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脸上笑开了花,心里比喝了蜜还甜。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那点油腻怎么也擦不掉,就像心里的那份得意,满得快要溢出来。
引子
我把最后一道“鱼跃龙门”端上桌时,包间里“哄”地一下炸开了锅。
“哎呦,桂兰嫂子,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看这菜名,多吉利!晓东这回是真鲤鱼跳龙门了!”
我脸上笑开了花,心里比喝了蜜还甜。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那点油腻怎么也擦不掉,就像心里的那份得意,满得快要溢出来。
“瞎做的,瞎做的,大家吃好喝好!”
我嘴上谦虚着,眼睛却忍不住往儿子李晓东那儿瞟。他今天穿着我新买的白衬衫,坐在亲戚朋友中间,脸有点红,但腰杆挺得笔直。这孩子,随他爸,不爱张扬,可那股子藏不住的英气,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考上重点大学了,我的儿子。我们这种普通工人家庭,能出个大学生,还是名牌的,祖坟上真是冒了青烟了。
“嫂子,别站着了,快坐下喝一杯!”我弟王贵福举着酒杯,满面红光地喊我。
他今天最是风光。十箱“飞天茅台”往桌上一摆的时候,整个饭店的大堂经理都惊动了,亲自过来敬酒。我那些平日里爱嚼舌根的邻居,眼睛都看直了。
“姐,你坐,今天你是主角!”贵福把我按在座位上,亲自给我满了一杯,“这酒,就是给咱晓东壮行的!也是给姐你长脸的!”
我心里热乎乎的。这几年,贵福在外面跑生意,发了点小财,没少帮衬家里。这次升学宴,我本来只想在家里办几桌,是他非要拦着,说:“姐,晓东考得这么好,怎么能在家凑合?必须去市里最好的‘福满楼’!钱的事你别管,这顿我请了!”
我拗不过他,丈夫李建军又是个闷葫芦,啥事都说“你看着办”。我一咬牙,就听了弟弟的。不为别的,就为我儿子,也为我这半辈子,能风光这一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间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划拳的,讲笑话的,敬酒的,声音大得要把屋顶掀翻。我看着这一切,觉得有点不真实,像做梦一样。这半辈子,我不是在菜市场跟人为了几毛钱吵嘴,就是在车间里听着机器轰鸣,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前呼后拥的场面?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红白相间的茅台酒瓶上。真漂亮。贵福说,这一瓶就顶我小半个月的工资。亲戚们喝一口,就咂着嘴夸一句“好酒”,那夸奖,仿佛句句都落在了我的心上。
内心独白:建军总说我爱面子,活受罪。可他不懂,我这辈子没啥能拿得出手的,没读过多少书,也没挣着大钱。我就想让别人看看,我王桂兰的儿子有出息。我儿子不比任何人差。这顿饭,这十瓶酒,就是我的底气,是我挺直腰杆的本钱。
酒席一直闹到晚上九点多才慢慢散去。我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客人,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儿子晓东扶着喝得醉醺醺的舅舅王贵福,把他塞进了出租车里。
“妈,我送舅舅回去。”晓东说。
“去吧,路上小心。”我拍拍他的背,心里一片满足。
丈夫李建军默默地帮着饭店服务员收拾桌上的残局,他今天一晚上没说几句话,就低头喝着闷酒。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嫌我铺张。可今天我高兴,懒得跟他计较。
等客人都走光了,我理了理有点乱的头发,挺起胸膛,走向前台。
“经理,结账。”我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行卡,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得的骄傲。
大堂经理是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他客气地对我笑了笑,然后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您好,大姐。一共消费了两万八千六百八十元。”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多……多少?”我以为我听错了,耳朵里嗡嗡直响。
经理把一张长长的账单递到我面前,指着最下面那个加粗的数字,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两万八千六百八十。主要是酒水贵,十瓶茅台,单价是两千六百八,一共是两万六千八百元。”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我的手在发抖,那张薄薄的账单,此刻却重如千斤。我死死盯着那个数字,那串零蛋像一个个黑洞,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我傻眼了。
第1章 那通电话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几乎是尖叫出声,引得大堂里零星几个客人纷纷侧目。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大姐,您别激动。”经理的语气依旧客气,但眼神里已经带上了一丝警惕,“酒是您弟弟亲自点的,我们开瓶的时候也跟他确认过,都是今年的新酒,价格清清楚楚。”
“我弟弟……我弟弟说他结账的!”我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辩解道。
经理推了推眼镜,公式化地回答:“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只认开包间的客人。您是订餐的人,这账,自然要您来结。”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掉进了冰窟窿。掏出手机,手指哆哆嗦嗦地按着屏幕,好几次都按错了号码。终于,电话拨通了,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一声,两声,三声……直到那冰冷的女声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了?
