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在我的太阳穴上来回拉扯。父亲坐在沙发正中,身体微微前倾,手里攥着遥控器,仿佛那是捍卫他世界最后秩序的权杖。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在我的太阳穴上来回拉扯。父亲坐在沙发正中,身体微微前倾,手里攥着遥控器,仿佛那是捍卫他世界最后秩序的权杖。
我妻子李娟在厨房里洗碗,水流声和电视声混在一起,织成一张黏稠的网,把这间一百二十平的精装公寓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叫陈凯,三十八岁,一家外企的市场总监。我以为我给了父亲一个体面的晚年,直到三天前,我在自己公司的楼下,看见他穿着一身灰色的保洁工作服,正弯腰从花坛里捡一个被人丢弃的矿泉水瓶。
阳光很好,把我们公司那栋“环球中心”的玻璃幕墙照得像一块巨大的水晶。而我的父亲,陈建国,就在这水晶脚下,像一粒毫不起眼的尘埃。他拧开瓶盖,把剩下的小半瓶水小心翼翼地浇进花坛,然后熟练地一脚踩扁瓶子,塞进身边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整个过程,他脸上有一种近乎于庄严的平静。
那一刻,我没感到心酸,只觉得脸上被人狠狠刮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回到家,我坐在餐桌前,看着父亲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夹起一块油焖笋,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他吃饭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一道精密的工序。我清了清嗓子,开口了:“爸,明天别去那儿上班了。”
父亲的筷子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没看我,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钱不够用你跟我说,”我继续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力,“我每个月给你打的钱,不够你花?”
他还是没看我,把那块笋咽下去,才缓缓说:“够用。”
“够用你还去干那个?”我的声调不由自主地高了起来。
李娟从厨房里探出头,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没理会。
父亲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像一块被江水冲刷了多年的石头。他说:“我想去。”
“你想去?”我几乎要笑出声,“你想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我陈凯的市场总监,让我六十五岁的亲爹在外面捡瓶子?”
父亲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他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识地搓着裤腿。这是他紧张或者不知所措时的标志性小动作。他放在鞋柜上的那个搪瓷茶缸,今天被他拿到了餐桌边,缸身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已经斑驳。他拿起茶缸,喝了一口浓茶,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已经跟你们物业打过招呼了,”我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联系人,“明天开始,你不用去了。他们会结清工资的。”
父亲的手,猛地握紧了那个搪瓷茶缸。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住了。客厅里只剩下电视里字正腔圆的播报声。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没有接,直接按了静音,屏幕亮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一闪而过。他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门,轻轻地带上了。
李娟擦着手走过来,低声说:“你是不是太急了?爸有自己的想法。”
“他的想法就是让我丢人?”我烦躁地揉着眉心,“我这么拼,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他们过得好一点?”
李娟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收拾着碗筷。她的沉默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最虚的那个地方。我知道,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第一章:权杖的失落
接下来的三天,家里安静得像一口深井。
父亲真的没再去上班。他每天的生活被压缩在十几平米的房间和客厅的沙发之间。早上,他不再是五点半起床,而是睡到八点,起来后就在阳台上发呆。以前他总会哼着《打靶归来》的调子,现在,阳台上只有风穿过晾衣杆的呜呜声。
那根被他视作权杖的遥控器,也失去了魔力。他把电视开着,声音依旧是35,但眼神却是涣散的,新闻里无论是国际风云还是民生百态,都无法在他眼中投下任何涟漪。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尊逐渐风化的雕像。
我试图弥补。我给他买了一台最新款的平板电脑,下载了各种象棋、评书软件。“爸,这个,比你那个小收音机好用多了。想听什么,点一下就行。”
我抓着他的手,教他如何在屏幕上滑动。他的手指僵硬而粗糙,像一截枯树枝,在光滑的屏幕上划出一道道不连贯的指痕。试了两次,他就不耐烦地抽回手。
“搞不懂。”他摇摇头,又走回阳台,看着楼下那片小小的花园。
我的儿子童童,今年刚上一年级。他放学回来,看到爷爷的新平板,好奇地拿过去,三两下就玩得飞起。他跑到父亲面前,举着平板说:“爷爷你看,这个坦克大战好好玩!我教你!”
