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清晨,我爹喊我去老支书家帮忙料理后事。天还没亮,村口的大喇叭已经开始播报讣告,沙哑的女声和电流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老支书走了。
那天清晨,我爹喊我去老支书家帮忙料理后事。天还没亮,村口的大喇叭已经开始播报讣告,沙哑的女声和电流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爹说:“老牛啊,你快去一趟。你和老支书家相处得还不错,帮着做点事。”
爹又咳嗽了几声,把痰吐在院子里的水沟边。他十年前就退休了,和老支书是一个时代的人。
“行,我去。”我应了一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把剃须刀丢在洗漱台上。
老支书姓李,叫李长河,村里人都叫他老李头。九十二岁,在我们猴子沟村当了三十多年的支书,直到十五年前退休。我印象中的老支书总是穿着那件发白的中山装,骑着一辆老式永久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装满文件的黑皮包,那包早就磨得没了光泽。
到了李家,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老支书的儿子李建国在门口迎客,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已经花白,但身板还算硬朗。见到我,他低声说:“牛娃来了啊,谢谢你。”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死亡这种事,无论见过多少次,总是让人不知所措。
老支书就躺在正屋的八仙桌上,身上盖着一条红布。按照村里的风俗,死者要在家里停放三天,等亲戚都来齐了才能下葬。
李建国把我拉到一边:“牛娃,我爸生前对你不错,你能不能帮我整理一下他的东西?他那屋里乱得很,我怕把重要的东西丢了。”
我答应下来。
老支书的房间在东厢房,推门进去,一股发霉的纸张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摆着一张单人床,一个老式衣柜和一张书桌。书桌上堆满了各种文件和账本,有些已经发黄卷边。
我先整理了书桌。有份子钱的记录本、生产队时期的记分册、县里发的各种红头文件,还有老支书自己写的日记。翻开一本,发现记的都是村里的大小事务:谁家的地界纠纷,谁家要盖新房子,哪块地受了水患…
这些本子大概有二三十本,按年份码得整整齐齐。有意思的是,最新的一本还在今年,墨迹未干,显然前几天老人还在记录着什么。
“老爷子真有心。”我心里默默佩服。九十多岁的人了,眼睛不花手不抖,还能把字写得工工整整。
我接着打开了床头的小柜子。里面是一些常用药,治高血压的,治关节炎的,还有几盒速效救心丸。柜子底层摆着几张老照片,大多是集体照,应该是开会或者评优时拍的。
衣柜里,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竟然还有一件崭新的黑色呢子大衣,吊牌都没拆,看样式至少有十年了。
正当我收拾得差不多了,突然在衣柜最里面一个小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本农村信用社的存折,封面已经磨破了一角。
我随手翻开看了几页,愣住了。
这是一本转账存折,上面记录着老支书每个月都往一个账户上转300元钱,从1966年开始,一直到上个月,整整58年,从未间断。
按理说,老支书的工资不高,特别是早些年的时候,一个月也就几十块钱。后来退休金也就两千多。他一个人生活,日子过得很简朴,家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为什么要坚持给一个人每月转300元这么多年?
我拿着存折去找李建国,他正在院子里接待前来吊唁的村民。
“建国叔,我在老支书房间找到个存折,您看看。”
李建国接过去,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表情从疑惑变成震惊。
“这…这是什么情况?我爸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啊。”他翻到最后一页,“你看,上个月15号还转了一次,300元。”
我们一算,58年,每月300元,那就是近21万元。对于一个农村老人来说,这可不是小数目。
“收款人是谁?”我问。
李建国皱着眉头说:“只有个账号,没写名字。我得去信用社查查。”
第二天,李建国去了县里的信用社。回来时,他的脸色很复杂,既有震惊,又有说不出的伤感。
“查到了,”他声音有些嘶哑,“是个叫宋玉兰的女人,已经去世三年了。”
“宋玉兰?”这个名字在村里挺陌生的。
李建国摇摇头:“我也不认识。但信用社的老张说,这个账户在宋玉兰去世后改成了她儿子的名字,叫宋大勇。”
“宋大勇?”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是不是县医院的那个医生?”
“对,就是他。”李建国说,“奇怪的是,宋大勇每次收到我爸的钱后,都会取出来,然后再存进去一部分。像是…像是在帮我爸保管什么似的。”
我们决定去找宋大勇问个清楚。
县医院离我们村有二十多公里路程。第三天,我开车带着李建国去了医院。宋大勇是医院骨科的主任医师,五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但精神矍铄。
我们在他办公室门口等了半个小时。看他走过来,李建国站起身,有些局促地问:“请问是宋大勇医生吗?”
