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可到傍晚了还是燥热的晴天。县城的空气里混着刺鼻的柏油味,新修的马路黑得发亮。我蹲在修车铺门口嚼着前几天剩下的槟榔,铁皮招牌被风吹得咣当作响,盖过了手机铃声。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可到傍晚了还是燥热的晴天。县城的空气里混着刺鼻的柏油味,新修的马路黑得发亮。我蹲在修车铺门口嚼着前几天剩下的槟榔,铁皮招牌被风吹得咣当作响,盖过了手机铃声。
“您好?”
“爸。”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差点以为信号断了。槟榔渣从嘴角滑下来,掉在工装裤上留下红褐色的印记。那件工装裤已经洗得发白,膝盖处有油渍,总是洗不掉。
“我想回家住。”
儿子说完这句话,我手里的槟榔掉在了地上。破了皮的红色果肉在地面上滚了几圈,沾满灰尘,像被碾过的什么小动物。
“现在吗?”我问。
“下周末。”
挂了电话,我点了根烟,烟头上写着”正宗红双喜”,是从夜市摊上买的三块钱一包的假货。铺子对面的小超市里放着二人转,里面的大姐扭着腰在拖地,接着发现拖把的布头掉了。
关于儿子的记忆,定格在他8岁的样子,瘦小的身体,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他穿一件蓝色的小背心,坐在冷饮店吃冰棍,一边吃一边揉眼睛。离婚那天我们正好从法院出来,我带他去吃冰棍。当时我对他说:“爸爸和妈妈以后不住在一起了,你跟妈妈住,我会经常来看你。”
然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抱歉,说错了。应该是我再没主动去看过他。毕竟,哪有父亲真舍得一走了之的?头两年过年我还会去他们家楼下,远远看他在窗口晾衣服。后来他妈妈带他搬去了深圳,联系就彻底断了。
我把修车铺的招牌摘下来,准备明天重新上漆。招牌后面藏着一个马蜂窝,已经废弃了,但蜂巢还结实地挂在那里。“旺旺修车”四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像我对儿子的记忆一样。
他现在多大了?二十三?应该是大学毕业了吧。
下周末到了比我想象的快。我把房子收拾了一遍,说是收拾,其实就是把东西从床上搬到桌上,又从桌上搬到板凳上。床单是新买的,花了九十八,超市促销。放在床头柜上一个月了,包装都没拆。
县城的汽车站人不多,来来往往的大多是进城打工的。一个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拖着行李箱从站台走过来。我差点没认出来,他比我还高了,戴着黑框眼镜,鼻梁上架着一道浅浅的痕。
“爸。”他喊我,声音低沉而陌生。
“吃饭没?”我问,其实我是想问他一个人来的吗,他妈妈呢。
县城东头开了家肯德基,店里冷气开得足,墙上贴着过期的圣诞节海报。我们坐下后,服务员过来收拾桌上的餐盘,上面还留着别人吃剩的汉堡包装纸。
“你妈还好吧?”我终于问出口。
他的眼镜上有一点水雾,不知道是店里的冷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得了胰腺癌,晚期。”
我手里的可乐杯捏扁了,冰块和饮料溅到了裤子上。那条裤子是早上换的,比平时干净点的那条。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不知道我来找你。”
肯德基的电视循环播放着广告,一家四口吃着全家桶,笑得很灿烂。儿子盯着那个广告看了很久,然后说:“爸,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带儿子回家,家还是原来那套小破房子,七十年代的老楼,没电梯,走道里的灯坏了三分之二。房门钥匙孔歪了,每次开门都要费半天劲。门口放着一双拖鞋,是去年在地摊上买的,十五块钱,穿了一年鞋底已经磨平了。
“就这一个房间。”我把行李箱搬进来,有点不好意思,“沙发给你睡。我打地铺。”
他摇摇头,径直走向阳台。阳台上摆着两盆仙人掌,一盆已经枯了,另一盆顽强地活着,开出了一朵小花。阳台的围栏上挂着几件我洗了三天还没干的衣服。
“记得这个吗?”我从柜子里翻出一个褪色的篮球,“你小时候的。”
他摸了摸篮球上已经看不清的签名,“那时我最喜欢姚明。”
我点点头,仿佛我一直知道似的。实际上,我不记得他喜欢过什么。
厨房里只有方便面和咸菜。我煮了两碗面,卧了两个鸡蛋。我们面对面坐着,他埋头吃面,一声不吭。客厅的灯管忽明忽暗,闪得人眼疼。
“明天给你买张床。”我说。
“我不住多久。”他抬起头,“妈妈在医院,我得回去照顾她。我来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我嘴里的面突然没了味道。“她在哪个医院?”
