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提干探家,帮二姨挑担去一姑娘家,回家父母敲定了我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9-04 01:07 1

摘要:晚饭后,堂屋里那股开水混着老木头的气味,照例准时地浓郁起来。父亲习惯性地拎起暖水壶,一遍遍用滚水烫着他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水汽氤氲里,他固执的咳嗽声像是给这沉闷的屋子钉上了一颗颗生锈的钉子。母亲则在灶房里,锅碗瓢盆的动静压着节奏,仿佛那不是在洗刷,而是在消磨

晚饭后,堂屋里那股开水混着老木头的气味,照例准时地浓郁起来。父亲习惯性地拎起暖水壶,一遍遍用滚水烫着他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水汽氤氲里,他固执的咳嗽声像是给这沉闷的屋子钉上了一颗颗生锈的钉子。母亲则在灶房里,锅碗瓢盆的动静压着节奏,仿佛那不是在洗刷,而是在消磨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这就是我的家,一九七八年的秋天,我提干后第一次探亲假,回到了这个黄土高原上再普通不过的村庄。

引子

我叫陈建军,二十二岁,刚刚在部队被提拔为排长。胸口的红五星和领章,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是我与这个家唯一的不同。我带回来的水果糖和一包“大前门”香烟,被父亲郑重地锁进了那个漆皮斑驳的木箱里,那是他用来存放家里所有“贵重”物件的宝库——几张粮票,几块钱,以及一家人的户口本。

“建军,过来。”父亲终于烫完了他的缸子,呷了一口茶,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满足声。他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到他对面的小板凳上。

我坐过去,膝盖几乎要顶到他。他身上的旱烟味和着泥土的气息,是我离家两年最熟悉的思念,此刻却让我有些莫名的局促。

“部队里,都还好?”他问,眼睛却盯着缸子里浮动的茶叶末。

“都好,爹。我们师长还表扬我了。”我挺了挺胸膛,试图让这则喜讯给这间屋子带来一点亮色。

“嗯。”父亲只是点点头,没有我预想中的激动。他沉默了下去,开始专心致志地吹着茶水。

我有些失落,目光无意识地在屋里逡巡。墙角,父亲那把他最宝贝的锄头不见了,平日里他总是擦得锃亮,靠在最顺手的地方。今天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道锄头柄留下的深色印记。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把锄头对父亲来说,就像战士的枪。

“我娘呢?”我没话找话。

“给你纳鞋底呢。”父亲头也不抬。

我起身走向灶房,母亲果然坐在小马扎上,就着灶膛里一点点余光,一针一线地缝着千层底。她的背佝偻着,银丝在昏暗中尤其刺眼。

“娘,歇着吧,部队发鞋,穿不完。”我鼻子一酸,想去拿她手里的针线。

母亲却猛地把手缩了回去,像是藏着什么东西。我眼尖,瞥见她压在针线笸箩下的,是一个牛皮纸信封的一角。那信封的样式,我再熟悉不过,是部队专用的。

“谁的信?”我问。

母亲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没谁,一个远房亲戚,问点事。”她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就是不看我。这是她不自在时的小动作。

我心里的疑云更重了。在部队,唯一会给我写信的,只有白鸽。她是卫生队的女兵,城里来的,爱笑,眼睛像林子里的小鹿。我们……我们彼此都有那么点意思,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没捅破。她说过,等我探亲回来,就给我写信。

这封信,八成是她的。可娘为什么要藏起来?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二姨的大嗓门传了进来:“姐!姐夫!在家没?”

母亲如释重负般站起来,快步迎了出去,“哎哟,你咋这时候来了?”

二姨一脚踏进门槛,看见我,眼睛一亮:“哎呀!我们的大排长回来了!快让姨看看,真是精神!”她拉着我,左看右看,满脸的笑。

寒暄了几句,二姨才说明来意。她从肩上卸下一个布兜,里面是些红糖和挂面。“明儿个,跟我去趟邻村的林家。他家托我好久了,想给闺女寻个好人家。我想来想去,这十里八乡的,哪还有比我们建军更出息的后生?”

我脑子“嗡”的一声。

去姑娘家?

这不就是变相的相亲吗?

我下意识地看向父亲,他正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茶,仿佛没听见。可他那微微颤抖的指节,出卖了他。我又看向母亲,她躲闪着我的目光,一个劲儿地给二姨倒水。

我全明白了。锄头不见了,是被父亲拿去给“林家”帮忙干活,提前示好了。母亲藏起的信,是怕我心里有了别人,耽误了他们计划好的“正事”。这一场看似突然的到访,原来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合谋。

“二姨,”我喉咙有些发干,“部队有纪律,不让随便谈对象。”我搬出了唯一能想到的借口。

“胡说!”父亲的茶缸重重地磕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你都二十二了!我们指导员当年二十岁就抱上娃了!这是人生大事,什么纪律不纪律的!”

“我……”

“让你去你就去!”父亲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二姨还能害了你?就是去认认门,帮着挑担东西,费你多大事?”