父亲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像素坦克,眼神里掠过一丝茫然,然后他摸了摸童童的头,声音沙哑地说:“爷爷老了,眼睛花,玩不动了。”
童童歪着头,用一种孩子特有的、不带任何恶意的天真问道:“爷爷,你以前不是说,你开的坦克比这个厉害一百倍吗?怎么现在连这个都不会了?”
父亲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看见他猛地扭过头去,看向窗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我知道,童童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把锥子,刺进了他心里最柔软也最骄傲的地方。他曾是坦克团的修理技师,那是他一辈子的荣光。
晚饭时,气氛更加压抑。李娟做了父亲最爱吃的红烧肉,但他只夹了一块,就放下了筷子。
“爸,不合胃口?”李娟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摇摇头,说了句:“随便。”
“随便”,这是他的口头禅。以前,我们问他想吃什么,想去哪儿,他总是乐呵呵地说“随便”,那代表着一种“你们决定就好,我都开心”的随和。但现在,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冰冷,坚硬,像一块石头,把所有试图靠近的关心都挡在了外面。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我为他好,他却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爸,你要是觉得闷,明天我让司机带你和妈去崇明岛玩玩。”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
“不去。”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想干嘛?总不能天天在家坐着吧?”
他终于抬眼看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疲惫和……失望。他说:“陈凯,你是不是觉得,你老子现在就是个废人?”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正中我的眉心。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客厅里,那台新买的空气净化器正无声地运转着,过滤着空气中的尘埃,却过滤不掉我们父子之间那层厚厚的壁垒。
夜里,我失眠了。我走到客厅,看见父亲房间的门缝里还透着光。我悄悄走过去,门没关严,我看到父亲正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用一块软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的那个搪瓷茶缸。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沓证书和奖章。他拿起一枚“优秀技术兵”的奖章,放在灯下,久久地凝视着。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剥夺的,可能不只是一份保洁的工作。我从他手里夺走的,是他感觉自己“还有用”的最后一点证明。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您好,是陈凯,陈总监吗?”一个清脆利落的女声。
“我是,您是?”
“我姓林,环球中心三十楼‘启明科技’的负责人。我想为陈师傅的事,跟您当面聊一聊。”
第二章:女老板的邀约
林总。
这个名字我如雷贯耳。启明科技是业内一匹黑马,他们的创始团队神秘而高效,这位林总更是传说中的人物,据说年纪不大,但手腕和眼光都极为老辣。我曾几次想通过猎头联系他们谈合作,都被婉拒了。
没想到,她会为了我的父亲,亲自打电话给我。
我们约在环球中心楼下的一家咖啡馆。我提前十五分钟到了,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公司大楼的入口。我整理了一下领带,在心里预演着待会儿的对话。无非是客套一番,感谢他们对我父亲的照顾,然后委婉地表示,家里条件尚可,不需要老人家再出来辛苦。我要维持一个成功儿子应有的体面。
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推门进来,径直向我走来。她看上去三十岁出头,妆容精致,眼神却异常沉静。
“陈总监,我是林静。”她伸出手,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
