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铿锵有力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割着我疲惫的神经。我妈坐在沙发正中央,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屏幕,仿佛那里面藏着全世界的秘密。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铿锵有力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割着我疲惫的神经。我妈坐在沙发正中央,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盯着屏幕,仿佛那里面藏着全世界的秘密。
我瞥了一眼窝在沙发角落,戴着降噪耳机看平板的丈夫陈阳,他皱着的眉头在镜片后清晰可见。
抽屉被我拉开时发出一声轻响,一本相册的边角露了出来。我下意识地想把它往里推,指尖却触到了光滑的封皮,那上面是年轻的妈妈,穿着碎花连衣裙,在老家的院子里笑得比阳光还灿烂。我迅速关上抽屉,发出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些。
“岚岚,找什么呢?”我妈回过头,眼睛里带着一丝茫然。电视的声音瞬间涌了过来,将小小的客厅填满。
“没事,妈。”我勉强笑笑,“您看您的。”
她“哦”了一声,又转了回去,身体却不像刚才那么挺直了。整个晚饭时间,她都异常沉默,只是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连女儿乐乐往她碗里夹了一块她最不爱吃的肥肉,她都毫无反应地吃了下去。这种沉默,像一团湿棉花,堵在我的胸口。
“妈,要不……您明天约张阿姨她们去公园走走?我给您报的那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也该去上课了。”我试探着说。
她摆摆手,眼睛仍没离开电视:“不去了,人老了,瞎折腾啥。再说……”她顿住了,后面的话被淹没在慷慨激昂的新闻播报里。那句没说完的话,像一根浮在水面的羽毛,我看得见,却捞不着。
陈阳摘下耳机,揉着太阳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妈,这电视声音能不能小点?乐乐明天还要考试,我这儿还有个报告要看。”
我妈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慌忙拿起遥控器,手指在上面笨拙地戳着。屏幕上的音量条从35跳到32,又跳到38,最后在我的示意下,才哆哆嗦嗦地降到了18。
客厅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妈捏着遥控器,局促地坐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那标志性的动作——在围裙上反复搓手——又出现了。
“没事儿,妈不累。”她喃喃自语,这句口头禅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心里一揪,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知道,这句“不累”,是她为我们这个小家筑起的堤坝,拦住了所有的疲惫、辛酸和本该属于她自己的人生。而我们,就心安理得地住在这座堤坝后面,享受着风平浪静。
乐乐从房间里探出头:“姥姥,我的故事书呢?”
我妈立刻像被按了开关,脸上重新堆起笑,起身走向乐乐的房间:“哎,来了来了,姥姥给你找。”
看着她蹒跚而急切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她已经三个月没跟她的那些老姐妹们跳过广场舞了。
引子
我叫林岚,今年32岁,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项目经理。陈阳是我的大学同学,如今是一名结构工程师。我们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乐乐。三年前,我们用尽双方父母的积蓄,又背上了三十年的房贷,终于在这个一线城市拥有了一个90平米的“家”。
家有了,新的问题也来了。我和陈阳的工作越来越忙,996是常态,谁来带孩子成了最大的难题。请保姆,费用高昂不说,新闻里层出不穷的虐童事件让我们望而却步。就在我们焦头烂额之际,我妈张翠兰,主动从老家来到了我们身边。
她卖掉了那个有小院子的老房子,提着两个大行李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说:“你们安心上班,乐乐交给我。”
那一刻,我承认,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从此,我妈成了我们家的“定海神针”。每天早上六点,她准时起床,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准备三个人的早餐和我的午餐便当。送完乐乐上幼儿园,她要去菜市场,为了一斤能便宜五毛钱的青菜,甘愿多走两条街。下午接回乐乐,陪玩、辅导功课,一直忙到我们下班回家,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