怎么会关机了?
我不死心,又拨了一遍,还是一样的结果。
李建军走了过来,他没看我,也没看账单,只是沉声对经理说:“经理,能不能让我们缓缓?我们先把饭菜钱结了,这酒钱……”
“大哥,这不行。”经理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开门做生意,没有赊账的规矩。两万多块钱,不是小数目,我们也要对老板负责。”
李建军的脸涨得通红,他一个在工厂干了一辈子活的男人,从没这么低声下气过。他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那是他极度愤怒又极力克制的表现。
内心独白:完了,这下丢人丢到家了。我仿佛能听到背后那些人的窃窃私语,他们在笑我,笑我这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蠢婆娘。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我怎么就信了贵福的鬼话?他说得那么信誓旦旦,我怎么就昏了头?
这件事,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晓东的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我们家那个五十平米的老房子,像是过年一样热闹。邻居们、厂里的老同事们,一拨一拨地来道喜。我把那份印着烫金大字的通知书摆在最显眼的位置,逢人就指给他们看。
李建军虽然也高兴,但嘴上总是不饶人。
“你收敛点,别搞得跟天塌下来一样。”他一边擦着他那些宝贝工具,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我儿子考上大学,我高兴,碍着你什么事了?”我正在厨房里忙活,把刚买的西瓜切成一块块,准备给邻居端过去。
“我是说办酒的事。在家里请几个亲近的吃顿饭就行了,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
“什么叫虚头巴脑?”我把菜刀往砧板上一剁,声音提了八度,“老张家的儿子,考个二本,都在饭店摆了十桌!我们晓东是重点大学!我告诉你李建军,这酒,我非办不可!不光要办,还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李建军放下手里的扳手,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他身上总有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闻了二十多年,我已经习惯了。
“风光?风光给谁看?把我们俩那点养老钱都折腾进去,就为了别人说一句‘有面子’?”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砸在我心上。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这辈子跟着你,哪天过过舒坦日子?儿子有出息了,我乐呵乐呵怎么了?这钱我出,不用你的!”我气得眼圈都红了。
我们俩的积蓄,加起来也就五万多块钱。那是准备给晓东当学费和生活费的,还有一部分是预备着将来给老人看病用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李建军看着我,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客厅。那声叹息,像一盆冷水,把我心里的火浇熄了一半。我知道他说得对,可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就在我们俩僵持不下的时候,我弟弟王贵福的电话打来了。
电话一接通,他那大嗓门就传了过来:“姐!听说晓东考上名牌大学了?哎呀,太给咱们老王家争光了!”
我把跟李建军吵架的事跟他一说,贵福在电话那头立刻就炸了。
“姐夫也真是的!这怎么能省?这是多大的喜事!姐,你听我的,这事包在我身上!地方我都想好了,就去‘福满楼’,全市最好的饭店!你只管请客,账我来结!”
“那怎么行?得花不少钱呢。”我有些犹豫。
“嗨!姐,你跟我还客气啥?我这几年在外面跑,没少挣钱,就是没时间好好孝敬你跟姐夫。这点钱算什么?就当是我这个当舅舅的,给晓东的贺礼了!你把心放肚子里,酒我都给你安排上好的,必须是茅台!不然配不上我这大外甥!”
他的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是啊,我弟弟现在有出息了,他愿意给我长脸,我为什么不要?
