又不好了,就想起了小海的日记。”
从那天起,我经常去老潘家帮忙。他教我养蜂的技术,我教村里孩子们读书认字。每次我去,院子里总有一张小板凳,那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坐在小海的坟前,喝茶,说话。大多数时候是我在说,讲学校的事,讲孩子们的趣事,老潘就静静听着,偶尔笑笑。
“要是小海还在,今年也四十了吧。”他有一次突然说。
我点点头,想象着那个安静的男孩长大成人的样子。
村里人依然议论,说我和老头子走得太近,不像话。我也懒得解释,反正闲话传着传着就散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老潘的蜜依然送不停,我的嗓子早好了,但他还是每天送。我也不再拒绝,只是每次都会留他喝杯茶,聊聊天。
初夏的一天,村里广播喊我去村委会一趟。原来县里要评选”最美乡村教师”,村里推荐了我。村支书让我准备材料,下周参加评选。
我有些犹豫:“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不值得评什么最美教师。”
村支书拍拍我肩膀:“二十多年如一日坚守山村小学,培养了多少孩子,这还不算特别?”
回家路上,我绕道去了老潘家,想告诉他这个消息。
院子里安静得出奇,几箱蜜蜂还在嗡嗡作响,但那种熟悉的忙碌感不见了。
“老潘?”我喊了几声,没人应。
推开门,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放着两瓶蜜,旁边是一张字条,依然是那种歪歪扭扭却工整的字迹:
“于老师,蜜还够喝吗?我去县城治病,可能要住几天。冰箱里还有几瓶,你自己拿。”
字条旁边是他儿子的日记本。
我连忙赶到县医院。问了半天,才在内科病房找到老潘。他躺在病床上,比我上次见他时瘦了一圈。
“你怎么来了?”他看见我,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按住他:“别动,好好躺着。”
“没什么大事,就是老毛病犯了。”他笑了笑,眼睛却不看我。
我去护士站打听了病情。医生告诉我,老潘是肝癌晚期,已经扩散了,最多还有三个月时间。
“他不让我们通知家属,说是没有亲人了。”护士小声告诉我。
“他有,我就是他的家人。”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回到病房,老潘似乎猜到了什么,冲我摆摆手:“别担心,死不了。”
“你早就知道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强忍着眼泪。
他看着窗外,轻声说:“告诉你干什么?让你也难过?”
窗外是一棵老槐树,和他家院子里的那棵很像。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那天在医院门口,你看的就是医生的诊断书吧?”我问。
他笑了:“你看见了啊。”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为什么他那么执着地每天送蜜,为什么他要把儿子的日记本给我看,为什么他要教我养蜂技术…
“我不会养蜂。”我低声说。
“不难,我教你的都记住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记得他教的每一个步骤,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那些蜜蜂认得你,不会伤害你的。”他安慰我,“你要照顾好它们。”
那一瞬间,我忽然懂了。老潘是把自己的遗产——那几箱蜜蜂,还有那片洋槐林,都托付给了我。
老潘的病比医生预计的发展得更快。一个月后,他就永远地离开了。
按照他的遗愿,我们把他安葬在儿子的坟旁。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连那些平时说闲话的人也来了。大家都知道了老潘的故事,都知道了他二十年如一日替儿子完成心愿的执着。
村支书当场宣布,老潘家那条路就叫”潘家蜜路”,以纪念这对父子。
葬礼结束后,我独自留在坟前。现在是两座坟了,父子俩终于又在一起了。
“老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蜜蜂。”我轻声说,“我会继续教书,教更多像小海这样的孩子。”
风吹过洋槐林,花香四溢。几只蜜蜂嗡嗡飞过,落在新坟上的花朵上。我仿佛听见老潘在说:“别忘了,蜜蜂不喜欢下雨天出门…”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县教育局的电话,说我被评为”最美乡村教师”了,让我去领奖。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我决定先回老潘家看看那几箱蜜蜂。
推开院门,几只蜜蜂立刻飞过来,在我身边转了几圈,然后停在我的肩膀上。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害怕。
屋里还是那样整洁,床头柜上放着那本日记,旁边是一个老旧的相框,里面是潘小海穿着校服的照片,笑得很灿烂。
我在老潘常坐的椅子上坐下,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身上,暖暖的。我想起老潘说过的话:“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完成一些事情吗?有些是为自己,有些是为别人。”
窗外,蜜蜂依然在忙碌,它们飞进飞出,采集着洋槐花的花粉。生命就这样延续着,不管经历了多少风雨。
我起身,准备去照看那几箱蜜蜂。刚踏出屋门,忽然听见身后有微弱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声说话。我回头看了看,屋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张老潘的椅子,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可能是风吧。我笑了笑,迎着阳光走向那片蜂箱。
天空湛蓝,几朵白云悠闲地飘着。日子还长,故事仍在继续。而我,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将带着两个人的嘱托,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活下去。
每当有人问起我和养蜂的故事,我总是笑而不答。有些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就像那每天两瓶蜜里包含的深情,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明白。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