她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陀螺,不知疲倦地旋转着。而我们,渐渐习惯了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我给家里买的扫地机器人,被她闲置在角落,她说:“费电,还没我扫得干净。”我给她在网上抢的洗碗机,装好后一次也没用过,她说:“几个碗,随手就洗了,用那玩意儿干啥。”
她的世界,被压缩在厨房、菜市场和幼儿园三点一线之间。她的朋友圈,从原来和老姐妹们到处旅游的九宫格,变成了一周一次的“乐乐吃饭香香”或“乐乐又得了小红花”。
我不是没有过愧疚。我给她买昂贵的衣服,她总说“穿着不像样,还是留着给你买包吧”;我给她办了五千块的美容卡,她一次没去,最后被我拿去用了;我劝她去发展点自己的爱好,她总是那句口头禅:“照顾好你们,就是我最大的爱好了。”
陈阳私下里跟我抱怨过几次。他说:“林岚,咱妈这样不行。她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我说:“那怎么办?不然你辞职带孩子?现在这个家,离了妈,一天都转不动。”
陈阳沉默了。是啊,我们都清楚,我们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中产家庭,不过是建立在我妈一个人的牺牲之上。我们是受益者,也是旁观者,更是无声的“加害者”。
而那台电视机,音量永远在35,是我妈在这个家里,唯一能为自己做主的事情。那是她对抗孤独和融入失败的唯一方式。她听力有些下降,更重要的是,喧闹的声音能让她感觉这个家“有生气”,能让她暂时忘记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再也回不去的小院。
我一直假装不懂。因为一旦懂了,我就必须面对那个被我刻意忽视的真相:我正在一点一点,耗尽我的母亲。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黑暗中,我摸到手机,点开家庭相册。一张张照片滑过,乐乐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一个会跑会跳的小姑娘。每一张照片里,都有我妈的身影。她抱着乐乐,背着乐乐,喂乐乐吃饭,教乐乐画画。她的白发越来越多,腰越来越弯,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模式化。
我的鼻头猛地一酸。原来,岁月不是神偷,我才是。
第一章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三的下午。
我正在会议室和客户唇枪舌剑,手机在桌上疯狂震动。我按掉一次,它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张阿姨”三个字,是我妈最好的牌友。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抱歉,我接个电话。”我抓起手机冲出会议室。
“喂,张阿姨?”
“岚岚啊,你妈电话怎么打不通啊?我们约好今天下午去社区医院拿体检报告的,我等了她快一个小时了!”张阿姨的声音满是焦急。
体检报告?我妈什么时候去体检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没跟我说啊……您别急,我马上联系她。”
挂了电话,我立刻拨我妈的号码,关机。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冲回会议室,不顾客户和老板错愕的眼神,抓起包就往外跑:“对不起,家里有急事!”
一路狂奔回家,我用颤抖的手指按着密码锁。门开了,玄关的地上,散落着乐乐的小书包和一双沾着泥点的小雨鞋。
“妈?乐乐?”我大喊。
“妈妈,你回来啦!”乐乐从客厅里跑出来,小脸红扑扑的。
我妈跟在后面,手里端着一碗刚切好的水果,围裙都没来得及摘。“嚷嚷什么,吓我一跳。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上下打量着她,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妈,你手机怎么关机了?张阿姨说你今天要去拿体检报告,你怎么没去?”我一连串地发问。
我妈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把水果碗放在茶几上:“哦……那个啊,我给忘了。下午去接乐乐,幼儿园老师说她有点发烧,我就赶紧带她回来了。一着急,手机什么时候没电关机了都不知道。”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去探乐乐的额头,动作熟练自然。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忘了?妈,那是你的体检报告!乐乐发烧你看医生了吗?多少度?”