我没想到林总如此年轻。握手的时候,我感到一丝压力。
“林总,您好。真不好意思,为家父的事还惊动您。”我客套道。
她坐下,没有点咖啡,只要了一杯温水。她开门见山:“陈师傅,我们都叫他陈师傅。他不是您想的那种普通的保洁。”
我愣了一下。
“我们公司,初创团队,年轻人多,加班是常态。晚上九点,十点,甚至更晚,大楼的中央空调停了,物业的保洁也下班了。只有陈师傅,会算好时间,在我们快结束的时候,拎着他那个大茶缸,给我们送一壶刚烧开的热水。”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父亲那个“为人民服务”的搪瓷茶缸,在我眼里是老土的象征,在他们那里,却盛着温暖。
“我们有个程序员,小伙子刚毕业,压力大,有一次在楼梯间偷偷哭,被陈师傅看见了。他什么也没说,就递过去一张纸巾,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小伙子,没事的,天塌不下来’。后来那小伙子跟我说,他那天差点就辞职了,是陈师傅那句话,让他扛过来了。”
林静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故事。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我的心上。
“还有,我们公司的绿植,以前两个月死一批。陈师傅来了以后,再没换过。他会算好哪盆该浇水,哪盆该晒太阳。前台那个小姑娘养的多肉,长得不好,他用废弃的茶叶末混在土里,没过多久就长得特别好。他跟小姑娘说,这叫‘废物利用,讲究科学’。”
我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在阳台上侍弄那些花花草草的样子。我一直觉得那是老年人打发时间的无聊玩意儿,却从没想过,这些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破烂”,在他手里能变成另一种生命。
“所以,陈总监,”林静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一把手术刀,“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要‘开除’他?”
“开除”两个字,她用的是重音。
我喉咙有些发干,端起面前的冰美式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林总,您可能不了解。我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只是……不希望他太辛苦。”我说谎了。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这是我从小说谎就改不掉的毛病。
林静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了然。“陈总监,辛苦和没用,是两个概念。有时候,让一个习惯了‘为人民服务’的老兵觉得自己没用了,比让他去扛一百斤大米还辛苦。”
她站起身,“我今天找您,不是想改变您的决定。毕竟,这是您的家事。我只是想告诉您,您的父亲,在我们公司,很受尊敬。他要走,我们很多人都舍不得。我们给他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告别会,就在今天下午。如果您有时间,可以来看看。当然,您也可以不来。”
她说完,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我独自坐在那里,咖啡已经冷了。窗外,环球中心依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我第一次觉得,那片我为之奋斗的光芒,有些刺眼。我一直以为,我给了父亲最好的物质生活,就是孝顺。可我从未真正走进过他的世界,去看看他内心真正的需要。
那个被我亲手“开除”的父亲,在他儿子的世界之外,原来活得那么有价值,那么被人需要。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却成了那个亲手掐灭他光芒的人。
下午,我鬼使神差地推掉了两个重要的会议,开车回了环球中心。
第三章:缺席的告别
我没有上楼。
我把车停在地下车库,坐在驾驶座里,这个密闭的空间让我感到一丝安全。我抬头看着电梯指示灯,想象着三十楼正在发生的一切。
或许,他们正在一间会议室里,程序员小王,前台小姑娘,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年轻人,围着我的父亲。林静可能会说几句感谢的话,然后大家会鼓掌。我的父亲,他会怎么表现?是局促不安地搓着裤腿,还是会挺直他那略微佝偻的背,像年轻时戴上奖章那样,对大家敬一个不怎么标准的军礼?
