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早晨五点刚过，杨家湾村的炊烟就零零星星地升起来了。李明德挑着两桶井水往家走，远远就看见一辆蓝皮拖拉机在村口磨蹭，时而走两步，时而熄火，走走停停的，像个学步的孩子。他放下水桶，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是三婶刘桂珍。

早晨五点刚过，杨家湾村的炊烟就零零星星地升起来了。李明德挑着两桶井水往家走，远远就看见一辆蓝皮拖拉机在村口磨蹭，时而走两步，时而熄火，走走停停的，像个学步的孩子。他放下水桶，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是三婶刘桂珍。

“三婶！这么早就练车啊？”李明德喊了一声。

拖拉机又是一个突突，差点熄火。三婶的头从驾驶室探出来，脸涨得通红，嘴里嘟囔着：“你吵啥吵，没看我正忙着呢！”

李明德看她坐在驾驶位上，身子都快站起来了，还是够不着踏板，就垫了个破旧的蛇皮袋，里面不知塞了什么，鼓鼓囊囊的。一只土黄色的布包挂在车门把手上，被拖拉机震得一颤一颤的。

“三婶，您这是……”

“咋啦，老太婆就不能学开拖拉机啊？”三婶打断了他的话，手指敲着方向盘，“你三叔走了都快两年了，这田还得种啊！”

李明德不知该说什么好。三婶今年都62岁了，从没摸过机器，连电视机都是别人帮她调台。这拖拉机是三叔生前买的，放在院子里都落了一层灰。

“您小心点，别伤着自己。”他只能这么说。

三婶没再理他，缓慢地把拖拉机挪到村口的小路上，发动机一阵轰响，扬起一团灰尘，就颤颤巍巍地开走了。

李明德挑起水桶，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头正坐在那打牌，看见他就招手。

“明德啊，刚才那是你三婶不？这老太太疯了吧，六十多岁学开拖拉机！”村里的王大爷咧着嘴笑。

“可不是，前几天我路过她家，她正趴在院子里翻三叔留下的拖拉机使用说明书呢，厚厚一本，字小得跟蚂蚁似的。”张二叔也插嘴道。

“你说她能行吗？听说昨天差点把村头李家的栅栏撞倒了。”

几个老头笑作一团，李明德只是笑笑，没接话茬。

三婶刘桂珍的拖拉机技术确实不咋样。村里人都知道，她跟三叔感情好得很，日子也过得舒坦。三叔在世时把家里的几亩地打理得妥妥当当的，收成年年都不错。可惜两年前三叔突发脑溢血走了，葬礼办完，三婶就埋头侍弄家里的那几亩地，从来不麻烦别人。

李明德时常看见三婶在地里忙活，弯着腰，背影瘦小，倔强得像根木桩子。村里人都劝她，年纪大了，不如把地租出去，每年收点租金就行。可三婶就是不听，说这是她跟三叔的心血，不能荒废了。

这不，又开始学开拖拉机了。

村里的广播突然响起来，打断了李明德的思绪。

“各位村民请注意，今天上午十点，县农业技术推广站的专家要来我们村讲授新型耕作技术，有兴趣的村民请到村委会广场集合。”

王大爷嗤笑一声：“又是骗人的把戏，上次来的那个专家，推销了一堆假化肥，害得老张家的菜园子颗粒无收。”

几个老头又笑作一团。

李明德把水桶放回家，想着反正今天没啥事，去听听也好。十点不到，他就来到了村委会广场。出乎意料，来的人不少，大多是村里干活的劳力。人群里有个矮小的身影格外显眼——三婶刘桂珍，头戴一顶发黄的草帽，身上的蓝布褂子前胸口袋里还插着一支褪了色的钢笔。

专家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姓周，讲的是什么”绿色农业”、“有机种植”，李明德听得半懂不懂。他注意到三婶坐在最前排，不时用那支钢笔在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上记着什么。那笔记本的封面已经卷边了，贴着一张褪色的标签，隐约能看出是三叔的名字。