“看了,就在楼下诊所看的,37度8,医生说没事,物理降温就行。你看,现在不已经退下去了。”她指着乐乐,语气里带着一丝邀功的意味。
我看着活蹦乱跳的女儿,再看看一脸“我处理得很好”的母亲,满腔的怒火突然就泄了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的酸楚。
我还能说什么呢?指责她为了外孙女忘了自己的健康吗?她会觉得委屈。她会说:“乐乐比我重要。”
原来,父母的老去,是从他们不敢再麻烦你的那一刻开始的。他们把自己的人生调成了静音模式,然后将你的世界调成外放。
晚上,等乐乐睡了,我走进我妈的房间。她正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台灯下给乐乐缝一个破了洞的布娃娃。
“妈,别缝了,明天我给乐乐买个新的。”
“新的哪有旧的有感情。这个是她奶奶买的,她喜欢得很。”她头也不抬,手里的针线上下翻飞。
我坐在她床边,拿起她的手机,插上充电器。开机后,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弹了出来,大部分来自张阿姨。
我点开微信,想教她怎么回复。划开屏幕,却愣住了。她的屏保,是乐乐的满月照。微信背景,是我和陈阳的结婚照。整个手机里,没有一张她自己的照片。
“妈,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先告诉我。体检这种事,怎么能忘呢?”我一边帮她清理手机内存,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说。
“哎呀,人老了,记性不好。再说,能有啥大事,不就是那些老毛病。”
“那也得去拿报告啊。这样,我教您在手机上挂号,以后想看哪个医生,提前在上面预约就行,不用去排队。”
我打开健康APP,把界面调到最大号字体模式,一步一步地教她。
“先点这里,‘预约挂号’……然后选医院……再选科室……”
我妈凑得很近,眼睛几乎要贴到屏幕上。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不是点错了,就是划不动。“哎呀,这个怎么这么难……算了算了,我学不会。我还是去医院排队吧。”她想把手机抽回去。
“不难,妈,您再试试。”我的耐心在一点点被消磨,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躁。
“我……我怕给你点坏了。”她小声说,眼神像个怕被责骂的小学生。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想起小时候,她是如何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教我写自己的名字。而现在,我不过教了她五分钟,就已经不耐烦了。
我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声音,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移动:“妈,您看,这里……点一下……对,就是这样。您看,这不是挂上了吗?周五上午九点,心内科的王主任。”
她看着屏幕上“预约成功”的字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哎,还真行!这玩意儿还挺方便。”
“以后您有什么不舒服,就自己挂号,别忍着。”
“知道了知道了。”她笑着,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收好,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走出她房间时,听见她在后面轻声说:“岚岚,谢谢你。”
我的眼眶一热,赶紧快走两步,怕她看见我泛红的眼睛。
第二章
周四晚上,我加班到十点才回家。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客厅的电视还亮着,音量不大,是18。我妈大概已经习惯了这个数字。
我换了鞋,蹑手蹑脚地走向厨房,想倒杯水。路过垃圾桶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蓝色。我蹲下身,从一堆果皮纸屑里,捡起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
展开,是社区医院的化验单。
姓名:张翠兰。年龄:58。
上面的几项指标,用红色箭头标得触目惊心:血压160/100,血脂和血糖也都严重超标。医生建议:立即进行24小时动态心电图监测,并复查脑部CT,排除腔隙性脑梗可能。
下面的日期,是周三,也就是乐乐发烧那天。
我的手开始发抖。她根本不是忘了,她是拿到了报告,然后自己把它扔了!她甚至没有去心内科挂号,而是直接去了急诊,因为头晕。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它有千斤重。上面每一个红色的箭头,都像一把利刃,插在我的心上。
我冲进我妈的房间。她已经睡了,呼吸很轻,眉头却微微皱着。我站在床边,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愤怒、心疼、自责……各种情绪在我胸中翻涌,最后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二天一早,我请了假。在我妈送乐乐去幼儿园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
她提着菜回来,看到我,愣了一下:“岚岚?你今天没上班?”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那张化验单拍在了茶几上。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手里的菜掉在了地上,西红柿滚得到处都是。
“妈,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下意识地又开始在围裙上搓手。
“你不是忘了,你是去了,拿了报告,然后把它扔了,对不对?你那天根本不是忘了,你是头晕得厉害,自己去了急诊,对不对?”我步步紧逼。
“我……我没事……”她还在嘴硬,“就是有点头晕,老毛病了。”
“老毛病?血压160!医生让你做CT,你做了吗?我给你挂的号,你去了吗?”我几乎是在吼。
“我不去!我没病!做什么CT,浪费那个钱!”她也激动起来,声音陡然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老家的方言,“我好得很,用不着你们操心!”
