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虽是这高门大宅里的庶出之女,又顶着异世孤魂的名头,倒也把日子过出了几分滋味。夫君是朝堂之上跺跺脚都要震三震的首辅大人,我们这对表面夫妻相敬如宾二十载。头衔是响当当的一品诰命,手里攥着日进斗金的卿氏商行,哪家宴饮不把我当菩萨似的供着?膝下一双争气的儿女,儿子是
我咽气的那天,府中那群姬妾哭得最为凄惨。
穿越到这个时空的第二十个年头,我总算能合眼了。
我虽是这高门大宅里的庶出之女,又顶着异世孤魂的名头,倒也把日子过出了几分滋味。夫君是朝堂之上跺跺脚都要震三震的首辅大人,我们这对表面夫妻相敬如宾二十载。头衔是响当当的一品诰命,手里攥着日进斗金的卿氏商行,哪家宴饮不把我当菩萨似的供着?膝下一双争气的儿女,儿子是金銮殿上最鲜嫩的状元郎,女儿坐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嫁进侯府。
宋廉把该给我的体面都给了,不过像这世道所有男人那般,后院里添了几朵解语花。满京城谁不夸他端方自持?不过纳几房妾室,在达官贵人眼里再寻常不过。
常有人攥着帕子问我:"您这福分堆成山了,怎的眉眼总萦着愁绪?"我常对着铜镜发怔,镜中人鬓角虽未染霜,心却像被虫蛀的老木。女德女戒翻烂了不知多少本,总拿"入乡随俗"四个字糊弄自己。可每回与宋廉同榻而眠,喉头便泛起酸水,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是了,我嫌脏。
嫌他沾着胭脂香的唇瓣贴过来,嫌那些甜言蜜语不知对谁说过千百遍。这股恶心劲儿像条毒蛇,日日夜夜啃噬心脉,偏生吊着口气不死不活。面上还得端着当家主母的派头,同他演了二十年恩爱夫妻的戏码。
如今这出戏总算要落幕了。
我百无聊赖数着更漏,琢磨黄泉路上的光景。阿念阿昭跪在榻前哭成泪人,一声声"阿娘"扯得人心尖发颤。我曾许诺要抱上小孙儿,到底是食言了。为他们铺就的锦绣前程已够安稳,我这当娘的,竟连半分求生念想都提不起来。
"阿娘再等等,父亲就快回府了……"阿念攥着我的手直发抖。我偏过头不愿再看,这辈子装模作样哄着宋廉,临了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
偏生天不遂人愿,回光返照时反倒精神矍铄。院外纷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高呼"相爷回府"。我望着门扉处晃动的人影,宋廉踏着风雪而来,鬓角星霜刺得人眼眶发疼。
"夫人如何?"他嗓音裹着寒气。
大夫哆哆嗦嗦叩首:"夫人心存死志,已是……油尽灯枯。"
宋廉突然掀了案上茶盏,瓷片四溅中喝退众人。满室寂静里,他攥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卿卿,你怨我么?"
我张了张嘴,气若游丝:"不怨。"
他忽然凄然一笑,眼角皱纹里盛着二十年风霜:"到此刻还要诓我。"
可不是么,诓着诓着,连自己都信了。
怎会不怨?当年怀着阿念七月身孕时,撞破他在外头养的外室。那女子原是金陵城里有名的痴情种,新妇红妆未褪就绞了头发做姑子的沈家姑娘。我挺着孕肚闯进那宅院,砸得满地狼藉,剑锋抵着他咽喉时,下腹突然绞痛难忍。
难产那日,宋廉在产房外攥着我的手,虎口被咬得血肉模糊。可当我熬过鬼门关,头件事便是将他赶出院子。最狼狈的模样,怎肯让负心人瞧见?