挂了电话,我腰杆都直了。
“听见没?我弟说的,他全包了!在‘福满楼’!”我故意冲着客厅喊。
李建军没吱声,只有电视机里新闻联播的声音在响。
现在想来,那通电话,就像一个涂满蜜糖的陷阱。而我,就那么欢天喜地地跳了进去。
第2章 风光的背后
“福满楼”的请帖送出去后,我在我们那片老家属院里,一下子成了名人。
“桂兰,你家贵福可真有本事,请客都请到‘福满楼’去了。”
“是啊,听说那地方一道菜就得上百呢。”
每天去水房打水,去楼下小卖部买盐,总有人围着我说这些话。我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就是孩子瞎闹”,心里却像是三伏天喝了冰汽水,舒坦极了。
我开始为了那场宴席忙碌起来。我翻出了压在箱底的唯一一件紫红色连衣裙,那是前几年参加厂领导女儿婚礼时买的,只穿过一次。我在镜子前比了又比,觉得颜色有点老气,又跑到市里最大的商场,咬牙花三百多块钱买了件新的。
李建军看到新衣服时,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又乱花钱。”
“我弟请客,我这个当妈的,能穿得破破烂烂去吗?让人笑话的是晓东!”我理直气壮地回敬他。
他没再说话,只是晚饭的时候,只喝了一碗粥。
宴席前一天,我特地去烫了头发。理发店的小妹一个劲儿地推荐我办卡,说可以打折。我以前从来都是理个十块钱的短发,这次却鬼使神差地办了张五百块的卡。镜子里那个陌生的、时髦的自己,让我感到一阵眩晕。
这还是那个每天穿着蓝色工服,在车间里拧螺丝的王桂兰吗?
内心独白:我好像变了个人。每天飘在云端上,听着别人的恭维,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感觉生活一下子就不一样了。我甚至开始有点瞧不上李建军那身油腻腻的工装,嫌弃我们这个狭小昏暗的家。我忘了,这身工装养活了我们一家,这个家为我们遮风挡雨了二十年。
宴席那天,我起了个大早。
天刚蒙蒙亮,窗外的麻雀就在叽叽喳喳地叫。我睡不着,索性起来给爷俩做早饭。李建军和晓东还在睡。我看着他们,一个鬓角已经有了白发,一个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楚。我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我自己那个可怜的虚荣心?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风光”给淹没了。
下午四点,我们就到了“福满楼”。金碧辉煌的大厅,穿着旗袍、身姿窈窕的服务员,头顶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走路都顺拐了。李建军跟在我身后,脸色很沉,像谁欠了他钱一样。只有晓东,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妈,这地方可真大。”
“大点好,气派。”我故作镇定地说。
贵福早就到了,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名牌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正跟大堂经理谈笑风生。看到我们,他立刻迎了上来。
“姐,姐夫,晓东,你们来啦!”他热情地揽过我的肩膀,“包间都安排好了,‘状元厅’!名字吉利吧?”
他领着我们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大声介绍:“这儿的招牌菜是佛跳墙,我给咱们点了。还有澳洲龙虾,也得尝尝。”
我听得心惊肉跳,小声提醒他:“贵福,别点那么贵的,差不多就行了。”
“姐,你放心!”他拍着胸脯,声音更大了,“今天必须让大家吃好喝好!钱不是问题!”
他的大嗓门引得旁边的人都看了过来。我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有一丝隐秘的快感。
很快,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到了。我那些邻居和同事,一进门就被这阵仗镇住了,一个个拘谨得不行。我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看着他们脸上惊讶又羡慕的表情,我那点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桂兰,你可真有福气,儿子有出息,弟弟也这么能干。”
“是啊,我们这辈子是没这个命了。”
我笑着,应酬着,感觉自己像是电影里的女主角。
五点半,贵福让人把酒搬了进来。整整十箱红色的盒子,上面印着“贵州茅台”四个大字。
“来,服务员,都给我打开!”贵福意气风发地一挥手。
服务员们一个个过来,小心翼翼地开着酒瓶。那独特的酱香味,一下子弥漫了整个包间。
“天呐,真是茅台!”有人惊呼。
“贵福真是下血本了!”
