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搭伙半年,过年回来就要散伙。这老太太的三个要求,我哪一个都答不了。"我收拾行李时,对院里王大爷说。
"搭伙半年,过年回来就要散伙。这老太太的三个要求,我哪一个都答不了。"我收拾行李时,对院里王大爷说。
那是1986年的冬天,我刚满65岁,北风呼啸着穿过四合院的小胡同,冻得人直打哆嗦。
半年前,经人介绍,我与住在城东的李桂芝搭了伙。
我们这代人,讲究的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可命运偏偏让我们都在晚年孤身一人,就像两片飘零的黄叶,被秋风吹到一处。
我和李桂芝约定,先搭伙过日子,合得来再谈婚论嫁,大伙儿都说这主意好,省得日后闹矛盾再分开,伤了和气。
我叫张明山,退休前是市棉纺厂的机修工,厂里的"老把式"。
一辈子摆弄机器,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掌心的纹路里永远洗不掉的机油痕迹,是我这半辈子的勋章。
妻子去世五年了,临终前紧紧握着我的手,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的,那时我以为自己能挺住,可真正独自生活才知道有多难熬。
我们那栋六十年代盖的筒子楼,砖墙发黄,楼道里总有股霉味,每天上下楼都能听见膝盖咔咔作响。
儿子在南方一家电子厂当技术员,一年也回不了几次,打电话回来总叹气说"爸,我想接您去住,可这边房子太小了"。
独居的日子,清汤寡水,冷冷清清,每天清早五点就醒,听着墙上的老式挂钟嘀嗒嘀嗒地响,半天才盼到太阳升起。
李桂芝退休前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站柜台站了一辈子,腿上的静脉曲张像爬虫一样盘踞。
说话轻声细语,做事井井有条,记账本写得工工整整,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老伴走得早,那时还不到五十岁,膝下只一个女儿远嫁南京,女婿是大学讲师,日子过得体面。
年岁渐长,寂寞难耐,人老了,心也跟着老,越发怕孤单,这才想着找个伴儿,将就着度过余生。
头一个月,我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就像两块不太合适的积木,勉强能拼在一起。
我负责修修补补、跑腿买菜;她掌勺做饭、收拾屋子,日子过得像小溪一样平缓。
记得有一次,她家的老式缝纫机踏板坏了,我用从厂里带回来的工具,三两下就修好了,还给踏板上了油,转起来比新的还顺滑。
"张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李桂芝眼睛一亮,连声赞叹。
那天晚上,她煮了一锅馄饨,放了香菜和虾皮,吃得我直呼过瘾。
她第一次尝到我腌的大头菜,也是连声赞叹:"这味道,比供销社卖的强多了!"那是我家祖传的手艺,用陈年老坛,加入十几种香料,腌出来的菜又脆又香,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醇香。
"哪里哪里,只是粗活罢了。"我嘴上谦虚,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多少年没人夸我了,突然被人认可的感觉真好。
可好景不长,就像初春的暖阳,转眼就被乌云遮住。
慢慢地,我俩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多,小到一个杯子的摆放位置,大到几十块钱的花销,都能成为争执的导火索。
她嫌我抽烟,说烟味弄脏了窗帘;我嫌她太爱干净,半天擦一次桌子,跟有洁癖似的,搞得我都不敢乱动家具。
她心疼钱,菜场五分钱一把的葱,她能讲到三分钱,回来还得意洋洋地跟我炫耀自己的砍价本领;我爱面子,退休后的老哥们聚会,总忍不住多带些酒菜,还常请客人到家里来,让李桂芝不得不多张罗些饭菜。
"就您那点退休金,还敢这么挥霍!"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当着牌友的面数落我,"棉纺厂那工资有几个钱?还敢跟人家摆阔气!"
那一刻,我感到无地自容,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牌友们个个低头不语,气氛尴尬到极点,我只能硬着头皮打起哈哈:"行行行,以后注意,以后注意。"
我心里那个窝囊劲儿啊,可拉不下脸发作,毕竟人老了,脸皮反而薄了,只是回到家,甩门的声音大了些,碗筷放得重了些。
那段日子,我常跑到老宿舍楼下的小公园,一坐就是半天,看着下棋的老头们斗嘴,听着广播里放的老戏,心思像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
记得有次,我偷偷去看了老房子,屋里落了一层灰,床单上还留着我走时的褶皱,厨房里的老搪瓷缸子静静地躺在角落,盖子上有个小缺口,是我前妻在世时留下的。
我坐在小板凳上发了会儿呆,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嘴里嘟囔着:"老张啊老张,你这是怎么了,大老爷们儿,矫情什么?"