“这是操心吗?这是你的命!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回事?”
“我怎么不当回事了?我要是病倒了,谁给你们做饭?谁去接乐乐?”她终于喊出了心里话,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愣住了。
原来,在她心里,她的健康,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能够正常运转。她怕自己倒下,不是怕死,是怕给我们添麻烦。
我们总是用自以为是的爱,去捆绑那个最爱我们的人。我以为我让她过上了好日子,实际上,我只是给了她一个更精致的牢笼。
“妈……”我的声音软了下来,“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下午我就带你去医院,把所有该做的检查都做了。”
“我不去!”她固执地别过脸。
僵持中,陈阳下班回来了。他看到一地的西红柿和我们母女俩对峙的场面,大概猜到了七八。
“先别吵了,有什么话好好说。”他走过来,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狼藉。
“你跟她说!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不当回事!”我把矛头转向他。
陈阳叹了口气,看着我妈:“妈,林岚也是担心您。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就塌了。”
我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她那洗得发白的围裙上。
那天下午,我几乎是强行把她塞进了车里。去医院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压抑的沉默。我从后视镜里看她,她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
我突然觉得很挫败。我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让我自己的愧疚感好过一点?
第三章
检查结果比想象的更糟。
医生拿着CT片子,表情严肃:“有轻微的脑供血不足,加上高血压,很容易引发脑梗。必须马上住院治疗,控制血压,做进一步的血管造影检查。”
我妈当场就懵了,抓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地摇头:“不住院,我不住院。我不住院……”
“妈,必须住!”我斩钉截铁。
办完住院手续,安顿好我妈,已经是晚上八点。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陈阳已经接回了乐乐,并且叫了外卖。
餐桌上一片狼藉,乐乐正拿着一个鸡腿啃得满嘴是油。
“姥姥呢?姥姥怎么还没回来?”她含糊不清地问。
“姥姥生病了,住院了。这几天要爸爸妈妈照顾你。”陈阳替我回答。
乐乐“哇”的一声就哭了:“我不要爸爸妈妈,我要姥姥!姥姥会给我讲故事!”
我头痛欲裂。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我请了几天假,在医院和家之间连轴转。早上送完乐乐,就去医院给我妈送饭,陪她输液。下午再去接乐乐,回家还要辅导她功课,准备晚饭。陈阳也尽可能地分担,但他一个大男人,做家务总是笨手笨脚,不是打碎了碗,就是把衣服染色了。
我们开始频繁地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陈阳,你能不能把袜子不要到处乱扔?”
“我今天加班累死了,就不能让我歇会儿吗?”
“我难道不累吗?我白天在医院,晚上回来还要伺候你们父女俩!”
家里堆积如山的脏衣服,水池里没洗的碗,还有乐乐无休止的哭闹,都在消磨我们最后一点耐心。
我决定请个保姆。
通过家政公司,我找来一个姓王的阿姨,看着很干练。我跟她说好,主要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偶尔帮着接一下孩子。
王阿姨来的第一天,家里果然窗明几净,晚饭也丰盛可口。我终于松了口气。
周末,我去医院,兴冲冲地跟我妈说起这件事。
“妈,我给您请了个保-……请了个阿姨来帮忙。您就安心在医院养病,家里的事不用操心。”
我妈正在削苹果,听到这话,手一顿,刀锋划破了手指。
“嘶……”她把手指含进嘴里,脸色很难看,“请什么阿姨?浪费那个钱!我过两天就出院了,用不着。”
“您就别操心钱的事了。您身体最重要。”
“我没说钱。”她把削了一半的苹果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想找个人来替了我?”
