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青岛人,去了趟日照,忍不住想说说,山东日照莒县文化底蕴深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9-03 15:42 1

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在客厅里来回切割着傍晚最后一丝安宁。我妻子林晓正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眉头在熟悉的旋律里拧成一个结,但她什么也没说。我也没说,我们只是默契地提高了说话的音量,仿佛生活本该如此。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在客厅里来回切割着傍晚最后一丝安宁。我妻子林晓正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眉头在熟悉的旋律里拧成一个结,但她什么也没说。我也没说,我们只是默契地提高了说话的音量,仿佛生活本该如此。

岳父雷打不动地坐在沙发的正中央,那是他的王座。他微微前倾,侧着耳朵,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是他全神贯注时的标志性动作。他今年六十八,耳朵有些背了,但绝不承认。我们偷偷把电视遥控器藏起来过,他能翻箱倒柜找出来,把音量调回35,然后用一种“就这么定了”的眼神扫视我们,不容置喙。

“吃饭了,爸。”林晓喊。

岳父没动,眼睛还盯着屏幕。林晓走过去,在他耳边又重复了一遍。他这才“嗯”了一声,缓缓站起来,走向饭桌。他走路有点慢,右腿似乎总要比左腿多费一分力。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岳父在,我们家的饭桌就成了新闻评论会。他点评着国际局势,分析着经济走向,声音洪亮,仿佛要盖过客厅里电视的回响。我和林晓默默地吃饭,偶尔附和两句。女儿多多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对姥爷的宏篇大论早已习惯。

“陈阳,”岳父突然把话题转向我,“你那个滨海新区的项目,怎么样了?”

“挺顺利的,爸。下周就要开始打地基了。”我答道,给他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红烧带鱼。

他点点头,没再追问,陷入了一种不寻常的沉默。这很反常,以往他至少要就建筑结构和材料选用发表半小时的看法。我瞥了林晓一眼,她正低头喝汤,长长的睫毛在灯下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情。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了一眼,迅速按掉了,屏幕的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我看到了一丝慌乱。她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像是藏起一个秘密。这是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饭后,我陪多多在房间里搭积木,林晓在厨房洗碗。岳父一个人坐在客厅,电视没关,但他没看,只是盯着茶几。茶几上,他那个用了几十年的紫砂茶杯,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那杯子边缘已经有了细小的磕碰,颜色也深沉得像一块老木头。平时,他都宝贝似的收在自己的茶柜里,今天却拿了出来。这是第二个不对劲的地方。

“爸爸,姥爷为什么不高兴?”多多冷不丁地问,手里举着一块红色的积木。

孩子的话最直接。我才意识到,岳父今晚的沉默,不是疲惫,而是一种深藏的心事。

“姥爷没有不高兴,他只是在想事情。”我勉强解释。

晚上九点,我和林晓回到卧室。她显得心事重重,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睡衣的衣角。

“怎么了?”我问。

她停下来,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她深吸一口气,说:“我爸……他说,想回一趟日照。”

“回日照?”我有些意外,“现在?项目正忙,我走不开啊。”

“不是,他没说让你去。他说,他自己,还有我,带上多多,回趟莒县老家。”

莒县。这个词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一阵莫名的烦躁。岳父是莒县人,年轻时出来闯荡,在青岛安了家。他总把“我们莒县”挂在嘴边,说那里是千年古城,是莒国故都,文化底蕴深厚得能挖出龙骨来。在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青岛人听来,那不过是一个鲁东南的小县城,仅此而已。我的骄傲,或者说偏见,让我对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地方,始终提不起兴趣。

“回去干嘛?老家不是早没人了吗?”我不解地问。

“他说……就是想回去看看。”林晓的声音很低,像在竭力掩饰什么,“陈阳,要不……你也请个假,我们全家一起去吧。”

“我怎么走得开?”我皱起眉,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是我感到压力时的习惯动作,“再说,多多下周还有钢琴课。都安排好了。”

“课可以请假……”

“为什么这么突然?”我打断她,“总得有个理由吧?”