“深圳第一人民医院。”
“我去看看她吧。”
他摇头:“她不会想见你的。”
夜里很热,电风扇叶片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开起来”咔咔”响。我睡不着,点了根烟,烟灰掉在胸口也懒得拍。客厅里儿子的呼吸声很均匀,偶尔翻个身,沙发弹簧就”吱呀”一声。
墙上挂着的日历停在了去年十月,日子被红笔圈起来,是我大姐的生日。她前年去世了,肝癌,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天亮之前,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前妻站在阳台上晾衣服,对我笑,笑容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她说:“老李,今天吃啥?”然后突然不见了,我伸手去抓,抓到的只有阳台上飘动的白床单。
我猛地坐起来,发现儿子正站在我旁边。
“你做噩梦了?”他递给我一杯水。
我接过水,手抖得厉害。“你妈以前经常做噩梦,喊着喊着就醒了。”
“我知道,现在也是。”
窗外响起收废品的喇叭声,拖着长腔:“收废铜烂铁——旧电池——”
“你为什么会想到来找我?”我问。
“妈妈化疗很痛苦。”他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有一次她疼得受不了,拉着我的手说,‘要是你爸在就好了’。”
修车铺里挂着一张照片,是我和前妻结婚时拍的。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卷起来了。我看着照片里的她,二十出头,穿着红色的旗袍,脸上的妆有点花了,但笑得很开心。我们当时刚从照相馆出来,赶上下雨,她的旗袍下摆都湿了,但她不在乎,拉着我在雨中跑,说:“老李,我们一辈子也不分开。”
“你妈妈,她恨我吗?”我问。
儿子摇摇头:“她从来不提你,但床头柜里一直放着你们的结婚照。”
早上我带儿子去修车铺。路过小区花坛,里面的花早就枯了,只剩下杂草和塑料袋。有人在花坛里倒了一袋猫粮,十几只流浪猫围着抢食。
“今天修车的人不多。”我说,“等会儿我带你去吃牛肉面,对面新开的,很香。”
他点点头,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看着墙上挂的工具。“这些我都不认识。”
“修车没什么技术含量。”我笑笑,“手上的茧子厚一点就行。”
他看了看我的手,上面有油污,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机油。他自己的手白净修长,指甲剪得整整齐齐。
“妈妈以前说你特别会修东西。”他突然说,“家里电器坏了都是你修。有一次电风扇突然着火,你三两下就搞定了。”
我愣住了。我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但听他说出来,好像又有点印象。
“她还说什么了?”
“说你脾气倔,认死理。”他笑了笑,“还说你对她很好,就是不会表达。”
我手上的扳手差点掉下来。
中午我们去吃了牛肉面,老板是西北人,面很筋道。吃完饭,我带儿子去了趟县医院。
“干嘛去医院?”他问。
我没回答,直接去了肿瘤科。科室主任姓王,是我初中同学,前年我大姐生病时帮了不少忙。
“老李,今天没修车?”王主任看见我,有点意外。
“王哥,这是我儿子。”我介绍道,“他妈妈在深圳,得了胰腺癌。”
王主任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他看了儿子一眼:“晚期?”