“妈,您怎么能这么想?”我急了,“我是想让您轻松点!”
“轻松?我天天躺在这儿,吃喝都要人伺候,我轻松什么?我心里憋得慌!”她激动起来,“你让那个阿姨走,我明天就出院!”
“您别无理取闹行不行!”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我无理取闹?”她气得嘴唇发抖,“林岚,你翅膀硬了,开始嫌弃你妈了是吧?行,我走,我回老家去,不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妈!”
争吵不欢而散。我没想到,我的一片好心,在她看来竟是如此不堪。
有些付出,一旦成了习惯,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枷锁。她习惯了为我们付出,一旦被剥夺了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她就觉得失去了价值。
更让我头疼的是,王阿姨也干不下去了。
她私下里跟我诉苦:“林姐,不是我不尽心。你家孩子太黏姥姥了,我做什么她都挑剔。说我做的饭没姥姥做的好吃,我给她讲故事她嫌我声音不好听。昨天还把我给她新买的文具盒给扔了,说只要姥姥买的。”
我哑口无言。
一周后,我妈“强行”出院了。医生叮嘱她要按时吃药,定期复查,不能劳累。
她嘴上答应着,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厨房,系上她那条熟悉的围裙。
“王阿姨,这个月工资我照付,您辛苦了。我们家……暂时不需要了。”我艰难地对王阿姨说。
王阿姨如蒙大赦,立刻收拾东西走了。
家里又恢复了“原样”。我妈依旧在厨房里忙碌,电视机的音量依旧在35,乐乐的笑声也重新在屋里响起。
一切好像回到了正轨,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我妈炖了鸡汤。她把最大的一只鸡腿夹到我碗里,又给陈阳和乐乐各夹了一块。她自己的碗里,只有一些鸡架和汤水。
“妈,您也吃。”我把鸡腿夹回她碗里。
她又夹了回来,笑着说:“妈不爱吃肉,喝点汤就行。没事儿,妈不累。”
这句熟悉的口头禅,此刻听在我耳中,却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她用这种方式,重新宣告了她在这个家的“主权”和“价值”。而我,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第四章
我妈回来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她比以前更沉默,也更敏感。我稍微大声一点说话,她就会紧张地看着我,以为我在责备她。她依然包揽了所有家务,但动作明显慢了很多,常常做着饭就在灶台边撑着腰喘气。
那台电视机的音量,又悄悄地从18,回到了35。陈阳几次想说什么,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虚假的和平。
陈阳开始变得越来越晚回家。他说公司项目忙,要加班。我知道这是一部分原因,但我也清楚,他是在逃避这个让他感到压抑的家。
一个周六的晚上,他又是十一点多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
我正在客厅叠衣服,看到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
“又喝酒了?你不是说加班吗?”
“陪客户,没办法。”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一屁股陷进沙发。
“没办法?我看你就是不想回家!”
“林岚,你能不能别跟个怨妇一样?”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就不能清静会儿吗?”
“我不是怨妇?你看看这个家,哪件事不要?我妈的身体,乐乐的学习,还有你!我一天到晚像个陀螺一样,你体谅过我吗?”
“我怎么不体谅你了?我让你请保姆,你请了吗?我让你跟你妈好好谈谈,你谈了吗?你什么都不做,就在这儿跟我发火!”
“我怎么不做?保姆请了,是妈不让!谈?怎么谈?让她别管我们了,回老家去?你说的倒是轻巧!”
我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大,惊动了已经睡下的我妈和乐乐。
我妈穿着睡衣,站在她房间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乐乐被吓哭了,抱着我妈的腿,怯生生地喊:“爸爸,妈妈,别吵了……”
看到她们,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被浇灭了。
“行了,别吵了。”我疲惫地说,“进来说。”
我把他拉进了储物间,关上了门。这个不到五平米的小空间,堆满了各种杂物,让人喘不过气。
“陈阳,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压低声音问。
“我想怎么样?我想回到我们自己的家!”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林岚,你没感觉吗?这个家,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像是寄宿在你妈家里的房客。你看她,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们连一点自己的空间都没有了。我一回家,听到那个电视声,我就头疼!”