林晓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她的沉默像一堵墙,把我隔在外面。这是今晚第三个不对劲的地方。客厅里,岳父的咳嗽声传来,一声,又一声,沉重而压抑。

最终,林晓没再坚持。这场谈话在我的不耐烦和她的沉默中草草结束。

我以为这件事会像以往无数次家庭里的小分歧一样,不了了之。

然而第二天一早,我看见岳父穿戴整齐,把他那个老旧的帆布旅行包放在了门口。他看见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他那双略显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用他一贯的语气,对正在厨房忙碌的林晓说:“就这么定了。今天就走。”

第一章 错位的旅途

去日照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像被抽干了空气。

我终究还是妥协了。不是因为岳父那不容置喙的命令,而是因为林晓昨晚半夜无声的啜泣。我假装睡着,听着她压抑在被子里的声音,那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我知道,这个家,有些事情正在我的认知范围之外悄然发生。

我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后座。岳父端坐着,腰板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眼神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多多被夹在中间,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姥爷,小脸上满是困惑。林晓坐在副驾,从上车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只是不停地用指腹摩挲着手上的婚戒,一圈,又一圈。

“爸,走荣潍高速转沈海,到日照北下,对吧?”我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用。”岳父突然开口,声音干脆,“从泊里下,走省道。我记得有条老路,近。”

“爸,现在导航都走高速,最快。老路路况不好,万一堵车……”

“我脑子里的图,比你那个小盒子里叽里呱啦的玩意儿准!”他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挑战的权威。他手指在膝盖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林晓对我使了个眼色,那眼神里是恳求。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在下一个出口驶离了高速。

事实证明,岳父的记忆出现了偏差。那条他记忆中的“近路”,早已在城乡发展中变得面目全非。我们绕了半个多小时,最终还是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岔路口迷了路。导航固执地提示“您已偏离路线”,而岳父则固执地指着一条只能容一辆拖拉机通过的土路,说:“没错,就是这里,进去就是刘家官庄,穿过去就到莒县地界了。”

“爸,这路车进不去。”我耐着性子解释。

“怎么进不去?以前解放卡车都能开!”他提高了音量,带着一股火气。

“那是以前!”我的火气也上来了,“现在路都修成这样了,您能不能别这么想当然?您那套老黄历,早就该翻篇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车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多多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岳父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他猛地扭过头,看向窗外,一字一顿地说:“是,我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了。”

那句话像一块冰,砸得我心口生疼。

林晓的眼圈红了,她转过头,低声对我说:“陈阳,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我喉咙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委屈,觉得烦躁。这趟莫名其妙的旅途,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拧巴和错位。我看着前方那条荒芜的土路,感觉我们的车,正驶向一片未知的、令人不安的迷雾。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林晓默默地拧开一瓶矿泉水,递到了我的手边。这个与争吵本身毫无关联的微小动作,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我一半的怒火。我接过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也带走了些许焦躁。

最终,我们还是调转车头,重新上了高速。

一路无话。

到达莒县时,已经是下午。县城比我想象中要整洁、现代,高楼并不少见,街道也算宽阔。但岳父对此视而不见,他指挥着我七拐八拐,进了一条条狭窄的老街。

我们订的酒店就在县政府旁边,算是当地最好的了。但我办入住的时候,岳父却站在大堂中央,皱着眉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吊灯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就住这儿?”他问。

“爸,这里条件好,您住着舒服。”林晓说。

“舒服?”他冷笑一声,“一股子钱味儿,哪有老县委招待所那股子墨水香。”

我拿着房卡走过来,听见这话,心里又是一阵无名火。我感觉自己像个无论如何也讨不到赏的小厮,所有的安排在他眼里都是错的。

进了房间,岳父更是挑剔。他嫌床太软,嫌空调风太冲,嫌窗外看不到他记忆中的那座浮来山。他把自己的帆布包放在角落,从里面拿出那个紫砂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领地。

我和林晓安顿好多多,累得筋疲力尽。我提议就在酒店餐厅随便吃点,岳父却摆了摆手。

“不去。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他带着我们,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沿街小店。店门口挂着一个褪色的招牌:“老莒州全羊馆”。

店里很简陋,油腻的桌子,掉漆的椅子。岳父却熟门熟路地找了个位置坐下,用浓重的莒县口音跟老板打招呼:“老纪,还干着呐?来一斤羊肉,俩烧饼,一盘花生米。”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擦着手从后厨出来,眯着眼打量了岳父半天,突然一拍大腿:“哎呦!这不是老林家的二哥嘛!你可得有三十年没回来了吧!”