我看着弟弟被众人簇拥在中间,仿佛他才是今天的主角。他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挨个敬酒,说着各种场面话。
李建军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肯定又在心里骂我了。
骂就骂吧,我认了。只要今天能顺顺利利地过去,让他骂几句又何妨?
我端起酒杯,也加入了那片喧闹之中。酒是辣的,可喝到肚子里,却暖洋洋的。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感觉自己也变得豪气干云起来。
第3章 破碎的体面
酒席上的气氛,在茅台的催化下,达到了顶峰。
人们的脸上都泛着红光,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话题从晓东的学习,聊到了各家的孩子,又聊到了厂里的八卦和退休金的涨跌。
这是一个属于我们这个阶层的小小世界。平日里,大家都在为生计奔波,为柴米油盐操心。只有在这样的场合,借着酒劲,才能暂时忘掉烦恼,吹吹牛,发发牢骚。
“桂兰嫂子,我敬你一杯!”一个跟李建军同车间的老工友,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你把晓东培养得这么好,是我们这些当父母的榜样啊!”
“哪里哪里,是孩子自己争气。”我赶紧站起来,跟他碰杯。一杯酒下肚,胃里火烧火燎的。
“嫂子你别谦虚了。我们都知道,建军哥是个闷葫芦,家里家外,还不都是你一个人操持?你吃了多少苦,我们都看在眼里。”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尘封多年的委屈。
是啊,我吃了多少苦。怀着晓东的时候,孕吐得厉害,可车间的活一天也不能耽误。晓东小时候体弱多病,多少个深夜,是我一个人抱着他,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为了给他报补习班,我跟李建军吵了多少次架。
这些年,我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拉着这个家往前走。我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给了儿子和丈夫。我自己的衣服,都是穿了又穿,补了又补。
凭什么我就不能风光一次?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有点湿了。
“嫂子,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高兴的。”我赶紧抹了把眼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
贵福还在人群中穿梭,他像个指挥官,调动着全场的气氛。他一会儿拉着这个说要合作个大项目,一会儿又拍着那个的肩膀说要带他发财。他说的话,十句里有九句是吹牛,但在酒精的作用下,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安。他今天,是不是有点太亢奋了?
李建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他身上的烟味混着酒气,有点呛人。
“少喝点。”他低声说。
“用你管?”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你那个弟弟,不靠谱。”他看着远处正在高谈阔论的王贵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屑,“嘴上跑火车,没一句实话。”
“我弟怎么不靠谱了?他今天给我们家挣了多大的面子!你看不起我,连我娘家人也看不起吗?”我的火气又上来了。
“面子?”他冷笑一声,“这面子是用钱堆出来的,风一吹就散了。你等着瞧吧。”
说完,他站起身,走出了包间。我看着他的背影,又高又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单。
内心独白:李建军就是个扫兴的家伙。我高兴的时候,他总要泼冷水。他看不惯我张扬,看不惯我花钱,他好像就希望我一辈子都灰头土脸地待在那个小房子里,围着灶台转。他不懂,我需要这一点点光,来照亮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哪怕这光是借来的,是假的,我也需要。
李建军出去后,我心里的那点不安,被他激起的怒火给压了下去。我索性放开了喝。
我开始主动给别人敬酒,说着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客套话。我感觉自己踩在云端,轻飘飘的。桌上的茅台酒瓶,一个接一个地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贵福走到我身边,附在我耳边说:“姐,我出去接个电话,一个大客户,马上回来。”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他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等到酒席散场,我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才发现不对劲。贵福的座位空了,手机也关机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一点点地,爬遍了我的全身。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前台,然后,就听到了那个让我如坠冰窟的数字。
“两万八千六百八十。”
我所有的体面,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被这个数字击得粉碎。
我像一个被人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
李建军走了过来。他没有骂我,也没有看我,只是平静地跟经理交涉。我看着他的侧脸,灯光下,他眼角的皱纹那么深,像刀刻的一样。
原来,当虚假的面子被撕碎后,留下来替我收拾残局的,还是这个我一直嫌弃他“不懂风情”的男人。
第4章 冰冷的现实
(第三人称视角)
福满楼的大堂经理姓周,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客人,有挥金如土的富商,也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普通人。眼前这个女人,显然属于后者。
他看着王桂兰那张煞白的脸,和她旁边那个男人紧握的拳头,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大哥,大姐,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周经理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我们确实有我们的难处。这十瓶茅台,都是从正规渠道进的,进价就不便宜。如果这笔账收不回来,我们几个当班的员工,这个月的奖金就全泡汤了。”