“你嫌我妈吵?她要是不来,现在哭的就是我们!”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种模式是不对的!我们把所有压力都转移给了她一个人,这对她不公平,对我们也不公平!我们正在失去我们自己的生活!”
婚姻里最绝望的,不是争吵,而是连争吵都觉得多余的沉默。而我们,在无休止的争吵后,终于迎来了这种绝望的沉默。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说得对。我们失去了二人世界,失去了深夜抵足而眠的悄悄话,失去了周末随心所欲的懒觉。我们的生活,被一个叫“姥姥”的日程表,安排得严丝合缝。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这是我们结婚七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乐乐的房间,听着隔壁主卧里陈阳翻来覆去的声音,一夜无眠。
凌晨三点,我口渴得厉害,起身去客厅倒水。
经过客厅时,我看到一个人影在电视机前一动不动。是陈阳。
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默默地看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然后,他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了一下。
屏幕上没有显示音量条,因为电视是关着的。但他这个动作,我却看懂了。他是在模拟那个让他烦躁的动作——把音量从35调到18。
做完这个动作,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厨房。我赶紧闪身躲进阴影里。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倒进杯子,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三十秒。然后,他端着那杯牛奶,径直走向我睡的次卧。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推门进来。但他没有。他只是轻轻地把那杯温牛奶放在了门口的地板上,然后转身回了主卧。
我走出去,端起那杯尚有余温的牛奶,喉咙瞬间发紧。
我们都在这场家庭战争中疲惫不堪,但我们心底,依然为对方保留着最柔软的角落。
第五章
冷战持续了三天。
我和陈阳在家几乎零交流,只有在面对我妈和乐乐时,才会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容。我妈看出了不对劲,几次想问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只是比平时更卖力地做家务,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讨好”我们。
周二下午,我正在整理一个季度报告,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打了进来。
“喂,你好。”
“请问是张翠兰的女儿林岚吗?”对方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口音和我妈很像。
“我是,您是?”
“哎呀,岚岚啊,我是你王姨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王姨?我脑子里搜索了半天,才想起是我妈在老家最好的一个邻居。
“王姨,您好您好。您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我再不给你打,你妈就快没了!”王姨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你这个死丫头,你是不是把你妈卖了?她把老房子都卖了给你凑首付,自己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给你们当牛做马,你连个电话都不知道往家里打吗?”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王姨,您说什么?什么卖房子?”
“你还不知道?你妈那个带院子的房子,去年就卖了!比市价低了二十万急着出手,说是你买房钱不够!她走的时候跟我说,是去你那儿享福的,结果呢?我前两天给她打电话,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说在那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说你们工作忙,一天到晚也说不上几句话。她说她想我们了,想回来看看,又怕你们离了她不行……岚岚啊,你妈这辈子不容易,你可不能没良心啊!”