岳父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舒展的、发自内心的笑。他们用我听不太懂的方言热络地聊了起来,聊那些我闻所未闻的人和事。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和林晓、多多,都成了局外人。

羊肉汤端上来,香气扑鼻。岳父给多多夹了一块最嫩的肉,又给我和林晓盛了汤。

“尝尝,这才是莒县的味儿。比你们青岛那些华而不实的海鲜,实在。”他说。

我默默地喝着汤,味道确实不错。但我心里却五味杂陈。我看着岳父和那个老纪老板相谈甚欢的样子,突然明白,他要找的,根本不是一条近路,也不是一家舒适的酒店,而是一种他正在迅速失去的、名为“过去”的东西。

晚饭后,我们走回酒店。岳父的兴致很高,一路都在讲着这条街以前是什么样子,那家店以前是谁开的。

回到房间,林晓去给多多洗澡。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岳乙父拿出他的茶杯,泡上从家里带来的茶叶。他喝茶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一种仪式。

“陈阳。”他突然叫我。

“嗯?”

“你觉得莒县怎么样?”

“……挺好的,比我想象中好。”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

他放下茶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老糊涂了,瞎折腾?”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却发现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的沉默已经回答了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过身,走到了窗边。他拉开窗帘,望着外面县城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不息。他的背影在落地窗上投下一个孤独的剪影,显得格外萧索。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不安。

就在这时,我听见浴室里传来林晓压抑的、极力克制的抽泣声,很快又停住了。

我站起身,想过去看看。可走到浴室门口,我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

一种巨大的、未知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慢慢淹没了我的脚踝。我隐约感觉到,这次旅途的真正目的,像一座隐藏在海面下的冰山,即将撞上我自以为是的安稳生活。

第二章 浮来山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岳父就把我们都叫醒了。

“走,去浮来山。”他的声音里有种不容商量的亢奋。

我睡眼惺忪,看了一眼手机,才五点半。窗外一片灰蒙蒙的,空气里带着清晨的凉意。

“爸,这么早?让多多再睡会儿吧。”林晓揉着眼睛说。

“等太阳出来了,那棵老银杏树就不好看了。”岳父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穿外套,“得赶在第一缕光照在它身上的时候看,那才叫‘金光万丈’。”

他口中的“老银杏树”,是莒县浮来山定林寺里的那棵,据说是天下银杏第一树,有近四千年的树龄。这是岳父每次夸耀莒县时,必提的“镇县之宝”。

拗不过他,我们只好手忙脚乱地起床。我抱着还在梦呓的多多下楼,林晓提着水和面包。岳父走在最前面,步子比昨天轻快了不少。

清晨的浮来山,空气清新得让人心醉。山不高,但很清幽。我们沿着石阶往上走,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林木。岳父几乎是一路小跑,把我们甩在后面。我看着他的背影,感觉他不像个病人,倒像个急着回家的孩子。

到了定林寺,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果然震撼。它太大了,遮天蔽日,虬结的树干上布满了岁月的刻痕,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清晨的薄雾缭绕在树冠周围,让它显得更加神秘和庄严。

岳父站在树下,仰着头,一动不动。阳光穿过雾气,洒下斑驳的光影,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看得入了迷,嘴里念念有词。

“姥爷在说什么?”多多小声问我。

我摇摇头。我只觉得,眼前的岳父,和在青岛那个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指点江山的岳父,判若两人。这里的他,卸下了一身铠甲,变得柔软而虔诚。

他围着古树走了一圈又一圈,用手掌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像是在抚摸一位久别的亲人。

“陈阳,你过来。”他向我招手。

我走过去。

“你知道这棵树,为什么能活几千年吗?”他问。

“……生命力顽强吧。”我只能这么回答。

他摇了摇头,指着树干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树洞和后来人用水泥修补的疤痕说:“你看,它也生过病,也受过伤,甚至被雷劈过。但它没死。因为它扎得深。根,都在地下,你看不见的地方。”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我,目光灼灼:“人也一样。根要是没了,风一吹,就倒了。”

我心里一震。我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他说的“根”,到底是什么?

“我小时候,就住在这山下。每年秋天,这树叶子黄了,满山遍野都是金色的,好看得很。我爹就带我来捡白果,他说,这是神仙树,吃了它的果子,能长命百岁。”岳父的声音飘忽起来,陷入了回忆,“后来……后来我爹没了,就埋在山后的那片林子里。按规矩,得立个碑。可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好石料,我大哥就从河里捞了块青石,自己凿。凿了半个月,手都磨烂了,才把名字刻上去。”

他说得很平淡,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我能感觉到,那段刻在石头上的,也是刻在他心里的记忆,有多重。

“走,带你们去看看。”他说。

林晓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上前一步,拉住岳父的胳膊:“爸,那都多少年了,早找不到了。我们……我们还是下山吧。”

“找得到。”岳父固执地甩开她的手,“我闭着眼都能走到。”

他转身就往寺后的山路走去。那条路很窄,几乎被杂草淹没了。

林晓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她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用力得指甲都嵌进了我的肉里。“陈阳,拦住他,求你了,别让他去。”

“为什么?”我被她的反应吓到了,“不就是去看看你爷爷的墓吗?”