后来我们吵过无数回,句句往心窝子上戳。他总用那双曾许诺"此生唯你"的眼睛望我,我却再也寻不回当年心动。他送来的奇珍异宝被砸了无数,直到那夜他醉醺醺闯进来,我抡起香炉砸得他满头是血。
自此潇湘苑闭门谢客,他接了沈瑶入府,红袖添香好不快活。再后来,他以"德行有亏"收了我的掌家钥匙。我倒乐得清闲,守着儿女过自己的小日子。
我只是待在我的潇湘苑,守着我的一双儿女活着,就这样守一辈子。
直到那天阿昭发了高烧,宋廉不在府里,丫鬟找遍了整个府里,却找不到一个大夫。
想出去找大夫,却又找不到马车。
阿昭烧得奄奄一息,迷迷糊糊地唤我。
“阿娘,阿娘,昭儿疼。”
我跪在沈瑶院外青石板上,山穷水尽之际只能以额触地。雨帘如天幕倾倒,将锦衣浸成深色,膝下积水漫过绣鞋,却抵不过心尖寒意半分。恍惚间忆起四姨娘临终时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我腕子反复叮咛。
"闺阁女儿的体面,终究要系在郎君玉带上。"她咳出的血沫溅在素绢帕,染出朵朵红梅。那时我尚不知这话分量,只觉荒唐——穿越二十载,怎甘心将命运托付男子?
直到怀中阿昭滚烫身躯惊醒我,方才懂得四姨娘话中血泪。这吃人的世道,夫君宠幸便是活命根基。宋廉已三月未踏足潇湘苑,太医署的门槛都快被踏破,却无人肯为嫡子施针开方。
所幸苍天垂怜,阿昭终是挺过这场高热。我揽着退烧后虚弱的孩儿,在铜镜前枯坐整夜。次日便将满腹辛酸凝成墨痕,托心腹送往宋太傅书房。
暮色四合时,那抹靛蓝官服终于踏进院门。我着他最爱的翠色襦裙候在回廊,抬眸时泪珠恰似断线珍珠。未及开口便被揽进檀香怀抱,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宋太傅,竟在耳畔哽咽:"卿卿,再不会教你受委屈。"
红绡帐内他如获至宝,指腹摩挲我腰间肌肤,非要听那声久违的"廉郎"。我强忍喉间腥甜,任他翻来覆去摆弄,却在晨光初绽时扶着梧桐树干呕不止。暗卫送来的避子汤早凉透,终究还是灌下那碗朱砂。
自此太傅府后院热闹起来。沈遥被剥去诰命送去庵堂那日,我亲自挑了十二名美妾。琴棋书画各有所长,或清冷如月或艳若桃李,总归是照着宋廉喜好选的。
"夫人好手段。"那夜他摔碎我递的参汤,瓷片擦过鬓角划出血痕。我望着满地狼藉暗笑,前日还夸我贤德,今日倒嫌我大度。
后来府里新添的婴孩渐多,每日晨昏定省时,环肥燕瘦的姨娘·们领着孩童跪满前厅。我含笑分发金锁玉佩,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这些粉雕玉琢的面容,何尝不是扎在我心头的利刃?