我看着父亲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看着母亲紧张得绞着围裙的手,再看看二姨那热切的眼。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在这个家里,父亲的话就是圣旨。反抗,意味着一场天翻地覆的争吵,意味着“不孝”。

我垂下头,盯着地上的一块泥巴。

“……中。”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那一晚,我睡在自己的土炕上,身下是母亲新晒过的棉被,带着阳光和尘土的味道。可我只觉得浑身冰冷。我摸了摸鼻子,这是我在部队撒谎或者心里极度没底时,下意识会做的小动作。我骗了他们,也好像骗了自己。我的人生,就像那把被父亲提前拿去示好的锄头,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安排好了要去耕哪一块地。

第一章:那根压弯了脊梁的扁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母亲叫醒了。饭桌上,是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挂面,这是我们家只有在过年或者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才有的待遇。父亲坐在对面,一声不吭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机械地吃着面,味同嚼蜡。

二姨来得很准时,她带来了那根油光发亮的扁担,两头用粗麻绳系着两个大竹筐。一头是红糖、挂面、两瓶罐头,另一头是我娘连夜赶出来的一双新布鞋和两丈的确良布料。这在七十年代末的农村,是极重的礼了。

“建军,来,搭把手。”二姨招呼我。

我走过去,手刚碰到扁担,就感觉到了那沉甸甸的分量。它不仅仅是几十斤的礼物,更是两家人的期望,是我无法摆脱的责任。

“姨,我来挑吧。”我闷声说。

“哎,好,好!我们建军就是有劲儿!”二姨笑得合不拢嘴。

我把扁担往肩上一架,那重量压得我一个趔趄。不是我力气小,在部队,负重越野跑我是尖子。但这根扁担,它压的不是肩膀,是我的心。

去邻村的路是土路,坑坑洼洼。我走在前面,二姨跟在后面,嘴里絮絮叨叨地介绍着林家的情况。

“……那闺女叫林晚秋,高中毕业,在村里是独一份的文化人。人长得周正,就是……就是小时候发高烧,腿脚落了点小毛病,走路不大看得出来。但人勤快、孝顺,是过日子的好手……”

我心里一阵烦躁。一个腿脚有毛病的姑娘?我的妻子?我,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军官,要娶一个有残疾的农村姑娘?荒唐!

“……你爹啊,为你的事操碎了心。他说,人这一辈子啊,不图大富大贵,就图个安稳。晚秋这闺女,知根知底,稳当。”二姨的话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又是那句“人这一辈子啊……”。父亲的口头禅,像一张网,把我牢牢罩住。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终于到了林家所在的村子。林家是三间大瓦房,在村里算是很气派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一架丝瓜藤爬满了墙。

一个中年男人迎了出来,是林晚秋的父亲。他看到我肩上的担子,脸上笑开了花,热情地把我们往里让。

屋里,一个妇人正坐在炕上,应该就是林母。炕边,坐着一个姑娘。

我抬眼看去,那就是林晚秋。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皮肤不算白,但很干净。她没有像别的姑娘那样害羞地低下头,而是抬起眼,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我愣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沉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秋水。里面没有羞怯,没有讨好,只有一种淡淡的审视。她的手里,还捧着一本书。

我把担子卸下来,林父连声道谢。我被让到一张八仙桌旁坐下,林晚秋站起身,给我们倒水。我这才注意到,她走路时,左腿的落地确实比右腿要慢半拍,幅度很小,不仔细看,真的察觉不出来。

她把一杯水递给我,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喝水。”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接下来的场面,就是典型的农村式相亲。大人们在东拉西扯地“盘家底”,我和她,两个当事人,则像两件被估价的商品,沉默地坐着。

我浑身不自在,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说部队的训练?她能懂吗?我说我的理想?她会觉得可笑吗?

倒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偶尔抬眼看看窗外,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二姨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主动点。

我清了清嗓子,摸了摸鼻子,终于开口:“你……你看的什么书?”

她把书的封面亮给我看,《红与黑》。

我心里又是一惊。于连。一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在这黄土高坡的村庄里,一个姑娘在读《红与-黑》,这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

“你看得懂?”我脱口而出,问完就后悔了,这话太冒犯。

她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囫囵吞枣,随便翻翻。”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我能感觉到她父母投来的审视的目光,能听到二姨略带焦急的呼吸声。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上演着一出自己根本不想演的戏。

终于,二姨起身告辞。林家人把我们送到村口,林父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建军啊,好后生,有空常来。”

回去的路上,扁担空了,我的脚步却更沉重。

“怎么样?那闺女不错吧?”二姨一脸期待。

我沉默。

“你别看她腿脚那样,那都不是事儿!过日子,要的是人品!”二姨还在喋喋不休。

我脑子里全是林晚秋那双平静的眼睛,和她手里那本《红与黑》。她和我想象中的农村姑娘完全不一样。她身上有一种……一种疏离感,一种不属于这里的气质。

这让我更加抗拒。我理想中的伴侣,是白鸽那样,阳光、热情,能和我一起谈天说地,而不是一个捧着《红与黑》,对我这个“天之骄子”不屑一顾的“跛脚”姑娘。

一进家门,父亲和母亲正襟危坐,像是在审判。

“林家很满意。”父亲直接开场,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你娘和二姨去问了,人家姑娘也没说不乐意。这事,就这么定了。年底你再请个假,回来把事办了。”

“爹!”我压抑了一路的火气终于爆发了,“我不同意!这是我的人生,我的婚姻!你们不能就这么给我定了!”

“混账!”父亲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气得嘴唇发抖,指着我的鼻子,“什么你的人生?你的人生是我给的!我养你这么大,供你上学,送你去当兵,现在让你娶个媳妇,你跟我谈人生?提干了,翅膀硬了,看不起我们庄稼人了?看不起林家闺女是个庄稼人了?”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进我的肺里。我知道,在他眼里,我的反抗就是忘本,就是嫌弃他,嫌弃这个家。

“我没有!”我大吼,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自由恋爱!包办婚姻是封建糟粕!”我把在部队政治学习时听来的词全都吼了出来。

“放你娘的屁!”父亲气得爆了粗口,这是他极度愤怒时的表现,“自由恋爱?你懂个啥叫自由恋爱?我告诉你陈建军,我们这地方,爹娘的话就是天!你敢不听,我就……我就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回部队!”