“不是的……不是……”她语无伦次,嘴唇都在颤抖,“那里……早就平了。前几年修旅游公路,整片山坡都给推了。哥怕爸知道了伤心,一直瞒着他。”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终于明白了林晓这一路上的焦虑和恐惧。也明白了岳父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他不是来看风景的,他是来寻根的。而他要寻的那个“根”,已经不在了。

我抬头看向岳父的背影,他正拄着一根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坡上爬。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爸,天色不早了,我们下山吧。多多饿了。”

“我不饿!”他头也不回,“你们先下山,我找到地方就回去。”

“爸!”我加重了语气,“那地方已经没了!”

他像是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我说那地方已经没了!”我几乎是吼了出来,“修路的时候,整片山都推平了!你明白吗!”

岳父的身体僵住了。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来。山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是一片空洞的、死灰色的茫然。

他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脸色惨白的林晓。

“没了?”他轻声问,像是在问自己。

“没了。”我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他沉默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山林里只有风声和鸟鸣,衬得这份沉默格外沉重。

然后,他做了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他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嘴角咧开,眼角却耷拉着,像是脸上戴了一张拙劣的面具。“呵呵……没了……也好。”

他说完,转过身,没再往上爬,而是顺着原路,一步一步,异常缓慢地往下走。他的背影,瞬间垮了下去,像被抽掉了主心骨。

我们跟在他身后,谁也不敢说话。

下山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回到酒店,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来。午饭和晚饭,林晓敲门,他只在里面应一声“不饿”。

晚上,我和林晓躺在床上,都毫无睡意。

“他……是不是知道了?”我问。

林晓没回答,只是把头埋进我的怀里,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陈阳,”她哽咽着说,“我哥前几天打电话,说……说爸去医院查了。结果……很不好。”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无法呼吸。

“什么结果?”

“肝癌。晚期。”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些所有不对劲的细节,瞬间串联成了一条清晰而残酷的线。那通被按掉的电话,是她哥哥打来告知病情的。岳父那晚的沉默,是因为他得知了自己的命运。他拿出的那个旧茶杯,是他唯一想带走的念想。他执意要回莒县,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要在生命的最后,回到起点,看一眼自己的来处,和归宿。

而我,我这个自作聪明的女婿,都做了些什么?

我在他面前抱怨路不好走,嫌弃他记忆里的家乡,甚至在他去寻找父亲坟蟇的最后一点念想时,残忍地,亲手打碎了它。

“人老了,不是怕死,是怕被忘。”

岳父在银杏树下说的话,此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坐起来,冲到岳父的房门前,抬起手,却怎么也敲不下去。

我该说什么?说对不起?还是说我错了?在生命的绝对终点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身体慢慢滑落。一种巨大的悔恨和无力感,将我彻底吞噬。

第三章 老屋的尘埃

岳父在房间里待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上,门开了。他走了出来,像是换了个人。脸上的憔悴掩盖不住,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走吧。”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去哪儿,爸?”林晓小心翼翼地问。

“回老屋看看。”

岳父口中的老屋,在莒县城郊的一个村子里。车子开到村口就进不去了,路太窄。我们下了车,步行往里走。村子很破败,很多房子都塌了一半,墙上画着红色的“拆”字。

岳父凭着记忆,领我们走到一处断壁残垣前。那就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院墙倒了,只剩半截。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多多还高。正屋的房顶塌了一个大洞,阳光从洞里照进去,照亮了漫天飞扬的尘埃。

他站在院子门口,久久没有动。

“就是这儿了。”他轻声说。

他拨开杂草,走了进去。每一步都踩得咯吱作响。我跟在后面,脚下是碎瓦和烂木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朽潮湿的气味。

他走到那间唯一还算完整的东厢房门口,推了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尖叫,门开了。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很暗,只有一线光从破损的窗户里透进来。他摸索着,走到一个角落,蹲下身,用手在地上敲了敲。然后,他从墙角拿起一块断裂的砖头,用力撬开了一块松动的地砖。

地砖下,是一个小小的空洞。他伸手进去,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个生满铁锈的饼干盒子。