我不敢上去。我怕看到他眼中的光,那是我亲手熄灭,又被别人重新点燃的光。更怕看到他发现我时的眼神,那会是尴尬,是责备,还是……失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我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员工通道的出口走出来。
是父亲。
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袋子。他的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他没有直接走向地铁站,而是在大楼前的广场上停了下来。
他抬头,仰望着这栋高耸入云的建筑。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就那么站着,站了足足有五分钟,像是在和一位老朋友做最后的告别。
然后,他转过身,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我发动了车子,想跟上去,叫住他,跟他说“爸,我们回家”。可我的手放在方向盘上,却重如千斤。我能说什么?说“我错了”?还是说“你回去继续上班吧”?这不等于承认我之前的决定是何等愚蠢和自私吗?我的骄傲,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喉咙。
最终,我只是开着车,远远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走进地铁站,刷卡,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涌动的人潮里。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三十楼,启明科技。
会议室里,气氛有些沉闷。投影幕布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陈建国正戴着老花镜,用一根回形针,小心翼翼地修理着一个键盘。键盘的主人,程序员小王,就站在旁边,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林静站在前面,手里拿着一个话筒。“陈师傅今天,算是正式‘退休’了。他本来不让我们搞这个,说太麻烦大家。但我坚持,因为有些感谢,必须当面说。”
前台的小姑娘眼睛红红的。“上次我过生日,爸妈都忘了,陈师傅却记得。他用废纸箱给我做了一个小小的首饰盒,比我买的任何一个都好看。”
“我刚来公司那会儿,租的房子水管爆了,半夜三更不知道找谁。给陈师傅打了个电话,他问清楚地址,二十分钟就骑着他那辆旧自行车赶到了。修好水管,浑身都湿透了,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一个做运营的小伙子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一个陈凯从未认识的父亲。他不是一个只需要被赡养的、逐渐与社会脱节的老人。他是一个修理工,一个园丁,一个倾听者,一个在这些远离家乡的年轻人身边,扮演着父亲角色的“陈师傅”。
林静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这是大家凑钱,想给陈师傅买的一份礼物,一块好点的手表。但他坚决不要。他说,他的那块‘上海牌’,跟了他四十年,有感情了。”
“所以,我们换了份礼物。”
她打开红布,里面,是一个用各种废弃材料——易拉罐、纸板、旧电线、塑料瓶盖——拼接而成的模型。
那模型,是他们所在的这栋“环球中心”。
模型的每一个细节都精确得令人咋舌。大楼的玻璃幕墙是用透明塑料片拼的,楼顶的信号塔是用回形针做的,甚至楼下那个小小的花坛,都用绿色的碎布和干花点缀得惟妙惟肖。
“这是陈师傅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利用午休和下班后的时间,在我们公司的储藏室里,一点一点做出来的。他说,他想给他儿子看看,他上班的地方,有多气派。”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这本笔记本,”林静又拿起那个本子,“是陈师傅的工作日记。里面记录的,不是打扫卫生的心得,而是我们每个人的小习惯。”
她翻开一页:“小林总,胃不好,不能喝凉的,要备着温水。办公桌上的绿萝,三天浇一次水,喜阴。”
她又翻一页:“小王,程序员,颈椎不好,座位上要放个靠枕。他桌上的键盘,‘S’键有点连击,空了帮他看看。”
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记录着这层楼里,几十个年轻人的琐碎日常。字迹工整,像是对待一份绝密文件。
林静合上本子,声音有些哽咽。“陈师傅走的时候,我把这个模型和笔记本装在一个袋子里,想让他带回去。他没要。他说,‘东西留在这吧,人走了,念想还在就行。’他还说,‘别告诉我儿子,他工作忙,别让他分心。’”
“至于钱,”林静顿了顿,“公司给他结了三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他也一分没收。他说,他没做满这个月,不能拿不该拿的钱。这是规矩。”
最后,林静把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这是大家写的感谢卡。等会儿,我亲自给陈师傅送家里去。”
她看着窗外,轻声说了一句:“这么好的父亲,他儿子知道吗?”
第四章:沉默的战争
我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在了。
他坐在沙发上,看《动物世界》,赵忠祥老师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客厅里回响。一切都好像和往常一样,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断裂了。
李娟给我开了门,她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怎么了?”