宋大勇点点头:“您是?”
“我叫李建国,是猴子沟村李长河的儿子。”
宋大勇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慢慢露出了然的神情:“李支书的儿子?请进来说吧。”
宋大勇的办公室很简单,墙上挂着几个奖状和一张全家福。我们坐下后,李建国直接拿出那本存折,放在桌上。
“我父亲前几天去世了,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个。请问,您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父亲要给您母亲,后来又给您转这么多年的钱吗?”
宋大勇盯着那本存折看了良久,眼圈慢慢红了。他起身走到柜子前,从最底层拿出一个老旧的木盒子,放在桌上,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沓发黄的信纸,还有几张老照片。最上面的那张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和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姑娘,两人站在一棵大树下,笑得很灿烂。
“这是我母亲和她的未婚夫,我的亲生父亲,宋志远。”宋大勇的声音有些颤抖,“1964年,他去参军了,两年后在一次演习中牺牲。当时我母亲已经怀孕了,也就是怀着我。”
我和李建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和老支书有什么关系。
宋大勇继续说道:“我的父亲和李支书是一个生产队的,关系很好。父亲入伍前,曾经托付李支书照顾我母亲。父亲牺牲后,按理说国家会有抚恤金,但当时正值那个特殊年代,很多手续都办不下来。我母亲一个人带着我,生活很困难。”
他拿起一封信,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李支书写给我母亲的信。他说,会每月拿出一部分钱帮助我们,直到国家的抚恤金下来。”
李建国接过信看了看,的确是老支书的笔迹。但他疑惑地问:“可是…都58年了,抚恤金的事早该解决了啊?为什么我父亲还一直在转钱?”
宋大勇苦笑一下:“实际上,抚恤金在1972年就已经批下来了,而且数额不小。但李支书从来没告诉过我母亲。”
“什么?”我和李建国都惊讶地看着他。
“是的,”宋大勇拿出另一份文件,“这是我母亲去世后,我在整理她遗物时发现的。抚恤金的确下来了,但李支书把钱都存了起来,然后每月只拿出300元给我母亲,就说是国家的补助。”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李建国不解地问。
宋大勇叹了口气:“我后来找李支书问过。他说,当时我母亲刚失去丈夫,心理很脆弱。如果一下子拿到一大笔钱,很可能会引来麻烦,甚至可能会有人打她的主意。所以他决定每月按时给我母亲一小部分,既能保证我们的基本生活,又不至于引来麻烦。”
“那后来呢?为什么不把钱一次性给你母亲?”我问道。
宋大勇笑了笑:“这就是李支书的另一番苦心了。他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这笔钱如果一下子给了,可能很快就会花完。他希望这钱能长久地帮助我们。后来我上了大学,又读了研究生,妈妈找了个老实人嫁了,生活也好起来了,这钱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所以,”李建国沉吟片刻,“我父亲管理那笔抚恤金,每月只取出300元给你们?那剩下的钱……”
宋大勇从木盒子最底层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李建国:“都在这里。我每次收到李支书的300元,都会把其中的200元再存起来。这些年下来,加上利息,已经有五十多万了。李支书说过,这钱始终是我父亲的,应该留给我。但我一直觉得,这也有李支书的一份心血,所以从来没动过。现在,我想把它交还给你们。”
李建国接过信封,手微微发抖。他摇摇头:“不,宋医生,这钱是你父亲用生命换来的,我父亲只是代为保管而已。”
我们在宋大勇的办公室坐了很久。他给我们讲了更多关于他母亲和他自己的故事。原来,宋大勇之所以选择成为医生,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老支书的影响。老支书常说,人这一辈子,能帮就帮一把,大家都不容易。这话深深印在了宋大勇的心里。
临走前,宋大勇对李建国说:“李支书每个月都会来医院看我,从不间断。他从来不提钱的事,只问我工作顺不顺利,家里好不好。”
李建国的眼睛红了:“他从来没跟我们提起过这事……”
“他是个有心人,”宋大勇说,“他说过,这是他欠我父亲的,也是他和那个时代欠下的。”
回去的路上,我和李建国都沉默不语。车窗外,秋日的阳光洒在田野上,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李建国突然说:“你知道吗?我爸有一件从来没穿过的呢子大衣。”
“嗯,我看到了。”我点点头。
“那是宋医生十年前送的。我爸总说留着过年穿,可每次过年也不穿。”李建国声音哽咽,“其实我知道,他是舍不得穿……”
我想起柜子里那件带着吊牌的崭新大衣,心里一阵酸楚。
老支书的葬礼在第四天举行。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连县里的领导也来了几位。令人意外的是,宋大勇也来了,还带着一大束白菊花。