弥留之际宋廉攥着我手腕,褪下腕间佛珠强行套上。青城山七日绝食求来的法器,被他视作定情信物。"生生世世都要缠着你。"他眼尾泛红,我却用尽最后气力挣开桎梏:“宋廉,你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再见。”
佛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错落声。我厌恶地看向眼前的男人,有些艰难地说道。“平白脏了我轮回的路。”
喉间腥甜喷涌而出,染红他月白中衣。耳畔死前耳边环绕的是宋廉的悲鸣。
这一辈子,我是阿昭、阿念的母亲,是宋廉的夫人,是宋府的当家娘子,唯独不是我自己。人间太苦,下辈子我不想再来了。
话刚放出去,结果下一秒看见二十岁的宋廉站在我面前,目光沉沉地望向我。
"柳卿眉,你太过贪心。"他剑眉紧蹙,仿佛我提了多荒唐的要求。
我怔怔地望着少年宋廉,他垂眼望我,满眼不解。
“不过只是奴仆而已,就算我以后有了妾室,也绝不会威胁你的地位。
“只有地位最低下的庶民,才会只有一个女人。”
我蹙起眉头,抿着唇未发一言,少年面上浮起薄怒,甩袖离去时带起一阵风。
若没记错年号,此刻该是明成三年光景。
宋廉为娶我为正室,在宗祠青砖上跪满三昼夜,老侯爷终是松了金口。他满心欢喜来寻我,偏我还执着于要他许下此生独宠的诺言。
区区庶女能得小侯爷正妻之位,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宠。可这世道要寻个一心人,何其荒唐。宋廉不懂我的执念,于是我们爆发了前世最激烈的争执,彼此心生退意。若非后来我替他挡下那支冷箭,只怕早成陌路。
重活一世,我无意报复,只想躲他远远的。
他终究会成为百姓交口称赞的首辅大人、慈爱父亲、模范夫君,只是这些荣耀里,再不会有我的位置。于是我寻到沈遥,将宋廉遇刺的讯息暗中传递。
这一遭舍身救人的戏码,合该由她来唱。
我恨沈遥,又忍不住怜她。
她是这吃人世道里少见的反骨,为宋廉甘愿赔上性命,宁可孤老终生。可当宋廉亲手将她送进尼庵时,连眼皮都未颤动分毫。佛经里说千年修得共枕眠,曾那样缱绻缠绵的人,说弃便弃了。
前世我曾去庵堂探望,昔日名动京华的才女,未及三十便两鬓染霜。庵里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何况是这般戴罪之身。沈遥那时已有些疯癫,却仍认得我,跪伏在地攥着我裙摆,泪如断线珍珠。
"是我糊涂,将自己困在执念里。"
"那夜是我鬼迷心窍,如今自食恶果。"
"对不住,对不住,我真的不想……"
她投井那日,我暗中观察宋廉神色,他不过微微蹙眉,此后绝口不提。
前尘旧账已清,今生我愿成全她这片痴心。
少女沈遥瞪着我,满眼戒备:"你来作甚?"
我懒得多费唇舌,只抛下句:"下月赏菊宴,有人要行刺宋廉。你替他挡这一刀,自能得偿所愿。"
她瞳孔骤缩,我望着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到底添了句:"护好自己,别傻乎乎丢了性命。"
本不愿赴这场鸿门宴,前世宴上枉死之人太多。权贵博弈,死的皆是蝼蚁。可长公主亲点我名,不得不从。
宴席间我缩在角落,耳听八方眼观六路,随时准备开溜。宋廉一袭红衣慵懒倚坐,惹得满堂少女芳心暗许。按理他该娶位端庄嫡女,再纳几房解语花。我与他本非同路人,偏前世被猪油蒙了心,竟逆天改命求个圆满。