他故意说得严重一些,这是他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
李建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布满了红血丝,眼神里有愤怒,有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疲惫。
“经理,你放心,我们不是想赖账。”李建军的声音沙哑,但很坚定,“我们是普通工人,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把饭菜的钱,一千八百八十块结了。剩下的酒钱,两万六千八,你给我们写个欠条,我们分期还。我把我的身份证押在你这儿,我家的地址、我工作的工厂,都写给你。”
他说着,从旧钱包里掏出身份证,放在了光滑的大理石台面上。那张身份证的边角已经磨损了,照片上的他,比现在年轻得多,眼神里还有光。
周经理看着那张身份证,又看了看李建军。他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说的是实话。他的身上有一种老一辈工人的执拗和实在。
“爸,妈!”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李晓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快步走到柜台前,把父母护在身后。
“经理,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周经理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李晓东的脸一下子也白了,他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父亲,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都怪我……要不是为了给我办这个升学宴……”
“不关你的事!”王桂兰猛地抓住儿子的胳膊,像是怕他把所有责任都揽过去。
“经理,我舅舅他……他真的说他结账的。”李晓东试图解释。
周经理摇了摇头:“小兄弟,这个社会,只认白纸黑字。口头承诺是做不了数的。现在人也联系不上,我们只能找你父母。”
大堂里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水晶灯的光芒,照在这一家三口愁苦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李建军深吸一口气,对周经理说:“经理,就按我说的办吧。我李建军说话算话,欠你们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周经理沉吟了片刻。他拨通了老板的电话,把情况说明了一下。电话那头的老板似乎也通情达理,说了几句后,周经理挂了电话。
“好吧。”他对李建军说,“我们老板同意了。不过要签个正式的还款协议,每个月最低还款额不能少于三千块钱。利息就不算了。”
“行!”李建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王桂兰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感觉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李建军很快签好了协议,按了手印。他从钱包里数出十九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递给周经理。
“这是饭钱。”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就往外走,没有看王桂兰一眼。
李晓东扶着失魂落魄的母亲,跟在父亲身后。
一家三口,走出了金碧辉煌的“福满楼”,走进了深夜清冷的街道。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家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公交车里空荡荡的,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王桂兰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闪烁的霓虹灯,像一个个嘲讽的眼睛,看得她无地自容。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李建军。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油污的手。那双手,能修好最精密的机器,却撑不起她一个虚荣的梦。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第5章 家里的风暴
回到家,李建军“啪”的一声打开灯。
惨白的灯光照亮了狭小的客厅,也照亮了彼此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和难堪。
“砰!”
李建军把门重重地关上,那声音像一声炸雷,在我心头响起。
我吓得一哆嗦。
“李建军,你冲我发什么火?”我色厉内荏地喊道。
他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通红,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像要喷出火来。
“我发火?王桂兰,我问你,现在你满意了?你的面子挣够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我……我怎么知道会这样?贵福他说他结账的!”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王贵福?你那个好弟弟?”李建军冷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鄙夷,“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是个什么东西!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话!你就是不听!你就是被猪油蒙了心,非要信他!”
“他是我亲弟弟!我怎么能不信他?”
“亲弟弟?亲弟弟就把你坑得这么惨?两万六千八!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那是我们俩不吃不喝攒两年的钱!是你爸妈的救命钱!是你儿子上大学的钱!就为了你那个狗屁的面子,全完了!”