他把盒子放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然后缓缓打开。

盒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封泛黄的信,一张卷了边的黑白全家福,还有一个用红绳穿着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小木雕。

他拿起那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温婉的女人抱着两个孩子,笑得灿烂。那个男人,就是年轻时的岳父。

“这是你妈,这是你舅舅,这是我。”他把照片递给林晓,手指微微颤抖。

林晓接过照片,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他又拿起那个小木雕,在手里摩挲着。“这是我爹给我刻的。他说是个小老虎,我看怎么看都像个猫。”

他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

他把盒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看,每看一件,就讲一段往事。讲他小时候怎么淘气,讲他年轻时怎么跟岳母认识,讲林晓和她哥哥出生时他有多高兴。他就那么絮絮叨叨地讲着,仿佛要把一辈子的故事,都在这个下午讲完。

我和多多坐在门槛上,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看着屋里那个被光柱切割的、佝偻的背影,听着他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讲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在对我们讲,他是在对自己讲。他是在这片废墟之上,用记忆,重新搭建起一个完整的、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陈阳和多多坐在屋外,阳光正好。屋内的光线却很昏暗,只有一道从房顶破洞投下的光束,像舞台的追光灯,打在林卫国和他女儿林晓的身上。

林卫国把铁盒子里最后一样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本子。他把本子递给林晓。

“晓晓,这个,你拿着。”

林晓打开,是一个存折。

“这里面……是我这辈子攒下的一点钱。”林卫告的声音很低,带着喘,“密码是你的生日。一部分,给你哥,让他把生意上的窟窿堵上。我知道他前两年投资亏了,一直瞒着我。”

林晓的身体一震,抬头看着父亲。

“另一部分,给多多。算我这个当姥爷的,给她留的嫁妆。”他笑了笑,脸上满是皱纹,“不多,别嫌少。”

“爸……”林晓的喉咙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有这个家。”林卫国环顾了一下这间破屋,“拆迁的合同我签了。钱,我也让直接打到你哥账上了。我什么都不要,就一个要求,把我埋回浮来山。我跟你爷爷,做个伴。”

他的目光穿过破洞的屋顶,望向远处的天空,眼神里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你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太软。陈阳那小子,人不错,就是心高气傲,觉得我们这种小地方出来的人,土。以后……多担待他点。过日子,不能只讲理,有时候,得讲情。”

他停顿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林晓赶紧上前给他拍背。

他摆了摆手,缓了口气,继续说:“我这病,我知道。不用治了,遭罪,还花冤枉钱。我这辈子,值了。有儿有女,有外孙女,还回了趟家。没什么遗憾的了。”

他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睛,抬起粗糙的手,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头,可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重复了他那句口头禅,只是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霸道,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嘱托。

“就这么定了。”

【第一人称视角切换】

林晓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眼睛是肿的。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我身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伸出手,揽住她。

岳父也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那个生锈的铁盒子,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站在院子中央,最后环顾了一圈这个他称之为“家”的废墟。

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吧。”他说。

回去的路上,车里依旧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和来时不同。来时的沉默是充满火药味的对峙,而此刻的沉默,是压着一块巨石的深海,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伤。

我不知道他们在屋里说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晚上,在酒店房间里,我给多多讲完故事,哄她睡下。林晓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他……都知道了?”我轻声问。

林晓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在我怀里,彻底崩溃了。她转过身,把脸埋在我的胸口,放声大哭。那是积攒了太久太久的恐惧、无助和悲伤,在这一刻,尽数决堤。

我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衬衫。

“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岳父那句“没了,也好”的真正含义。坟蟇没了,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因为他要找的,从来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而是记忆的凭证。而现在,他自己,即将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我抱着痛哭的妻子,看着窗外县城闪烁的灯火,第一次感到,这个被我轻视的、所谓“文化底蕴深厚”的小城,它的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最沉重的乡愁。而这份乡愁的重量,我才刚刚开始懂得。

第四章 无声的和解

那一夜,我们几乎没睡。

林晓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关于岳父的病情,关于他拒绝治疗的决定,关于他这次回乡的全部安排。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这才知道,岳父为什么执意要走那条难走的老路,因为那条路通往他记忆里的青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嫌弃五星级酒店,因为那里的奢华提醒着他,他与这个崭新的世界已经格格不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老屋的废墟里待那么久,因为他在与自己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天快亮的时候,林晓哭累了,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却毫无睡意。

我悄悄地起了床,走到岳父的房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光。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

岳父并没有睡。他穿着衣服,靠在床头,手里捧着那个紫砂茶杯,正对着窗户,看外面渐渐泛白的天空。床头灯开着,暖黄色的光照在他苍老的侧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故事。

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他知道我会来。

“睡不着?”他问。

“嗯。”我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爸,您也一晚没睡?”