变故突生时,我早有准备。今儿特意穿了窄袖轻裾,跑起来比谁都快。却在逃命途中撞见沈遥,四目相对间,我侧身让开道路。她眼底燃着孤注一掷的火,像极了前世的我。
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可前世的傻气偏叫我逆着人潮往险地闯。那刀锋擦着心口而过,再偏半寸便要了我的命。高烧缠绵数日,连换了七八波郎中,终究捡回条命。
只是那道疤,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情浓时宋廉总爱吻那处伤痕,哑着嗓子唤我"卿卿"。彼时我以为谋得良缘,哪知是孽债缠身。
自此各奔前程,再不相干。
归家后我开始筹谋新人生。无论世道如何变,日子总要过下去。就像外婆常念叨的,好过歹过都是过。
初来时我野心勃勃,妄图改天换地。被关了几天暗牢方知,能保住自身已是万幸。可有些底线绝不能破,比如绝不与人共侍一夫。
寻个好拿捏的夫婿,凭我前世经商本事,富足一生不在话下。主母厚道,替我相看几户人家。我独独看中姜家商户,虽无官身却家资丰厚。姜家少爷因守孝耽搁婚事,今年正好及冠。
我使人打探他每日必经之路,收买街边乞儿。待他路过时,老妪抱着病童跪地哭诉:"贵人行行好,救救我孙儿。"
那蹩脚的表演,但凡多留个心眼,就能瞧见襁褓里婴孩红扑扑的脸蛋。我蜷在马车里偷瞄,姜呈安蹙着眉蹲下身,解了自个儿的貂裘披风给娃娃裹上。他这儿摸摸那儿掏掏,连荷包都塞给老乞丐了。"就这些身家,快带娃瞧病去。"话里还带着歉疚,身旁丫鬟抿嘴笑道:"姑爷真是心善之人,小姐可算能安心了。"说罢又俏皮地眨眨眼:"模样也生得俊呢。"
第二道关卡托的是倚红楼的姐姐,老远就扭着腰肢迎上来,把少年围个水泄不通。这青涩后生被胭脂阵困在中央,脸登时涨得通红,僵着身子直摆手:"家母新丧,万万使不得……"确是个没沾过风月的雏儿,我放下车帘淡声吩咐:"采买妥当就回吧。"
干干净净的少年郎,虽则脑子不甚灵光,难能可贵是赤子心肠。姜家三代单传,婆母行事泼辣却极明理,从不拘着媳妇抛头露面。若我嫁过去,商号生意照样能操持。这般盘算着,婚事便紧锣密鼓张罗起来,偏要赶在宋廉回京前。
如今满城都在传沈遥舍命相护的痴情佳话,那厮倒好,偏挑这时候请缨南巡。待他归来时生米已成熟饭,那点少年情愫也该烟消云散了。不过是春心萌动时几缕情丝,若非我豁出性命演那出戏,早该断得利索。
朱雀巷尾无人处,一顶花轿悄没声息抬进姜家。我端坐喜床,等新郎官掀盖头。二度披嫁衣,心境天差地别。前世握着红绸等宋廉时,满心都是小鹿乱撞的羞怯,如今历经劫火,只剩满地余烬。
婚事于我不过是桩买卖,既无爱意便不会妒忌。红烛爆出灯花时,少年郎红着耳尖挑开盖头。我知自己生得标致,否则宋廉也不会初见便动了心思,这才引出后来种种。
云雨初歇,次日晨起竟迟了。我慌忙整装,姜呈安倒笑着宽慰:"母亲最是豁达,眉娘不必惶恐。"姜家主母果真宽厚,非但不计较我商贾出身,反倒视如己出。姜家子嗣凋零,早年夭折过个姑娘,婆母待我竟比亲女还亲。
姜呈安心肠太软,婆母便有意栽培我。她外出应酬总带着我,凭着前世积累的从商经验,我渐渐在姜家站稳脚跟。转眼月余过去,推开院门见晨光熹微,恍觉重生。
外婆常说,天塌了也得活得体面。可这平静日子,终究在宋廉回京那日戛然而止。先是姜家几间铺子遭人诬告查封,紧接着金吾卫不由分说锁了姜呈安。婆母四处奔走,却连个敢接状纸的人都没有,最后只听人暗示:"可是得罪了哪位贵人?"