他一步步向我逼近,我被他逼得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我……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晓东……”我还在徒劳地辩解。
“为了晓东?”他指着晓东紧闭的房门,声音都在发抖,“你问问他!他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去给他长脸吗?你这是在给他长脸,还是在给他丢人?明天全厂,全院的人都会知道,我们家吃顿饭欠了两万多块钱的债!你让晓东以后怎么抬头做人?”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哭得撕心裂肺。我哭我自己的愚蠢,哭我那可怜的虚荣心,哭这二十多年来的委屈。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个笑话。
内心独白:我到底在争什么呢?争那句不值钱的恭维?争别人一个羡慕的眼神?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把家拖进了泥潭,伤了丈夫的心,也让儿子蒙羞。我像个小丑,在台上卖力地表演,演完了才发现,台下空无一人,只有一地鸡毛。
李建军看着我,眼里的怒火慢慢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上了一根。
他猛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脸。
客厅里,只剩下我的哭声和他的叹息声。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晓东的房门开了。
他站在门口,眼睛也是红红的。
“爸,妈,你们别吵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事不怪妈,都怪我。要不是我考上大学,就不会有这个事了。”
“傻孩子,胡说什么呢!”我哭着说。
晓东走到我身边,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妈,不哭了。”
然后,他走到李建军面前,很认真地说:“爸,钱的事,你别担心。等我上了大学,我会去勤工俭学,我会去打工,我来还。我不会让你们这么辛苦的。”
李建军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眼前的少年,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他的肩膀还很稚嫩,却已经想要扛起这个家的重担。
李建军的眼眶也红了。他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身,走到我们母子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一只放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放在晓东的肩膀上。
他的手很重,带着常年和钢铁打交道的力度,也带着一种无言的安慰。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二十多年的夫妻,我们吵过,闹过,甚至想过要分开。但在这一刻,在家庭遭遇巨大危机的这一刻,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东西。
那东西,叫“依靠”。
“行了,都别哭了。”他沙哑着嗓子说,“天塌不下来。不就是两万多块钱吗?我们一家人,一起还。”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温暖了我冰冷的心。
是啊,钱没了可以再挣,面子丢了可以不要。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心还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开诚布公地谈了很久。
我承认了我的虚荣和愚蠢。李建军也反思了自己的固执和不善沟通。晓东则告诉我们,他最大的骄傲,不是考上名牌大学,而是有我们这样爱他的父母。
窗外的夜色,深沉如水。我们家里的灯,却亮了很久很久。
第6章 卑微的尊严
第二天,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丝沉重。
我早上起来做饭的时候,手都是抖的。一想到那笔巨额的债务,我的心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
李建军起得比我还早。他已经穿好了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正坐在小马扎上,给自己的旧皮鞋上油。他上得很仔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双鞋子亮得能照出人影。
这是他的习惯。无论生活多难,他总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他说,人可以穷,但不能没了精气神。
以前我觉得他这是穷讲究,今天,我却忽然有点懂了。
“我……我今天去厂里请个假。”我小声说,“我想出去找个活干。家政,或者去饭店洗碗都行。”
李建军上鞋油的手顿了一下,他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晓东的学费和生活费,不能动。”我又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他站起身,把鞋穿好,“我今天下班后,去趟刘师傅那儿。他自己开了个汽修铺,缺人手,我去他那儿干点零活,晚上能多挣点。”
我看着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他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还要去干活,身体怎么吃得消?