讲座结束后，其他人三三两两地散了，只有三婶还缠着那位周专家问东问西。李明德走近了些，听见三婶问：“周专家，那个有机肥料咋个配比啊？我家后院有鸡粪，能用不？”

周专家似乎有些意外，认真地回答起来。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三婶：“你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打电话问我。”

三婶小心翼翼地接过名片，塞进了口袋。

从那以后，村里人经常看到三婶开着拖拉机出门，一开始还磕磕绊绊的，后来竟然熟练起来。更奇怪的是，她的地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种上了各种村里人没见过的蔬菜。

“那是什么啊？看着怪模怪样的。”村口老槐树下，几个老头议论纷纷。

“听说是什么有机蔬菜，卖价高呢。”

“胡扯，那老太太懂什么有机不有机的。”

议论声中，三婶的拖拉机从村口经过，车斗里装满了刚收的蔬菜，整整齐齐地码着。三婶头上还是那顶发黄的草帽，只是帽檐上多了个农业技术推广站的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拖拉机开到村委会前停下，三婶麻利地跳下车，从车斗里取出几筐蔬菜。原来有几辆城里的面包车已经在那等着了。

李明德正好路过，帮忙搬了几筐。

“三婶，这些菜卖得咋样啊？”

三婶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来，笑得像个孩子：“托周专家的福，这些菜可吃香了。城里人就爱这口，说是绿色食品，比市场上的贵一倍不止，还供不应求呢！”

“那您这是跟周专家学的？”

三婶点点头，随手递给李明德一个刚摘的西红柿：“尝尝，保证比你吃过的都甜。”

李明德接过来咬了一口，果然汁水丰盈，甜中带酸，比普通西红柿的味道浓郁多了。

“我就说嘛，这老太太是真有两下子！”一个买菜的城里人插嘴道，“你们村多亏有她，我们这些城里人才能吃上放心菜！”

三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一丝少女般的羞涩。

到了冬天，村里的地大都进入休耕期，三婶却在自家房前屋后搭起了几个简易的大棚。

“这老太太发疯了吧，大冬天种什么菜啊？”王大爷挖着耳朵说。

谁知道第二年春节前后，当市场上的新鲜蔬菜价格高得吓人时，三婶的大棚里却有源源不断的供应。城里来的车排起了长队，把杨家湾的小路都堵住了。

更让村里人大跌眼镜的是，那位周专家开始定期来村里，每次都住在三婶家。一来二去，他们发现三婶家的院子变了样——门口挂上了”杨家湾有机农业示范基地”的牌子，院子里还立着一块黑板，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农作物种植时间表和技术要点。

“听说三婶成了县里的有机农业技术员了，月月有工资呢！”村里的李大娘神秘兮兮地说。

“真的假的？就她？”

话音未落，就看见三婶骑着摩托车回来了——是的，她从拖拉机升级到摩托车了，说是方便去周边村子做技术指导。

李明德从城里打工回来过年，特意去拜访了三婶。刚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笑声。推门进去，只见三婶家的堂屋里坐满了人，有村里的，也有周围几个村子的。三婶站在一块白板前，正给大家讲解什么。墙上贴着几张证书，有三婶的名字，还有”农业技术推广员”、“有机农业示范户”之类的头衔。

看见李明德，三婶笑着招手：“明德来啦，坐，我这讲完就做饭。”

李明德注意到三婶桌上放着一个眼镜盒，里面是一副新配的老花镜。旁边是那个破旧的笔记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笔记。

“三婶，您这是……”

“教大家种有机菜呢！现在城里人可认这个，咱们农村有的是地，有的是肥料，只要琢磨出门道来，钱不就挣到了吗？”三婶一边收拾桌上的资料，一边说，“去年我们村就有七八家跟着我学，今年周边几个村子也来了不少人。”