儿子点点头。
“病历带了吗?我看看。”
儿子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王主任翻看着里面的检查单和片子,皱起了眉头。
“不好办啊,老李。”王主任摘下眼镜,“这个阶段,保守治疗,能撑多久是多久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有没有什么特效药?进口的也行,多少钱都行。”
王主任摇摇头:“有个临床试验,在北京,但成功率…”
他没说下去,但我听懂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沉默不语。经过一家眼镜店,橱窗里摆着各种样式的镜框。我突然停下来:“要不要配副新眼镜?你这个框架都变形了。”
他有点惊讶:“不用了,还能戴。”
“走,配一副。”我拉着他进了店。
眼镜店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中年妇女,满头卷发,像个蒲公英。她热情地招呼我们,拿出一托盘样式各异的镜框。
“您儿子啊?”她问我,“长得真帅,像妈妈。”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像他妈妈。”
回到家,儿子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返程。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
“要不,我跟你去深圳?”我突然说。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摇了摇头:“不用了,爸。妈妈现在很虚弱,见到你可能会太激动。”
晚上我下楼买了两瓶啤酒,一包花生米。我们坐在阳台上吹风,喝酒。夏夜的风带着一股暖烘烘的味道,混合着楼下小饭馆的炒菜香。
“你和妈妈,为什么离婚?”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仰头灌了口啤酒,泡沫呛到了喉咙。“说来话长。”
“我有时间。”
“我们年轻时候不懂事。”我放下酒瓶,“你妈脾气倔,我更倔。那时候家里穷,我整天修车到半夜,她带着你上班下班。累了就吵,吵多了就厌烦,厌烦多了就离婚了。”
“就这样?”
“就这样。”我叹了口气,“离婚那天,法院门口有个卖冰棍的,你嚷着要吃。我给你买了两根,你一口气吃完,牙都冻得打颤。”
他笑了:“我还记得那个冰棍,是绿色的。”
“哦对,是绿豆味的。”
我们一起笑了。远处响起了鞭炮声,不知道谁家在办喜事。
第二天我送儿子去车站。路上经过一家银行,我说:“等会儿,我取点钱。”
我把存折里的钱全取了出来,一共六万八,是这些年攒下的。“拿着,给你妈妈治病。”
他不肯接:“不用了,爸。”
“拿着!”我硬塞给他,“这些钱本来就是该给你们的。”
公交车来了,他看了看我:“爸,我下个月再来,可以吗?”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他上了车,车门关上前,他突然问:“爸,你还爱妈妈吗?”
车门彻底关上了,他的问题和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公交车里。我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远去,喃喃自语:“爱,一直都爱。”
回到修车铺,我从抽屉里找出了前妻的手机号码。那张纸条已经泛黄,边角都卷起来了,但号码还清晰可见。我输入号码,按下拨号键,然后又挂断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十五年没联系,突然打电话说”听说你病了”?
天开始阴了,空气中有了潮湿的味道。修车铺的屋檐下有几只麻雀在跳来跳去。我想起前妻以前最喜欢喂小区里的麻雀,总是留一些面包屑在窗台上。
雨终于下了起来,不大不小,但足够让整个县城的空气变得清新。雨水顺着铁皮招牌往下流,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溪,裹挟着烟头和槟榔渣流向下水道。
我拿起手机,又一次输入那个号码,这次我没有挂断。电话通了。
“喂?”是个陌生的女声。
“请问是吴女士吗?”我的声音有点抖。
“她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您是?”
“我是…”我顿了顿,“我是她前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吴女士现在在做治疗,不能接电话。”
“能不能转告她,就说…”我深吸一口气,“就说我想去看看她。”
“好的,我会转告。”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它自动锁屏。雨越下越大,修车铺的顶棚开始漏水,滴在一个生锈的铁盆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钱我没存够,技术我没学好,这座县城我也没能离开。十五年过去了,我还在原地打转,而她带着儿子去了更远的地方。
我从柜子里翻出前妻的照片,擦去上面的灰尘。照片里的她永远年轻,永远带着笑容。我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她的脸,仿佛这样就能抚平时间在我们之间挖下的沟壑。
三天后,我收到一条短信:
“老李,谢谢你的关心和钱。孩子都告诉我了。我很好,不用担心。别来看我,保持现在这样就好。——小吴”
我读了好几遍这条短信,每读一遍,心里就柔软一分。她还是那么倔,明明生了重病,还说”我很好”。
我回复:“我想去看看你。这些年,对不起。”
发完短信,我开始收拾东西。不管她同不同意,我都要去深圳。十五年了,够长的了。
修车铺门口的木牌上”旺旺修车”几个字在雨水中渐渐模糊,就像我和前妻的过往一样。但没关系,我会重新上漆,重新开始。
就像我要去深圳,去见她一样。
来源:一丝不苟星星NT4bfs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