仪式上,县里的领导讲了一些老支书的事迹,说他如何带领村民脱贫致富,如何为村里争取项目。这些我们都听过无数遍了。
轮到宋大勇讲话时,他只说了一句:“李支书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
然后他放下话筒,走到棺材前,深深鞠了一躬。
李建国原本打算请几个吹鼓手来,按照当地的传统热热闹闹地送老人最后一程。但宋大勇说,老支书生前最不喜欢的就是铺张浪费,建议简单一点,体面一点就好。
下葬时,宋大勇和李建国一起抬棺。我看到宋大勇悄悄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进了棺材里。那是一个小布包,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晚上,我们几个村里的老伙计在李家吃饭。酒过三巡,李建国说起他和宋大勇的约定。
“宋医生说,从今年开始,每年清明节和我爸的忌日,他都会来看看。他还说,他在县医院也快退休了,到时候可能会回咱们村里住一段时间。”
村里的老刘问:“他回来干啥?县城多好啊。”
李建国笑了笑:“他说想看看我爸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他还说,我爸走了,他得来照顾我。”
我们都笑了。笑声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和温暖。
吃完饭,我一个人在村里散步。经过老支书家门口,看见那棵老槐树下放着一把竹椅,空荡荡的。往常,老支书总是坐在那里,看着村里人来人往,和路过的人打招呼,给小孩子发糖。
我掏出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村口的大喇叭早已停止播音,只有虫鸣声在夜色中起伏。我想起老支书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啊,能帮就帮一把,当不了大善人,也别做小人。”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因为和媳妇吵架,一个人在村口的小卖部喝酒。老支书路过,看见我,就坐下来陪我聊天。他没问我为什么喝闷酒,只是讲起了他年轻时的事。
“我刚当支书那会儿,正赶上最难的时候。村里有个寡妇,带着个小孩,家里揭不开锅。我就偷偷从自己的口粮里匀出一部分给她。后来日子好了,她想还我,我没要。我说人这一辈子啊,能帮就帮一把,当不了大善人,也别做小人。”
当时我以为他只是随便讲讲,现在才明白,他说的大概就是宋大勇的母亲。
转过村口,我看到医务室的灯还亮着。宋大勇说要在村里待几天,就暂住在那里。透过窗户,我看到他正在整理什么东西。
我想起今天下葬时,他偷偷放进棺材里的那个小布包,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什么信物,或许是什么约定。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有人记得承诺,有人懂得感恩,有人明白什么是责任。
走到村口的石碑前,我停下脚步。碑上刻着”猴子沟村”四个大字,是老支书亲笔题写的。那字迹刚劲有力,一如他的为人。
村里的人都说,老支书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做人做事,却是实实在在的。
现在想想,他做的最大的事,大概就是在无声无息中,坚持了58年的承诺和责任吧。
我扔掉烟头,踩灭,转身向家走去。明天还要上班,日子还要继续。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心里对”活着”这件事,有了更深的理解。
“人这一辈子啊,能帮就帮一把,当不了大善人,也别做小人。”
老支书的话,会一直在这个村子里流传下去。
前几天,村里决定把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的空地整理一下,放一张石凳,就当是纪念老支书。李建国说,他父亲的存折和宋大勇还回来的那笔钱,他打算捐出一部分,在村里修个小广场,让老人们有个休闲的地方。
宋大勇也回了村里几次,每次来都会在医务室坐诊几天,给村里人看病。他说,这是他能做的最好的报答。
至于老支书晚年写的那些日记本,李建国打算保存下来。他说:“我爸记录了这么多年的村史,得好好留着。以后谁要是想知道咱们村的事,翻翻这些本子就知道了。”
今天早上,我又经过老支书家门口。那把竹椅已经不在了,但树下多了一块新翻的土,种着几株菊花,开得正艳。
我知道,那是宋大勇带来种的。他说,菊花代表着怀念,也代表着坚韧。就像老支书一样,平凡中透着坚韧,朴实中见真情。
老支书的故事,在村里人嘴边渐渐流传开来。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明白,有人说他执着,有人说他负责任。
但我想,对老支书来说,他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些。他只是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就像他常说的那样:“人这一辈子啊,能帮就帮一把。”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