李明德这才注意到，堂屋的角落里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些图表和文字。三婶顺着他的目光解释道：“那是周专家帮我弄的，说是要建立什么’数据库’，记录咱们的种植情况、土壤变化，还能预测市场行情呢！”

“三婶，您还会用电脑呀？”李明德惊讶地问。

三婶笑着摆摆手：“哪会啊，都是周专家教的。慢慢学呗，不比开拖拉机难多少。”

吃饭的时候，三婶给李明德夹了一筷子自家腌的酸菜：“尝尝，这可是我用老法子腌的，加了点新配方，城里人特爱吃。”

李明德吃了一口，酸中带甜，口感脆嫩。

三婶突然放下筷子，起身去了里屋，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红色存折：“明德啊，三婶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您说。”

“你知道，我就一个人，这些年靠着种地，手头也宽裕了些。我想办个农民合作社，带着村里人一起干。这存折里有两万块，是我这两年攒的，你在城里见多识广，帮我参谋参谋怎么办？”

李明德接过存折，翻开一看，里面的存款远不止两万。他有些诧异地看着三婶。

三婶笑了笑：“哎呀，那是周专家他们单位给我的一些补贴和奖金，说是表彰我推广有机农业的成绩。”

“三婶，您这是要当企业家啊！”李明德半开玩笑地说。

“什么企业家不企业家的，就是想着，一个人富不算富，大家一起富才算富嘛。”三婶往他碗里又夹了一筷子菜，“你三叔生前就常说，咱农民也得与时俱进。他是没机会了，我得替他完成这心愿。”

提到三叔，三婶的眼眶有些湿润，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周专家说了，咱们村的地理位置好，水源也干净，特别适合发展有机农业。现在政府还有扶持政策，多好的机会啊！”

李明德点点头，心里为三婶的转变感到惊讶又钦佩。

吃完饭，三婶带着李明德参观了她的”实验田”——几块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小块土地，每块都种着不同的蔬菜。角落里放着一个破旧的木箱，上面贴着”蚯蚓养殖”的标签。

“这是做有机肥料用的，蚯蚓粪可是好东西！”三婶打开箱子，里面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蚯蚓。

回村路上，李明德遇到了以前总爱笑话三婶的王大爷。

“听说了吗，咱们村要成立合作社了，县里领导都要来参观呢！”王大爷神色复杂地说，“还是三婶有眼光啊，这两年光靠种菜，就赚了不少。”

“是啊，谁能想到呢。”李明德感慨道。

“我家那两亩地明年也交给合作社了，三婶说保底收益比出租给别人高多了。”王大爷挠挠头，“早知道就不笑话她了，人家眼光长着呢。”

第二天，李明德去县城办事，路过农业局时，看见院子里挂着一条横幅：“杨家湾有机农业示范基地经验交流会”。透过铁栅栏，他看见三婶坐在主席台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胸前还别着一朵大红花。台下坐满了人，有西装革履的领导，也有穿着朴素的农民。

周专家正在台上介绍：“刘桂珍同志虽然年过六旬，但她勇于创新、敢于实践的精神值得我们每个人学习。她证明了，只要有决心，任何年龄都可以成为新型农民……”

三婶坐在台上，神情严肃又有些羞涩，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衣角。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布满皱纹却神采奕奕的脸庞。

李明德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默默地站在院子外看了一会儿，心里升起一股暖意。

回村的路上，他遇到了隔壁李家的小孙女，十七八岁的样子，刚考上大学。

“明德哥，我听说三婶要办合作社，你说我放假回来能去帮忙吗？我想学点实际的东西。”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可以啊，三婶肯定高兴死了。”李明德笑道，“你学的什么专业？”

“农业经济管理。”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是受三婶影响的，我觉得她特别酷。你知道吗，她还教我用电脑查农业资料呢！”