就这样,我们别扭着过了半年,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像是两个人各走各的小路,偶尔在十字路口相遇,点点头,又匆匆走开。
转眼春节将至,家家户户贴上了大红春联,街上的小贩开始卖起了年货,广播里放着《恭喜恭喜》,连马路上的自行车铃声都透着喜庆。
我们商量着各回各家,等过完年再见面,都觉得松了口气,像是暂时放下了一副重担。
小区门口的马大爷看见我拎着行李,打趣道:"老张啊,这是要回'娘家'过年啊?"周围几个老头都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尴尬地笑笑,不知该如何应答。
谁知道,临行前一晚上,李桂芝突然正襟危坐,将我的茶杯接得满满的,一副要谈"大事"的架势。
"张明山,咱们搭伙半年了,我有三个要求,你要是都能答应,过完年咱们就把事儿定下来。"李桂芝坐在八仙桌旁,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桌上的台灯撒下昏黄的光,映着她那张已经有些松弛却依然保持着几分当年俊俏的脸。
"什么要求?"我心里忐忑,像个等待老师批评的小学生。
"第一,以后烟要戒了。"她语气坚决,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那味道我受不了,而且对身体不好。"
我心里一沉,嘴里的老牌"牡丹"香烟顿时失去了香味。
抽了四十年的烟,早已成了习惯,每天清晨起来,点上一支,吞云吐雾间,浑身都舒坦,要我戒烟,简直比要我的命还难,这哪是说戒就能戒的?
"第二,存折要交给我保管。"李桂芝继续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要看穿我的心思。
这一条更让我难以接受,简直是五雷轰顶。
工厂发的退休金,虽说不多,但也是我一辈子的血汗钱,凭什么要交给她?就算结了婚也得各管各的吧?再说,我这人爱面子,常要请客送礼,样样都得经她同意,那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第三,女儿那边有套房子,我们结婚后就搬过去住。你那套老房子可以卖了。"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商量明天吃什么。
听到这里,我的心彻底凉了,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那套筒子楼的小房子,是我和前妻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当年还是单位分的福利房,我们排队等了整整七年才等到,搬进去那天,全家人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屋里的每件家具,每个角落,都凝聚着我们的汗水和回忆,墙上那些钉子眼,是儿子长高时一次次丈量的痕迹;厨房的那块菜板,是前妻用了一辈子的心爱之物,上面有她削出的浅浅痕迹。
卖掉它,就等于把过去的生活全部抹去,让我如何面对地下的老伴?
"这三条要求,您考虑考虑。"李桂芝说完,起身去厨房忙活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桌前,如坐针毡。
屋外的北风呼啸,窗户被吹得咯吱作响,就像我此刻难以平静的心情。
那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往事:前妻穿着蓝布棉袄,腼腆地站在厂门口等我下班;儿子小时候抱着我的脖子咯咯直笑;老房子修屋顶时,我和邻居们一起挥汗如雨......"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对着黑暗自言自语,"宁可一个人过,也不受这鸟气!"
天蒙蒙亮时,我悄悄地起了床,简单收拾了行李,连早饭都没吃,就匆匆出了门。
屋外,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我的脚印清晰地留在雪地上,一步步远离李桂芝的家。
回到自己的老房子,四壁冰凉,像是久违的老友,既熟悉又陌生。
许久没住人,厨房的水管结了冰,煤炉子生了半天才勉强燃起来,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煤烟味的混合气息。
我从柜子里翻出一瓶老白干,那是前几年厂里分的福利,一直舍不得喝,如今却一口气灌下去半瓶。
酒精在胃里烧灼,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为自己的处境,为那三个无法接受的要求,更为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孤独。
"她凭什么提这些要求?"我嘟囔着,酒劲上头,脸变得通红,"我又不是她买来的小牲口,随她指东划西!"