商户人家在官老爷眼里,与蝼蚁何异?我掐指算着日子,宋廉也该班师了。只是不解,既无救命之恩牵扯,他何苦揪着我不放?思来想去,大抵是我断得太过干脆,伤了这位天之骄子的颜面。毕竟满京城为他害相思病的闺秀能排到城门外,偏我转身就嫁作商人妇。
姜家待我恩重如山,断不能因我遭此横祸。离府那夜,婆母房里亮着灯,见我进门便侧过脸去:"眉娘,民不与官斗啊。"我垂首应道:"儿媳明白。"
"套辆马车再走。"
"多谢母亲。"
屋子安静下来,只听到悠长的叹息,我转身离开。我与姜家的缘分到此为止。
吱呀作响的院门缓缓合拢,姜家小院最后一线光亮也湮灭在身后。马车马车停在了一扇厚重的红木门前,侯府。
我轻轻叩了门,里面有声音传来。
“来人姓名。”
“姜家少夫人。”
于是,门缓缓开了,有丫鬟提着灯在前面引路。
“姑娘请往这里走。”
竹帘前,侍女躬身退下:"书房重地,姑娘自便。"我深吸一口气,掀帘而入。宋廉慵懒斜倚软榻,玄色锦袍缀着金线,初显威仪。我盯着鞋尖不吭声,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皂靴停在眼前,颈间忽地一紧,整个人被抵在廊柱上。他钳着我下巴逼视,眸子泛着血丝:“卿卿,你怎么敢,怎么敢的?”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放得极轻,试图抚平他眉宇间的戾气。
"小侯爷,民女不过是姜家最不起眼的庶出女儿,又生得一副善妒心肠,实在配不上侯府主母的尊位。"
"女子一旦被妒火焚心,便会失了仪态变成市井泼妇,与其将来相看两厌,不如趁早止损。"
"姜家并不知晓我们这些私相授受的往事,求您高抬贵手放了姜呈安可好?"
不知哪句触了他的逆鳞,掐在颈间的手掌突然收紧。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我恍惚看见走马灯在眼前旋转,可他最终还是松了力道。
我蜷着身子剧烈呛咳,宋廉的声音像浸了寒霜:"隔了数月重逢,卿卿就急着为旁人求情?"
我仰头与他对视,他亦垂眸凝望着我。
半晌,我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挑开腰间系带,月白衫子如蝶翼坠地,声线染上三分缠绵:"不过是具残枝败叶的身子,小侯爷若不嫌弃……"
宋廉的瞳孔骤然收缩,冰凉的指节抚上我裸露的肩头。
我望着他泛红的眼尾嗤笑,果然男子皆如此。
直到他瞥见那些斑驳痕迹——胭脂红的淤青星星点点落在雪肤上,恍若无数个抵死缠绵的夜晚留下的罪证。
妒火瞬间烧灼脏腑,他眼底翻涌着毁天灭地的暴戾,指节不自觉地掐进皮肉。
"疼……"
破碎的呜咽让他猛然回神,新添的指痕与旧伤层层叠叠。
原来这就是世人说的六欲之妒。从前他斥我贪心妄图独占,如今方知这滋味竟比凌迟更痛。
我望着他骤然颓败的身影,听见砂纸磨喉般的嗓音:"卿卿,你只能是我的。"
他转身时脊背佝偻得厉害,像被风雨打折的翠竹:"姜呈安会活着,卿卿安心待嫁。"
此后月余,我再未见过宋廉。
侯府暗卫将我困在方寸之地,连檐下飞过的麻雀都要查验公母。再见他时,已是为我准备了全新身份——镇北将军府流落民间的庶女。
铜镜前,他执起螺子黛替我描眉,温声拭去我颊边泪痕:"卿卿只需记得,你永远属于我。"
二十岁的宋廉尚存少年清隽,可那双凤眸已隐现前世的杀伐之气。
我曾抛下一切试图逃离,包括那个未成形的孩子,却换来数条人命血祭我的反抗。他用铁血手段让我明白,离开他庇护的雀儿连果腹都难。
世人皆道卿氏商行的女东家活得恣意,却不知这泼天富贵不过是主君赏玩的彩头。当权杖挥落时,我连片衣角都带不走。
难道此生又要重蹈覆辙?