“建军,都怪我……”
“行了,别说了。”他打断我,走到我面前,伸手帮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他的手指很粗糙,带着砂纸一样的触感,蹭得我脸颊有点疼,心里却暖暖的。
“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们是夫妻,有事一起扛。”
说完,他拿起饭盒,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心里五味杂陈。
内心独白:以前,我总觉得李建军不懂浪漫,不会说好听的。他就像一杯白开水,平淡无味。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那些花里胡哨的甜言蜜语,就像宴席上的茅台,喝的时候热闹,散场了什么都留不下。而他这杯白开水,虽然平淡,却是解渴的,是救命的。
我打起精神,也出了门。
我去了好几家中介公司,想找个钟点工的活。可是,人家一看我这年纪,又没什么经验,都摆摆手拒绝了。
“大姐,现在做家政的,都要求年轻化、专业化。你这个……不太好找。”
我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又急又气。原来,想靠自己的力气挣点钱,也这么难。
中午,我随便在路边摊吃了个烧饼。正发愁的时候,忽然看到街角有个小小的招牌——“老兵废品回收站”。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回收站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品,纸箱、塑料瓶、旧家电,散发着一股复杂难闻的气味。一个穿着迷彩服、断了一条腿的老大爷,正坐在磅秤后面,低头看报纸。
“大爷,你们这儿……招人吗?”我小声地问。
老大爷抬起头,用他那只独眼打量了我一下。
“招人?我这小本生意,自己都快养不活了,招什么人?”他说话带着一股浓重的山东口音。
我失望地“哦”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哎,等等。”他忽然叫住我,“你识字吗?会算账吗?”
“识字,初中毕业。简单的加减乘除会。”我赶紧回答。
老大爷沉吟了一下,指着旁边一堆乱七八糟的废铜烂铁说:“你要是不嫌脏不嫌累,就帮我把这些分分类。铜归铜,铁归铁,铝归铝。一天五十块钱,管顿午饭。干不干?”
一天五十,一个月才一千五。连还债的零头都不够。
可是,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活了。
“干!我干!”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就这样,我成了一名废品回收站的临时工。
我戴上厚厚的手套,开始在那堆小山似的废品里翻拣。那些金属的边角很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划破手。空气里的灰尘和铁锈味,呛得我直咳嗽。
干了不到半个小时,我就腰酸背痛,汗流浃背。我的新裙子,也蹭上了一块块黑色的油污。
我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和这满院子的垃圾,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我王桂兰,昨天还在“福满楼”里众星捧月,今天却沦落到在这里捡垃圾。
这算什么?
我真想扔下手套,一走了之。
就在这时,我看到那个独腿老大爷,正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地,把散落在地上的塑料瓶,一个个捡起来,放进一个大袋子里。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但他的表情,却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专注。
仿佛他捡起来的,不是一文不值的废品,而是什么珍宝。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我想起了李建军给皮鞋上油时认真的样子,想起了他修理机器时专注的眼神。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着自己卑微的尊严。
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自怨自艾?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委屈,重新埋头干了起来。
是啊,职业没有高低贵贱。靠自己的双手挣干净的钱,不丢人。
丢人的是,认不清自己,活在虚假的幻想里。
第7章 破晓的曙光
日子,就在我和李建军的埋头苦干中,一天天过去。
我每天在废品回收站干八个小时,回到家,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手上磨出了茧子,指甲缝里总是黑乎乎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李建军比我更辛苦。他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六点跑到刘师傅的汽修铺,一直干到深夜十一二点才回来。每次回来,他都累得话也说不出来,倒在床上就能睡着。
我们俩,就像两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我们很少说话,但彼此心里都明白,我们在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
月底,我们俩凑了凑工资。我的一千五,他厂里的三千五,加上在汽修铺挣的两千块零活钱,一共七千块。
我把三千块钱,工工整整地放进一个信封里,准备第二天给“福满楼”送去。剩下的四千块,要交房租,要给晓东当生活费,还要留下我们俩这个月的生活开销。
我拿着计算器算了半天,发现把所有开销都刨除后,只剩下不到三百块钱。
这意味着,我们这个月,每天的伙食费,不能超过十块钱。
我看着那点钱,心里一阵发酸。
“建军,要不……让晓东在学校申请个助学贷款吧。”我小声提议。
李建军正在用热水泡脚,闻言,他抬起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再苦再难,也不能苦孩子。上大学是正事,不能让他为了钱分心。我们俩,再省省,能扛过去。”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把准备明天炒菜用的那点肉,又放回了冰箱。
第二天,我去“福满楼”还钱。
还是那个周经理。他看到我,愣了一下,似乎没认出来。
也难怪,我现在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剪了短发,脸上也因为风吹日晒,变得又黑又粗糙。跟那天那个穿着连衣裙、烫着卷发的女人,判若两人。
“我……我是王桂兰,我来还钱。”我把信封递过去,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周经理接过信封,当着我的面点了点钱。
“大姐,你这是……”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
“我在废品站找了个活。”我小声说。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把钱收进抽屉,给我开了一张收据。
“大姐,辛苦了。”他说。
走出“福满楼”的时候,我的脚步,竟然有了一丝轻松。
虽然生活很苦,但靠自己双手还债的感觉,很踏实。这种踏实,是那天在酒桌上,喝再多茅台也换不来的。
日子就这样,清苦而平静地过着。
晓东每周都会给我们打电话。他很懂事,从来不问家里的情况,只说他在学校一切都好,让我们不要担心。他说他申请了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岗位,每个月能有一点补助。
我知道,孩子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替我们分担。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那天,我正在废品站里整理报纸,忽然听到门口一阵骚动。
我抬头一看,竟然是王贵福。
他瘦了,也黑了,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胡子拉碴的,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姐……”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报纸都掉在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姐夫和晓东!”他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是人!我就是个混蛋!”