他没回答,只是把手里的茶杯递给我看。“你看这杯子,跟了我快五十年了。当年在莒县老窑厂烧的。现在,那窑早没了。”

我接过杯子,杯身温润,入手沉甸甸的。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要把这个杯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杯子,就是他的“根”之一。

“陈阳,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头子,特犟,特不讲理?”他突然问。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自顾自地笑了笑:“我这辈子,没求过人。在单位当领导当惯了,在家里也霸道惯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看不惯,但我又管不住。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跟你们较劲。”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怕啊。”他轻轻说出这三个字,眼睛望着窗外,“我不是怕死。人活到这个岁数,早看透了。我怕的是,我走了,就真的一点痕迹都没了。没人记得莒县有个林卫国,没人知道浮来山下埋着我爹,没人懂得这杯子是什么来头……”

我的鼻子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所以,我得回来一趟。亲眼看看,亲手摸摸。把这些东西,装在脑子里,带走。这样,到了那边,跟我爹,跟你妈,也有的聊。”

他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赶紧起身,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缓了过来。我们俩争吵时,林晓为我递过水;此刻,我为他递上水。这个简单的动作,像一个轮回,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某种交接。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暖意。“你这小子,心不坏。就是年轻,气盛。觉得青岛好,看不起我们这穷地方。”

我羞愧地低下头。

“其实,哪儿都一样。”他说,“青岛有青岛的好,莒县有莒县的根。就像那棵大银杏树,不管长多高,长多大,根永远在土里。人,不能忘本。”

天,已经大亮了。第一缕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房间里,也洒在我们两个沉默的男人身上。

“走吧。”岳父突然站了起来,“陪我出去走走。”

我们没有叫醒林晓和多多。我和岳父两个人,走在清晨的莒县街头。

街道上很安静,只有早起锻炼的老人和清洁工。空气里有股好闻的青草味。我们走得很慢,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座老城墙的遗址公园。晨曦中的古城墙,比白天看起来更加雄伟和沧桑。

岳父走到城墙下,伸出手,触摸着斑驳的墙砖。

“我小时候,就在这城墙根底下玩。”他说,“那时候,这墙比现在高,也比现在长。我爹说,这是我们莒县人的骨头,撑起了这个家。”

他转过身,看着我。晨光给他镶上了一道金边。

“陈阳,我把晓晓交给你,放心。”他说,“她是我这辈子最宝贝的闺女。你好好待她。”

“爸,您放心。”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一热,赶紧扭过头去。

“你也是我半个儿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只曾经在膝盖上敲击出无数命令的手,此刻却显得那么轻,那么无力。“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

他用他那句熟悉的口头禅,做了最后的总结,只是这次,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就这么定了。”

我再也忍不住,用力地眨了眨眼,想把那股酸涩逼回去,可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模糊。

在那个莒县清晨的阳光里,我和我的岳父,两个曾经因为骄傲和偏见而互相抵触的男人,终于达成了一场无声的和解。没有道歉,没有眼泪,只有一句承诺,和一个沉重的托付。

第五章 最后的“莒”字

在莒县的最后一天,岳父的精神出奇地好。

他不再提那些沉重的话题,而是兴致勃勃地要带我们去县博物馆。

“到了莒县,不看博物馆,等于白来。”他说,“我们莒县的文化底蕴,都在那里面。”

我看着他红光满面的样子,心里却一阵阵地发紧。我知道,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林晓显然也想到了,她紧紧攥着我的手,手心冰凉。

莒县博物馆不大,但馆藏确实丰富,尤其是关于莒文化和出土文字的部分。岳父像个专业的讲解员,拉着多多,从第一件陶器开始讲起。

他指着一个灰陶大口尊,对多多说:“多多你看,这上面的符号,像不像一幅画?”