“爹!你别吓着孩子!”母亲在一旁急得掉眼泪,拉着父亲的胳膊,“建军,你听娘说,晚秋是个好闺女,真的……”

我看着暴怒的父亲,看着垂泪的母亲,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所谓的“提干”,所谓的“排长”,在父亲的“天”面前,一文不值。

我猛地扭过头去,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眼里的屈辱。喉咙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事没得商量!”父亲扔下最后一句话,重重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像要把心都咳出来一样。

我僵在原地,听着父亲剧烈的咳嗽声和母亲焦急的安抚声。堂屋里那股开水和老木头的气味,此刻闻起来,像是一剂慢慢将我麻痹的毒药。

我知道,这场仗,我输了。从我踏上那条去林家的路开始,就输了。

第二章:一封被藏匿的信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父亲不再跟我提婚事,但每天都板着脸,吃饭的时候,筷子搁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敲打我的神经。母亲则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给我做的饭菜愈发丰盛,眼神里却总是带着一丝祈求和讨好。

这种沉默的压力,比争吵更让人窒息。

我像一头困兽,在这三间土坯房里来回踱步。我想写信给白鸽,告诉她我的困境,告诉她我想她。可我写了撕,撕了又写。写了又有什么用?她能飞到这黄土高坡上来,带我走吗?

更重要的是,我怎么把信寄出去?村里唯一的邮递员每天都会先到我家,把十里八乡的信件交给父亲,再由父亲分发。我写的信,只要交出去,就等于先给父亲过目。

我的假期还剩五天。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这天下午,父母都下地去了。我一个人在家,烦躁地翻着父亲藏在箱底的几本旧书。突然,我想起了母亲那天藏信的动作。

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我。

我冲进灶房,在那个针线笸箩里翻找起来。果然,在最底下的线团下面,我找到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的封口是开的,显然已经被拆开看过。我的手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我抽出信纸,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

是白鸽的信。

“建军:

见信如晤。你到家了吗?家里的高粱是不是都红了?……我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上次卫生队选拔去军医大学进修的名额,我选上了!明年春天就走。指导员说,我们都要为未来打算,我也想……能有一个配得上你的未来。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战士,也是我心里,最想一起走向未来的人。等你回来,我们……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安好

白鸽”

信不-长,我却看了很久。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火星,点燃了我心里那片早已枯萎的草原。原来,她也和我一样。原来,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她已经准备好要捅破了。

“一个配得上你的未来……”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她为了我,在努力奔向一个更光明的未来。而我呢?我正在被父母按着头,要退回一个我根本不想要的原点。

巨大的悲愤和委屈涌上心头。我捏着信,冲出家门,跑向田埂。

远远地,我看到母亲正弯着腰,在拾掇地里的棉花。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跑到她面前,把信摔在她脚下。

“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红着眼,声音嘶哑。

母亲看到那封信,脸“刷”地一下白了。她慌乱地站起身,拍打着手上的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信?为什么要藏起来?”我一步步逼近她,“你就这么想让我娶那个林晚秋吗?为了她,你们连自己儿子的前途和幸福都不要了吗?”

“建军,不是的,你听娘说……”母亲终于哭了出来,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尘,划出两道泥泞的痕迹。

“我不想听!”我吼道,“你们只想着抱孙子,只想着给你们养老送终!你们谁问过我愿不愿意?”

“住口!”

一声暴喝从我身后传来。是父亲。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另一块地里过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把不见了几天的锄头。他脸色铁青,一步步走过来,眼神像要喷出火。

“你这个逆子!你就是这么跟你娘说话的?”他走到我面前,扬起了手。

我梗着脖子,没有躲。

母亲尖叫着扑过来,抱住父亲的胳膊:“他爹!别打!别打孩子!”

父亲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我,过了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陈建军,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那片已经拾掇干净的棉花地,一锄头一锄头地刨起来,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发泄在那片土地上。每一锄下去,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咳嗽。

母亲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建军……娘不是有意的……娘是怕……是怕你看了信,心就野了,就回不来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城里姑娘好,娘知道。可咱们是庄稼人,咱们攀不上啊……晚秋那闺女,她……她能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能伺候我们……娘没几年活头了,你爹的身子骨也……娘就是想,趁着还走得动,看着你成个家……”

我看着哭倒在地的母亲,和远处那个状若疯狂、用劳作惩罚自己的父亲,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他们逼我结婚,是出于自私和控制欲。直到此刻,我才从母亲的哭诉中,听出了一丝我从未察觉的卑微和恐惧。他们害怕,害怕我这个飞出穷山沟的儿子,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去不回。他们想用一桩牢靠的婚姻,把我牢牢地拴在这片土地上,拴在他们身边。

这份爱,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我弯下腰,捡起那封已经被泥土弄脏的信。白鸽娟秀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我小心地把它折好,放进口袋。

然后,我走到母亲身边,把她扶了起来。

“娘,别哭了。”我的声音很轻,也很疲惫,“……我错了。”

我说不清我错在哪里。或许,错在我试图用“新思想”去对抗根植于这片土地几千年的生存逻辑。或许,错在我高估了自己反抗的决心,低估了亲情的分量。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家,这场婚事,就像一场我必须打赢,却又注定要失败的战役。既然正面冲锋不行,或许,我该换一种方式。