大婚当日,十里红妆铺就锦绣囚笼,宋廉给了我足金的体面。两世为人,这竟是我第三次披上嫁衣。
最令我失算的是,宋廉对我的执念竟深至此境。
红烛摇曳间,盖头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玄色婚服的男子垂眸浅笑,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潮。
"卿卿,我们本该世世纠缠。"
交杯酒入喉时,我悄无声息地滑落两粒药丸——那是教坊司秘制的避子丹。
既不能掌握自身命运,又何必拖无辜稚子入这炼狱?
我贴着他耳廓吐气如兰,眼波流转:"侯爷可知这酒里添了什么?"
宋廉脸色骤变,指风如电封住我周身大穴。我望着他慌乱模样轻笑:"放心,我不会寻死。"
"只是我们……再不会有孩子了。"
青瓷盏碎裂声刺破喜帐,宋廉掀翻满桌珍馐,猩红双眼似困兽嘶吼。原来权倾朝野的小侯爷,也会被情字磋磨得失了风度。
我斜倚软榻,看他砸碎能触到的一切器物,唇角扬起讥诮弧度。既然同陷苦海,为何不肯放我归去?
我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就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许久一切归于寂静,宋廉的语气艰涩,恍惚间我似乎望见他眼角的泪水。
他哭了么?
他将我揽在怀里,像是在说服我,又好像在说服自己。
"从今往后,只有你我二人。"
“日后再从亲族里抱养一个孩子,接替侯府的位置。”
所以他对我的执迷竟这般深重么?甚至甘愿断绝子嗣香火。
他为我铺就锦绣前程,却唯独忘了询问我,是否甘愿踏上这条黄金囚笼。
当他的唇压下来时,我竟忘了闪避。
毕竟深陷情网之人,总会将理智抛诸脑后,就像前世那个蠢笨的自己,痴痴沉溺在虚妄的柔情里。
如今细细推敲,桩桩件件早有端倪。
大婚之后,我与宋廉仿佛重演着旧时光景。
该用什么词汇描摹这般光景呢?
或许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又或是蜜里调油,红袖添香。
谁能料到,朝堂上舌战群儒的冷面小侯爷,竟能敛尽锋芒化作绕指柔。
他几乎有求必应,连侍女都打趣道:
"大人疼夫人疼得紧,若夫人要摘天边星月,怕真要架梯子去够呢。"
宋老夫人送来的几位佳人,也被他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沈遥也出阁了,嫁的是朝中新贵。宋廉收她作义妹,备下十里红妆作嫁妆。
临行前她来见我,眼底盛满艳羡:
"你可知他对我说过什么?"
我垂眸拨弄茶盏,不接她的话茬。
"他说此生唯你足矣,旁人再难入眼。"
她攥着帕子拭泪,朱砂痣在眼角洇开胭脂:
"他能把性命交予我,却给不了我要的那颗真心。"
满世界都在传颂宋廉的深情,毕竟为着我,他连命都能豁出去。
多么荒诞,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原来他口中的爱,竟是这般模样——他爱我,却依然负我,这便是宋廉独有的情意。
当宋廉撤去我贴身侍婢那日,我便知晓时机已至。
两世为人,我唯一倚仗便是预知天机的金手指。
宋廉终将位极人臣,而能掣肘他的,唯有九重宫阙里的天子。
我深知未来继位的是三皇子,可宋廉最初押注的却是七皇子,这根刺终将扎进他们君臣血脉。
明成三年春,圣驾遇险,宋廉舍命相护,自此平步青云。
那夜我在香炉添了助眠的苏合香,趁他沉睡时悄然潜往京郊古寺。
三皇子微服巡游遇险,我循着前世记忆寻到悬崖边。
一切如剧本般推进,少年天子醒转后问我所求何赏。
我俯身叩拜,字字清晰:
"民女愿常伴君侧。"
他执杯的手顿了顿,眸中闪过兴味:
"宋廉可知晓?"