原来,那天他说的那个“大客户”,其实是来讨债的。他在外面做生意,赔了个底朝天,欠了一屁股的债。那天在酒席上,他之所以那么张扬,就是想在破产前,最后风光一次。他根本没钱结账,接到讨债电话后,就吓得跑路了。
这两个月,他东躲西藏,过着不是人的日子。最后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想着回来找我。
我看着他,心里又气又恨,可更多的,还是心疼。
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
“行了,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钱的事,我们已经在还了。你回来就好。”
他看着我,满脸的愧疚和不敢置信。
“姐,你不怪我?”
“怪。”我说,“但我能怎么办?把你打一顿,钱就能回来吗?日子还得过。”
我把他带回了家。
李建军看到他,一句话没说,只是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自己干净的工装,扔给他。
“去洗个澡,把这身衣服换上。然后,吃饭。”
那天晚上,我多炒了两个菜。我们三个人,加上王贵福,围坐在小小的饭桌前。
谁也没有提那笔债,谁也没有提那场荒唐的宴席。
王贵福低着头,扒着碗里的米饭,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了饭碗里。
(第三人称视角)
一个月后,王贵福在李建军的介绍下,进了附近一家建筑工地,当了一名小工。虽然辛苦,但他干得很卖力。每个月发了工资,他都只留下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部交给王桂兰,让她拿去还债。
又过了一年。
这天是周末,李晓东从学校回来了。他比以前更高,也更壮实了,脸上褪去了稚气,多了一份沉稳。
王桂란和李建军,看起来都老了一些,但精神很好。
晚饭,还是在那张小小的饭桌上。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四菜一汤的家常便饭。一盘红烧肉,一盘清炒豆苗,一盘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
王桂兰给儿子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
“多吃点,看你在学校都瘦了。”
李建军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二锅头,给自己和王贵福都倒了一杯。
“今天高兴,喝点。”他说。
李晓东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王桂兰。
“妈,这是我拿到的奖学金,还有我打工挣的钱,一共五千块。”
王桂兰拿着那个信封,手有点抖。
“福满楼”的债,上个月,他们已经全部还清了。
王桂兰看着眼前的丈夫、儿子和弟弟,又看了看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眼眶忽然就湿了。
她想起了那场盛大的升学宴,想起了那十瓶昂贵的茅台,想起了那些虚假的恭维和体面。
那些东西,像一场华丽的梦。梦醒了,只留下一身疲惫和一地狼藉。
而眼前的这一切,这顿简单的家常饭,这份血脉相连的亲情,这份同舟共济的扶持,才是最真实、最温暖的人间烟火。
她终于明白,真正的“面子”,不是来自别人的眼光,而是来自家人的爱,和对生活的坦然。
“吃饭,吃饭。”王桂兰笑着,把眼泪憋了回去,“菜都快凉了。”
窗外,夜幕降临,万家灯火,一盏盏地亮了起来。他们家那盏昏黄的灯光,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盏,却也是最温暖的一盏。
来源:执着的饼干AgQ