第三章:河边的摊牌

第二天,我没有再和父母争吵。我像往常一样,帮着家里挑水、劈柴。父亲依旧不理我,但脸色缓和了许多。母亲则偷偷观察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我知道,他们在等我“想通”。

下午,我跟母亲说,我出去走走。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是嘱咐我早点回来。

我没有在村里闲逛,而是径直朝着邻村的方向走去。我的目标很明确——我要去找林晚秋。

既然父母这边无法突破,那唯一的缺口,就在她身上。我要亲自告诉她,我不愿意这门亲事。我要让她知道,我们之间没有可能。一个姑娘家,脸皮再厚,听到男方如此决绝的表态,总会退缩的吧?只要她家先提出退婚,我就能从这个泥潭里脱身,父母也无话可说。

这个想法让我心里有了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林家,但院门锁着。邻居说,林家人都去河边洗大件了。

我顺着村边的小路往河边走。远远地,就看见河滩上,几个妇女正蹲着捶打衣物。林晚秋也在其中。她把一大盆床单被套泡在水里,正费力地用棒槌捶着。她的动作很用力,但因为腿脚不便,蹲着的姿势有些别扭。

我走到她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河水潺潺,棒槌声声,混着女人们的说笑声。我几次想开口,都觉得喉咙发紧。直接对一个姑娘说“我不想娶你”,这样的话,太伤人了。

我正犹豫着,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看到是我,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等我开口。

“我……”我摸了摸鼻子,这个小动作又出卖了我的紧张,“我来找你,是想……是想跟你谈谈。”

她点了点头,用湿漉漉的手撩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你说。”

“关于我们两家的事……”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快刀斩乱麻,“林同志,我很感谢你和你家人的看重。但是,这件事我不能同意。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有……我心里有别人了。”

我说出了最后那句话,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以为她会震惊,会愤怒,甚至会哭。

然而,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她拿起棒槌,在水里涮了涮,然后抬起头,看着我,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此刻竟带着一丝……怜悯?

“我知道。”她说。

我愣住了。“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不愿意。”她一字一句地说,“从你踏进我家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的眼睛,一直在躲闪。你坐立不安,像一只被关进笼子的鸟。”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原来我自以为是的伪装,在她眼里,竟是如此拙劣可笑。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拒绝?”她打断我,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陈建军同志,你以为这世上,人人都有说‘不’的权利吗?”

她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左腿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我下意识地想去扶,她却摆了摆手,自己扶着河边的石头站稳了。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她看着我,目光锐利,“你不想娶我,可以。但你应该去弄清楚,你的父母,为什么非要你娶我不可。”

“我知道,为了传宗接代,为了……”

“不止。”她再次打断我,“你是个军人,是个排长,你很优秀。我们村,甚至周围几个村,比我健康、比我漂亮的姑娘多的是。你父母为什么偏偏就看上了我这个……他们口中‘知书达理、稳当’,但在别人眼里‘腿脚不便’的林晚秋?”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进我混乱的思绪里,激起了千层浪。

是啊,为什么?父亲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会甘心让他的“天之骄子”,娶一个身体有残缺的妻子?这不合常理。除非……除非有什么更重要的理由,重要到可以让他忽略掉这个“缺陷”。

“陈排长,”她忽然换了个称呼,带着一丝疏离的客气,“你是个孝子,我知道。但孝顺,不等于糊涂。你回去吧。回去好好看看你的父亲,听听他半夜的咳嗽声。”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过身,继续捶打着水里的被单。那“砰、砰、砰”的声音,一下下,全都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知道我的挣扎,理解我的处境,却没有顺着我的意愿去退婚。反而,她把一个更大的谜团抛给了我。

“听听他半夜的咳嗽声。”

这句话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父亲的咳嗽……我这次回来,他确实咳得比以前厉害了。但我只当是抽旱烟抽多了,是老毛病。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开始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河边的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第一次发现,我对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对那个我最熟悉也最敬畏的父亲,竟然如此陌生。

【第三人称上帝视角】

在陈建军离开林家约莫一周前的一个黄昏。

林家村的赤脚医生老王,锁上卫生所的门,准备回家。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

“王医生。”

老王抬头,看清来人,有些惊讶:“陈大哥?你咋来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来人正是陈建军的父亲,陈老蔫。他手里捏着一个布包,局促不安地搓着。“没,没啥大事。就是……就是这咳嗽,好久了,想让你给瞧瞧。”

老王把他让进屋,重新点了灯。

“坐。我给你听听。”老王拿出听诊器。

陈老蔫解开衣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他转过身,背对老王,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背都在颤抖。咳完,他赶紧用手里的布包捂住嘴,等呼吸平复了,才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揣回怀里,生怕被老王看见。

老王把冰凉的听诊器贴在他的后背上,仔细地听着。听了很久,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陈大哥,你这……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老毛病了。”陈老蔫含糊地应着。

“抽烟厉害?”

“一天……一袋烟叶。”

老王摘下听诊器,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辈子要强的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王医生,你直说。我挺得住。”陈老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发颤。

老王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陈大哥,你这不是简单的气管炎。肺里的声音……很不好。我这里条件有限,不敢给你下诊断。你得去县医院,拍个片子看看。”

陈老蔫的身子猛地一震。“很……很不好,是多不好?”