我摇摇头,换了鞋,走到父亲身边坐下。我想开口,想问问下午的告别会,想说点什么,但那些话就像被鱼刺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爸。”我最终只叫出了一个字。
他“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上面是一头狮子正在追捕羚羊。
“今天……没什么事吧?”我旁敲侧击。
“没事。”他回答得很快,快得像是一种排练好的防御。
我知道,他在撒谎。他不想让我知道,或者说,他不想在我面前,揭开那层名为“尊严”的遮羞布。
晚饭,依旧是死一样的沉默。童童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低气压,扒拉了两口饭就说吃饱了,跑回房间做作业去了。
饭后,李娟在厨房洗碗。我坐在客厅,父亲在看电视。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终于,李娟忍不住了。她擦干手走出来,关掉了电视。
“你们俩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她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疲惫,“陈凯,你跟你爸好好谈谈。爸,您也别什么都憋在心里。”
我看着父亲,他也正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没什么好谈的。”父亲先开口了,他站起身,想回房间。
“爸!”我终于忍不住了,“您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您就那么想回去干那份工?让您儿子在公司里抬不起头来?”
我说出口,就后悔了。这些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不仅伤人,更暴露了我的自私和浅薄。
父亲停下脚步,转过身。他没有发怒,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陈凯,我什么时候让你抬不起头了?我偷了还是抢了?我靠我自己的力气吃饭,我不觉得丢人。”
“你靠力气吃饭?”我被他平静的语气激怒了,“你在那儿一个月挣多少钱?三千?四千?不够我一顿饭钱!我给你钱,你不要,非要去外面作践自己,你到底图什么?”
“我图什么?”父亲重复了一遍,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悲凉,“我图我早上起来,知道今天有事要做。我图我跟人说话,人家愿意听。我图我修好了东西,人家跟我说声‘谢谢’。我图我还能靠自己,挣一盒给我孙子买的巧克力。”
“我图的这些,你给我的钱,买不到。”
他说完,不再看我,径直走回了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那是我记忆里,他第一次这么用力地关门。
李娟走到我身边,把一个东西递给我。是一个信封。
“刚才,有位姓林的女士送过来的。说是公司同事写给爸的。”
我接过信封,很厚。我没有拆开。我只是捏着它,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那天晚上,我和李娟也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她指责我冷酷无情,不懂得尊重老人。我辩解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争吵到最后,我们都筋疲力尽。
我摔门进了书房。半夜,我口渴出来喝水,看到我书桌上,放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旁边还有一张字条,是李娟的字迹:“别气了,伤身体。”
那一刻,我的鼻子猛地一酸。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爱,只有我,用爱作为武器,伤害着我最亲的人。
我走到父亲的房门口,站了很久。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我不敢敲门。我怕那扇门打开,看到的,是一双彻底失望的眼睛。
第五章:帆布袋里的秘密
第二天,父亲一早就出门了。
李娟说,他只说出去走走,没说去哪。我心里一阵发慌,给他打电话,关机。
我坐立不安,一整天都无法专心工作。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父亲说的那句“我图的这些,你给我的钱,买不到”。
傍晚,我提前回了家。一进门,就看到玄关处,放着那个我曾在车里看到的帆-布-袋-子。它就那样安静地靠在鞋柜边,像是被人遗忘在了那里。
父亲不在家。李娟说他还没回来。
我的目光无法从那个袋子上移开。林静说,父亲没把模型和笔记本带走。那这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是那笔他没有收下的补偿金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疯狂滋生。我想打开它。
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是父亲的东西,我无权窥探他的隐私。但另一个声音在说,只有打开它,你才能真正了解你的父亲,才能知道你到底错得有多离谱。
内心的天人交战持续了半个小时。最终,好奇和愧疚战胜了理智。我像个贼一样,左右看了看,确认客厅里只有我一个人,然后悄悄地拎起了那个帆布袋。
袋子不重,但触手的感觉很实在。我把它拿到书房,关上门,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拉链。
里面没有钱。
没有成捆的钞票,也没有厚厚的信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保洁工作服。衣服已经洗得很干净,但袖口和膝盖处还是能看到磨损的痕迹。衣服上面,放着一张工作证,上面贴着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咧着嘴笑,背景就是环球中心的大楼。
我拿起工作证,手指摩挲着照片上他的脸。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样笑了。
工作服下面,是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方方正正的。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报纸,层层包裹之下,露出的,竟然是一块……砖头?