可酒醒后,那股怒气消退,反倒涌上一阵难言的失落,曾几何时,我竟也幻想过与李桂芝携手晚年,一起看花开花落,日升日落的温馨画面。
过年那几天,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谁也不见,拉上窗帘,像只冬眠的熊,与世隔绝。
邻居老王送来年糕,我都没开门,只隔着门板说了句:"谢了,不饿。"
大年三十那天,楼下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震得窗户直颤,我缩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想心事。
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过年,没有饺子,没有春晚,更没有亲人的笑脸,只有老旧收音机里飘出的《难忘今宵》,伴着我度过这个异常漫长的除夕之夜。
我鼓起勇气,打了个电话给远在南方的儿子,听着他那边热闹的背景声,我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爸,您那边还好吗?"儿子的声音里满是关切。
"挺好的,挺好的,你们过年热闹吗?"我强打精神,生怕他听出我的落寞。
"热闹着呢,就是想您了。对了,那个李阿姨,您们相处得怎么样?"儿子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挺好......"我硬着头皮撒了谎,"她回女儿家过年去了,我就一个人在家。"
放下电话,我长叹一口气,满嘴的苦涩。
这辈子,我什么苦没吃过?当年下乡插队,饿得眼冒金星;后来回城进厂,十几年的倒班生活,熬得我头发早白;改革开放后厂里效益不好,眼看着那么多老工友下岗在家......可从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感到孤独无助。
直到除夕晚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醉梦中惊醒,像是催命符一般,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谁啊?"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老张,快开门!出事了!"门外是邻居老王焦急的声音,夹杂着他媳妇的啜泣声。
"怎么了?"我赶紧披上衣服开了门,看到老王脸色苍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李桂芝住院了!好像是心脏病发作,情况不太好!"老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女儿急得不行,托人找了半天才找到我们,让我们赶紧通知你!"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心跳骤然加速,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连扣子都系错了位,跟着他们冲出门去。
半路上,老王借了辆自行车让我骑,我踩着踏板,顶着寒风,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那么慢,脑子里全是李桂芝的影子:她系围裙的样子,她削苹果时专注的侧脸,她听到好消息时眯起的眼睛......
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惨白的灯光下,一切显得那么冷漠和陌生。
李桂芝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
她女儿秀兰站在一旁,眼睛里满是泪水和责备,看到我时,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愤怒。
"张叔叔,我妈这是想你想的!"秀兰一见我就说,语气里满是指责,"这些天她茶不思饭不想,一直念叨着你,今天除夕夜,她突然说胸口疼,送来一查,心脏病急性发作!"
我心里一颤,愧疚涌上心头,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差点跪倒在地。
病床上的李桂芝似乎听到了动静,微微睁开眼,看到我,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随即又暗淡下去,仿佛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她虚弱地抬起手,示意我过去,那只手已经没了往日的温度,冰凉瘦弱,像一片枯叶。
我鼓起勇气走近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桂芝......"一向能说会道的我,此刻却结巴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点点头,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病床上的她,与记忆中那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判若两人,脆弱得像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都已垂垂老矣,经不起太多风雨。
"我那三个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她轻声问,眼里闪烁着歉意的泪光。
"不,不过分。"我赶紧说,心疼得不得了,"只是我......"
"我知道,你放不下。"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苦涩,"其实我也放不下。"
她费力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布包,递给我:"打开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布老虎,还有一张已经褪色的《光明日报》剪报,上面写着什么"模范售货员"的表彰文章。
"这是......"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这是我老伴留下的东西。"她眼里含着泪,声音微微颤抖,"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舍不得丢,因为这是我们在一起的证明,是我的精神支柱。"
说着,她指了指那个布老虎:"这是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当时是街上卖的小玩意儿,才五毛钱,可我当宝贝一样,一直留到现在。"
我看着那些照片,有穿着褪色军装的年轻男子,有抱着婴儿的李桂芝,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边缘已经泛黄卷曲,却保存得很完好。
"我要你戒烟,是因为我老伴就是得的肺癌,最后走得那么痛苦......"她的声音哽咽了,"我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到最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
"我要管钱,是因为我老伴走后,女儿上大学的钱都成问题,我一个人咬牙撑了过来,知道钱的重要性。我怕你像我老伴一样,为了孩子掏空口袋,最后自己没有保障。"
"我要你搬家,是觉得新房子住着方便,楼里有电梯,你腿脚不好,上下楼那么辛苦,我是担心你......"
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解释,我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她不是要控制我,不是要霸占我的东西,而是害怕再经历一次失去,害怕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离开。
那些要求,是她的恐惧和爱的另一种表达,是她用尽全力想要保护我的方式。
"傻老太婆。"我哽咽着说,握紧她的手,生怕一松开她就会消失,"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咱们至于闹到这一步吗?"