“我听着,像是……肺痨(肺结核)的老病根,又被什么给勾起来了,而且……里面有阴影。”老王说得非常委婉。但在那个年代,“肺痨”和“阴影”这两个词,几乎就和绝症划上了等号。

陈老蔫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煤油灯的火苗在他浑浊的眼睛里跳动,映出了一片死灰。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地开口:“治……得要多少钱?”

“先去检查了再说。不过……这种病,得养着,重活是肯定不能再干了。”

不能再干重活。

这五个字,对一个靠土地吃饭的庄稼汉来说,无异于宣判了死刑。

陈老蔫站起身,默默地扣好衣服。他从怀里掏出两毛钱,放在桌上。“谢谢你,王医生。”

“哎,陈大哥,这钱你拿回去……”

陈老蔫没有回头,摆了摆手,推门走了出去。他高大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佝偻。他没有回家,而是绕到了村后的山坡上,那里能看到自家的炊烟。

他蹲下来,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手帕,手帕上,是一口暗红色的血痰。

他看着那口血痰,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找了个石头坑,把手帕深深地埋了进去。

他知道,自己这根家里的顶梁柱,快要塌了。

建军是他的骄傲,是全家的希望。可建军还在部队,前途无量,不能被自己这个病秧子拖累。他必须在自己倒下之前,给这个家再找一根顶梁柱。一个能干、孝顺、靠得住的儿媳妇,一个能替他照顾妻子,能帮建军稳住这个“后方”的女人。

林家的晚秋,那个腿脚不便,但出了名贤惠懂事的姑娘,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正因为她有“缺陷”,所以她家要的彩礼不高,也更容易对“不嫌弃”她的陈家感恩戴德,将来肯定会死心塌地地过日子。

一个近乎残酷的交易,在他心里形成了。用他儿子的婚姻,来换取这个家未来的安稳。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步子,迈得异常坚定。他要在儿子回来之前,把这条路,铺好。哪怕,这条路是用儿子的幸福做代价。因为在他看来,“人这一辈子啊,哪有那么多幸不幸福,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第四章:门缝里的咳嗽声

从河边回来,我整个人都像是被抽掉了筋骨。林晚秋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听听他半夜的咳嗽声。”

晚饭时,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父亲。他吃饭很快,像是完成任务。昏黄的灯光下,我才发现他的脸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颧骨高高地凸起,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他夹菜的手,在微微发抖。

吃完饭,他照例点上旱烟,但只抽了两口,就因为一阵剧烈的咳嗽而被迫停下。他弓着背,咳得满脸通红,母亲在一旁焦急地给他捶背,递水。

“都说了让你少抽点!”母亲埋怨道,眼圈却是红的。

“老毛病了,死不了。”父亲不耐烦地摆摆手,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起身回了屋。

那一晚,我没有睡。

我躺在自己的土炕上,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隔壁父母房间里的一切动静。

夜很静,静得能听到窗外秋虫的鸣叫。大约到了后半夜,我终于听到了。

先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像是怕吵醒谁,刻意闷在喉咙里。接着,咳嗽声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无法控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撕扯。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整个胸腔里挤压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回响。

我甚至能听到母亲惊醒后,慌乱下床的声音,压低了嗓子的询问:“老头子,又难受了?”

然后是倒水的声音,父亲喝水时粗重的喘息声,和母亲小声的啜泣。

“别哭了……吵醒建军……”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没……事……”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缩成了一团。

原来,这就是林晚秋让我听的。这就是他们拼命掩盖的秘密。

我的父亲,那个在我心中如山一般伟岸的男人,那个能用一根扁担挑起全家生计的男人,他的身体,已经垮了。

我猛地坐起身,想冲过去,想问个究竟。可我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我能想象,如果我此刻推开那扇门,会看到怎样的一番景象。一个脆弱、病态、再也无法伪装强大的父亲,和一个惊慌、无助、泪流满面的母亲。

我不能。我不能在此刻,撕开他们用尽全力维持的体面。

我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住头,眼角有滚烫的液体滑落,迅速被粗糙的被面吸收。我没有哭出声,只是身体在被子下面,无法控制地颤抖。

过去几天里所有的怨恨、愤怒、不甘,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的愧疚和心疼。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在部队里学了几个新名词,就回来指责他们“封建包办”,指责他们不尊重我的人生。我只看到了他们强加给我的婚姻,却没有看到他们在这桩婚姻背后,隐藏的深沉的爱和绝望的恐惧。

父亲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怕他倒下后,这个家会散。他怕常年劳累的母亲无人照料。他怕我,这个远在天边的儿子,会因为这个家而被拖累。所以,他急切地,甚至是不择手段地,要给我找一个“靠得住”的媳妇,一个能替他扛起这个家的女人。

林晚秋。

一个腿有微疾,因此更懂得珍惜、更不可能“往外跑”的女人。一个高中毕业,比村里其他姑娘更有见识,能明事理的女人。一个因为“被陈家不嫌弃”,而会心怀感激,加倍孝顺公婆的女人。

这是父亲用他最朴素的生存智慧,为我,为这个家,计算出的最优解。

这是一个父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为儿子铺下的最后一段路。

而我,却用“自由”和“理想”,去践踏他这片苦心。

“人这一辈子啊,就是给儿女铺路。路铺好了,我也就该到头了。”父亲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我当时只觉得是老生常谈。现在想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

天快亮的时候,隔壁的咳嗽声终于停了。我睁着眼,直到窗户纸泛白。

我起床,走出房门。院子里,母亲正在扫地。她看到我,眼神躲闪了一下。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一夜没睡好。

“娘。”我开口,声音嘶哑。

“哎。”

“爹的病,多久了?”

