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月的风里还带着凉意，飘着稀疏的小雨。本想顺道吃碗牛肉面的，远远看到几个工人在梯子上忙活，我慢下脚步。红底金字的新招牌——“富贵牛肉面”已经挂了一半，老李在下面指手画脚，满脸的焦急和得意揉杂在一起。

街口那家”老李面馆”换招牌那天，我刚巧去邮局缴电费。

三月的风里还带着凉意，飘着稀疏的小雨。本想顺道吃碗牛肉面的，远远看到几个工人在梯子上忙活，我慢下脚步。红底金字的新招牌——“富贵牛肉面”已经挂了一半，老李在下面指手画脚，满脸的焦急和得意揉杂在一起。

“老李，换门头啊？”我喊了一声。

老李看见我，咧嘴一笑，嘴里的烟头差点掉下来。他这人总是半张着嘴。我们小学是同班同学，后来我去县城中学念书，他留在村里帮家里做农活。四十多岁时，他跟着城里跑运输的大哥过来开了这家面馆。这是我们俩重逢的第十一个年头了。

“是啊，老徐！来，先进来吃碗面！”他朝我勾勾手指，“老样子？加两个卤蛋？”

“先不吃了，这会儿要赶紧去交电费，听说今天涨价，去晚了又得排好长队。”

我刚转身，老李拉住我的袖子，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像剥开的桔子皮。

“老徐，你和县里好多人都认识，给俺介绍点生意呗？面馆最近不景气，整天没几个客人。俺瞧着街对面的’天香一品’天天客满，听说人家请了微博上有名的厨师，每天光利润就有小一万。”

他压低声音，“老徐啊，俺这做了十年的老面馆，不能就这么关门啊。”

夹在烟头和皱纹中间的那份焦虑，让我不忍拒绝。“行，我尽量帮你问问，不过这年头做餐饮不容易啊。”

“俺加了钱的！这不，店里装修一新，还换了招牌。这回还请了城里的大厨，调整了菜单，把价格往上提了三成。”老李拍拍胸脯，“包你吃了回头客！”

我挑挑眉毛。“涨价？这年头谁敢涨价啊，县城工资又不见涨，大家都精打细算过日子呢。”

老李眼睛一瞪：“要想富，就得……”他顿了顿，“唉，不说这个了。俺的生意，俺做主。老徐，有空来帮衬，生意好了请你吃顿好的！”

几天后我从面馆门前路过，新招牌亮得扎眼，门口贴着张红纸——“开业大酬宾，面条提价，品质升级”。玻璃门上还贴了两个歪歪扭扭的福字，不知道是哪年的。推门进去，闻到刚油漆过的味道，有点呛人。

老李正在教训一个瘦高个子青年，想必就是他请来的”大厨”。那年轻人低着头，攥着围裙角，一副做错事的表情。看到我进来，老李顿时眉开眼笑。

“老徐来啦！快坐！老规矩，牛肉面加两个卤蛋？”

“今天换个口味，来碗素三鲜吧。”

老李的脸垮下来。“怎么，嫌俺的牛肉面不好吃了？”

“不是，就是想换个口味。”我笑道，“这不你升级了嘛，尝尝新菜品。”

老李脸色这才好点，不知从哪拿出一个粉色的塑料菜单递给我。上面的价格果然涨了不少，最普通的素三鲜从十块涨到十五，牛肉面从十八到二十五。

“你这涨得有点狠啊。”

老李嘿嘿一笑，从兜里摸出根皱巴巴的烟，递给我。“没法子，现在成本多高啊。你看咱们县城，工地上的临时工都不止一百一天了。”

我没接他的烟。自从医生告诉我血压高，我就戒了。

“你这菜单怎么是粉色的？”

“哎呀，这不，小丫头刚上高中，买错了。”老李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将就看吧，重印多浪费钱。”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一眼就看到窗户上的一道裂纹，像蜘蛛网一样延伸。桌上的老干妈已经见底，用筷子在里面扒拉了半天才搅出点红油。老李打着电话在后厨进进出出，走路的姿势有点一瘸一拐，估计是老毛病又犯了。

店里没几个客人，除了我就两桌。一个年轻人匆匆吃完，看了眼账单明显愣了一下，掏钱时嘴里还嘀咕着什么。

面上来了，卖相确实比以前好多了，青菜嫩绿，葱花新鲜，还加了一小撮紫菜。我挑起一筷子，面条软烂，汤底寡淡，和印象中的味道相去甚远。

老李凑过来：“怎么样老徐，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

我不忍心打击他，只好含糊地点点头：“嗯，有特色。”