我唇角扬起:
"殿下正缺把制衡宋相的利刃,而民女,愿当那把刀。"
年轻帝王敛了笑意:
"理由。"
"就凭他爱我入骨。"
我陪天子演了出好戏,时间卡得妙至毫巅。
当冷箭破空而来时,宋廉几乎本能地将我护在身下。
他替我挡的这一刀,正好抵消我前世为他受的穿心之痛。
宋廉养伤期间,封妃诏书如期而至。
假身份终究不便,倒不如换回本名来得痛快。
皇帝允我自由出入宫廷,毕竟比起深宫妇人,能为他充盈国库的商贾更合算。
离京那日,被禁足的宋廉竟挣脱桎梏奔来。
他发髻散乱,眼底泛着血丝,一遍遍追问:
"卿卿,古语云知错能改,你为何不肯给我机会?"
"至少这世,我未行差踏错。"
"我们为何不能从头来过?"
我放下车帘,声音冷似寒冰:
"启程。"
"从头来过"四字何其轻巧,仿佛那些血泪都能随风而散。
可疤痕虽愈,痛楚长存,日日夜夜都在提醒我——
有些辜负,纵使轮回百世,也难赎其罪。
他的神色是那样绝望,好似我的话对他便是生杀予夺。
像我估计的那样,他也重生了。
我低垂眼帘, 细细看着眼前的男人。
一切都是我曾经最喜欢的模样, 为什么走到望之生厌的地步呢?
“宋廉,我曾经真的真的很相信你。”
违背诺言最令人痛苦的地方不在于诺言本身,而是我无法再相信你了。
可我曾经是如此相信他啊!
我放下了帘子,淡淡吩咐道。
“走吧。”
“重新来过”这四个字太过容易,好似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泪水都就此不再存在。
那些睁眼到天明的夜晚, 那些流不尽的泪水, 那些恨, 那些痛苦。
如果连我都原谅了, 那那些又算什么?
如果连我都原谅了,前世的卿眉恶心了一辈子又算什么?
就像前世的那道伤口, 就算痊愈了,依旧会痛, 会日日夜夜地提醒你, 你曾经痛过。
一次不忠,两世不用。
(宋廉番外)
他真的喝醉了吗,他质问自己。
其实没有,因为真正喝醉的人是什么都干不了的。
那一刻脂香帐暖,气氛正好, 春宵一刻值千金,于是他放纵了自己。
因为他有恃无恐,因为卿卿已经嫁给了他, 替他生了孩子, 她逃脱不了他。
而他只是在试探, 试探卿眉的底线在哪里。
他笃定她会接受,不过是时间问题。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为何你不一样?
只是他不曾想过她会这样伤心,甚至到了要与他恩断义绝的地步。
再后来,他使了手段, 让人提前给昭儿服了丹药,不至于损害性命。
然后看着卿眉是如何跪在地上, 苦苦哀求, 他就这样漠然看着。
她会明白的,这世道就是如此。
他的卿卿是个聪明人, 那次以后,他如愿得到了他想要的妻子。
端庄贤淑,替他广纳良妾, 可是他也再没见过她笑过。
很多时候, 他望着坐在高台上的那个女子, 他都觉得这不是他的卿卿。
可明明是他亲手把他的卿卿弄丢了啊!
后来他又想, 无论怎样,只要人还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他同她纠缠了一辈子,到死他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宋廉死在卿眉不久之后,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健朗的侯爷迅速衰败下去。
好像心里没了一口气,太平盛世,他该做的都做了。
临死前,他不住地去想,如果再来一次, 他定不会。
这执念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再醒来时, 真的回到了过去。
他以为一切都有可能改变,却忘记了雪泥鸿爪, 凡是做过的都有痕迹。
于是他咎由自取,尝尽了妒, 尝尽了求而不得, 尝尽了世间心酸。
一次不忠,两世不用,这才是他的卿卿啊。
【全文完】
来源:小小故事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