母亲的扫帚,“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的反应,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没有再追问,而是走进厨房,默默地开始生火,烧水。当我把一碗热腾腾的糖水鸡蛋端到父母面前时,父亲正坐在炕沿上,试图点燃他的烟袋。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我把碗递到他面前。“爹,喝点这个,润润嗓子。”

父亲看着我,又看看那碗糖水蛋,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波动。他没有接,而是固执地别过头去。“我不喝。留着你……”

“喝了吧。”我把碗硬塞到他手里,滚烫的碗沿烫得他一哆嗦,“以后,烟也别抽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父亲抬起头,和我对视。那一刻,我们父子俩,仿佛进行了一场无声的交锋。他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我的“知道”。而我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溃败”。

他那如山般坚硬的伪装,终于在我面前,土崩瓦解。

他低下头,捧着那碗糖水蛋,肩膀开始微微耸动。一滴滚烫的浑浊的液体,落进了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猛地扭过头去,用力地眨了眨眼,把那股涌上鼻腔的酸涩,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第五章:一场平等的对话

家里的气氛,在那碗糖水蛋之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父亲不再刻意躲着我,虽然话依旧不多,但眼神里少了几分严厉,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母亲则时常用一种既心疼又欣慰的目光看着我。

他们没有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我也没有说。有些事情,挑明了,反而更伤人。

我的假期只剩下最后两天。我必须在这两天里,做个了断。

这次,我没有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跟父母说,我要再去一趟林家。

父亲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个字:“去吧。”

再次站在林家的院门口,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如果说上次来,我是来“宣战”的,那么这一次,我是来“求和”的,或者说,是来寻求一种理解。

开门的是林晚秋。她看到我,并不意外,只是侧身让我进去。

“我爹娘下地了。”她说,算是解释了家里的安静。

“我来找你。”我直接说。

她在八仙桌旁坐下,给我倒了水,然后静静地看着我,等我开口。

“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上次,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道歉,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你只是说了实话。”

“不,”我坚持道,“那不是全部的实话。我……我不知道我爹的病。”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是个很要强的父亲。”

“是。”我点头,喉咙有些发堵,“他想在倒下之前,给我找个‘靠山’。”我说出了这个词,心里一阵刺痛。曾几何-时,他才是我的靠山。

林晚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林同志,”我鼓起勇气,继续说,“我知道,这门亲事,对你来说,或许也并非你所愿。你读过书,你有自己的想法。被这样安排,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公平?”她抬起头,嘴角带着一丝苦笑,“陈建军,在这个世界上,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公平’是个太奢侈的词。对我来说,能嫁一个像你这样‘前途无量’又不嫌弃我腿脚的男人,在村里人看来,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我爹娘,为了这门亲事,几乎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你家送礼。我有什么资格说‘不’?”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我的心。我看到了她平静外表下,和我一样的无力与挣扎。我们都是这场“交易”里的牺牲品。

“那你的书呢?”我指了指炕上那本《红与黑》,“你读那些书,难道就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就不想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吗?”

“向往?”她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悲凉,“向往有什么用?我的腿,从我十二岁那年起,就注定了我走不了远路。书,是我唯一能看到外面世界的窗户。但窗户,终究不是门。”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看着她,这个第一次见面时让我觉得疏离、冷漠的姑娘,此刻却让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共鸣。我们都被困住了,只是困住我们的牢笼,形状不同而已。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这一次,是为了我的自大和浅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却从未想过她的处境。

“你没有对不起我。”她说,“我们只是……都被生活推着走罢了。”

“林晚-秋。”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不是“林同志”,“我后天就要回部队了。这门亲事,我们可以……重新考虑。”

我以为她会松一口气。

她却摇了摇头。

“怎么重新考虑?我去跟我爹娘说,我不想嫁了?他们会以为是你嫌弃我,会觉得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你去跟你爹娘说,你不愿意娶了?你忍心看着你父亲在病中,还要为你这点‘风花雪月’的事操心生气吗?”

她的话,句句在理,堵得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们已经被绑在了一起。任何一方的退出,都会给另一个家庭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

“那……就这么认命了?”我不甘心地问。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波澜。

“陈建军,我问你一个问题。”她说,“你心里那个人,那个让你不惜跟你父母翻脸也要等的人,她能给你什么?是陪你一起读《红与黑》,还是……在你父亲病倒的时候,能立刻从部队赶回来,替你端一碗水,熬一宿夜?”

我被问住了。

白鸽,她代表着理想,代表着未来,代表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但那个世界,离我此刻的现实,太远了。远到当我父亲在深夜咳血时,她甚至都不知道。

而眼前的林晚秋,她没有给我描绘任何美好的未来,她只是把最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摆在了我面前。

“我不知道。”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陈建军,”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很有力量,“婚姻,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不是风花雪月,不是谈理想,而是结盟。是两个人和他们背后的两个家庭,结成一个联盟,一起对抗生活里的风风雨雨。你的父亲病了,你的家需要一个盟友。我的腿不好,我的家也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我们……是最合适的盟友。”

“盟友……”我咀嚼着这个词,心里百感交集。

“如果你娶我,”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不会要求你忘了你心里的那个人。我甚至不要求你爱我。我只要求你,尊重我。把我当成你的‘盟友’,你的‘战友’。我们一起,孝顺父母,撑起这个家。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我震惊地看着她。

我原以为,她和我一样,是被迫接受命运的弱者。但我错了。她比我更清醒,更勇敢。她早已看透了生活的本质,并且在自己有限的选择里,试图寻找一条最体面、最务实的生路。

她不是在乞求一桩婚姻,她是在提出一个合作方案。

【第三人称上帝视角】

陈建军走后,林晚秋的母亲从里屋走了出来,眼圈红红的。

“秋儿,你……你何苦跟他说这些。”林母哽咽道,“这不委屈了你吗?什么盟友不盟友的,过日子,哪能这么过……”

林晚秋扶着母亲坐下,给她倒了杯水。“娘,不委屈。能把话说开,就不委屈。要是让他心里一直憋着个疙瘩娶我,往后几十年,那才叫委屈。”

“可他心里有别人啊!”