我握着电话,浑身冰冷。
原来,我一直以为,我们买房,是我妈拿出了她的全部积蓄。我从来没想过,那笔钱的代价,是她卖掉了她和爸爸唯一的家,那个承载了她半辈子回忆的地方。
我想起我抽屉里那张老照片,照片上,我妈就站在那个院子的葡萄架下,笑得那么开心。
我想起她总是在阳台上种一些葱和蒜,她说“自己种的吃着香”,其实她只是想复刻一点点老家的院子的感觉。
我想起她总是在我们睡后,把电视开到35,一个人看到深夜。那喧闹的声音,只是为了掩盖她内心的孤寂。
子女的每一次高飞,背后都可能是父母的一次自我坠落。我们踩着她的骨血,搭建起自己光鲜的生活,却回头指责她,为什么不能活得更“自我”一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我冲出公司,打了辆车,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我让司机在小区门口停下。
我没有上楼,而是走到了楼梯间。我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把头埋进膝盖里,放声大哭。
哭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显得那么凄厉和无助。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一双皮鞋停在我面前。
我抬起头,是陈阳。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手里还提着我的包。
“公司前台打电话给我,说你冲出去了,包都没拿。”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看着他,眼泪又一次决堤。
他没说话,只是在我身边坐下,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
“都知道了?”他问。
我点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哽咽着问。
“我们买房那会儿,妈就跟我说了。她不让我告诉你,怕你有压力。”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又怎么样?让你把房子卖了,把钱还给她?林岚,我们回不去了。”他叹了口长长的气,“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们都错了。我们把妈当成了解决问题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嘴上说着为她好,其实都是为了我们自己。”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宣传单,递给我。
“这是我今天中午去看的。一个离我们不远的养老社区,环境很好,有老年大学,有活动中心,还有专门的医疗站。里面的老人,都和你妈差不多年纪。”
我看着宣传单上那些笑得一脸灿烂的老人,突然明白了陈阳的意思。
第六章
我拿着那张宣传单,像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让妈妈去养老社区?这听起来,比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更残忍。这不就等于告诉她:你没用了,我们不要你了?
“不行。”我几乎是立刻就否决了,“妈不会同意的。这跟把她送进养老院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陈阳耐心地解释,“这不是养老院,是社区。她有自己独立的公寓,有自己的生活,只是邻居都是同龄人。我们离得近,可以随时去看她。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圈子,自己的朋友,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一天到晚围着我们转。”
“她把家都卖了来投奔我们,我们现在却要把她‘送’出去?”我的声音在发抖。
“不是‘送’出去,是‘请’回去。”陈阳握住我的手,“请她回到属于她自己的人生里去。林岚,你护女儿周全,但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你的母亲。”
那天晚上,我和陈阳谈了很久。在那个昏暗的地下车库里,我们第一次如此冷静而坦诚地剖析我们这个家的问题。
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必须改变。
改变的第一步,是坦诚。
周末,我特意没有安排任何活动。我把我妈和陈阳叫到客厅,郑重地像是要开一场家庭会议。
乐乐被陈阳带去儿童乐园了,家里只有我们三个。
“妈,”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张老房子的房产证复印件(是我从我妈的旧皮箱里翻出来的)和我新办的一张银行卡,一起推到她面前。
“这是……”她看着那张熟悉的复印件,眼神一滞。
“妈,对不起。”我站起来,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房子和王姨的事,我都知道了。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您的付出,却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您心里在想什么。这张卡里有二十万,是我和陈阳所有的积蓄。我知道这还不清您卖房的钱,但请您先收下。”
我妈完全愣住了,她看着我,又看看陈阳,嘴唇翕动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岚岚,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她慌乱地想来扶我。
我没有动。“妈,您听我说完。”
我把我和陈阳的想法,和盘托出。包括那个养老社区,包括我们希望她能有自己的生活。
我话说完,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妈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那标志性的搓手动作,频率快得惊人。
“你们……是嫌我烦了,想赶我走?”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绝望。
“不是的,妈!”我急忙解释,“我们是希望您能过得开心一点!您有您的朋友,有您的爱好,您不应该为了我们,把那些都放弃了!”
就在这时,乐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嚷嚷:“姥姥,我今天在游乐园看到王奶奶了!她抱着她的小孙子。王奶奶问我,姥舍说她不喜欢这里,她想回自己的家。姥姥,我们的家不好吗?你为什么要回自己的家呀?”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破了所有的伪装和体面。
我妈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
她再也绷不住了,捂着脸,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哭声:“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啊……”
她哭得像个孩子,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孤独和辛酸,都哭了出。
她说,她不是不喜欢这里,只是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和拘束。她说她想念老家的邻居,想念那个可以种花种菜的院子,想念和爸爸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她说她每天把电视开那么大声,是因为家里太静了,静得让她害怕。
她用一生为你遮风挡雨,你却以为头顶的天空本就无云。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妈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付出背后,藏着一颗多么脆弱和孤独的心。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就像小时候她抱我一样。
“妈,对不起。我们再给你建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家。”
第七章
改变的过程,比想象中要顺利,也比想象中要艰难。
顺利的是,在我妈彻底敞开心扉后,她同意去那个养老社区看一看。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有花园,有湖泊,还有各种各样的兴趣班。我们在那里遇到了一位正在教大家跳新疆舞的阿姨,竟然是我妈以前在老年大学的同学。
老同学见面,分外亲切。那位阿姨拉着我妈的手,热情地给她介绍这里的生活。“翠兰啊,你可算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也得有咱们自己的活法不是?来,跟我们一起跳,你看我们这个舞蹈队,还缺个领舞的呢!”