李明德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那你可得好好学，将来回来接三婶的班！”

春天来了，杨家湾村的田野上新添了许多白色的标牌，上面写着各种蔬菜的名称和种植时间。村头那块以前荒废的空地上，一座两层小楼正在建设中，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杨家湾有机农业合作社”。

三婶的拖拉机不知何时装上了一个太阳能板，听说是为了给她的手机和GPS充电，方便随时查询农业信息和市场行情。

更神奇的是，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回流了。以前他们宁愿在城里做苦力，也不愿回村种地。现在有了合作社，收入有保障，不少人选择了回来。

李明德的表弟就是其中之一，以前在城里送外卖，现在回来专门负责合作社的网络销售。他们建了个微信公众号，还开了网店，把杨家湾的有机蔬菜卖到了全国各地。

今年秋天，三婶家的院子里办了场特别的宴席。县领导、周专家、合作社的社员们都来了。原来是三婶荣获了”全国种植业技术能手”的称号，还被评为县人大代表。

酒过三巡，周专家站起来敬三婶：“刘大姐，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你知道吗，你的事迹已经写进了我们农业局的培训教材里！”

三婶摆摆手，脸涨得通红：“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教我，我哪懂这些呀。”

“不，大姐，是你教会了我什么叫永不服输。”周专家真诚地说，“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你开拖拉机的样子，当时心里还纳闷呢，这位老人家怎么这么倔强。现在我明白了，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农民，我们的农村才有希望啊！”

三婶低下头，悄悄地抹了抹眼角。

宴席快结束时，三婶突然站起来，示意大家安静。

“我想说几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大家以前都笑话我，说我一个老太太学什么开拖拉机，不知天高地厚。”

众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其实我不怪大家，我自己也没想到能有今天。”三婶环顾四周，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我想说的是，人这辈子啊，永远不晚。我老刘桂珍能做到的，你们年轻人更能做到！”

说完，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李明德送三婶回家。月光下，三婶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硬朗。

“三婶，您真厉害。”李明德由衷地说。

三婶笑了笑：“其实，我最初学开拖拉机，就是不想让你三叔的东西落灰。那拖拉机是他心爱的宝贝啊，每天都擦得锃亮。他走了，我总觉得亏欠他，没能帮他照顾好他的宝贝。”

“后来呢？”

“后来啊，”三婶抬头看着月亮，“我才发现，这不只是照顾一台拖拉机那么简单。你三叔生前常说，人活一辈子，总得干点有意义的事。我想，我这是替他完成心愿吧。”

李明德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说来也怪，”三婶继续说道，“我开始学拖拉机那会儿，做梦都梦见你三叔站在地头冲我笑。我就想，他一定是同意我这么做的。”

两人走到三婶家门口，院子里那辆蓝皮拖拉机静静地停在月光下，崭新如初。

“三婶，我要回城里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李明德问。

三婶想了想，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帮我查查这个化肥的成分吧，我怀疑里面有不环保的东西，用了对土壤不好。”

李明德接过纸条，发现上面写着一长串他看不懂的化学名词，还有三婶工整的批注。

“三婶，您连这都研究上了？”

三婶得意地笑了：“干一行爱一行嘛！再说了，”她指了指院子里那台显眼的拖拉机，“有些路，不走则已，走了就要走到底。”

李明德忽然意识到，三婶早已不是那个被人嘲笑的六旬老太太了。在这片她深爱的土地上，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也改变了整个村子的命运。

“三婶，您知道吗，您真是我们村最酷的人！”李明德由衷地说。

“哎呀，瞎说什么呢，”三婶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但眼睛里闪烁着自豪的光芒，“快回去吧，明天还得早起呢，合作社的新地块要开始整理了。”

看着三婶疲惫却坚定的背影，李明德忽然明白，有些人的光芒，不需要惊天动地，只需要在自己的土地上，默默地发光、发热，就足以照亮一方天地。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