“有别人,日子也得过。”林晚秋的目光望向窗外,眼神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娘,你和我爹,当初不也是媒人介绍的?你们一开始,就有多深的感情吗?”

林母愣住了,说不出话。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日子,是过出来的。”林晚秋轻轻拍着母亲的手,“陈建军是个好人,是个孝子。一个男人,能为了爹娘,委屈自己,那他以后,就坏不到哪里去。他今天能来跟我说这些,说明他尊重我,没把我当个傻子糊弄。这就够了。”

林母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那条微跛的腿,和她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女儿,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因为腿的毛病,她受过不少嘲笑和白眼。她不哭不闹,只是拼命读书,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高中毕业,她本可以去考代课老师,但她怕给家里添麻烦,主动放弃了。

这桩婚事,对林家来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陈家是十里八乡的好人家,陈建军更是前途无量的军官。他们“不嫌弃”晚秋,林家父母感恩戴德。只有晚秋自己知道,这桩看似“高攀”的婚姻背后,她要付出的是什么。

她要付出的,是她对爱情的所有幻想,是她从书里看到的所有浪漫。

“秋儿啊……”林母抱着女儿,泣不成声,“是爹娘没本事,让你受委了……”

林晚秋靠在母亲的怀里,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那片灰黄色的天空。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将和那个叫陈建军的男人,紧紧地绑在一起。前方是风是雨,都得一起扛了。

第六章:烧掉的信与新收音机

我从林家回来,像是打了一场大仗,筋疲力尽,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盟友”。这个词,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视角。它剥离了婚姻中所有虚幻的浪漫色彩,露出了最坚实的内核——责任、扶持、共渡难关。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我从部队带回来的那个小木箱打开。在箱底,压着我写给白鸽的那些信稿,和她寄来的那封信。

我把它们拿出来,走到灶膛前。母亲正在烧火做饭,看到我,有些不解。

我没有说话,只是蹲下来,把那些信纸,一张一张地,送进了跳动的火苗里。

牛皮纸的信封最先蜷曲、变黑,然后化为灰烬。白鸽娟秀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消失。那些我曾经以为比生命还重要的情愫和梦想,此刻,都变成了灶膛里一缕无足轻重的青烟。

我没有感到痛苦,只有一种告别仪式般的平静。我烧掉的,不仅仅是几封信,更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属于我一个人的梦。从今往后,我的梦,必须把这个家,把父母,把林晚秋,都装进去。

“建军……”母亲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娘,都过去了。”

母亲看着我,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是欣慰的泪。

第二天,是我离家的日子。

我起得很早,把这次探亲假攒下的津贴,小心地放在了母亲的枕头下。然后,我从行李里,拿出了一个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那是我从县城里买的一台“红星牌”收音机。我本来是想,如果这次能和父母“谈判”成功,就把它当成礼物。现在,它成了我和解的信物。

早饭后,我把收音机摆在了堂屋的桌子上。

“爹,娘,这个给你们。以后在家里,也能听听外面的事,解解闷。”

父亲和母亲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稀罕物。父亲伸出粗糙的手,想摸,又缩了回去,怕给碰坏了。

“这……得不少钱吧?”母亲小声问。

“津贴攒的。”我笑了笑,开始给他们演示。

我装上电池,拉出天线,旋转调频的旋钮。收音机里发出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声,然后,一个清晰洪亮的声音传了出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父亲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凑得很近,像个孩子一样,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

“这玩意儿,真能听见北京城里人说话?”他不敢相信地问。

“能。还能听戏呢。”我笑着,把旋钮调到另一个频道,一段咿咿呀呀的秦腔传了出来。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我回来这么多天,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那笑容让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我耐心地教他,哪个是开关,哪个是调音量的。他的手指粗大,动作笨拙,总也对不准那个小小的旋钮。我便握着他的手,带着他一起转动。

当我的手覆盖在他那满是老茧和伤痕的手上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背上嶙峋的骨节和微微的颤抖。那一刻,我鼻子一酸,仿佛握住的,是他一生的辛劳和沧桑。

我们父子俩,就着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完成了这场迟来的和解。没有道歉,没有解释,但彼此都懂了。

临走时,母亲给我煮了十二个鸡蛋,用红布包好,让我路上吃。父亲把我送到村口,一路无话。

到了村口的大槐树下,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烟袋,装上烟叶,却半天没有点着。

“建军。”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哎,爹。”

“到了部队,好好干。别……别惦记家里。”

“我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晚秋……是个好闺女。别……别亏待了人家。”

“我不会的。”我郑重地承诺。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我走。

我转过身,迈开步子,没有回头。因为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动了。

走了很远,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父亲依然站在那棵大槐树下,像一尊雕像。他没有看我,而是抬着头,望着我离开的方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已经熄了火的烟袋。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把他瘦削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第七章:一辈子的盟约