陶尊上刻画着一个符号,上端是太阳,中间是火,下端是山。

“这是我们中国最古老的文字雏形,比甲骨文还早一千多年。”岳父的眼睛里闪着光,充满了自豪,“我们莒县人,在四千多年前,就开始写字了。”

他带着我们,一件件看过去。从龙山文化的蛋壳黑陶,到莒国故城的青铜器,再到历代的书法石刻。他讲得那么投入,那么详细,仿佛要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倾囊相授。

我默默地跟在后面,第一次,我开始认真地倾听,认真地去看这个我曾经不屑一顾的地方。我看着那些古老的文字,那些精美的器物,仿佛能看到时间的河流,从这里奔腾而过,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走到一个独立的展柜前,岳父停下了脚步。

展柜里,是一块残破的瓦当,上面只有一个字——“莒”。

那个“莒”字,古朴而奇特,上面是一个“吕”字,下面是一个“女”字。

“多多,你知道‘莒’字为什么这么写吗?”岳父问。

多多摇摇头。

“古时候啊,这个字上面是两个口,代表祭祀用的器皿。下面是个‘矢’,就是箭。合起来,就是一种用来占卜的工具。”岳父的声音变得很轻柔,“后来,字形变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但意思没变。它代表着一种敬畏,对天地的敬畏,对祖先的敬畏。”

他转过头,看着我,意有所指地说:“人啊,得有敬畏之心。敬畏生命,敬畏传统,敬畏那些你看不见、但一直都在的东西。”

我心头一震,迎上他的目光。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

他带我们来看的,不是博物馆,不是文物。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给我上最后一堂课。他要告诉我的,就是“敬畏”这两个字。

他所谓的“文化底蕴”,不是指那些出土的瓶瓶罐罐,而是指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根脉的传承和尊重。这种传承,就像这个“莒”字一样,历经千年,字形会变,但内核永存。

“家,有时候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命的地方。”

这句话突然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我终于懂了它的分量。家,是生命的延续,是情感的纽带,它超越了所有的是非对错,维系它的是一代代人薪火相传的“情”与“根”。

从博物馆出来,阳光有些刺眼。岳父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白了许多。

“爸,我们回去休息吧。”林晓扶着他,满眼担忧。

“不急。”岳父摆摆手,“再去个地方。”

他带我们去了当地一个卖文房四宝的老店。他挑了一支最好的毛笔,一方砚台,一瓶徽墨。

回到酒店,他让林晓把桌子收拾干净,铺上宣纸。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研墨。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一圈,又一圈,仿佛在积蓄全身的力气。

墨研好了。他提起笔,饱蘸墨汁,悬腕在宣纸上方。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放弃了。

然后,他猛地落笔。

一个硕大的“莒”字,跃然纸上。

那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入木三分。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不屈的生命力。写完,他扔下笔,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晃了一下,被我眼疾手快地扶住。

“爸!”林晓惊呼。

他靠在我身上,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他指着那个字,对多多说:“多多,记住这个字。这是姥爷的家,也是你的根。”

然后,他转向我,用微弱但清晰的声音说:“陈阳,这个字,送给你。”

我看着那个墨迹未干的“莒”字,仿佛看到了岳父的一生。看到了他的骄傲,他的固执,他的乡愁,和他对生命最后的敬畏。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把他扶到床上躺下。他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很轻,像一片羽毛。

我拿起那张宣纸,小心翼翼地卷好。我知道,这是岳父留给我的,最宝贵的遗产。它比任何财富都重,因为它承载着一个生命的全部重量。

第六章 返程的静默

回青岛的路上,车里异常安静。

岳父躺在放平的后座上,盖着毯子,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睡。多多坐在他旁边,出奇地乖巧,不吵不闹,只是睁着大眼睛,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看看沉睡的姥爷。

林晓坐在副驾,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生锈的铁盒子。她一路都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开着车,车速不快。来时的烦躁和怨怼,此刻都变成了沉甸甸的悔恨和悲伤。我一遍遍地回想这几天的情景,岳父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想到他站在浮来山银杏树下仰望的样子,想到他在老屋废墟里讲述往事的样子,想到他在博物馆里讲解“莒”字时发光的眼睛,想到他写下那个字后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这个自诩为现代、理性、精英的青岛人,在他面前,显得那么浅薄,那么无知。我只看到了他不可理喻的固执,却没有看到他与时间赛跑的迫切;我只听到了他吹嘘家乡的夸夸其谈,却没有听到他对于被遗忘的深切恐惧。

高速公路两旁的风景飞速倒退,就像我们无法挽留的时光。

车子经过泊里出口时,我下意识地减了速。那里,是我们来时争吵的起点。

“怎么了?”林晓回过神来,问我。

“没什么。”我重新踩下油门,汇入车流。

我想,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到那天,我一定不会再跟他争吵。我会耐心地听他讲完那条老路的故事,哪怕最后我们依然会迷路。