"说了你能听吗?"她轻声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你这倔脾气,我哪敢明说。再说了,谁一上来就把自己的伤疤揭给别人看呢?"
我低下头,无言以对。是啊,我又何尝不是把自己的心事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看穿?
"你不也一样,老是念叨着前房子,念叨着你前妻,却从来不说为什么那么在意?"李桂芝反问我,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咱们都一样,都有放不下的过去。"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仪器滴答的声音,像是在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我们就这样握着手,谁也不说话,仿佛静默中才能听清彼此的心跳。
她有多久没这样安静地依偎在我身边了?我有多久没这样专注地凝视着她了?在这个特殊的夜晚,我们仿佛重新认识了对方。
医生说李桂芝只是过度疲劳加上情绪激动,休息几天就能出院,没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个消息,我长舒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秀兰在一旁听着我们的对话,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不再那么充满敌意。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张叔叔,我妈这人,嘴硬心软,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知道,我知道。"我连连点头,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感激,"是我不好,大年三十的闹这一出,让你们担心了。"
"只要您以后好好待我妈就行。"秀兰说着,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去医院陪李桂芝,给她削苹果,讲笑话逗她开心,丝毫不敢懈怠。
我还偷偷从家里带来了自己珍藏的老唱片,里面是《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是她最爱听的曲子。用医院的小录音机放给她听,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个?"她惊讶地问。
"当然记得,你洗衣服的时候总哼这个调子。"我笑着说,心里却在想,原来我早已把她的习惯记在了心里,只是从未说出口。
住院的日子,我们聊了很多以前不敢触碰的话题:她的老伴是怎样的人,我和前妻的点点滴滴,她女儿小时候的趣事,我儿子当兵时的故事......
这些回忆像是一座桥,慢慢连接起我们各自封闭的世界。
我发现,李桂芝其实是个特别敏感的人,她在乎我的感受,只是不善于表达;她节省不是因为小气,而是年轻时吃过太多苦,养成的习惯。
而她也逐渐理解了我,明白我为什么对老房子如此在意,为什么总是活在过去的回忆里。
出院那天,我正式向李桂芝提出了我的要求。
"李桂芝同志,"我认真的说,双手扶正了眼镜,像是在宣读什么重要文件,"我也有三个要求,你要是都能答应,咱们就把事儿定下来。"
她好奇地看着我,眼里带着笑意:"什么要求?难不成你也要我戒烟?我可不抽烟。"
"第一,我可以少抽烟,但不能完全戒。每天限量,只在阳台上抽,不影响你。"我伸出一根手指,一本正经地说。
"可以商量。"她点点头,脸上带着理解的微笑,"每天三支,不能多。"
"第二,钱我可以给你管,但得给我留点零花钱。"我继续说,"总不能让我连杯茶钱都没有吧?"
"没问题。"她爽快地答应,"每月给你五十块,够用了吧?"
那个年代,五十块已经不少了,我暗暗吃惊于她的大方,但嘴上还是讨价还价:"七十。"
"六十,不能再多了。"她伸出手,一副谈判专家的架势。
"成交!"我高兴地握住她的手,那只手不再冰凉,而是温暖而有力。
"第三,房子的事,咱们住哪都行,但我那老房子不能卖。"我说这话时,语气坚定,"那里有我太多回忆,我得留着。不过可以租出去,租金归你。"
李桂芝沉思片刻,看着我执著的眼神,然后笑了:"这些条件我都能接受,但我也有个新要求。"
"什么?"我有些紧张,生怕又是什么难以完成的任务。
"咱们得先把婚结了。搭伙不踏实,见不得光。"她的脸微微泛红,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我都这把年纪了,不想再偷偷摸摸过日子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你笑什么?"她有些恼羞,拍了我一下。
"我笑你这老太太,原来最在乎这个!"我擦擦眼角的泪水,"行,咱们结婚,风风光光地结!"
一个月后,我和李桂芝在民政局领了证,红底的结婚证上,我们的照片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却依然掩不住眼中的喜悦。
没有花哨的婚礼,只请了几个老朋友吃了顿饭,菜不多,但每一道都是我们喜欢的家常菜。
儿子从南方赶回来,秀兰一家也来了,看着我们的孩子相谈甚欢,我和李桂芝相视一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爸,我敬你和李妈一杯。"儿子端起酒杯,眼里满是真诚,"祝你们白头偕老,幸福安康!"