“这可是新厨师的独门配方！”老李眉飞色舞，朝厨房努努嘴，“从城里技校刚毕业的，听说在’天香一品’实习过，手艺没得说。”

“你原来的味道挺好的，怎么不继续做？”

老李撇撇嘴：“跟不上时代了。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新鲜的，讲究’网红’，俺这老古董不改改怎么能行？”

付款时，老李还问我能不能帮他在县里的公务员群里宣传一下。我心里打鼓，这味道不敢随便介绍啊，万一朋友们吃了不满意，脸上也挂不住。只好支支吾吾地答应改天再说。

离开时，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老李站在门口，手叉腰望着街对面座无虚席的”天香一品”发呆，背影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

四月初的一个周六，县里组织全体公务员义务植树。活动结束后，大家决定一起去吃顿午饭。

“去老李面馆怎么样？”我随口一提。

“那家改名叫’富贵’的？”刘科长皱起眉头，“上周去过一次，难吃得要命，还贵。”

财政局的小张也连连摇头：“价格倒是挺’富贵’的，味道嘛……三十块钱一碗稀汤寡水，不如路边十块钱的好吃。”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去”天香一品”，我也只好随大流。路过老李的店门口，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戴着耳机的中学生在角落埋头吃面。老李站在收银台后面，望着窗外发呆，那天接电话时的兴奋劲早已不见踪影。

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五月的时候，我去医院做复查。回来的路上外面下起了雨，想着离老李的面馆最近，就匆匆忙忙躲了进去。

店里冷冷清清，只有老李和他媳妇李嫂两个人在吧台后面低声说着什么。看见我，他们赶紧停下，勉强挤出笑容。

“外面雨真大啊，正好肚子饿了，来碗牛肉面吧。”我甩了甩帽子上的雨水，坐到最靠里的位置。

老李亲自下厨，端上来的面条看着就和之前不一样。牛肉片涨这幅真诚，面条宽厚有嚼劲，汤底浓郁，一看就是费了工夫的。

“味道回来了啊！”我惊喜地说。

老李苦笑一下：“那个城里厨师走了，嫌俺这地方小，工资低。现在又是俺自己做了。”

他擦了擦手上的水，在我对面坐下，声音低沉：“老徐，俺可能要关门了。这一个月，一天到晚没几个客人，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

我看着他泛红的眼圈，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原来的配方还在吧？就是刚开始那个，我最喜欢的那个味道。”

“在啊，那是俺娘教的，俺能忘吗？”

“我有个主意…”

——

七月的一个周末，县城忽然刮起了一股”老字号热”。县电视台做了个特辑，专门介绍县里有特色的老店。我举荐了老李的面馆，还特地把名字改回了”老李面馆”。

电视播出后，一些老顾客陆续回流，但还是远远不够。

八月初，我在医院碰见了县长的秘书小王。闲聊中得知县长下周要接待市里来的领导，正犯愁去哪吃午饭。

“要不去老李面馆？”我随口一说，“那里的手工面条别有风味，价格也公道。”

小王半信半疑，说回去提一下。

三天后，老李给我打电话，声音激动得颤抖：“老徐！县长来吃面了！还带着市领导！”

“味道还行吧？”

“县长说好，市领导说好，连他们带的摄影师都说好！他们走的时候，那个记者还专门问了店名和位置呢！”

我笑起来：“那就好。你记住，就做你拿手的，别东施效颦了。”

九月底，一篇题为《寻味乡愁：市领导走访发掘的县城隐藏美食》的文章在市报上刊登，老李的面馆被重点推荐。文章配了几张县长和市领导在店里吃面的照片，老李站在后面，笑得见牙不见眼。

没几天，县电视台又来采访，这回老李学乖了，只说自己的面是祖传配方，绝不外传，也不改良。

十月初的一个晴朗周末，我下班路过老李面馆，惊讶地发现门口排着长队。队伍从店门口一直延伸到街角，估计有几十米长。

老李忙得满头大汗，见了我也只来得及点点头。李嫂和他女儿都被叫来帮忙，厨房里传来阵阵香气。店里的桌椅摆得满满当当，顾客们边吃边拍照，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一位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举着手机在店门口直播：“大家看，这就是网上超火的’老李面馆’，今天我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进来，据说他家的牛肉面是祖传秘方……”