年底,我请了婚假,回乡完婚。

婚礼办得很简单。没有鞭炮,没有吹打,只是在家里摆了两桌酒席,请了最亲的几家亲戚。林家那边,也只是几个主要亲戚过来吃了顿饭。

我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林晚秋穿着我托人从城里买的红色的确良上衣,两条乌黑的麻花辫上,系着红头绳。她没有化妆,脸上干干净净,那双眼睛,在喜庆的红色映衬下,愈发显得沉静。

亲戚们都在夸,说我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听着,心里没有喜悦,也没有抵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敬酒的时候,我扶着她。她的手很凉,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紧张。当走到父亲那一桌时,父亲站了起来。他那天穿了一件半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精神看着好了不少。

他端起酒杯,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那句“人这一辈子啊……”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他只说了三个字:“好好过。”

说完,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赶紧扶住他,林晚秋则极有眼色地递上了一杯温水。父亲接过水,喝了一口,看着林晚秋,眼神里是真真切切的满意和感激。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桩婚姻的全部意义。它或许没有爱情,但它有亲情,有道义,有我们这个民族最朴素的生存哲学。

晚上,亲戚们都散了。新房里,只剩下我和她。

一张崭新的木床上,铺着红色的被褥。桌上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着,投下两团摇曳的光晕。

我们相对而坐,谁也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宁静。

“累了吧?早点歇着。”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她点点头,站起身,开始铺床。我看到她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本书,放在了枕头边。还是那本《红与黑》。

我走过去,拿起那本书。“还在看?”

“嗯。”她应了一声。

“看得懂于连的野心吗?”我问。

她转过身,看着我,烛光在她的眸子里跳动。“以前觉得,他是个英雄。现在觉得,他只是个……被欲望烧昏了头的可怜人。”

我心里一动。

“那你呢?”我看着她,“你的‘欲望’是什么?”

她沉默了。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以前,是想走出这座山。现在……是想把日子过好,让我爹娘,还有……你爹娘,能安度晚年。”

我看着她,这个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的姑娘,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温柔。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依旧冰凉,但没有再躲闪。

“林晚秋。”我说,“谢谢你。”

她抬起头,眼里有些疑惑。

“谢谢你,愿意做我的‘盟友’。”

她愣住了,随即,那双一直平静如水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迅速地低下头,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态。

“我也是。”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那一夜,我们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就那样,和衣躺在床上,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我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北风。

我没有丝毫的欲望,心里却异常的踏实。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的人生,和身边这个女人的,和这个家的,都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的探亲假很短,婚礼办完没几天,我就要归队了。

临走的那天,是她送我到村口。我们一路走着,依旧没什么话。

到了大槐树下,我停下脚步。

“回去吧,天冷。”我说。

她点点头,却没动。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什么?”

“给你做的鞋垫。部队训练费鞋。”她说。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双纳得密密实实的鞋垫,上面用红线,绣了两个小小的字:平安。针脚细密,看得出是花了很多心思。

我把鞋垫收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我走了。”我说。

“嗯。”她看着我,“到了部队,给我……写信。”

我一愣。

“写信告诉我,你平安到了就行。”她补充道,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好。”我重重地点头。

我转过身,大步向前走。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走了很远,我仿佛还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沉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回到部队,一切如常。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份牵挂。我给家里写了第一封信,信里,我没有称呼她“晚秋”,也没有称呼“妻子”,我写的是:

“父亲,母亲,及晚秋同志:

我已平安归队,勿念。望父亲按时吃药,保重身体。望母亲勿过劳累。望晚秋同志……照顾好家里。

建军 敬上”

写完,我觉得“晚秋同志”这个称呼太过生分,便划掉了“同志”二字。

信寄出去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她的回信。信纸是小学生用的作业本纸,字迹清秀,但言辞质朴:

“建军:

信收到。家中一切都好。爹的咳嗽少了些,收音机每天都听。娘的身体也硬朗。你安心在部队,家里有我。

晚秋”

短短几行字,我却反复看了很多遍。“家里有我”这四个字,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家”的重量和温度。

此后,我们开始通信。信里,我们不谈感情,不谈风花雪月。她告诉我地里的收成,告诉我父母的日常,告诉我村里的新闻。我告诉她部队的训练,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告诉她我读了什么新书。

我们就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通过一封封信件,交换着彼此的世界,履行着我们的盟约。

第二年夏天,父亲的病到底还是重了。我请了事假赶回去时,他已经卧床不起。我守在他床前,他拉着我的手,眼睛却一直看着站在我身后的林晚秋。

“晚秋……建军……就交给你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

林晚秋跪在床前,握住他另一只手,重重地点头,泪如雨下:“爹,你放心。”

父亲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办完父亲的丧事,我又要归队了。临走前一晚,我看着在灯下为我缝补衣服的林晚秋,她因为操劳,比一年前消瘦了许多。

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一僵,但没有推开我。

“晚秋,”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她在我的怀里,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过了很久,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层冰,从这一刻起,开始融化了。我们的盟约,不再仅仅是一纸协议,而是融入了血脉和泪水,将要持续一辈子的承诺。

我后来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在追求什么呢?或许,年轻时,我们都像于连一样,渴望着轰轰烈烈的爱情,渴望着征服世界。但当生活的风雨真的打来时,你才会发现,你最需要的,不是一个陪你一起做梦的人,而是一个能默默为你递上一杯热水,在你倒下时能帮你撑起一片天的人。

我的婚姻,始于一场无奈的交易。但最终,却成了我一生的幸运。

来源:俊俏扑克t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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