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摘的野菜,山上长得挺好。”我其实挺尴尬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下岗后就靠这些零碎过日子。
开春那会儿,我刚从坑上下来,就看到妹妹站在我家门口。
“哥,你这是…”她看了眼我手里的塑料袋。
“摘的野菜,山上长得挺好。”我其实挺尴尬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下岗后就靠这些零碎过日子。
妹妹眼圈有点红,但她勉强笑了笑,跟我进了屋。我家那破沙发上还堆着昨晚叠到一半的快递纸箱。自从去年开始给镇上电商代发货,家里就没整齐过。
“要喝水不?”我问。
妹妹摇头,然后突然低声说:“二勇走了。”
二勇是我妹夫,在县里开了个小超市,日子过得还行。这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走了?去哪了?”
“就是…走了,已经两个月了。”妹妹咬着嘴唇,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愣住了,手里拿着的搪瓷缸子晃了一下,水洒在了桌上那张县医院的缴费单上。缴费单是昨天开的,我妈的老毛病又犯了。
“怎么回事?吵架了?”
妹妹摇摇头,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纸巾盒正好挡住了我妈的视线——她正在里屋看那个总也看不够的肥皂剧。
“我养不起孩子了,哥。”妹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这句话像把刀子。我妹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二勇虽然有时候爱喝两口,但日子一直过得不错啊,怎么突然就…
“卡里有两万多,是我这些年攒的。”妹妹说,“你先拿着,我想让小洋和小丽到你这住一段时间。”
我正要问为什么,电话就响了,是收快递的师傅。我赶紧说”马上下来”,然后抓起那几个纸箱子就往外跑。
下楼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昨天在医院排队时听人说,县里那个正规超市开业了,打折促销,好多小超市的生意都不好做了。
妹妹的两个孩子是第二天来的。
小洋背着个书包,小丽抱着个毛绒玩具熊,那熊掉了一只眼睛,缝上了一颗不一样的纽扣。妹妹送他们来的,但没进屋,说单位有事。我知道她是在撒谎,她在一家美容院做前台,周末不上班。
我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半棵白菜和几个鸡蛋。冰箱门上贴着一张我妈70岁生日的照片,照片角已经卷起来了,但我妈坚持不让换。
“你们先看会电视,我去买点菜。”我说。
超市里人不多,我挑了些孩子爱吃的东西。收银台旁边的促销架上摆着一种新出的饼干,包装袋上印着”新口味限时促销”,我拿了两包。那个收银员小姑娘认出了我:“张叔,今天没送快递啊?”
“休息。”我含糊地回答。
回去的路上,我绕道去了趟妹妹家小区。他们家门口晾着几件孩子的衣服,窗户关着,阳台上的绿萝有点蔫。
晚上我做了红烧肉和番茄炒蛋。妈妈问小洋学习怎么样,小洋支支吾吾地说还行。我看了一眼他的指甲,咬得很厉害。小丽一直摆弄那个熊,后来说肚子疼,去了厕所很久。
“你爸爸去哪了?”我妈直接问。
小洋低着头不说话,小丽从厕所出来,红着眼睛说:“爸爸去南方打工了,说要赚好多好多钱。”
晚上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在水槽下面的垃圾桶里看到了一条皱巴巴的纸巾,上面有血迹。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听着隔壁房间传来小丽的一阵阵低低的抽泣声。
孩子们住下来后,日子就变得乱七八糟的。
小区的王阿姨看到我买了这么多菜,笑着说:“娶媳妇了?”我摆摆手没解释。老旧小区的电梯总是坏,我抱着菜爬到五楼,看见我妈正在阳台上晾小丽的校服,那校服明显小了,袖子短了一截。
“小丽说她肚子疼。”我妈突然说。
“可能吃坏东西了。”我含糊地回答,把菜放进冰箱。
“不是,是那个疼。”我妈压低声音,“这孩子才12岁,怎么这么早…”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转身去摆弄那个总是对不准时间的挂钟。墙上的旧历还停留在去年,我妈说换了不吉利。
晚上吃饭时,小洋问我:“叔,你说我爸爸去南方打工,会不会不回来了?”