不,不是砖头。
那是一块从建筑工地上捡来的铺路砖。砖的表面被磨得很光滑,上面用黑色的记号笔,画着一幅中国象棋的棋盘。棋盘的线条笔直,楚河汉界,九宫格,画得一丝不苟。在砖头的旁边,还放着两个小布袋。我打开一个,里面是三十二个大小不一的瓶盖,瓶盖上用红黑两种油漆,分别写着“帅、仕、相、车、马、炮、兵”。
我瞬间就明白了。这是父亲自制的象棋。环球中心附近有个街心公园,那里总有很多老人下棋。我爸棋瘾大,但总抢不到位置。他大概就是用这个,和那些同样没有棋盘的工友们,在工地的间歇,在公园的石凳上,杀上几盘。
我拿起一个红色的“车”,那是一个可乐瓶盖。边缘被打磨过,一点也不割手。可以想象,父亲在某个午后,戴着老花镜,用一把小锉刀,耐心地打磨着这些被人随手丢弃的“垃圾”,赋予它们新的生命和意义。
在袋子的最底层,我找到了一个铁皮文具盒,是童童小学时用旧了不要的。打开文具盒,里面没有文具,而是一沓用皮筋捆着的纸条。
我解开皮筋,打开第一张。
“今日收入:卖瓶子,十三元五角。修好小王键盘,小王硬塞水果一袋,折合二十元。帮李阿姨通下水道,收十元。共计:四十三元五角。”
“支出:买创可贴,二元。给童童买巧克力,十五元。共计:十七元。”
“结余:二十六元五角。”
日期是三个月前的。
我一张一张地往下翻。每一张,都是一笔小小的账单。收入寥寥,支出也极少,但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卖掉的每一个瓶子,他修理的每一个小物件,他帮助的每一个人,都成了他账本上郑重的一笔。而那些钱,大部分都变成了孙子的零食,或者家里缺的一瓶酱油,一袋盐。
我看到最近的一张,就是他“被开除”的前一天。
“收入:卖纸箱,二十二元。”
“支出:无。”
“结余:二十二元。【给凯凯买双新袜子,他那双,脚后跟磨了个洞。】”
括号里的那行字,像一把烧红的针,狠狠地刺进了我的眼睛。我猛地眨了眨眼,想把那股涌上来的热意逼回去,但喉咙却哽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以为他去工作,是为了钱,是为了打发时间。我错了。他在用这种最朴素,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继续为这个家发光发热。他不是在“作践”自己,他是在证明,他依旧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哪怕,他能扛起的,只是一双袜子。
那一刻,我引以为傲的三十层钢筋水泥,还没有他用废纸壳搭起来的一层高。
第六章:迟到的歉意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书房的门被推开,李娟走了进来。“爸回来了。”
我抬起头,看到她眼中的惊愕。她看到了我通红的眼眶,和我面前摊开的那些东西。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叹了口气,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站起身,把文具盒和象棋重新装回帆布袋,拿着那个袋子,走出了书房。
父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对着我。他的背影,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萧索和疲惫。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
我走到他面前,把帆布袋放在茶几上。
他看了一眼那个袋子,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爸,”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却又无比轻松。它像一块压在我心口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父亲的身体震了一下。他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我不敢去解读的复杂情绪。
“我……不该逼你辞职。”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该……用我的想法,去衡量你的价值。”
我把那个铁皮文具盒拿出来,打开,推到他面前。“我全都……看到了。”
父亲的目光落在那些小纸条上,他的嘴唇哆嗦着,原本挺直的腰杆,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塌了下去。
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最上面那张纸条,看着上面那行字——“给凯凯买双新袜子,他那双,脚后跟磨了个洞。”
他没说话。
客厅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我看到,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滴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迅速地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用手背,胡乱地在脸上一抹。
“人老了,”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不中用了……”
“没有!”我脱口而出,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你没有不中用!爸,你比我强!你比我这个当儿子的,强一百倍!”