"谢谢,谢谢!"我和李桂芝齐声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笑成了一朵花。
新房里,我把老房子的木椅子和她带来的绣花靠垫放在一起,看起来还挺搭,就像我们俩,看似不搭,却意外地和谐。
我依然会抽烟,但只在阳台上抽,数量也从原来的一天一包减少到了三支;她依然管钱,但每月给我固定的零花钱,从不多问我花在哪里;我们住在她女儿的新房子里,但每周都会去老房子看看,给花浇水,擦擦老家具,偶尔在那里住上一晚,重温往日时光。
有一天,秀兰来看我们,看着我和李桂芝相处融洽的样子,好奇地问:"妈,当初那三个要求,是不是故意气张叔叔的?"
李桂芝红了脸,低声说:"哪有,我是认真的。只是后来明白了,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都按自己的意思来。"
秀兰不信,追问道:"那您怎么都妥协了?"
李桂芝偷偷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温情:"因为我发现,有些东西比要求更重要。"
"什么东西?"秀兰好奇地问,眼里闪着求知的光芒。
"理解。"我接过话茬,搂住李桂芝的肩膀,"理解对方的过去,尊重对方的习惯,学会换位思考。"
"还有妥协。"李桂芝补充道,握住我的手,"适当的妥协不是认输,是为了走得更远。特别是我们这个年纪,经不起太多争吵了。"
"最重要的是时间。"我感慨地说,"我们这把年纪了,时间最宝贵,不能浪费在无谓的争执上。"
秀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着说:"你们这些老人家,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年轻人,有些道理得自己去体会,我们也是走过了大半辈子,才明白这些简单而深刻的真理。
那天晚上,我和李桂芝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灯火,听着楼下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时光。
我掏出烟盒,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
"抽吧。"她淡淡地说,递给我一个烟灰缸,"就一支,别贪多。"
我笑了,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空中盘旋,像我们曲折的人生。
"当初,你是不是真打算散伙?"她突然问,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当时是真想散。"我老实回答,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三个要求,我一个都接受不了,觉得你是要控制我的生活。"
"现在呢?"
"现在想想,是我太执拗了。"我苦笑着摇摇头,"多亏了你那心脏病,不然我们可能真的就这么散了。"
"去你的!"她轻轻拍了我一下,脸上却带着狡黠的笑,"那哪是真病,不过是想把你骗回来罢了。"
"你...耍诈?"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然呢?"她得意地笑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这倔脾气,不用点手段怎么行?医生也是秀兰的同学,稍微夸大了病情。"
"你这老太婆,太能演了!"我哭笑不得,但心里却暖烘烘的,"那你咋知道我会回来?"
"我赌的就是你这个人重感情。"她意味深长地说,"再说了,我那几个要求,其实都是可以商量的,就看你舍不舍得回头。"
"你啊......"我摇摇头,心里却感激她的用心良苦,这个精明的老太太,用一场"假病"换回了一段真感情。
春节过后,我们小区的花园里,腊梅开了。
那淡黄的花瓣,在寒风中倔强绽放,散发着淡淡幽香,像极了我们这些历经风霜的老人,外表粗糙,内心却依然柔软。
有时候,爱也是如此,经历风霜后,反而更加坚韧,更加珍贵。
"老伴儿,腊梅开了。"一天早晨,我指给李桂芝看窗外的花。
"嗯,好看。"她靠在我肩膀上,声音里带着满足,"明年咱们也养一盆吧。"
"明年?"我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这是打算长长久久了?"
"当然。"她理所当然地说,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不然我提那三个要求干嘛?不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心实意要跟我过日子吗?"
我们相视而笑,在晨光中,两颗心靠得更近了。
原来,那三个要求,不过是为了确认,对方是否愿意为自己改变一点点,是否真的在乎这段感情。
而真正的爱情,是在千变万化的生活中,找到那个不变的承诺,即使生活再艰难,依然坚守不渝。
搭伙半年,磕磕绊绊;结伴余生,柴米油盐。
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代人的爱情吧,不华丽,但温暖;不轰轰烈烈,却细水长流;不像年轻人那样激情似火,而是如同熬好的老汤,越品越有味道。
在晚年遇见一个愿意为你改变,也愿意接受你不变的人,是一生最大的幸运。
面对李桂芝的三个要求,我当初转身离去;而今天,我愿意转身回家,携手同行,一起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
老了老了,才明白,余生是个礼物,和谁一起度过,比什么都重要。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