可惜,没有如果。

人生就像这条单向行驶的高速公路,错过的出口,永远错过了。

快到青岛市区的时候,岳父醒了。

他缓缓地坐起来,脸色很差,但精神还算清醒。

“到哪儿了?”他问。

“快到家了,爸。”我说。

他“嗯”了一声,看向窗外。远处,高楼林立,海天一色,是我们熟悉的青岛。

“还是青岛好啊。”他突然感慨了一句,“亮堂,大气。”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了笑:“落叶归根,是老祖宗的规矩。但人往高处走,也是道理。我这辈子,从莒县那个小地方,走到青岛这个大城市,没白活。”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很柔和。

“晓晓,多多,以后就在这儿,好好生活。别像我,老了老了,还总惦记着过去。”

“爸……”林晓的眼泪又下来了。

“别哭。”岳父摆摆手,“人这一辈子,就是趟旅途。有起点,有终点。我这趟,值了。看了想看的,说了想说的,没什么遗憾了。”

他把目光投向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陈阳,家,就交给你了。”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我用力地点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车子驶下高速,进入市区。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一切都和我们离开时一样,但我们每个人的心境,却已天翻地覆。

回到家,停好车。我打开后座车门,想去扶岳父。

他却自己推开车门,站了起来。他站在夕阳里,看着我们居住的这栋楼,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对我们笑了笑。

“回家吧。”他说。

那是我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七章 没有声音的房间

岳父是在回来的第三天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在他自己的床上,睡梦中。林晓说,她早上进去叫他起床,发现他身体已经凉了。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的手里,还握着那个紫砂茶杯。

葬礼办得很简单,这是他自己的意思。骨灰,按照他的遗愿,送回了莒县,安放在浮来山那片能看得到银杏树的山坡上。我们给他立了一块碑,碑上没有多余的字,只有他的名字:林卫国。

林晓的哥哥从外地赶来,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比岳父照片上看起来要沧桑许多。办完后事,他找到我,郑重地向我道谢。

他说:“我爸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妹妹。他总说你心高,怕晓晓受委屈。临走前,他给我打电话,说他放心了。他说,你懂他了。”

我听着,心里百感交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我每天上班,下班,陪多多搭积木。林晓也慢慢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只是人消瘦了一圈。

只是,家里变得太安静了。

晚饭后,客厅里再也没有了开到35分贝的新闻联播。那个属于岳父的“王座”,空了下来。我们再也不用扯着嗓子说话,可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声了。

有时候,我下班回家,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那个沙发,仿佛还能看到他微微前倾、侧耳倾听的身影。然后,心里就是一阵巨大的空落。

我把岳父留下的那个“莒”字,装裱了起来,挂在我的书房里。每次看到那个字,我都会想起在莒县的那几天。想起那棵古老的银杏树,那片倒塌的老屋,和那个沉默而坚韧的背影。

一天晚上,我正在书房画图,多多跑了进来。

她爬到我的腿上,指着墙上的字,问:“爸爸,这是什么字呀?”

我放下笔,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这个字,念‘莒’。是莒县的莒。”

“莒县是什么?”

“莒县,是姥爷的家。是一个有四千年历史的古城。那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活了好几千年。那里的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写字了……”

我抱着女儿,把我从岳父那里听来的故事,一点一点地,讲给她听。多多听得入了迷,眼睛亮晶晶的。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岳父最后的托付。

他要我传承的,不仅仅是对一个家庭的责任,更是对一段记忆,一种文化的传承。他怕被遗忘,所以他把自己的故事,刻进了我的生命里,让我再讲给下一代听。

只要故事还在流传,他,就从未真正离开。

讲完故事,我走出书房。客厅里一片安静,林晓正在阳台上收衣服。

我走到电视机前,拿起那个许久未动的遥控器。我的手指在音量键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我把遥控器轻轻地放在茶几上,就在那个紫砂茶杯的旁边。

茶杯已经被林晓洗得很干净,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座小小的、沉默的纪念碑。

我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突然无比地想念那喧闹的、被切割得七零八落的、有电视声音的傍晚。

原来,一个人的离去,带走的不仅仅是他的呼吸和身影,还有他留在生活里,那些我们曾经无比熟悉、甚至有些厌烦的,声音。

而这寂静,就是思念本身。

我是青岛人,去了趟日照,忍不住想说说,山东日照莒县,文化底蕴深。这深,不在古城,不在文物,而在一个老人,对他脚下土地,最沉重、最质朴的爱与敬畏里。

来源:俊俏扑克t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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