回到家，我好奇地在手机上搜索”老李面馆”，发现微信、抖音上到处都是推荐和打卡视频。一个自称”美食博主”的账号发了篇文章《寻味三十年：老李面馆的匠心与坚守》，文章里把老李描述成了”坚守传统三十载的面食大师”，配图是老李揉面的特写，沾满面粉的双手布满老茧，看上去特别有故事。

评论区里一片点赞，什么”终于吃到小时候的味道了”、“城市套路深，我还是喜欢这种朴实无华的老味道”之类的。

回想起来，老李的面馆从开业到现在，不过十一年而已。

——

腊月二十九，我去老李面馆吃年前最后一顿面。店里人不多，大多数人应该已经回老家过年了。

老李媳妇收拾着桌椅，一见我就热情地招呼：“老徐来啦，老规矩是吧？”

我点点头，坐到窗边的位置。

老李从厨房出来，比之前胖了一圈，脸色红润，连走路都有了精神。他递给我一杯热茶，自己也倒了一杯，在对面坐下。

“老徐，谢谢你啊。”

“谢什么，是你的手艺好。”

老李摇摇头：“如果不是你介绍县长来吃，哪会有后面这些事啊。”

“那也是你的面确实好吃。”

“诶，你知道吗，现在有人出五十万想买俺的配方呢！”老李压低声音，“还有人要给俺投资，开连锁店。”

“准备接受吗？”

老李挠挠头：“俺想啊，但是又担心万一做大了，味道就变了。你说呢？”

我笑了：“当初着急改名涨价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犹豫？”

老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不是急眼了嘛。”他顿了顿，“你说，俺这面，真有那么好吃吗？”

“好吃。但更重要的是，它是你的。”

老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从元宵节后，俺打算重新装修一下店面，到时候第一个请你来尝新。”

我喝了口茶：“又要赶时髦了？”

“不是，”老李认真地说，“俺想把店面恢复成俺娘在村里开面馆时的样子。简简单单的，木桌子，竹椅子，墙上挂个黑白照片。”

他的眼睛亮起来：“俺还记得小时候在灶台边看娘揉面的样子，那时候家里穷，揉好的面总是被俺偷偷抓一小块来玩。后来娘发现了，不但没骂俺，还教俺怎么把面揉得又筋道又爽滑……”

我很少见到老李这么健谈。他滔滔不绝地讲着童年的事，那些我从未听他提起过的往事，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农村老面馆，还有他娘亲手教他的那些手艺。

面上来的时候，我注意到碗边多了一小碟腌黄瓜，切得薄如纸片，透着翠绿。

“尝尝，这是按俺娘的方子腌的，最配牛肉面了。”

我夹了一片放入口中，清脆爽口，微酸中带着一丝甜意。

“怎么以前没上过这个？”

老李笑了：“以前不知道这个有多值钱啊。”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关于”老字号”、“祖传秘方”的溢美之词其实说到点子上了——老李的招牌，不是”富贵”两个字，而是他从小到大，从他娘那里一点一滴学来的手艺和记忆。

迟到的春节前夕，老李终于找回了自己。

——

现在，每次路过老李面馆，总能看到门口那条长队。有时候队伍长达百米，从店门口一直排到街角。

偶尔，我也会站在队伍里，跟那些从没见过的外地游客一起，等待一碗据说有三十年历史的祖传牛肉面。

排队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笑。

谁能想到，一个差点倒闭的小面馆，摇身一变成了”网红打卡地”；一个从村里来县城打工的农民，成了”匠心传承人”；一碗普普通通的牛肉面，被赋予了”寻味乡愁”的文化意义。

更有意思的是，老李现在的面，跟十年前我第一次吃到的那碗，味道几乎一模一样。区别只是，现在每碗面的价格翻了一倍，却没人抱怨贵了。

人们在社交媒体上说：“值！排队三小时也愿意！这才是真正的老味道！”

每次看到这些评论，我都想起老李当初换招牌那天的焦虑，想起他为了”跟上时代”而改良失败的菜品，也想起他在空荡荡的店里发呆的背影。

生活真有意思。老李为了变得”富贵”而改头换面，结果却是原封不动地回到起点，反而真的富贵了。

偶尔，我会怀疑：如果当初老李没有铤而走险地改名涨价，如果他一直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己的老面馆，是不是也会有今天的火爆？

我想，大概率不会。

因为有时候命运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非要你走一段弯路，经历一番波折，才肯给你想要的东西。

就像老李那碗面，汤要先混浊才能澄清，面要先软烂才知道筋道的珍贵。

这大概就是县城生活的哲学吧。

来源：缤纷青山EfQyg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