我的筷子顿了一下,碰到了桌上的酱油瓶。那是个旧可乐瓶改的,瓶盖都锈了。
“别瞎想,你爸肯定会回来的。”我说。
小丽突然说:“才不是打工!是跟王阿姨跑了!我在妈妈手机上看到的短信!”
小洋瞪了她一眼,小丽又哭了。我妈起身去安慰小丽,我给小洋夹了块肉,他没动筷子,只盯着碗里那颗没挑干净的米粒。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妹妹,等了很久才接。她声音很低,背景音嘈杂,像是在街上。
“谁是王阿姨?”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妹妹说:“他超市对面彩票店的女人。”
“报警了吗?”
“没用的,他把存款都带走了,连小洋上高中的钱都…”她哽咽了,“我这两个月一直在找兼职,晚上去夜市摆摊…”
我突然想起了妹妹手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原来不是美容院弄的。
“你来接孩子吧,我帮你。”我说。
“不行,房租都交不起了,下个月要搬走…哥,孩子先放你那,等我…”
电话突然断了。我再打过去,提示已关机。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妹夫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拿着那个掉了一只眼睛的熊。他说:“哥,帮我照顾他们几天。”梦里的我问:“你要去哪?”他摇摇头,转身走了,背影被拉得很长。
孩子们住下来第三周的时候,小区来了个卖水果的小贩,推着三轮车,嗓门特别大。
“新鲜水果喽!苹果橙子香蕉喽!”
我从窗户往下看,正好看到小洋站在三轮车旁边,盯着那些水果看。小贩问他买什么,他摇摇头就跑开了。晚上我买了些苹果回来,小洋咬了一口,然后默默放下了。
“不好吃?”我问。
“爸爸以前总买这种苹果。”小洋说完,起身去了卧室。
我妈叹了口气,继续削苹果皮。她的手有点抖,苹果皮断了好几次。电视里正播着新闻,说什么县里经济发展,招商引资。我换了个台,是动画片,小丽没精打采地看着。
第二天早上,我送孩子们去学校。路上遇到了隔壁栋的李大爷,他扛着钓鱼竿,看见我领着两个孩子,愣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
“我妹的孩子,来住几天。”我赶紧解释。
李大爷点点头,眼睛却看向小洋的校服——袖子短了一截,露出手腕。我这才注意到,小洋似乎比刚来时又高了些。
学校门口人挤人,家长们送完孩子三三两两地聊天。我看见一个男人蹲下来帮孩子整理书包,然后亲了亲孩子的脸颊。小洋的目光定在那对父子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叔,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了。”小洋突然说。
我点点头,看着他们走进校门。小丽回头冲我挥了挥手,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那个熊的耳朵。
回去的路上,我路过那家据说让二勇生意变差的连锁超市。玻璃门上贴着大大的促销海报,里面人来人往。我想起妹夫那个小超市,货架上的东西总是码得歪歪扭扭的,但价格便宜,还赊账。
我站在超市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进去。里面灯光明亮,货架整齐,促销员热情地介绍着什么套餐。我在收银台前排队时,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转过身来,是二勇。
他看见我,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变得复杂。他穿着这家超市的工作服,胸前别着工牌。
“哥…”他叫了一声,声音很低。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他追出来拉住我:“哥,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我猛地甩开他的手,“你在这上班?那你家里人呢?”
二勇低着头不说话。超市门口的促销员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欠了钱。”他最后说,“赌的,三十多万。那个王…她是我表姐,帮我还了一部分,剩下的我得自己还。我不敢告诉你妹妹…”
“所以你就跑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想等还清了再回去,现在回去也是给她们添麻烦…”
我忍不住打断他:“你知道你妹妹晚上去夜市摆摊吗?你知道小丽才12岁就来例假,疼得晚上哭吗?你知道小洋的指甲都咬烂了吗?”