我看到我妈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芒。那是久违的,属于她自己的光芒。
艰难的是,我们自己。
没有我妈的日子,家里又一次陷入了混乱。我和陈阳学着做饭,学着规划时间,学着在工作和家庭之间寻找平衡。我们依然会手忙脚乱,依然会为了谁去洗碗而争吵,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是我们必须经历的成长。
我妈搬家那天,我们全家出动。她的东西不多,就是那几个陪伴了她多年的旧皮箱。
在她的新公寓里,我帮她把那张她和爸爸的合影,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陈阳帮她安装好了电视,把音量预设在了20。
“妈,以后电视别开那么大声了,对您耳朵不好。”陈阳说。
我妈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乐乐抱着我妈的腿,依依不舍:“姥姥,你不住我们家了吗?”
我妈蹲下来,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说:“傻孩子,姥姥只是搬到了一个新家。这里离你们家不远,你想姥姥了,随时可以来。姥姥以后不天天给你们做饭了,但姥姥会学画画,学跳舞,以后乐乐的学校开联欢会,姥姥去给你表演节目,好不好?”
“好!”乐乐用力地点头。
临走前,我拉着我妈的手,把那五句一直藏在心里的话,用行动和语言,一点一点地告诉她。
“妈,第一句:你的健康,是这个家最大的财富。”我把一个智能手环戴在她手腕上,“这个连着我的手机,我能随时看到您的心率和血压。您要答应我,按时吃药,定期体检。”
她眼圈红了,点点头。
“第二句:你有权利说‘不’,有权利喊累。以后我们再有什么事麻烦您,如果您觉得累,觉得不想做,一定要直接告诉我们。您不是我们的保姆,您是我们的妈妈。”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第三句:你的朋友和圈子,和我们的一样重要。”我把她的手机拿过来,当着她的面,建了一个叫“夕阳红姐妹团”的微信群,把王姨和社区里的几个阿姨都拉了进来。“多跟她们出去玩,多聊天。”
她破涕为笑。
“第四句:你不是超人,你只是一个会累会痛的普通人。别再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了。我们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可以照顾您。”
她用力地抱住了我。
“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妈,请你,留三分疼爱给自己。”
那天,我们离开的时候,夕阳正把整个社区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我回头看,看到我妈和她的新朋友们,正说笑着走向社区的活动中心。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舒展而挺拔。
回到家,屋里空荡荡的,异常安静。
我和陈阳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我们自己的第一顿“独立晚餐”。
晚上,我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没有开灯,也没有电视的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
我下意识地拿起遥控器,手指悬在音量加号的按键上,那个“35”的数字仿佛就在眼前。
我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我缓缓放下遥控器,看向窗外。远处的万家灯火中,有一盏,是属于我妈妈的。
这时,手机“叮”地一声响了。
是我妈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照片。照片里,她穿着漂亮的舞蹈服,和一群老姐妹们站在一起,脸上是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照片下面,只有一个简单的笑脸表情。
我看着那张照片,视线渐渐模糊了。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把涌到喉头的酸楚咽了回去。
我没有回复。
我知道,有些感谢,不必说出口。有些爱,最好的表达方式,就是放手。
让那喧闹的电视声,永远留在过去。
让我的母亲,从今往后,只为她自己,调高生活的音量。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