我把林静给我的那个信封,也放在了茶几上。“这是……你公司的同事,写给你的。”
父亲没有去动那个信封。他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那眼神,像是在重新认识一个失散多年的儿子。
“凯凯,”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爸……没怪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他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是我不好,”我说,“我只想着我的面子,我的成功。我忘了,你是我爸。我忘了,你也需要被人需要,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第一次真正地坐下来,谈了心。没有争吵,没有辩解。我说了我的压力和焦虑,他说了他的孤独和失落。我们聊到他年轻时在部队修坦克,聊到我小时候他用自行车驮着我去看电影,聊到这个家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家里的灯光,却显得格外明亮。
第七章:没有终点的服务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我起床时,看到父亲正站在阳台上,侍弄着他那些花草。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杯热茶。
他接过去,喝了一口,指着一盆君子兰对我说:“你看,这花,不能浇太多水,也不能晒太多太阳。得用心养着,它才给你开花。”
我点点头。“爸,那……那个模型和笔记本,还在林总那儿吗?”
父亲看了我一眼,笑了。“怎么,想看看你老子的手艺?”
“想。”我认真地说。
“东西,我没拿。”他说,“人走了,手艺不能丢。我跟小林总说了,让她把模型放在公司大厅,谁想学,我免费教。那个本子,也留给新来的保洁师傅,让他能快点上手。”
我愣住了。我以为他会因为我的道歉而心安理得地回家养老,或者要求回去上班。我没想到,他想的是这些。
“您……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他摇摇头,“人得讲信用,说不干了,就是不干了。再说,总得给年轻人机会嘛。”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你爸我,还没到退休的时候。”
他转身回屋,拿了那个帆-布-袋-子,从里面拿出那副瓶盖象棋和砖头棋盘。“走,陪我杀一盘去。”
楼下的街心公园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石桌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我们爷俩,就用这副最简陋的棋具,在楚河汉界里,你来我往。
父亲的棋风,和他的人一样,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不再是那个在家里沉默寡言的老人,他给我讲“当头炮”的厉害,讲“马”的精妙,眼睛里闪着光。
周围渐渐围过来一些老人。有人认出了父亲的“装备”,笑着说:“老陈,你这宝贝可有些日子没亮出来了啊!”
父亲得意地一扬眉:“那可不,这叫‘宝刀未老’!”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父亲的战场,从来就不只是在环球中心三十楼。他的战场,在每一个需要他的角落,在每一次“搭把手”的瞬间,在每一句“没事的”安慰里。他“为人民服务”的勋章,不挂在胸前,而是刻在了骨子里。
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回家的路上,我问他:“爸,那个袋子……您那天是去拿回来的?”
他点点头。“嗯。本来想扔了,走到垃圾桶边,又舍不得。寻思着,留个念想也好。”
我没有告诉他,我偷偷打开过那个袋子。有些秘密,就让它成为我们父子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晚饭后,电视的声音依旧是35。但现在,我坐在旁边,不再觉得是噪音。我会听着新闻,偶尔和他讨论两句。他会给我讲里面的门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周末,我会开车带他去郊区,他会教我认识各种植物,告诉我哪个能吃,哪个能入药。童童也喜欢跟爷爷待在一起,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我的事业依旧繁忙,但我开始学着放慢脚步。我会留意公司新来的保洁师傅,看到他,会主动笑着打个招呼:“师傅,辛苦了。要喝水吗?”
我知道,我和父亲之间的问题,或许永远不会有完美的解决方案。代沟、观念、生活习惯的差异,就像我们之间那盘永远也下不完的棋。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去看懂他的棋路,如何去尊重他的每一步。
而他,也终于确信,他的儿子,长大了。那个曾经需要他用自行车驮着去看世界的孩子,如今,终于懂得如何扶着他,一起,慢慢地看夕阳。
来源:俊俏扑克t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