二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转身走了,心里又气又难受。走到拐角处,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二勇还站在那里,像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不知道该不该把遇见二勇的事告诉妹妹。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老旧的防盗窗上,发出嗒嗒的声音。我起身去关窗,看见楼下停着一辆三轮车,车上蒙着块塑料布,布下露出一截货架的边缘。
我心里一动,穿上衣服下了楼。雨中站着个人,是二勇。
“哥…”他浑身湿透了,手里拿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个新的毛绒熊,和小丽那个一模一样,但两只眼睛都在。
“你来干什么?”
“我明天就去跟你妹妹解释,我…我想先看看孩子们。”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侧身让他进了楼道。
上楼的时候,二勇一直在抹脸上的雨水,但我知道那不全是雨。他的工牌还别在胸前,我这才看清名牌上的字——“库管”。
“你在那做库管?”
他点点头:“晚上还在一家餐厅洗碗,白天休息的时候去工地搬砖。哥,我知道我没脸见她们,但我想把钱还清…”
我没说话,打开了家门。屋里很安静,孩子们和我妈已经睡了。二勇在门口站了好久,最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孩子们的房间,推开一条门缝看了看,又轻轻带上。
“他们瘦了。”他说,声音哽咽。
我递给他一条毛巾:“你妹妹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她换号了,躲债主。”二勇低声说,“那些人找过她…都是我欠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倒吸一口冷气:“什么债主?高利贷?”
二勇点点头,眼中满是羞愧:“去年超市亏了,我想翻本…就去赌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我妹夫就坐在我对面,浑身湿透,像条落水狗。厨房里的旧钟走得很响,滴答滴答,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你欠多少?还有多少没还?”我最后问。
“还差十八万。”二勇咬着牙说,“我每个月能攒四千多,再有三年…”
我站起来,去卧室拿出了那张妹妹给我的银行卡。
“这是你妹攒的钱,两万多。”我把卡递给他,“还有我这几年的积蓄,差不多六万。剩下的我去问问亲戚,看能不能先拼凑起来。”
二勇呆住了:“哥,我不能…”
“别磨蹭了!”我打断他,“你以为你这样躲着,你妹和孩子们就能好过?赶紧把债还了,把家里人接回去!”
二勇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哥,我…”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别这样,孩子们听见了怎么办。”
“爸爸?”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来。小丽站在那里,怀里抱着那个掉了眼睛的熊,不敢相信地看着二勇。
二勇呆住了,然后猛地冲过去抱住女儿:“丽丽,爸爸回来了…”
小洋也被惊醒了,站在门口,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切。二勇伸出另一只手,小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扑了过去。
我妈从她房间出来,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然后默默回房间拿了条干毛巾。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远处传来早市的吆喝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两个月后,妹妹一家搬了新家,是县城郊区的一个小区,房租便宜些。二勇白天在那家连锁超市上班,晚上我介绍他去一个朋友的仓库帮忙。债已经还了大半,剩下的分期慢慢还。
我去他们家吃饭,发现墙上挂着那个掉了眼睛的熊,旁边是二勇买的那个新熊。妹妹说要留着旧熊做纪念,提醒他们家里差点就散了。
小区楼下有个小广场,吃完饭我们下去散步。看着二勇推着我妈的轮椅,小洋和小丽在前面追逐打闹,妹妹挽着我的胳膊,我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哥,谢谢你。”妹妹轻声说。
我摇摇头:“一家人,说什么谢。”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彩票店,二勇的脚步明显慢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径直走了过去。小洋回头看了看爸爸,然后跑回来,抓住了他的手。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看了看妹妹给我的那张银行卡。卡还在我这里,妹妹非说要我留着,说是对我的感谢。我知道他们家现在还是紧巴巴的,但我没再提这事。
有些伤痕需要时间慢慢愈合,就像那个熊的眼睛,虽然换了颜色不一样的纽扣,但总算是完整的了。
窗外,县城的夜灯渐渐暗了下来,只有远处的工地还亮着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